◎陳初之

是他常伴我左右，抵御一切未知

◎陳初之

1

因為父親的原因，從小我就是個快樂的孩子。小時候，父親發(fā)現(xiàn)我很容易哭，只要有人對我講話聲音稍微高一點，我便馬上哭起來，由于根本無法預估爆發(fā)的時間點，初為人父的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次看《紅河谷》，畫面出現(xiàn)一頭牛因祭祀而被扔進黃河的場景，父親轉(zhuǎn)頭看向我，與此同時，我不出他意料地大哭起來。他當時想，這孩子這么敏感，長大以后怎么辦。

所以，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似乎是一個很有才學，卻又喜歡“扮丑”的男人。他會模仿動畫片里的角色，模仿兒童故事里的角色，還會變換各種表情、聲音，逗得我每天嘻嘻哈哈。他說，敏感是不容易改變的，我只能讓你過得快樂。

他把電影里的喜劇形象學給我看，夸張地瞪大眼睛，假裝手里拿著槍，將人物還原得充滿戲劇效果。我又讓他模仿陳佩斯在小品里擠眉弄眼的樣子，他也充分抓住特點，加入個人風格，把我逗得哈哈大笑。我沒有辜負父親的用心，我真的非?？鞓?，很長一段時間，快樂于我而言，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他睡眠很好，腦袋一沾枕頭就能睡著，地震都震不醒，起床后也總是精神抖擻。每天早晨6點就開始做早飯以及準備午餐食材，一切就緒后，便叫我起床。他怕我貪睡，往往7點還沒到，就站在臥室門前，用深陷危難的語氣大喊，快快快，遲到了！8點了！我從夢里驚坐起，魂兒都還沒回來，就沖向洗漱間，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才剛過7點。這時候我會氣急敗壞地埋怨他對我的欺騙與恫嚇，他卻笑嘻嘻地從廚房端出早餐……事實上幾乎整個學生時代，我都是被這樣嚇醒的。父親為了騙我起床趕上早自習，變著臺詞和花樣，演技也被磨練得相當好。

12歲，我像男孩那樣充滿血氣，有次與后排某個男生鬧別扭，當時嘴笨吵不過他，夜里才想起白天應該怎么回擊，氣得腳在空中亂踢。父親跑來我面前，笑瞇瞇的，而我一看到他出現(xiàn)，就哭起來，他卻幾句話就化解了我的不開心。

我想這原因來自于他強悍的軟實力，就是無論走到哪里，都能把氛圍調(diào)節(jié)得相當融洽，每當談話陷于尷尬，他總能輕描淡寫地及時救場。媽媽喜歡跟他開玩笑，隨便說什么，他都不生氣，反而常常給自己補刀，自嘲一下。剩飯剩菜，他不讓我和媽媽吃，自己吃，然后把新菜推到我們面前。有次家里燉了雞湯，一直吃不完，父親把剩下的雞骨頭啃了，同時發(fā)朋友圈配圖說：此時一條老狗（我爸屬狗）正在啃一只雞的殘骸。

2

那時候，父親說什么我都認真聽，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從他身邊離開，也從未想過質(zhì)疑他，或在思想上與他有任何差異，他于我，是永遠不可取代的人。

雖然如此，我卻極少真正地了解父親的生命歷程。只是聽說他從小就才思敏捷，天不怕地不怕。再勇敢的人，也有軟肋吧，后來我便成了他心里的“怕”，為了保護那份一開始就被他看在眼里的敏感，從小到大，父親用幽默、搞怪的表演來為我營造快樂的環(huán)境，他相信這是未來唯一能夠保護我的城堡，也是他可以送給我使用一生的武器。不得不承認，這是父親生命歷程中一份獨特而樸素的智慧，他十分看重一個人快樂的能力，認為這能夠降妖除魔。

我從沒看父親流過淚，我所看到的，從來都是他骨子里表現(xiàn)出來的開朗與豁達。他在我心里，像個頑皮的年輕人。小時候，我和父親常常組成小分隊，跟媽媽搶電視看，我們要看動畫片，媽媽要看連續(xù)劇，最終總是媽媽輸，守在旁邊側(cè)眼看我倆望著電視里的二次元形象癡笑。

父親圓圓胖胖的，一閉上眼睛，我就會想起他穿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的樣子—一邊往圍裙上擦手上的水，一邊說，飯就快好了！他做飯的時候常常跟食材說話，土豆?jié)L遠了，他便自言自語：看你往哪兒跑……這都是我在外面偷偷聽到的。如果我走進廚房，他就會把我趕出來，說廚房又是油煙又是刀具，對女孩來說太危險了。

念書離開家以后，我很少能再見父親做飯。有一次過年回家，我從廚房外觀察他，他轉(zhuǎn)頭看了看我，說：“以后你得學會自己做飯，爸爸總不能一直照顧你的?！蹦菚r候，他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圓滾滾了，他得了糖尿病，清瘦了很多。怎么得個富貴病啊，我說。他發(fā)出圣誕老人那樣的笑聲。

父親像個神人，當年為了娶媽媽，連夜走了幾十公里路，翻過好幾座山，奔向媽媽所在的縣城。他從來不怕黑，他說那時候心里只想著目的地，于是月亮的光芒便顯得很清朗，什么都能看得清晰。

然而這都是爺爺去世以后的事情了。父親年少喪父，借了很多錢讀書，求學路途遙遠，受了很多磨難。有一次，談到爺爺，我對父親說，爺爺本來可以享福的，卻走得那么早，真遺憾啊。父親說，你爺爺是在期待、驕傲和開心的心情中離世的，所以不要認為遺憾。

其實，我長大后，更能從父親身上體會到一絲孤獨。那個在童年帶給我快樂的大山，逐漸變小了。父親沒跟我說過太多自己經(jīng)歷的苦，更多地，是與我分享知識，他說，爸爸已經(jīng)幫你把苦吃掉了?；叵肫鸶赣H的點滴，我覺得他更像一個喜劇演員、廚師，而不像一個科研工作者?？伤?jīng)確實是啊，他寫的書我看不懂，一小排列在柜子里，整整齊齊。

大學時，我有一次打電話，跟他感嘆前程。他說，永遠不要忘記你是誰。失戀時，總覺得自己不夠好。父親又說，一個人讓另一個人如沐春風，就已經(jīng)很好。反正，他說話總是留一半，我也懶得追問，當時似懂非懂，很久后一想，卻恍然大悟。

其實，我和母親，都不太知道他心里的事，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男人，他是辛苦、隱忍的，也是幽默、樂觀的，而他將后者全部送給了我。

3

我成年離家以后，父親就放心多了，整個人一下松弛下來。我結(jié)婚那天，他拿著話筒，一只手牽著我，站在被燈光照耀的臺上，我能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而這一次我竟然比父親沉穩(wěn)，緊緊挽著他，像小時候他緊緊抱著我那樣。事實上，父親也知道，他再怎么努力保護我，很多時候也是徒勞的。我在父母親平凡卻努力伸展著的羽翼下，最終還是會走出去，承受狂風和暴雨。其實，早在14歲時，我就不再擁有那份毫無理由的快樂了。

令改變發(fā)生的事，往往微不足道。初中二年級的某個課間，我開心地在教室與好朋友跳來跳去，卻不小心撞在一個不熟悉的女生身上，她平靜地看著我問：“奇怪，你為什么總是這么快樂？”那一刻，我突然怔住了，是啊，我為什么總是這么快樂呢？她那句話像閃電一樣劃過我毫無防備的心。我開始質(zhì)疑，質(zhì)疑快樂似乎是不道德的、錯誤的、需要理由的，因為當我快樂的時候，有人正在承受費解，甚至不平衡的心理狀態(tài)……

正如父親所說，敏感是極難改變的。雖然敏感給了我敏銳的心緒，賜予了我一份觀察、感受與流動的能力，卻也使我走了很多彎路。比如我會輕而易舉地感到愧疚、壓抑，甚至自我否定。好在我快樂的筑基扎實且長久，即使后來經(jīng)歷了一番周折，也只是增加了更立體的見解。如今，我依然是個足夠快樂的人。

所以，每當談及這個話題，我總是想到父親，他放棄嚴父的形象，把自己變成一個喜劇演員，只為了贈予女兒一份純潔且不需要理由的快樂。它在我的天性中，被父親耐心澆灌，小心呵護，這讓我在之后的人生中，即使陷入低谷、遭受痛苦，遇到敏感所帶來的挑戰(zhàn)，最終也總能因為童年時期就蓄養(yǎng)出的強壯的向光性，而有能力選擇回歸樂觀。

讀故事，看電影的時候，我們總能發(fā)現(xiàn)，主人公如果惹來敵人，就會聚攏戰(zhàn)友；如果經(jīng)歷低谷，就一定會配備指引者。

誰又不是如此呢，命運賜予了我敏感的心、善變的情緒、令人苦惱的喜怒無常，卻同時賜予了我一位這樣的父親。是他從造物主那里為我?guī)砹丝鞓返酿B(yǎng)料，播撒于我的天性，讓這份珍貴的快樂在他所不能照顧的旅程中陪伴我左右，抵御一切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