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堂
母親對自己是如此苛求
我的母親才貌雙全。她做得一手好小米干飯,搟一手好面條,包一手好餃子,她織的花邊在全村一直是第一名,不管多難織的花邊,到我母親手里都是小菜一碟。母親白天下地,晚上點著煤油燈“嘩啦嘩啦”地織花邊,有時為按期交貨,母親一直織到天明,白天又去下地。母親用她勤勞的雙手維持了我們家庭三十幾年的生計,一直到她66歲。
我和愛人結(jié)婚六年也沒戴上手表。1975年,我給愛人狠心買了一塊上海表,是母親用織花邊的錢幫我付的。母親幫我看著孩子,料理著家務(wù),還整天不停地織著花邊,一個月下來,少則二十幾元,多則三四十元,當時我在縣委當副書記,月工資34.5元,愛人的月工資30.48元,可以肯定地說,沒有母親勤勞的雙手,我的這個家庭很難支撐下去。
母親有一副天生麗質(zhì)的白皮膚臉龐,一頭烏黑的頭發(fā),1.66米的個子,在當時我們那個三百多戶的大村里堪稱一流人才。
解放初期,村里的單身漢很多,但沒有一個敢去巴結(jié)母親的。有一次,街東一個單身漢托人向母親說媒,母親不僅當場回絕,而且后來在街上碰到那個求婚的人還當面奚落了他一頓。
父親去世后,母親緊緊護衛(wèi)著她那純潔的尊嚴。她腦中固然有封建社會“三從四德”意識的束縛,也是為了孩子們。
父親去世時,《婚姻法》已經(jīng)頒布了。這是解放中國婦女的一部大法,它標志著套在中國婦女頭上的幾千年來的沉重枷鎖從此被砸爛了。我省郎咸芬同志主演的反封建壓迫的呂劇《李二嫂改嫁》響遍齊魯大地,我的家鄉(xiāng)也演了起來。全社會的人都同情李二嫂,但母親始終沒有被“李二嫂”的行為所影響,絲毫沒有再嫁的想法。
當時和隨后的幾年里,姥姥家、姨家一些了解母親情況的人,都先后找過母親,勸說母親再走一步,但都被母親拒絕了。母親對他們說:“我走一步容易,太差的人家我也不會去。但我走了有兩個對不起,一對不起孩子他爹,二對不起孩子,孩子有了后爹,那孩子的將來就不再全是我說了算了,以后再有個三大兩小的,關(guān)系我不好處理,后爹不好處理,孩子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不好處理,這是何苦呢?”提媒的人連連點頭。
當時我們村丈夫早逝的中年婦女何其多,光我當時知道的就有十幾個,大多都再嫁了。唯獨在我母親這里行不通,她表現(xiàn)得那么堅定,那么真誠,那么反常。她決不是封建倫理的捍衛(wèi)者,對于那些嫁人而走的婦女,母親也給予了她應(yīng)有的同情,唯有對己,母親堅持自己的道德理念,堅決不再嫁。
當時也有人說:“你指望孩子,可孩子長大能給你什么?”母親堅定地說:“我家沒有生分的根代(根代,膠東方言,意為基因、家族特質(zhì)),我相信孩子長大不會生分。我也不指望孩子長大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當個莊稼漢能下力有飯吃就行了?!?/p>
1957年,我11歲,那年我考上了公辦完小。當時完小有公辦、民辦兩個班??忌瞎k不僅一年的學費便宜,教學方面配備得也高。那是一個晴朗月夜,母親從妹妹口里知道我考上了公辦,全村40多個畢業(yè)生只考上了7個,母親流淚了。她坐在我身邊,摸著我的頭愛憐地說:“沒有你爹,下地干活你曠了課,還能考上公辦,有出息,沒白費了我的心……”
含辛茹苦供我讀書
是的,在父親去世后的幾年里,家里缺勞力,我經(jīng)常請假下地幫著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有一次,我趕著毛驢從山里往家里馱柴禾,在學校外我聽到老師在給全班同學念我寫的作文《春天》。想到那么多有爹的孩子,無憂無慮地坐在課堂里上課,而我卻趕著毛驢一上午要走二十多里路,心里一酸就掉下了眼淚。回到家后,母親看我好像哭過,問我怎么了,我說汗水流到眼里,我絕不能去觸動母親那顆已被刺痛的心。我是老大,當時家里的情況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都不允許我再讀書了,但母親硬是不準我退學,我知道母親含辛茹苦供我讀書的良苦用心。
當初,我考上初中時,不想再去了,母親批評了我,我只好繼續(xù)上學。1962年,該考高中了,家庭的現(xiàn)實讓我不得不背著母親開始做假了。我必須以考不上為理由來說服母親。
在畢業(yè)前的一個多月,班主任老師發(fā)現(xiàn)我不那么認真學習了,把我叫到辦公室批評了好長時間。我當時畢竟是班干部,要帶頭啊!
到了棲霞一中的考場上,我的心跳得厲害,我清楚地知道手下這支筆對母親報恩的重量,我不能再上學了,我已經(jīng)長大了,應(yīng)該給母親給家庭分憂了。正好文科考試題目是《記一個人》,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母親”這個命題,我真實地記載著她那令我難忘的恩德。
把作文做完后,其他的考題對我來說忽然變得那樣蒼白,雖然那些數(shù)學題和化學題我都能答得上來,但我把卷子違心地推到一邊,在想:我這樣做對得起辛辛苦苦供我上學的母親嗎?對得起培養(yǎng)我三年的母校嗎?對得起對我寄予重望的校長和班主任嗎?這時,一種激烈的意識堅強地站了起來:對得起,你已經(jīng)16歲了,難道你的良心被你學到的知識無情地吞掉了嗎?難道非要上高中、大學才能報國嗎?這些題堅決不要答了,故意答錯我又怎么對得起用心良苦教我的老師?監(jiān)考老師兩次走到我跟前看看卷子,再看看我的臉,看我坐著一動不動地癡思,奇怪地走開了。
考試結(jié)束后,我的心平靜極了?;氐郊?,母親問我考得怎樣,我不敢說考得不好。母親很高興,特意為我做了一頓面條,這頓面條雖然吃得很內(nèi)疚,但我心里卻也暗喜。
不久消息出來,我落榜了。母親看著我,沒有說什么,但我從她的表情里好像察覺到什么。那幾天,我開心地到生產(chǎn)隊干了幾天活,又抽空開了一片荒地種上了蕎麥,把自留地鋤得干干凈凈??墒菦]幾天,母校的王子敬(又名王肅)老師來到我家,說有幾個考上高中但身體不合格的同學不上了,按照考分延伸,我在應(yīng)上學的范圍,學校通知我馬上準備到一中去上學。
這時,我只能向老師、母親講實話了:我感謝母校對我的培養(yǎng),但我堅決不上學了。我向老師表示,回家當一個好的知識青年。母親把熱氣騰騰的雞蛋端到王老師面前,堅定地對我說:“不行,你妹妹完小畢業(yè)了,家里有幫手,你要聽老師的話,一定上學去,我織花邊供你上學?!?/p>
不知是對母親親情的天平失去了平衡,還是良心的責備起到了決定性的催化作用,我再也抑制不住長期壓抑在心里的感情,哭了,母親也禁不住用衣襟擦著眼睛,王老師的眼圈也紅了。老師看到我家的現(xiàn)實,終于同意了我的選擇。我送老師到村西頭,回家后帶著激昂而又十分復(fù)雜的感情,寫了一首650字的《五言詩》。
實踐證明,我確實沒有食言,兩年的農(nóng)村生活,我毫不保留地把學到的知識送給了農(nóng)村,我辦的夜校兩年在全公社評比獲第一名,我兩次到母校給應(yīng)屆畢業(yè)校友做回鄉(xiāng)勞動的體會報告。
1964年,我18歲,被上級團組織推薦選拔送到團校去學習深造。臨別時刻,在一個深夜兩三點鐘的秋天,面對毅然拋掉自己幸福而為我甘心吃苦的母親,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走在夜色茫茫的西去縣城東站的路上,我深切地感到,正是母親的力量催促著我快步地正式踏上這革命生涯的征途。
母親是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
母親和千千萬萬的中國婦女一樣有著傳統(tǒng)的淳厚樸實、勤勞善良的品質(zhì),與此同時,她還脫離了低級趣味,用博大的胸懷、大方的手筆構(gòu)筑了人群的和諧。
父親剛?cè)ナ赖臅r候,不知是父親當干部時得罪了人,還是因為妒忌,有兩戶鄰居經(jīng)常尋釁謾罵母親。她們經(jīng)常冷嘲熱諷我母親是寡婦,母親下地回來累得渾身是汗,她們卻在院子里開始唱小調(diào),尤其房后那個堂嬸,一邊給堂叔扇扇子,一邊對我母親說:“你看俺有個女婿,你傷天理把男人妨死了?!?/p>
這個堂嬸長得很兇,罵起人來特別起勁,父親在的時候經(jīng)常批評她。這一下她找到了報復(fù)的機會,幾乎隔幾天就罵一次。我還記得,漫漫長夜里母親抱著弟弟,我和妹妹圍在母親身旁,默默地聽她臭罵幾個小時。有時母親實在忍不住了,就回她幾句,結(jié)果她罵得更兇。
她家的廁所原先在西屋窗前,我父親去世后她馬上搬到了我家屋后。母親養(yǎng)的大白兔長到十幾斤,臘月跑進了她家,她就用紅顏料把兔子染一染,說是她養(yǎng)的。母親是真正體驗到了女人失去丈夫的社會處境,這些都記在了我心里。
善良的街坊鄰居對這種惡行十分痛恨,對母親都好言勸慰。母親有時實在忍不下去,或者說是更思念我去世的父親,于是自己去父親墳上大哭一場。她哭得是那樣的悲傷,一邊哭一邊訴說自己的苦難。我常常到父親墳前去拉我母親,陪著母親掉淚。我恨透了那兩個惡婦。我猜想,這一輩子母親不會再理她們了。我發(fā)誓長大了要狠狠揍她們一頓給母親出氣。
后來,似乎上天有意給我上了一堂難忘的課。
在棲霞工作15年、牟平工作10年的歲月里,我先后在三十幾個村子駐過點,還真遇到過農(nóng)村寡婦受欺負的情況。每每此時,我都主動過問主動解決。
1968年7月,我下鄉(xiāng)駐點在任留村,遇到一家弟兄三個和一個寡婦吵架,眼看到了要動手打人的程度,我主動向圍觀的群眾了解了一下,挺身而出制止了他們。弟兄三人氣呼呼地沖著我吼叫,我大義凜然地批評了他們,圍觀的群眾都替我助威,那個婦女摟著她小女兒哭了。我一下想到我的童年。第二天,我把腰包里僅有的兩元錢托人送給了那個婦女。
2000年,我在濟南任市長時,有一天在槐蔭廣場看完糧食局陳列的放心饅頭剛要上車,一個婦女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突然跪到我眼前。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們就被廣場保安人員給架開了。我嚴肅地批評了保安人員,走到那個婦女跟前問她,為什么給我下跪。她告訴我,她沒有丈夫了,大女兒在中專讀書,小女兒在四年級讀書,家里沒有錢供孩子上學。我問她沒領(lǐng)低保金嗎?她說居委會不給她。我當即給陳學科副秘書長下了調(diào)查任務(wù),弄清事情真相后,批評了居委會負責人,給她解決了低保,讓民政給她發(fā)了兩萬元的補助。
我在濟南任了整整十年市長,如今我最大的欣慰是濟南人民給了我一個“愛民市長”的榮稱。每逢我在大街上行走或帶著小孫子逛商店,市民碰見我時都熱情地叫我市長,很少叫我省長和主席的。我能得到這樣的殊榮,一是感謝黨組織對我多年的培養(yǎng),這是最根本也是第一位的,二是要感謝母親對我的教誨,再確切一點說,從母親親身經(jīng)歷的苦難中,我懂得了怎樣愛民的道理。
之所以說母親脫離了低級趣味,是因為她對待當年那般欺負她的兩個鄰居,是寬容的。
時隔幾年,有一天,大門外面站了一幫人,其中有兩個男的高聲大罵那個堂嬸。堂嬸嚇得不敢出來,外面的叫罵聲長時間不斷,母親在家織花邊聽得實在忍不下去,走到門口嚴肅質(zhì)問并批評了那幾個叫罵的男人。在場的幾十個人都暗暗吃驚,在他們看來母親過去被她罵得太慘了,現(xiàn)在聽到這個罵聲應(yīng)該感到高興,沒想到反被母親訓斥了一頓。許多人背后說,世上沒碰著母親這樣的人。堂嬸罵母親全村出了名,母親給堂嬸解圍更是出了名。
我在縣里當了副書記以后,兩家與母親的關(guān)系又和父親在世時那樣好了起來。母親不記前仇,和她們和睦相處。
我從糧所特意買了一些大米回家,有時還給母親買點刀魚。記得有一次做好飯后,母親專門給當時已經(jīng)重病在身的堂嬸送去一大碗大米干飯,上面放了三塊香噴噴的刀魚。堂嬸哆嗦著雙手接過米飯,看著站在一邊的我,羞愧地低下了頭。母親的心胸太廣闊了,比我寬大十倍。
堂嬸四十多歲就死了。兩個女兒先后出嫁,家里只剩下堂叔和在災(zāi)荒年從討飯人手里要來的兒子。母親非??蓱z他們,經(jīng)常去接濟他們。孩子長大后,很難在當?shù)卣疑蠈ο?,我在牟平當縣長的時候,母親讓我把他爺倆安排在一個靠海邊的農(nóng)村落了戶,娶了親,一直到現(xiàn)在。
寬容,是母親一生中全部美德的源泉。她用這崇高的美德贏得了全村群眾對她的欽佩。幾十年來,她那飽含寬容的目光令我多次感受到我作為她兒子的恭敬和驕傲。
母親從不占別人的便宜
母親和魯迅先生在《故鄉(xiāng)》一文中描寫的那個細腳伶丁的豆腐西施正好相反,從來不向別人索取。
母親做得一手好飯,村東村西的紅白喜事或蓋房子總要我母親去做主炊。別人去幫炊的,到了中午和晚上都把孩子叫去在幫主家吃飯,走的時候還拿著好吃的回家。在那個生活十分困苦的年代,能飽飽地吃一頓好飯真是一個很大的享受。但從我記事起,母親沒有一次讓我們兄妹三人到幫主家吃過飯,即使給我兩個伯伯家主炊蓋房,除我在那里干活吃飯外,妹妹弟弟也不讓去吃飯。給人家做完飯,母親總是空手回家,本來我們指望母親能帶點好飯回來,但是從來沒有。有幾次都是幫主聽說我們?nèi)送砩铣缘睦滹堉笈扇怂蛠砹孙埐?,母親沒法推辭才收下的。這一點對我一生影響極深極深。
正月里,姑舅姊妹結(jié)伙到我奶奶家探親,當時兩個伯伯都在外工作,叔叔也是村里的二把手,中午的時候母親常常把這些客人留在家里吃飯,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大餑餑給他們吃。這些姑舅姊妹弟兄有的知道我家窮,有的不知道,他們只覺得我母親熱情、好客,在我們家能吃得飽,吃得開心。按一般的道理,我家最不具備接待的條件,但母親從不與伯母和叔嬸計較,接待了一年又一年,從無怨言,和那些為了一頓飯妯娌們打得不可開交的人比起來,母親脫離低級趣味脫得是那么的瀟灑。
1958年8月,農(nóng)村開始大辦食堂。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全班同學帶的午飯全部換成了饅頭或油餅,唯獨我是玉米面和地瓜面摻合做的餅子。我打聽同學才知道,村里辦食堂之后所有的面都要交到食堂去,班上所有同學的母親都留出了一些白面??吹酵瑢W們拿著香噴噴的大面餅、白白的饅頭,我吃不下去了。一個姓范的同學把自己一塊饅頭分給我,我也沒要。
晚上回去問母親,母親說:“上級號召吃食堂,家家都把面留下,食堂吃什么?咱家兩缸子面我全都交出去了。你爹當初動員咱村大參軍,如果都和共產(chǎn)黨斗心眼,不去參軍,老百姓能有今天嗎?”
第二天晚上放學回家時,我發(fā)現(xiàn)大小柜和箱子上的鐵件,母親出嫁時的錫壺,她心愛的大銅盆、兩口鍋,父親在世時的那件心愛的大長矛,母親全部捐到村里去煉鋼鐵了。過了幾年,母親聽說這是“刮五風”,大煉鋼鐵是錯誤的,臉上也露出對那些器件的可惜之色,但她從來不后悔,從來沒對黨說半句不滿的話。
吃食堂的時候,母親對我們要求很嚴,和在家里一樣,吃地瓜不準剝皮、吃飯不準掉飯粒、飯吃飽就行了、不準多吃。有一次,食堂吃茳豆面條,一個婦女由于吃得太多,一出門就嘔了一大灘。母親走過去一邊扶著她一邊說:“侄媳婦少吃點不行嗎?別認為這是大家伙兒的飯吃了不心疼,如果都這樣,咱這個食堂不就早倒了嗎?”
1959年春天,村里安排母親給食堂推磨。別的推磨人都往家里偷玉米面,唯有母親不干。我上學拿的餅子,是用食堂統(tǒng)一發(fā)放的玉米面,母親再到山里的楊樹上采一些鮮嫩嫩的楊穗摻合著做成的。食堂里的人知道母親從不偷面,有一次用袋子裝了一些面讓母親帶回家,母親堅決不收。
有一天晚上,母親對我說:“偷社里的東西回家吃,這不是讓孩子從小學著偷嗎?如果孩子偷了東西,你大人怎么管孩子?”這些淺顯的語言現(xiàn)在聽起來有了很深奧的哲理。母親肯定沒有讀過四書之一《大學》,但是她懂得修身齊家的道理,有這樣一位母親怎能教養(yǎng)不出治國平天下的人才呢?
1961年,由于“一平二調(diào)”的共產(chǎn)風和嚴重的自然災(zāi)害,家鄉(xiāng)人民的生活到了十分困苦的境地。中學被迫放4個月的長假。原本上中學時已轉(zhuǎn)出的非農(nóng)業(yè)戶口被迫轉(zhuǎn)回農(nóng)村,社會風氣十分糟糕,偷竊風幾乎覆蓋了千家萬戶。村干部沒有辦法,秋天就在入村的大小路口設(shè)了關(guān)卡,所有下地干活帶的簍子必須經(jīng)過翻查,有幾次我的簍子也不例外。但是散工后和母親一起回家,發(fā)現(xiàn)母親帶的簍子卻從來都是免檢通過,我感到非常自豪。
開學時,學校規(guī)定每個學生要帶十斤花生米回學校度荒。我記得很清楚,返校的前一天,母親坐在門檻上把我要帶回校的干花生米揀了又揀。我問母親揀什么,她說:“這里面有一些壞的、小的,我揀出來。”這是她領(lǐng)著妹妹雙腿跪著從地里復(fù)收而得來的花生米(因母親是小腳,不能在地里長蹲,只能跪在地上)。我心酸地說:“用不著揀,到學校歸大堆,誰還檢查質(zhì)量。”母親說:“不能這樣想,學校培養(yǎng)你也不容易,好比我拉弄你成人一樣,如果你對我不好,我傷不傷心?過去交公糧的時候,咱家的公糧在全村都是第一,一粒沙子也檢不出來?!?/p>
母親費了好長時間把花生揀完,又稱了稱,母親給稱了十二斤。開學時,我把十二斤花生米往大堆上倒的時候,看到一粒粒肥大的花生米確實比其他同學的都大都好,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16歲中學畢業(yè)后,我回村當了小隊會計。由于有團支部和夜校的工作,小隊會計的許多賬我得利用晚上母親織花邊的燈光認真進行清理,母親很贊成我認真的態(tài)度。
到了初夏,小隊保管員把隊里糧庫的底子清理了一下,剩了一些花生米、玉米、綠豆、地瓜干,按隊委會5個人,每個人能分40多斤,平均兩角錢一斤,價格十分便宜。在那糧食緊張的年代,40多斤糧食對一個家庭來講非常寶貴。我回家把這個事情告訴了正在門口織花邊的母親,母親一聽說小隊干部去分這些東西非常不高興。她織著花邊頭也沒抬地說:“老百姓最討厭干部私分東西,你們能捂住人家的眼,但堵不住人家的嘴,讓人家說長道短,東西吃下去也不舒坦?!彼龍远ǖ卣f:“咱不要,誰愿要就給誰。你年輕,剛剛走上社會,千萬要管住自己?!?/p>
“要管住自己”這五個字出自母親之口,這和黨組織要求我們首先“要管住自己”多么相似,生身母親和政治母親的教育同出一轍。
記得我10歲那年秋天,和幾個堂兄到山里割草。一個堂兄到人家地里拔了兩個蘿卜,回來分給了我一塊,被人家到地里摘茄子的姑娘發(fā)現(xiàn)了。她不到我大伯母、二伯母家里告狀,專門到我家找我母親說我偷吃了她家的蘿卜。傍晚回來,母親嚴厲責問我。我把堂兄拔蘿卜的事說了,母親問:“你吃了沒有?”我只得說吃了。母親說:“吃了就是偷吃的?!苯Y(jié)果被母親訓了一頓,還罰我站了一個多鐘頭。
有一件小事對我教育很深,1976年8月我回家,院子里兩個盛尿的泥罐子滿了,我拿起擔杖要把尿挑到自留地里,正在做飯的母親探出身來對我說:“把這擔尿送到村東頭四隊的玉米地里。”我一下子悟醒了:是啊,我是縣委副書記,把尿送到集體地里和送到自留地里的政治意義是多么的不同??!我挑著尿往村東走,一路上看見我的人都吃驚,“他家的自留地在村北……”但他們都很快就明白了為什么。
母親的教誨音猶在耳
說母親是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因為她對孩子的教養(yǎng)總是從高處著眼,從細處著手,不放過孩子成長過程中任何一個細微環(huán)節(jié)。多少年過去了,母親的教誨還是音猶在耳。
她常對我們兄妹三個說:“從小偷根針,長大敢偷金;從小偷根線,長大敢偷錢?!?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9/04/znxz201708znxz20170809-3-l.jpg" style="">
她給那些由于教子不嚴而使孩子在社會上坑蒙拐騙的母親以無情的鞭撻:“一輩沒好妻,幾輩沒好子?!?/p>
她堅信做一個好人的理念:“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她對解放初期我村幾個南下干部與家中妻子離婚的現(xiàn)象十分痛恨,說:“寧靠要飯的娘,不要做官的爹?!?/p>
她對我們勤儉節(jié)約的教誨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再三年”“一頓省一口,一年省一斗”。
她勉勵我們種地要勤奮的口訣是:“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頓。”
她教育我和妹妹小時候抬著筐子去拾牛糞時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種地沒有糞,等于瞎胡混”。
她引導我們怎樣精打細算過日子時總是說:“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好一輩子窮?!?/p>
她教育我們怎樣為官做人:“先做人,后做官?!?/p>
她講到忠孝的利弊關(guān)系時說:“臣不忠,主有兇,子不孝,家無道。”
她引導我們在仕途上遇到挫折應(yīng)把握處理的哲理時,常用“知足心常樂,能忍心則安”來勸慰和鼓勵我們。
她教育我們在處理雙方糾紛時,說:“不怕不知內(nèi)情,就怕斷事不公?!?/p>
她對我們從小要求嚴厲,她疼愛我們,但不溺愛我們,她的教子原則是:“慣子如殺子”。
母親的這些話,對我一生做事做人、為官執(zhí)政產(chǎn)生了莫大的影響,這些言語一直音猶在耳。甚至連她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說的這些話,我?guī)缀醵加洃洩q新,念念不忘。
當然,母親還有許多至理名言,我現(xiàn)在一時難以記起。她不識字,也沒讀過書,她的教誨有時也難免夾著一些“忠孝節(jié)義”的封建禮教,但是取其精華用在我為黨為民執(zhí)政的理念上,又是那樣的得體,那樣的恰如其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