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慨
仿佛迷霧籠罩下的海島,遙遠,又如在眼前,
近乎精確地捕捉到了我們回望28年前的感覺
1989年夏。東德。
在女友意外死亡、養(yǎng)的貓也不見蹤影之后,大學生艾德萬念俱灰,拋棄學業(yè),穿著舅舅留下的沉甸甸的臺爾曼夾克,坐上火車,鬼鬼祟祟地來到了民主德國北端的希登塞。他當然知道年輕人對這座小島的向往,聽到過關(guān)于它的竊竊私語:“確實難以置信,五十公里,但總是有特別能游的人……”對面就是資本主義的丹麥,不斷有人沉尸海中。
艾德只想逃離舊日的生活,因此選擇島上荒僻的克勞斯納度假村(店名有“隱居者”之意),做了洗碗工,順帶著剝洋蔥,終日以淚洗面,夜里苦守孤獨,陪伴他的只有一只他臆想中會說話的狐貍。
50頁之后,克魯索終于出現(xiàn)。他是洗碗工的頭兒,高大強壯,玉樹臨風,乃駐德蘇軍政委和部隊馬戲團女演員淪落在外的兒子,本名亞歷山大·迪米特里耶維奇·克魯索維奇,不僅洗得一手好碗,還寫得一手好詩。他與艾德一樣喜愛奧地利“黑暗詩人”特拉克爾,也像與妹妹亂倫的特拉克爾一樣愛著自己的姐姐——他把亡姊的照片給了艾德,供他在思念死去的女友時自瀆。
兩個人幾乎立刻形成了魯濱孫與星期五那樣的主從-合作關(guān)系。書中詳細描寫了他們赤裸的身體、滑到地上的圍裙、舌頭與耳朵的觸碰、腋窩里甜絲絲的味道、噴在脖頸上的呼吸、蹭著肌膚的手臂上的汗毛……艾德對克魯索的崇拜混雜著被他從肉體上征服的欲望,大哥卻總是點到為止。他是無名的英雄,肩負著重大的使命。
在姐姐死于泅渡之后,克魯索來到島上,成了船員(短工)領(lǐng)袖,用混雜著酒精、友情、性和蠻力的儀式把他們組織在一起,制造出一個理想主義的烏托邦,協(xié)力救助“遭遇船難的人”(逃亡者),藏到島上的各個角落:人民友誼合作社的羊圈、樹林里放電影的帳篷、公墓管理員的木頭棚屋,甚至詩人格哈特·豪普特曼故居博物館的床。艾德看見克魯索“在水下解維特村那些漁夫的漁網(wǎng),并向網(wǎng)中的魚兒解釋什么是自由”。
出生于民主德國的作家盧茨·賽勒的小說、獲德語界長篇小說最高榮譽德國圖書獎的《克魯索》,輕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丹尼爾·笛福的《魯濱孫漂流記》——魯濱孫的全名即魯濱孫·克魯索,以及托馬斯·曼的《魔山》——一個大學生來到與世隔絕的山區(qū)療養(yǎng)院,一直待到世界大戰(zhàn)即將爆發(fā)、舊社會行將瓦解。在《克魯索》中,希登塞島和克勞斯納宛如東德社會的縮影,放射所、衛(wèi)生警察……到處都是背叛。
盡管沒有直接描寫那一年的重大歷史事件,但收音機里的德意志廣播電臺播報的新聞提供了必要的背景聲。柏林墻固然未倒,波羅的海天塹依舊,但逃亡者已紛紛轉(zhuǎn)道匈牙利邊界,島上的短工們也各奔東西,只剩下艾德與克魯索,穿著囚服一樣的條紋睡衣,無暇理會失控的政治形勢,只是一味在酒精中沉淪。孤島外面的世界已天翻地覆,崩潰在不斷加速,電視上的“山羊胡子”開始威脅動用武力,仿佛整個社會都失去了理智。
“夜里,艾德覺得好像地震了一樣。在夢中,克勞斯納滑進了海里,緩慢,從容,四周的小窗戶全都關(guān)著,像一艘正在離開船臺的戰(zhàn)列艦。吧臺從船頂凸出來,那是指揮臺。艾德看見克魯索在上面跳來跳去,手里晃著那架望遠鏡,大吼著下命令:船只起航。懷疑統(tǒng)統(tǒng)從他身上消失,純粹的喜悅,難以言表?!?/p>
盧茨·賽勒在書中使用了一種詩化的語言,顧牧的譯筆同樣不失精致。小說通篇彌漫著一層夢幻般的色彩,仿佛迷霧籠罩下的海島,遙遠,又如在眼前,近乎精確地捕捉到了我們回望28年前的感覺。有些章節(jié)好像純粹是為了傳達這種感覺而存在,如對洗碗程序的描寫似乎過于詳盡。我們或許會認為這本430頁的小說略顯冗長,但它并不枯燥。臨近尾聲,你甚至會感到心痛,為了故事即將結(jié)束,為了克魯索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