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暉

自由撰稿人。著有長篇小說《盂蘭變》，隨筆集《維納斯的明鏡》、《潘金蓮的發(fā)型》、《花間十六聲》、《貴妃的紅汗》、《畫堂香事》等。

情趣巧藏的吸杯

孟 暉

自由撰稿人。著有長篇小說《盂蘭變》，隨筆集《維納斯的明鏡》、《潘金蓮的發(fā)型》、《花間十六聲》、《貴妃的紅汗》、《畫堂香事》等。

吸杯，又名碧筒杯，是結(jié)構(gòu)與立意自成特色的一種傳統(tǒng)酒杯。

就目前所知，時代最早的吸杯出土于唐代文物中，其造型精巧，別有一番雅趣。吸杯是「勸杯」，在宴席上作為向客人單獨勸酒之用，是特制的游戲工具，為的還是活躍酒桌上的氣氛。

《文房清供》（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出版社，二〇〇九年）中收有一件「粉青釉蓮蓬式水注」與一件「邢窯白釉臥鴨式水注」，其實乃是兩件典型的「碧筒杯」，也稱荷葉杯、象鼻杯，更能顯示其特點的名稱則為「吸杯」。

吸杯是結(jié)構(gòu)與立意自成特色的一種傳統(tǒng)酒杯，徐珂《清稗類鈔》「物品類」中解釋甚詳：「吸杯，作蓮蓬、蓮葉交互相連狀，別有蓮莖，莖之中有孔，可吸飲?！惯@種酒杯在結(jié)構(gòu)上最為特別之處，是由酒杯中引出一條長管，管內(nèi)中空，飲酒人用嘴唇吮住長管的端頭，由此把杯中酒吸入口內(nèi)。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自帶固定吸管的酒杯。

酒吸荷葉綠—從詩文看吸杯的歷史

從已知文獻來看，「吸杯」以及相關(guān)記載、傳說是在唐代開始出現(xiàn)的。后人引用最廣的一則為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七「酒食」所敘：「歷城北有使君林，魏正始中，鄭公愨三伏之際，每率賓僚避暑于此。取大蓮葉置硯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葉，令與柄通，屈莖上輪菌如象鼻，傳吸之，名為碧筩杯。歷下敩之，言酒味雜蓮氣，香冷勝于水?！箵?jù)這種說法，早在三國時代，就有名士鄭愨在宴客的時候開創(chuàng)了以荷葉當(dāng)作大酒杯的做法—將大荷葉連帶著長長的莖一同采下，架放在原本用于盛硯臺的硯匣里，在荷葉上倒入足足三升的米酒。然后，用簪子刺破荷葉的蒂心，形成一個與荷葉的長莖相通的孔洞。這一方法的巧妙之處就是利用荷葉的莖內(nèi)部天然為貫通的空腔這一特點，將莖向上拉起，如舉起的象鼻一樣彎成「S」形，就成了天然的吸管。然后主賓輪流以嘴含住莖的端頭，用力吸吮，荷葉內(nèi)的酒液就會順著莖內(nèi)部的空腔流動，涌入吸酒者的口中。這種帶莖鮮葉制成的一次性酒杯還被命名為「碧筒杯」，其妙處在于能令酒水染上荷葉的香氣，予人勝冰賽雪的清涼感，結(jié)果引發(fā)歷下人紛紛效仿，風(fēng)行一時。

唐人趙璘《因話錄》則將這一獨特的品酒方法歸在本朝人身上：「靖安李少師……暑月臨水，以荷為杯，滿酌密系，持近人口，以筯刺之。不盡則重飲?！挂榔湔f法，唐文宗時的宰相李宗閔在宴客的時候，不但要把酒倒在荷葉中，還要將盛有酒的荷葉扎系起來，一一送到客人面前，再用筷箸將荷葉的蒂芯刺破，然后暢飲葉中之酒。

必須注意的是，唐人戴叔倫《南野》一詩云「茶烹松火紅，酒吸荷葉綠」，唐人曹鄴《從天平節(jié)度使游平流園》也詠道：「乘興挈一壺，折荷以為盞?！箤⑦@兩條線索與《因話錄》所述彼此參考，可以確定，在唐代，士大夫們確實曾經(jīng)在聚會現(xiàn)場臨時折斷鮮翠荷葉當(dāng)作大酒杯，并且通過荷莖吸飲葉中之酒。

這一奇巧的做法在后世一直流傳，歷代詩詞中每見詠及。宋代文人中，蘇軾《泛舟城南》詩便有名句：「碧筩時作象鼻彎，白酒微帶荷心苦?！估罹V曾做《西軒小池荷花盛開，與賓客酌酒其上，以荷為杯，引滿徑醉》一詩：「池上荷花一夜開，呼賓小酌共徘徊。試將曲柄黃金杓，注此虛心碧玉杯?！沽窒Ｒ菀灿性婎}為《六月十日晩飲，呼行祖共吸荷杯》：「荷杯時一吸，聊與小孫戲?！估顝涍d《沁園春》「寄張仲宗」詞中提到「壓玉為醪，折荷當(dāng)盞」；葛立方的一首《卜算子》前引為「賞蓮，以荷葉勸酒作」， 詞中道是：「莫把碧筒彎，恐帶荷心苦?！?/p>

元時，程端禮曾作詩《碧筒飲轉(zhuǎn)語一首》，且云：「六月二十二日，同諸公為避暑飲，臨荷池，取荷為杯，故名?！乖S楨則作《荷觴酌酒》之詩：「軟香誰琢碧玻瓈，捧掬兢兢強作巵。竟日罰多詩不就，墨痕少似酒淋漓?！勾送馍杏袕堦诺榷辔晃娜艘浴侗掏诧嫛窞轭}賦詩。到了明代，高啟等人也有《碧筒飲》詩。這些詩詞的表達有力的證明，以帶有翠長梗的鮮摘荷葉作為供「吸飲」的酒杯，始終是文人士大夫熟悉的一種飲酒方式。

飲水龜藏蓮葉小—設(shè)計精妙的吸杯

正是在這一傳統(tǒng)中，出現(xiàn)了以各種材質(zhì)模仿天然「碧筒杯」的酒杯，也就是「吸杯」。揚之水《荷葉杯與碧筒勸》（《奢華之色》第三卷，中華書局，二〇一一年，二二五～二三一頁）一文舉證了今日可見

的遼代、明代瓷制「碧筒杯」實物，并通過《天水冰山錄》推理出明人將這種形式的酒杯稱為「碧筒勸」或「碧筒杯」。據(jù)明人田藝蘅《留青日札》，這種杯因為所帶吸管彎如象鼻，也被呼作「象鼻杯」：「碧筒荷葉杯，魏鄭公愨一名象鼻杯，蓋刺葉心而飲其莖也?！?/p>

不過，就目前所知，時代最早的碧筒杯出于陜西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唐代文物中，只是自發(fā)現(xiàn)后一直誤定名為「鎏金蓮花形銀燈頭」。（參見孟暉《唐代的荷葉吸杯》一文，載于《東方日報·藝術(shù)評論》二〇一三年七月十五日）其外接的彎管乃是吸管，飲用者將嘴唇吮住其頂端，由此飲得器中之酒。與吸管相接通的器內(nèi)圓孔位于底部的中央，也就是全器最低之處，這就保證杯內(nèi)所盛酒液可以通過出酒管全部抽出。同時，吸管的端頭高過酒杯的邊緣，因此，在無人干擾的靜置情況下，這件銀器即使盛滿酒水，也不會經(jīng)由出酒口泄漏。

這只唐代鎏金銀吸杯的八曲器身力圖再現(xiàn)荷葉的形象，杯內(nèi)的起棱也模仿荷葉上的葉脈，但又予以簡化，提示人一見便聯(lián)想到荷葉而非其他。同時，從杯底伸出、呈弧形挺起于杯畔的吸管，也一如荷梗的形態(tài)。將「粉青釉蓮蓬式水注」與何家村鎏金銀碧筒杯相對照，二者之間的相似一目了然。據(jù)《文房清供》描述：「水注花口，平底，器身呈蓮蓬狀。器底延伸出一柄莖，彎曲成注流?！箤嶋H上，杯身所力圖示意的并非蓮蓬，而是碧翠荷葉，只是為了保證杯內(nèi)具有適當(dāng)?shù)娜萘?，刻意將荷葉塑成圓筒狀，但杯口的不規(guī)則邊緣明顯是在再現(xiàn)荷葉的特點?！钙鞯籽由斐鲆槐o，彎曲成注流」則與《清稗類鈔》關(guān)于吸杯「別有蓮莖，莖之中有孔」的描述相符合，與何家村唐代碧筒杯的形式亦完全一致。由此可知，這一條彎曲的柄莖的作用并非作為「注流」，而是用于「吸飲」。也就是說，這是一件典型的清代瓷碧筒杯實物。

唐 銀鎏金荷葉吸杯高一·五厘米 口徑三·五厘米一九七〇年西安市南郊何家村窖藏出土圖片轉(zhuǎn)引自張紅娟《唐鎏金蓮花形銀燈頭》，三秦出版社，八九頁

清乾隆 粉青釉蓮蓬式吸杯高六厘米 口徑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唐代碧筒杯本身不帶底座，顯然使用時是置于相配套的臺盞之上。但是，宋遼時的碧筒杯已經(jīng)加有底座，可以獨立穩(wěn)定放置。這一發(fā)展也呈現(xiàn)在清代粉青釉碧筒杯上—荷葉底部簡潔地加有一片底盤，令翠杯足以亭亭端立，安穩(wěn)不倒。

再看更為精巧的「邢窯白釉臥鴨式水注」，《文房清供》中描述為：「鴨縮頸合翅呈伏臥狀。背上為海棠花式口，腹內(nèi)底部伏一小龜，龜身下有孔通向鴨嘴為流。鴨雙足即為器足。」這件瓷器在結(jié)構(gòu)上很清楚，配有一條流管，但流管與器內(nèi)部相通的接口設(shè)在全器的底部，這一特點與何家村出土鎏金銀碧筒

杯、清代粉青釉碧筒杯完全相同。如果想在使用時通過鴨嘴形的流口向外注水，那么流管通于器內(nèi)的接口就絕對不該設(shè)在底部，根據(jù)水平原理，這會使得器內(nèi)之水流出鴨嘴流口的過程極為費力。相反，如果把流管作為吸管，如此的設(shè)計卻能保證器內(nèi)的液體被悉數(shù)抽干。所以，這件鴨形容器并非水注，而是一件吸杯。

唐 邢窯白釉臥鴨式吸杯高七·三厘米 口徑七·四厘米×五·六厘米底徑一三·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尤其須注意的是一個細節(jié)，「腹內(nèi)底部伏一小龜，龜身下有孔通向鴨嘴為流」。 一如《荷葉杯與碧筒勸》一文指出，在宋遼時，人工制碧筒杯在設(shè)計上更為精致，最為突出的一個亮點便是：杯底圓孔的一側(cè)會貼飾一個立體的龜、魚或小鴨等，以其身軀擋住孔口。這樣，飲酒時，但見酒水漸漸減少，卻不見其具體去向，更顯得多一分情趣。對此，元人張雨偏偏肯湊趣，寫有《碧筒飲》一詩：「采綠誰時作羽觴，使君亭上晚尊涼。玉莖沁露心微苦，翠蓋擎云手亦香。飲水龜藏蓮葉小，吸川鯨恨藕絲長。傾壺誤展琳瑯袖，笑絕耶溪窈窕娘?！蛊渲小革嬎敳厣徣~小，吸川鯨恨藕絲長」兩句尤其值得注意?！肝L恨藕絲長」顯然是說，通過長長的荷莖來吸酒，需要一個過程才能把酒喝干，相比以普通酒杯直接痛飲更消耗耐性，所以才讓人「恨藕絲長」（既荷莖吸管的長度）。但是前一句「飲水龜藏蓮葉小」則展示出，詩人所詠之荷杯乃是杯內(nèi)伏有小龜一只，工匠如此設(shè)置的用意則是塑造一個完整主題：因為杯身為荷葉形，所以添加的小龜便如藏身在荷葉內(nèi)，一旦飲用者吸吮荷梗吸管，酒液自暗藏在龜身下的通口處被漸漸抽出，看起來卻像是小龜張口飲水，把杯內(nèi)的酒液悉數(shù)喝進體內(nèi)一般。顯然，張雨所詠之「碧筒飲」并非天然荷葉制成之吸杯，而是盞底塑有「飲水龜」的人工材料制成的碧筒杯。

邢窯白釉臥鴨式碧筒杯顯然采用了同一形式?！逗扇~杯與碧筒勸》所舉碧筒杯實物，包括印尼勿里洞島附近發(fā)現(xiàn)的「黑石號」沉船所載中國瓷器中的一批白瓷綠釉碧筒杯，以及遼寧朝陽姑營子遼耿氏墓出土定窯白瓷碧筒杯，杯身并未模擬荷葉的造型，而是采用普通的圓筒、侈口形狀，同時從杯底伸出「象鼻」式吸管，且杯底出酒口上方塑有立體的小龜、小鳥。這就顯示，到了宋遼時代，吸杯的形式變得多元化，可以模擬荷葉的外形，也可以采用其他造型。邢窯白釉臥鴨式碧筒杯則顯示出更進一步的發(fā)展：杯身竟然呈現(xiàn)為臥鴨的形象，吸管的主要部分被整合在鴨身之內(nèi)，唯有翹昂的鴨嘴作為吸管的端頭。

清乾隆 紫砂壺式水注高五·四厘米 口徑一·一厘米×二厘米 足距二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唐 白瓷綠釉碧筒杯出自“黑石號”沉船圖片轉(zhuǎn)引自揚之水《奢華之色—宋元明金銀器研究》，中華書局，二〇一一年，頁二二六、二二七

《文房清供》將這件精巧的吸杯定為唐代作品。然而，從現(xiàn)在已知的線索來看，唐代的碧筒杯如何家村窖藏所出的一件，在造型與設(shè)計上均比較簡單。邢窯白釉臥鴨式吸杯所呈現(xiàn)的種種特點，包括棄用荷葉的造型，杯底的通口上以立體小龜做遮蔽，以鴨足形成杯的底座令其足以穩(wěn)立，都是何家村所出唐代吸杯上不具備的設(shè)計，但在宋遼以來的吸杯實物上卻得到展現(xiàn)。因此，這件邢窯白釉臥鴨式吸杯或許并非唐人出品，而是宋遼時期甚至更晚時代的妙作。

《文房清供》尚介紹有一件清乾隆時期的「紫砂壺式水注」，從其外觀來看，其藕節(jié)形狀的流嘴似乎也是直通壺底?？上М媰圆⑽磳Υ思善鞯膬?nèi)部結(jié)構(gòu)做更詳細的說明。如果其流嘴確實是與壺底中心的通口相接，那么這也是一件非凡精致的吸杯。

笑絕耶溪窈窕娘—吸杯的用途

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傳統(tǒng)吸杯實物中，以三件珍貴的犀角雕碧筒杯最為惹人注目，不過，邢窯白釉臥鴨式吸杯、清代粉青釉碧筒杯同樣也值得引起我們的興趣。至于這種酒杯的具體用途為何？從詩文反映來看，它是「勸杯」，在宴席上作為向客人單獨勸酒之用，不過總帶點開玩笑的意思，等于特制的游戲工具，活躍氣氛。張雨《碧筒飲》「飲水龜藏蓮葉小，吸川鯨恨藕絲長。傾壺誤展琳瑯袖，笑絕耶溪窈窕娘」即寫宴席上作者被要求一口氣把碧筒杯中的酒吸干，而且似乎那杯子還是由藝妓代為傾舉（即「翠蓋擎云手亦香」），以致他于最后沖刺時刻狀態(tài)狼狽，把伊人逗得笑個不停。

清 犀角雕碧筒杯高一〇·六厘米 最大口徑一六·八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犀角雕碧筒杯高一五·八厘米 最大口徑一九·三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清 犀角雕碧筒杯高七·九厘米 最大口徑一二·四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德化窯白釉荷葉式杯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