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優(yōu)

有風(fēng)喜歡海，有人想念她

■清優(yōu)

攝影/@不二哥_June 模特/@-橘子sama

一

那是蘇沉沉加入學(xué)校文學(xué)社后的第一次例會，午后的陽光自窗外的樹枝間照進來，疏影橫斜。老舊的吊扇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著，吱吱作響。

蘇沉沉趴在會議桌上昏昏欲睡時，突然聽到臺上有人叫她的名字：“蘇沉沉是誰？字寫得這么難看，‘特長’一欄也是空白，文學(xué)社是招不到人了嗎？”

那天蘇沉沉沒有戴眼鏡，抬頭看過去，看不清說話人的臉，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個穿著海軍藍毛衣的男生。他靠墻站著，語氣甚是不屑。后來，退出文學(xué)社的蘇沉沉才知道那人是文學(xué)社的翹楚林照和。

有一次她從籃球場上經(jīng)過，被同伴拖著看球，在那鼓聲隆隆的籃球場，一個男生以漂亮的三分球殺得對手毫無招架之力。

同伴激動地指著投三分球的男生，說：“快看！那就是林照和，長得真帥！”

“有什么好看的……”蘇沉沉轉(zhuǎn)身要走。

同伴拖住她的手：“你是不是因為林照和在公眾場合損了你，記仇啊？”

“我是那么膚淺的人嗎？”她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籃球場上的林照和，寬大難看的校服上衣被他干凈利落地束在褲子里，球在他的指尖飛速地轉(zhuǎn)著圈。

等球落地時，他忽然就仰起了臉，黑沉如潭的雙眸，分明是少年模樣，卻沒有周遭男生臉上的稚氣，而是有著難掩的放肆氣息。操場人群林立，可陽光仿佛只落在他身上，整個人看起來像籠罩著一層金色的光。

那一剎那，她只覺得心里忽然跳動了一下，像有什么要噴薄而出，于是她抱著書心虛地掉頭就跑。

二

蘇沉沉所在的學(xué)校有一個慣例，就是每年都會聯(lián)合附近幾所高中舉行英文演講比賽。她學(xué)習(xí)差，又沒有藝術(shù)細(xì)胞，每逢這樣的比賽，都低調(diào)地做吃瓜群眾。

可這次她這個吃瓜群眾卻出了一次風(fēng)頭，原因是他們學(xué)校的頭號種子林照和在演講比賽上突然缺席。

禮堂里喋喋不休的聲音響了起來：“林照和就是被神化了，哪有那么厲害？”

“我估計他是怯場，不敢來了。”

外校學(xué)生此起彼伏的嘲笑聲幾乎能掀了禮堂的屋頂。人群里的蘇沉沉不知怎的,心里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她從人群里鉆出來，眉宇間有一絲怒意：“別胡說八道！林照和一定是有特殊原因來不了?！?/p>

“喲，見義勇為！要不你替他征戰(zhàn)如何？”

蘇沉沉英文底子差，聽到這樣的話只能低垂著頭站在一邊。就在她進退兩難的時候，一雙大長腿橫跨了過來晃到她面前。她抬起頭，對方正是姍姍來遲的林照和。他的眼睛掃視了一眼全場，然后不經(jīng)意地伸出手并朝她挑了挑眉毛，說：“謝謝同學(xué)的仗義執(zhí)言?！?/p>

蘇沉沉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出現(xiàn)，一個恍惚中,自己纖細(xì)的手指已被他包在掌心，有一點熱，有一點燙。

不等她說話，他一個跨步就上了演講臺，站在臺上朝她站的方向勾起嘴角，還打了個脆生生的響指，說：“同學(xué)，我敬你是條漢子，等比賽結(jié)束后一起去狂歡?！?/p>

蘇沉沉看著臺上朗誦的林照和，他疏淡的眉眼被舞臺的燈光籠罩著，抿起的嘴角帶著公式化的微笑。

他穿著樣式簡單的毛衣，褲子筆挺，午后的風(fēng)吹起禮堂里的氣球，整個禮堂里只有他清朗的聲音緩緩流淌。

演講一結(jié)束，雷鳴般的掌聲全都送給了這個驕縱的少年?！傲终蘸偷难葜v果真霸氣，碾壓一切等閑之輩，冠軍非他莫屬?！?/p>

林照和忽地從臺上跳下來，神采飛揚地大手一揮，說：“走，一起去慶祝！”

他被人群簇?fù)碇x開了禮堂，從蘇沉沉身邊經(jīng)過時，他一秒都沒有停頓，大步向前。她這個被他敬為漢子的人沉默地站在禮堂的中間，不知所措。

他在舞臺上的那一刻也許只是她的錯覺，像他那樣的寵兒，怎么會和她說那樣的話呢？

三

這世上其實有兩類學(xué)生，一類像林照和一樣將優(yōu)越感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另一類就是蘇沉沉，淹沒于人群中。這兩類人看似隔著千山萬水，卻又常常會有交集。

蘇沉沉和林照和是在一個周末的下午再次相遇的。

那天，蘇沉沉從書店買完書回來經(jīng)過一家寵物店，寵物店的老板正在調(diào)教一只鸚鵡。那只鸚鵡看起來很機靈，卻總學(xué)不好簡單的問候語。

寵物店的女老板一臉怒容，拿著直尺在鸚鵡的腿上敲：“教了兩個月了，怎么有這么笨的鳥呢！”

門口的蘇沉沉沖進商店，攔住正在發(fā)怒的女老板：“虐待動物也是犯法的行為。”

女老板挑起眉毛，尖銳地問她：“有錢嗎？要不賣給你？”

蘇沉沉尷尬地摸摸口袋，她剛買了書，口袋里只剩下幾張零碎的鈔票。她一時語塞，無助地扯著衣角。

看著她尷尬的樣子，女老板得意揚揚地說：“既然你買不起，那就沒有辦法，只能任我處置了。”

聽到這話，愣在原地的蘇沉沉突然沖了上去，想搶下鳥籠。

“搶東西啦！”

當(dāng)蘇沉沉在混亂中被人扼住了手腕，有人從門外沖了進來，將她攔在身后，聲音低沉地說：“這只鸚鵡多少錢？我買了?！?/p>

聽到錢，女老板松開了蘇沉沉。仰著頭的蘇沉沉一眼就認(rèn)出了林照和：“謝謝你，林照和?！?/p>

聽到女生叫他的名字，林照和懶洋洋地低下頭，只見面前的女生穿著寬大的校服，偏瘦的身體被包裹在里面，又圓又大的眼睛正望著他。他不禁脫口而出：“原來我們是一個學(xué)校的。你叫什么名字？”

透明的陽光透過玻璃門窗照射進來，頓時他光芒萬丈，刺得蘇沉沉的眼睛生疼。她半瞇著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尖說：“在文學(xué)社例會上被你說寫字很難看，在英文演講比賽時被你敬為漢子的蘇沉沉。”

林照和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說：“那天我后來去禮堂找你了，可是你走了，你不會這么記仇吧？”

“我就是這么記仇?！碧K沉沉有一雙大眼睛，因為離得近，那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他有些失神，愣在了原地。

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就已經(jīng)抱著鸚鵡籠子走了出去。他看著走遠(yuǎn)的那個不起眼的瘦小女生，眼底浮現(xiàn)起一抹笑意。

四

林照和第三次聽到蘇沉沉這個名字，是在一個午后。那天他正在上樓梯，剛好碰到兩個人在議論：“那就是我們班的蘇沉沉。她真是奇怪的女生，上學(xué)竟然帶著一只受傷的鸚鵡，擾亂課堂秩序?！?/p>

打完球的林照和抬頭看過去，正是蘇沉沉。她絲毫不理會眾人的議論，抱著那只纏著繃帶的鸚鵡站在烈日下，自己明明曬得臉都紅了，卻伸出一只手替鸚鵡遮陰?？粗呐e動，站在走廊上的林照和心頭忽然變得溫柔。

那天的太陽很大，蘇沉沉一張臉被曬得汗津津的，就在她準(zhǔn)備用衣袖擦汗時，有人朝她走了過去，遞給她一條小方巾，說：“擦擦汗吧，這只鸚鵡真可愛?！?/p>

她抬起頭，眼前是她并不認(rèn)識的男生，架著一副黑框眼鏡，胸卡上寫著“宋江臨”三個字。

“他們都笑我，你怎么出來幫我？”蘇沉沉奇怪地問道。

“因為你愛護動物啊?！彼谓R尷尬地搓著雙手，臉微微發(fā)紅。

擦完臉后，蘇沉沉把他的方巾放進了口袋里，然后抬著頭沖他咧嘴一笑：“謝謝你的方巾，等我洗干凈了一定還給你?！?/p>

她還準(zhǔn)備多說兩句，這時候走廊有人叫道：“宋江臨，上課了，還在那里嘰嘰歪歪?！?/p>

她抬眼望過去，站在走廊上的正是林照和，他陰沉著一張臉，又重復(fù)了一遍：“宋江臨，你還上不上課啊？”

“小方巾……”宋江臨欲言又止，然后轉(zhuǎn)過頭朝林照和走了過去。

看著宋江臨的背影，她脫口說道：“謝謝你，宋江臨?！?/p>

宋江臨沖她揮一揮手，在他身邊的林照和輕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兩人便結(jié)伴消失在她的視野里。

那天下課后，蘇沉沉走到林照和的教室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林照和。他一身白衫，正在演算數(shù)學(xué)題，目光沉靜的樣子竟非常動人，她立在窗口就怔住了。

林照和從書本里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了窗邊發(fā)呆的蘇沉沉。他瞇著眼睛，問：“你來找我？”

“我找宋江臨?！?/p>

看著她急于解釋的樣子，他俊秀的眉眼忍不住往上一挑：“宋江臨有什么好？他又悶又呆，除了會寫詩，一無是處。”

“我覺得他哪里都好。”蘇沉沉猛地抬起頭，她的臉因為害羞而掛了一抹淡淡的紅，“麻煩你幫我把方巾交給他?！?/p>

“你當(dāng)我是快遞員??？”林照和不屑地?fù)P揚眉，“我可不喜歡替那個又笨又呆的書呆子當(dāng)快遞員?！?/p>

蘇沉沉討好的笑容凝結(jié)在臉上，她抬起頭與林照和對視：“你說什么？”

“我說，”林照和慢慢地說道，“宋江臨這個書呆子有什么好？”

她本來就笨拙，被他這一頓搶白，忽然就不知道說什么了，只是呆呆地看著他，似乎連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他最好，行了吧？”不知為什么，他臉上突然又浮現(xiàn)了平時那吊兒郎當(dāng)?shù)男θ?，大力地拍了一記她的肩膀，無比歡快地笑道，“只有你這么無趣的人才會喜歡宋江臨?！?/p>

未等她說話，他就抱著籃球呼嘯著跑向籃球場。球場邊的女生聚集得越來越多，蘇沉沉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的背影輕輕一躍，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引起了一陣陣尖叫。

五

后來蘇沉沉再去找宋江臨，林照和就從教室里沖出來，沖她痞痞地一笑，說：“是不是又來找我們宋大才子??？”

她不理林照和，等宋江臨從教室里走出來，她遞給他一只大盒子，偏偏被林照和搶了過去。

那已經(jīng)是冬天了，盒子里躺著兩條灰色的圍巾。林照和看著盒子里的圍巾，有剎那失神，可他很快就恢復(fù)了自己嬉皮笑臉的樣子，說：“蘇沉沉，你的技術(shù)也太差了吧，這么多的破洞，宋江臨圍上它還怎么見人？”

他的嘲諷總是像一把利刃，能讓她瞬間失聲。倒是宋江臨從盒子中拿了一條圍巾大方地圍了起來，然后說：“不錯啊，很暖和?！?/p>

林照和把盒子里剩下的另一條圍巾纏在脖子上，懶洋洋地瞇起眼睛道：“圍慣了大商場的羊絨圍巾，偶爾圍一圍破洞圍巾，感覺還挺不錯的。蘇沉沉，這條圍巾我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了?！?/p>

“誰說這是送給你的？”她哭喪著臉，“剩下的這條是送給我爸的?！?/p>

林照和扯下圍巾塞回盒子里，說：“還給你，我又不稀罕。”

蘇沉沉伸手接過盒子，神色有片刻的惘然，可她很快就恢復(fù)了一派平靜的表情，抱著盒子穿過長長的走廊。

林照和一拳打在宋江臨的肩膀上，聳肩說道：“行啊，你小子?！?/p>

宋江臨訕訕地笑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你喜歡這條圍巾，我送給你吧?！?/p>

“誰說我喜歡那條破圍巾?。俊绷终蘸偷鮾豪僧?dāng)?shù)匦Φ?，“也只有你把這破爛當(dāng)個寶。今天晚上我要和我爸媽吃飯，就不和你一起去玩了，改天我再請你?！?/p>

說完這句話，林照和將書包往肩頭一甩，大跨步向前走去。宋江臨愣在原地，看著那道修長的背影漸漸遠(yuǎn)離。

蘇沉沉抱著盒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從學(xué)校走出來的林照和。她本能地想避開他，躲在了路邊的一家商店門后。她看著林照和走向一輛黑色豪車，從車上下來一位穿著時髦的貴婦。

母親一臉歉意地看著林照和，說：“對不起，今天要趕飛機，不能陪你吃飯了。”

“今天我過生日，你們有那么忙嗎？”

“我和你爸有筆生意要談，你自己和朋友去吃大餐吧?！?/p>

“也行，反正我的朋友多?！绷终蘸徒舆^錢，說得漫不經(jīng)心。

等那輛車駛遠(yuǎn)了，林照和舉著錢靠在墻上，表情像一只被傷害得遍體鱗傷的動物。

躲在商店門后的蘇沉沉也不知怎么，突然就生出了一腔勇氣，她走到林照和的面前，把那條裝圍巾的盒子遞給他，并說：“祝你生日快樂。我知道很丑，你不許嫌棄啊?！?/p>

未等他說話，她就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跑了。林照和摩挲著手中那條看起來丑丑的圍巾，然后輕輕地將它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確很暖和，像一只烤爐烤得他心里融成了一片汪洋。

六

蘇沉沉這樣無趣的人，成績不上不下，上課永遠(yuǎn)不遲到、不缺席。

可有一天她居然沒有來上學(xué)，急得宋江臨向林照和求助：“蘇沉沉今天沒有來上課，我們要不要去找她??？”

“她也許生病了，也許家里有事，你就放心吧?！彼谓R的擔(dān)心就這樣被他逼了回去。

放學(xué)后，林照和最后才走，他沿著學(xué)校外邊的小樹林一圈圈地走，直到在圍墻邊看到了蘇沉沉。

蘇沉沉坐在圍墻上，俊美的少年站在圍墻下面冷冷地望著她，說：“蘇沉沉，要高考了，你還逃課？”

她垂頭看他，一臉沮喪的表情，說：“我養(yǎng)的鸚鵡今天早上病死了，我很難過?！?/p>

“你在這里躲著，你的鸚鵡會活過來嗎？”

“林照和，你究竟有沒有同情心？”她心里一怒，沖他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

“快下來，難道你是在等我抱你下來嗎？”他說得一本正經(jīng)，好像下一秒就會將她抱下去一樣。

蘇沉沉的臉頰和耳朵一點點紅起來，連忙躍了下去。在她落地的瞬間，林照和反手牽住她的手，說：“人世間就是這樣，有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做不了主的。我想，那只被你帶回來的鸚鵡并不留戀這個人世間，它只是去了自己該去的地方?！?/p>

她從來沒有想過林照和會牽她的手，他的手掌如一張網(wǎng)，電擊一般的觸感襲過她，使人心跳如擂鼓。

她抬頭望過去，他一本正經(jīng)地向前走著。他的側(cè)臉更好看，睫毛長如簾。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她在看他，他忽地垂下頭，目光竟和她的撞個正著。她倉促地掙脫出自己的手，滿臉緋紅地準(zhǔn)備跑。她說：“謝謝你的開導(dǎo)，我沒事了?！?/p>

見她想逃，林照和卻突然轉(zhuǎn)了話題：“你大學(xué)要報哪里？”

“北京吧。那里有修故宮的匠人，那里有御敵的萬里長城，我小時候就想去，若能考去北京，也算是無愧少年夢?！闭f到喜歡的學(xué)校，蘇沉沉那雙眼睛明亮得驚人。

七

錄取通知書下來，林照和考去了北京，而她和宋江臨則考到了另一座省會城市里的大學(xué)。

謝師宴結(jié)束后，林照和看著兩人苦澀一笑，說：“行啊，蘇沉沉，悶不作聲就馬到成功?！?/p>

“你呢，不是最討厭北京的霧霾嗎，怎么突然就去了北京？”宋江臨疑惑地看著他。

“我聽說北京美女多，”林照和一把勾住宋江臨的肩，“你怎么會為了蘇沉沉這么無趣的人丟掉整片森林？”

“我覺得她是最好的?！币恢焙苣驹G的宋江臨對蘇沉沉微微一笑。

蘇沉沉也不說話，淡淡地笑道：“別在他面前夸我，會起副作用的，因為我在他眼里一直是個無趣的人。”

聽著她的話，看著兩人，林照和的眼神一點點恢復(fù)清明，他擺擺手，一副嫌棄的樣子，說：“拜托，不要在孤家寡人面前秀恩愛。”

他騎著摩托車，蘇沉沉和宋江臨坐公交車回家，他堅持要送他倆上車。等蘇沉沉和宋江臨都走后，林照和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過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打開錄取通知書，修長的手指摩挲著上面的“北京”兩個字。

這動作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沒有人知道他眼里慢慢升騰的霧氣竟真的是眼淚。不過他是不會承認(rèn)自己會流淚的。他呼風(fēng)喚雨，他恣意妄為，整個小半生都活得淋漓暢快，不過是一個無趣的蘇沉沉，他怎么會為她流眼淚呢？

那天晚上在回去的路上，那輛跟著他好幾年的摩托車突然掉了鏈子，他狼狽地坐在地上，一輛公交車從他面前呼嘯而過。

看著路過的公交車，他想起有一次學(xué)校公布考試成績，成績一直處于中游的蘇沉沉發(fā)揮失利墊了底。在學(xué)校，她看起來和平常無異，卻坐在公交車上哭了出來，他上前遞給她一張面巾紙，她錯愕地看著他，說：“林照和，你怎么也會坐公交車？”

沒有人知道，他最討厭的就是坐公交車，像永遠(yuǎn)都走不到盡頭。那天他看到她低落的樣子，于是跟著她上了公交車。可在她面前，他只是非常平靜地說：“我的摩托車壞了，想體驗下坐公交車的感覺。”

聽到他的話后，蘇沉沉的眉頭一擰，非常嫌棄地說：“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活得別出心裁啊?！?/p>

他似乎對她的諷刺有抗體，不氣也不惱地坐在她身邊，從書包里翻出一本書，說：“很好笑的，借給你看?！?/p>

蘇沉沉咬著下嘴唇接過他的書。沒想到他竟喜歡這種書，小段子適時遏止了她的悲傷，她慢慢地笑了起來。那時她笑得那般燦爛，臉上的笑容是他從未見過的。

林照和抬起頭，發(fā)現(xiàn)那輛公交車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就像他和蘇沉沉也隨著時間越走越遠(yuǎn)。

那一夜，林照和推著自己的摩托車慢慢地往前走，前路茫茫，仿佛永遠(yuǎn)都沒有盡頭。

他家境優(yōu)渥，備受長輩疼愛，在呼風(fēng)喚雨的日子里，何曾如此狼狽過？可是這一夜，他仿佛把所有的狼狽都占盡了。

八

高中畢業(yè)就是一道分水嶺，蘇沉沉與林照和的交集越來越少，偶爾她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也是通過宋江臨的轉(zhuǎn)述：林照和又換車了，他拿到交換生名額了，他的新女朋友是韓國人……

每次蘇沉沉只是靜靜地聽。宋江臨看著自己平靜的女友，她脾性素來溫和，從不聊別人的八卦。漸漸地，宋江臨也就習(xí)慣了，在她面前也甚少提起林照和。

蘇沉沉并不善于交際，在新學(xué)校的好朋友并不多。圣誕節(jié)，她約了和宋江臨一起吃飯。在去找他的途中，她卻把錢包遺失了，腳也崴了。禍不單行的她撥通了宋江臨的電話，電話那一頭的宋江臨卻正在全神貫注地做實驗。

她沒有辦法，只好獨自走路去他的學(xué)校。當(dāng)她抵達時，她已經(jīng)被凍得臉白唇青。因為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她被學(xué)校的門衛(wèi)擋在外面。她靜靜地坐在街角等宋江臨時，突然，一杯熱可可出現(xiàn)在面前。

蘇沉沉看著眼前的人，驚得嘴巴微微張成了一個“O”形，她問：“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去美國了嗎？”

林照和從圍巾里露出臉來，笑得眉飛色舞：“上蒼賦予我使命，專門來搭救蘇沉沉?！?/p>

也許是著了涼，她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只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

看著她戴著瓜皮帽那傻氣的樣子，林照和脫下了身上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彎腰蹲在她面前說道：“上來吧，宋江臨說他今天的實驗很重要，怕是要熬夜，我先背你回學(xué)校吧?！?/p>

蘇沉沉趴在林照和的背上，他跟高中時一樣習(xí)慣用同一種牌子的香皂，暗沉沉的香撲鼻而來。他慢吞吞地向前走著，腳踩在積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兩人胡亂搭著話，冬天凜冽的風(fēng)刮進她的脖子，林照和外套上的毛領(lǐng)毛茸茸的，很暖和，她忽然就覺得安心。

蘇沉沉并不記得那晚兩人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那條路他們走了多久。她安靜地趴在林照和的背上，仿佛一生也只有這么長，很快就能走到盡頭一樣。

九

那個圣誕節(jié)，宋江臨在學(xué)校忙得不可開交，蘇沉沉理所當(dāng)然地做起了東道主，帶著林照和四處去玩。她的學(xué)?？拷戏降墓爬闲℃?zhèn)，她便租了兩輛單車帶他騎行，兩人騎過筒子樓，騎過青石路。

大冬天的，即使身上出了汗，手依然被凍得有點麻，于是，林照和把單車停下來去買熱飲，蘇沉沉倚在車上等他。

在買熱飲回來的路上，不熟悉路的他走錯了路，一直走了很遠(yuǎn)才繞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他聽到蘇沉沉在焦急地呼喚自己的名字。林照和站在滿墻的燈火下，看著她著急地四處尋找，那張臉上焦急的表情朦朧而又真切。

看著蘇沉沉微顫的睫毛和幾乎失色的唇，林照和只覺得天和地都是前所未有的寂靜。他捧著熱飲，大跨步跑到她的跟前。

她看著他，眼睛忽然睜大，晶晶亮的眸子里似乎有水要溢出來。她說：“你去了哪里？林照和，我知道你喜歡玩鬧，可你在這里人生地不熟，不要胡亂跑行不行？不要給我添亂行不行？”

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笑著看她，蘇沉沉一直罵他，他就一直那樣噙著笑，然后問她：“你是在擔(dān)心我嗎？”

她突然噤了聲，轉(zhuǎn)過頭去，恢復(fù)了一貫清冷的聲音：“別鬧了，要去還單車了，我們走吧。”

林照和跟在她身后慢慢地騎著，冬日的陽光細(xì)細(xì)地灑了下來，林照和的車壓著她的影子慢慢向前行，騎在前面的蘇沉沉整個人沉入了溫暖的光影中。

她不知道，騎在她后面的林照和一路都小心翼翼地，生怕她的影子飛出他的范圍。

在古城逛了兩天后，兩人約好了一起去登山。約好的那天恰好是林照和的生日，他起得早，圍著一條灰舊的圍巾便來到了山腳等蘇沉沉，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等來她的電話。

原來是她家里出了事，她必須先回家。

林照和趕到車站時，蘇沉沉坐的那趟火車就要開了。他圍著那條已經(jīng)灰白、破舊的圍巾，對著離去的火車大聲地喊道：“蘇沉沉，我喜歡你！”

火車的鳴笛重重地響了起來，他那句話到底還是遲了一秒，被鳴笛聲淹沒了。

十

那次是最疼愛蘇沉沉的外婆去世了，等她奔喪回來，宋江臨告訴她林照和回美國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蘇沉沉的瞳孔急劇地收縮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氣，但聲音和往常一樣平靜，緩緩地說道：“就這么走了啊?！?/p>

宋江臨并沒有看出她表情里的傷感，羨慕地說道：“林照和這樣的人，不屬于這里，不屬于那里，五湖四海都牽絆不了他，他想去就去，想來就來唄?！?/p>

他的確是這樣的人，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在他人的世界掀起狂風(fēng)驟雨后，只言片語都不會留下。

冬日午后的陽光悠然地落在窗戶上，蘇沉沉的目光落在遠(yuǎn)處，像是聽到他悠悠地說：“上蒼賦予我使命，專門來搭救蘇沉沉?！?/p>

這不過就是一句玩笑話吧。他這樣的人就是這樣，肆無忌憚，從不考慮自己說的話會給別人帶來什么后果。

他們慢慢斷了聯(lián)系，她只知道林照和一家人移民去了美國。畢業(yè)之后，她進了一家小型的外資企業(yè)，宋江臨從醫(yī)大畢業(yè)進了一家醫(yī)院。

熬完了實習(xí)期后，宋江臨在一個陽光熾烈的周末把她約到一家非常高檔的西餐廳。她其實已經(jīng)預(yù)感到宋江臨要做的事情了，所以當(dāng)宋江臨掏出漂亮的首飾盒時，她坦然地接了過去。

宋江臨看著身邊溫柔淺笑的蘇沉沉，雙眸溫柔地看著她，說：“我始終覺得無比幸運，你當(dāng)年怎么會喜歡上我？”

她只是微微地笑著。沒有人知道，那次她帶著那只受傷的鸚鵡上學(xué)，被老師叫到外面罰站，當(dāng)她忐忑不安地站在走廊上，看到林照和帶著籃球穿廊而過時，她多想走過來的人是他?？伤皇钦驹谶h(yuǎn)處，神情淡漠地看著她。

她非常感激宋江臨的及時出現(xiàn)，卻從沒有想過要和宋江臨做朋友。包括那天去林照和的教室，她也原本是要去還錢給林照和的，順便想告訴他，那只鸚鵡已經(jīng)很健康了，還會流暢地說出好幾個詞語?？墒强粗终蘸停构硎股癫畹靥统瞿菈K小方巾，并說了是來找宋江臨的。她還記得在教室的門口，他大力地拍了一記她的肩膀，無比歡快地笑道：“只有你這么無趣的人才會喜歡宋江臨。”

她聽著他那個“無趣”的形容詞，覺得風(fēng)里似帶著徹骨的寒意。

一個蹩腳的謊言竟讓他們走了這么長，所幸宋江臨很善良，對所有的事物有著朝陽般的熱情。和這樣的人過一輩子，日子會倏然而過吧。

十一

林照和站在嘉賓席上，他和蘇沉沉竟認(rèn)識這么多年了，當(dāng)年那個瘦小的女生如今光彩奪目，眼睛看著宋江臨的時候像星星閃著光。

兩位新人端著酒敬到老同學(xué)面前，看著林照和，蘇沉沉將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然后說：“謝謝你這個大忙人專程從美國趕回來。”

這次林照和沒有嘲諷她，如今他已經(jīng)是年輕有為的精英，不再鋒芒畢露。

他默默地飲盡了杯中酒，然后在心底輕聲地說道：“蘇沉沉，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但凡有見你一面的機會，我都會來?！?/p>

可這句話他依舊沒有說出來，就像當(dāng)年她被老師趕到走廊上罰站，所有的人都取笑她時，他看著她汗津津的模樣，于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條小方巾，卻不敢送出去，只能讓自己的好朋友宋江臨遞給她。

婚禮中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新郎要唱首歌。宋江臨木訥內(nèi)斂，站在臺上，臉漲得通紅。林照和作為新郎的好兄弟替他圓了場。

站在臺上，他平靜地瞇著雙眼，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如果當(dāng)時吻你，當(dāng)時抱你，也許結(jié)局難講?！?/p>

大家只當(dāng)林照和這樣的人愛玩，任何場合都如魚得水，救起場來得心應(yīng)手?？蓻]有人知道，站在臺上的林照和真的是很想問一問逝去的時光，如果當(dāng)時他將小方巾親自遞給她，他們的結(jié)局會不會又是另外一番模樣？

可這一切都已經(jīng)毫無意義，如今“蘇沉沉”這個名字跟他再也沒有關(guān)聯(lián)，哪怕以后他依舊可以打著朋友的旗號和她見面，可有些話也真的永遠(yuǎn)都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林照和聲音倦倦地唱道：“我那么多遺憾，那么多期盼，你知道嗎？”

蘇沉沉，你知道嗎？

從少不更事時開始，就有人喜歡你了，一直穿越太平洋的風(fēng)和雨，從未終止和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