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新葉
他14歲從印尼回國,曾任攝影記者?!拔母铩薄⒏呖?、改革開放都是他54年來鏡頭里的故事
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而攝影師翁乃強則用這樣一雙眼睛,來尋找時代的印記。
現(xiàn)年81歲的翁乃強,已背著照相機打量這個世界逾半個世紀。雙腿由于常年負重行走,有些變形?!澳贻p的時候,我到哪兒都背著3個相機,拍黑白的、彩色的、120大片子的,加起來好幾十斤。當年毛主席坐著檢閱車從勞動文化宮出來,沿著長安街走,我就在后面追,一直到北京飯店,最后跑到胃痙攣,蹲在地上動不了。但那個時刻太重要了,群眾高漲的熱情感染了我?!疵耍倚睦锵?,于是站起來繼續(xù)追,直到毛主席回到天安門城樓上?!?/p>
翁乃強拂開茶幾上數(shù)沓厚厚的膠卷底片,翻開一本名為《彩色的中國》的書,里面是他早年拍攝的老照片。配著一句“跨越30年的影像歷史”的提示語,新中國成立后的重大歷史時刻一幕幕還原:“文革”、打倒“四人幫”“高考”“改革開放”……許多不曾公開的照片和故事慢慢揭開,這也是翁乃強的人生軌跡和縮影。
“馬虎進食”換來珍貴照片
《環(huán)球人物》記者跟翁乃強的交談始于一頓午飯,準確點說,是一碗面。他吃面很快,筷子起落間,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便一根不剩,只留下一碗清湯。“你慢慢吃,不用急,一般跟人吃飯都是我等人?!闭f話時,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進出顧客。
“吃這么快是為了找題材?”記者打趣。
“職業(yè)病了?!蔽棠藦娛栈匮凵裥Φ?,“人家說我吃東西囫圇吞棗,可當攝影師就是要吃得快,因為很難說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趕上了就要馬上過去拍照。我當攝影記者的時候,從來不吃有骨頭的菜,因為剔骨頭麻煩,嚼兩下就能吞進肚子里的食物是最好的,吃完就走。”正是這種“馬虎進食”的習(xí)慣,換來他的無數(shù)獨家又珍貴的照片。
虔誠與熱情,真純與狂熱,壓抑與沖動,沉默與暴力,在翁乃強的照片里,那個特殊年代的氛圍、聲音和情調(diào)被刻畫得淋漓盡致。藝術(shù)家三寶評價道:“好像有一股力量要把你拽向時間的黑洞,你仿佛又重新摸到了那些歷史的痕跡。那山呼海嘯般的呼喊聲,那一片片綠色的軍裝,那一張張亢奮的臉龐……讓人產(chǎn)生一種夢幻的現(xiàn)實感,仿佛看到某種歷史的真實。”這些照片集結(jié)成冊,便有了《彩色的中國》。
書中的第一張照片,名為《大海航行靠舵手》,這是翁乃強的成名作。這張照片用色夸張、對比鮮明,整版幾乎被大紅與蔚藍平分。細看去,紅色的是天安門城墻,蔚藍的是晴天,城樓上兩邊紅旗招展,毛澤東在城角手舉軍帽向城樓下歡呼的群眾致意,看上去就像在船頭指揮航行,故得此名。翁乃強盯著這張照片回憶道:“1966年8月18日,密密麻麻的群眾,每個人都高舉著紅寶書喊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也脫帽回應(yīng)‘人民萬歲。紅墻、白云、藍天,領(lǐng)袖與群眾,看著這一幕,我的手便不自覺地往快門上按了下去。沒有構(gòu)思,只能說是情之所至?!?/p>
翁乃強的第一張照片,則要追溯到他28歲的時候。那年,他還是《人民中國》雜志的一名小記者,組長給他分派了一項任務(wù):去積水潭給一位大夫拍照。這組名為《積水潭醫(yī)生》的照片刊登出來后,標志著翁乃強正式“入行”。往后,他的攝影之路便一發(fā)不可收了。
拍照不是當導(dǎo)演
在翁乃強的書房里,除了照片,就是底片,但不論怎么找,也找不到他自己的肖像照。他說:“我長得不好看,也沒有勞動人民偉大,不值得拍。”
“別人想給您拍,也怕班門弄斧。”
“不要擺拍就行。”翁乃強笑道,“以前,我的老師葉淺予最討厭擺拍,人家給他拍照,讓他坐這坐那,他就不高興了,他說你們干嗎呢,事兒這么多。不要去擺布人、導(dǎo)演人,要自然流露。我們那時候的農(nóng)民,下田勞作穿得破爛,記者就不拍,非讓他們換的確良的新衣服下水田,日本人一看就說是假的,哪有穿新衣服種地的?照片是有內(nèi)涵的,要讓讀者從中讀到時代的真實故事?!?/p>
上世紀50年代,中國推行“乒乓外交”,在日本國際乒乓球賽后,中國隊邀請了多國乒乓運動員來華訪問,唯獨沒有美國。這引起了翁乃強的注意?!昂髞恚绹袀€叫科恩的乒乓球運動員上錯了車,莊則棟正好在車上,科恩便跟他搭訕起來。這則消息傳到了毛主席耳中,他決定邀請科恩,這是修復(fù)中美關(guān)系的重要舉措,‘小球轉(zhuǎn)動了大球?!泵绹牭志r,翁乃強前往拍攝。在清華大學(xué),他拍下科恩與校長錢偉長交談的畫面。此后,中美故事不斷,先是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與毛澤東一起在天安門觀禮,再是基辛格秘密訪華,后來是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直至中美建交。
翁乃強抽出一組模糊的黑白照,那是1977年在北京舉行的一場球賽,看臺上人聲鼎沸,紛紛朝著入場口揮動雙手,如果不細看,很難發(fā)現(xiàn)從那里走出的一個人?!爱敃r球賽已經(jīng)結(jié)束,看臺卻突然騷動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感覺有大事要發(fā)生,立馬拍了照,連光線也沒調(diào)整,所以照片很模糊。結(jié)果是什么?鄧小平復(fù)出了,入場口走進來的那個人正是他。這就是歷史的瞬間。所以別看一張照片里的畫面是小事,它能提供很多信息,要細心敏銳地抓住它。”
看著如今強大的中國,翁乃強在欣慰之余又心生憂慮:“拜金主義、‘向錢看多了?!彼闷疬^去拍攝的農(nóng)民照片說,“他們修水渠、造農(nóng)田,到地里挖坑,在里面吃住,從不講錢。荷蘭紀錄片導(dǎo)演伊文思說,只有中國才能做這樣的事,才能這么勤勞勇敢、吃苦耐勞。不吃苦怎么行?不吃苦就要挨打。我也當過‘亡國奴,日本人南侵時我就在印尼。上學(xué)時,學(xué)校里每天早晨都要排隊,對著東方唱日本國歌《君之代》,然后敬禮,不然就打你、踢你,我挨了不少打!中國不正是通過吃苦耐勞改變了這種情況嗎?要自強不息!”
“強兒存閱,為人民服務(wù)”
翁乃強看著窗外,陽臺上有著印尼風(fēng)情的風(fēng)鈴隨風(fēng)輕響。他從書柜里拿出一本白封皮的畫冊,翻開畫冊,首頁寫著一行字:“強兒存閱,為人民服務(wù)?!?/p>
“這是我從印尼回國時,爸爸送給我的畫冊。他知道我愛畫畫,希望我回國后學(xué)以致用,報效祖國?!蔽棠藦娸p輕說道。
翁乃強的父母是福建人,隨著南洋潮跑到印尼謀生,開了家照相館,這是翁乃強攝影起步的地方?!鞍职趾軔蹏?,雖然家在印尼,抗戰(zhàn)時仍為祖國捐款,因此被日軍抓到集中營,差點沒死掉。集中營的門很大,門上還有一個小門,媽媽帶我去探監(jiān)時,爸爸就露出一個腦袋來看我?!彼贸鲆粡堈掌鞘撬娜腋?,背景是家中大門,貼著“大日本軍接收”的封條,“日軍把我家封了,把我們趕跑了”。
15歲回國前,翁乃強一直在印尼的一所進步華僑學(xué)校念書。“那里有很多地下黨,鼓勵我們回國,我兩個哥哥先后回國。新中國成立后,爸爸讓我回國建設(shè)。我跟一群同學(xué)乘船回國時,正值抗美援朝,好多華僑在船上發(fā)起捐款,把攜帶的首飾、藥品都捐了,我也把外婆送我的金戒指捐了出去,上面還刻著我的名字?!?/p>
“那時候沒有幾個國家承認新中國,我們坐的是一艘荷蘭船,船到香港公海便不能行駛,等中國的船把我們帶回去。到了新加坡,我們老遠就聽到港口有汽車‘滴滴答答的聲音,可他們就是不讓我們進港。直到來了一艘叫‘石門輪的中國船,才將我們沿著珠江帶走。”
在翁乃強的記憶里,那時候的北京還是老北京,天安門小小的,城樓上還長著樹和草,墻也是裂開的。“沒有漂亮的燈光和大廈,也沒有那么多人。有軌電車在前門‘咣當咣當都要散架了。”他笑道,“當時的北京什么都沒有,現(xiàn)在的人哪兒知道它到底什么樣子?”他挑出兩張在北京同一地點、不同時期拍攝的照片說:“舊照是資料,新照是我后來拍的??唇痿~胡同的新舊對比,這個房子原本是個酒店,現(xiàn)在拆了;黃包車變成了小轎車;小辮子也變成了各式發(fā)型?!?/p>
看著照片上的時代變遷,翁乃強深切地體會到中國的發(fā)展,更堅定了自己工作的意義:“把我看見的拍下來,留存下來,讓后世了解這段歷史。把‘記錄時代定為我一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