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
河草碧如絲,岸柳低綠枝。
今年春天,我被和煦的春風撩起了久違的鄉(xiāng)情,回了一趟老家。在鎮(zhèn)平縣閆崗村,有我快樂而憂傷的童年。
進得村來,昔日的瓦屋草房被規(guī)劃整齊的樓房所取代,只有一些似曾相識的綴滿新葉的老樹還在靜靜地佇立在村邊,詮釋著幾分熟諳。
竹林貫南北,榆槐蔭后檐,樓房櫛比鱗次,被鋪著水泥地的院落擁抱,又被這綠樹綠竹簇擁著,在鳥鳴犬吠之中,透出村莊諸多生動和諧。
面對此情此景,我還是不免有些失落,在村莊的小路上,撿著飄落的桐花。在綠油油的麥埂邊,漫無目的地游蕩著。我不好意思去問詢昔日的同學們的蹤跡,因為,從小跟著奶奶長大,有些自卑,怕和人交往,這個毛病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
我游蕩的目光被一處廢棄的老房子所吸引了。這房子是槐章的老屋,槐章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老房子也已經(jīng)剩下殘垣斷壁,但是,就是在這破敗的院落的土堆上,生長著一蓬蓬茁壯的灰灰菜。小時候最愛吃灰灰菜了。今晚,我要炒一盤嘗鮮。我從頂層掐了起來,嫩嫩的葉子上有一層脂粉狀的粉末,亮晶晶的,弄了我一手。
掐了一陣子,我在不經(jīng)意間抬頭時,好像又看見了的槐章的身影。
我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見他在這個老屋里進進出出。他是個光棍,看見我在掐菜,說掐吧!這菜像韭菜,掐了一茬還長一茬,要是在饑荒時可是金貴著呢!說著,一晃身走了。我追著他的身影說,槐章叔,你看,你家這灰灰菜咋長得這么厚實。 我這地兒肥。他應(yīng)了一聲,就去了胖女家,找我二爺嘮嗑去了。他沒事的時候就去嘮嗑,或者是蹲在屋角曬太陽。
捏著手里的灰灰菜,我想起了經(jīng)常和我一起剜菜的胖女。她也和槐章一樣死去多年了。
槐章、胖女和我家是鄰居。胖女的學習不好,別的同學都歧視她,說她早早地長精說婆家了。她上不進學,就逃學,考試時抄我的,我也有些討厭她??墒?,我們是鄰居,再說我們家是外姓人,成份不好,她爹是隊里的保管,她媽也很仗義,對我家關(guān)照的不錯,又離得近。所以,奶奶每每交待我喊上胖女作伴。我呢,對胖女漸漸喜歡上了,放學路上,她講了喬女她媽生娃的事,她說你知道生娃咋生的嗎?我搖搖頭。她說把你的作業(yè)借給我抄抄,我就跟你說。等她抄完了我的作業(yè),輕描淡寫地說,簡單得很嘛,喬女的媽被兩個男人摁著肩膀一摁,那娃娃就生下來了。我問,那你也是那樣生下的嗎?胖女認真地點點頭。我心里想,生孩子真是羞死人了,還有男人摁肩膀。為啥不是女人摁肩膀呢?胖女說,只有男人摁才能有娃娃懂了嗎?我不再搖頭了。
胖女和我喜歡在放學路上玩抓石子,還有,去芝麻地里摘麻刷吃。后來,聽奶奶講了逃學的孩子,被玩猴子的壞人剝了皮換上狗皮,成為狗黑子供人玩耍掙錢的故事后,就不敢在路上貪玩了。再后來,胖女不上學在家哄弟弟了,而我一人也不敢在路上玩耍了。 而槐章就在這個時候得病死的。屋里的東西被隊里拿了去,放在倉庫。唯有一床被子沒人要,三奶奶對胖女媽說,你孩子多,不嫌棄拿去拆拆用吧。胖大壯實的胖女媽,猶疑一下點點頭說,好吧。誰知,三天后,一陣大風把那床拆洗好的被子,從胖女家的院墻上刮起來掛在了槐章家門前的老槐樹杈上。胖女媽沒事人一樣搬著梯子把被子抱了回去。用厚實的巴掌拍著被子罵道:你個昧良心的槐章,小氣鬼,吃我給你做的饃饃、喝我的多少?臨死,也不給人一個念想!罵著罵著就紅了眼圈?;闭率莻€光棍,胖女媽蠻同情他,平常就經(jīng)常幫他洗洗縫縫的,槐章是勞力,也經(jīng)常給她家干些農(nóng)活,兩家相處的很好。
那時,槐章的老屋附近到處都是灰灰菜,胖女和我就在這里掐灰灰菜?;一也松嫌幸粚影装椎姆?,胖女舔舔說是糖,你嘗嘗甜甜的。我搖頭說,沒有甜的味道,有點苦。胖女就說你想讓它甜就會甜的。這樣這樣,她瞇起了月牙般的眼睛笑了。
我們平常也會跟大點的女孩子一起去進城。我和胖女那天惹了禍。
從城里回來的時候,慧慧和小明走在后面,胖女我們走在前面,聽見慧慧給小明說,我穿了小布衫了,我和胖女往回看了,看見了那個時代等同于胸罩功能的小布衫,那時的小布衫是束緊乳房使胸部平坦,女性是以平胸為美的。當我們意識到看了不該看的秘密時,已經(jīng)晚了,不僅被慧慧罵了,而且胖女還被小明打了。我們嚇得哭著跑回了家,但誰也不敢告訴大人。打那以后,那個慧慧就不給我們說話了。后來也一直沒見到慧慧,聽說她為了供養(yǎng)弟弟,嫁到遙遠的陜西。后來,我們也長大了,都在自己取笑著自己無知的尷尬。
給,灰灰菜,都給你了。胖女把懷里的灰灰菜都送給了我,說你們那里稀罕。后來,我回到了城里,胖女已經(jīng)早早地嫁人了。她真的是嫁給了南山篾匠的那個憨兒子。而篾匠的妹妹給她哥哥做了媳婦。胖女后來生了四個娃娃,她男人是個憨子,經(jīng)常打她。后來、后來,胖女服毒死了。我上次回家,看了胖女媽,胖女媽在我記憶里,一直都是個精神十足干活不停的人,辛勤勞作一輩子,似乎身體愈來愈結(jié)實了。胖女媽看見我就哭了,她說:死妮子咋那么蹩啊,咋會走那條路呢?我趕緊說,二奶,或許是去享福去了呢?胖女十五歲就換了親,成婚,和憨子生了四個孩子。唯一的愛好就是愛聽說書的,她的死就是死在了這上頭了。有人說他倆好上了,被憨子一家抓住了, 一家人都上來打,以后生氣挨打,離婚離不成,就選擇了死。
我現(xiàn)在手頭上有一張胖女的照片,那是她送我的留念,照片上的她嬌憨俏麗,有一種鄰家有女初長成的質(zhì)樸的美。她平生的第一張照片。就在胖女出嫁后不久,我回到了家鄉(xiāng),胖女聽說了回來陪我,那天夜晚,我們躺在我家的院子里的小竹床上,看著天上的月亮,聽著蛙聲,她說她家的日子過的不錯,哈哈地笑著,有些幸福的樣子。可是想不到她竟然會死,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
胖女,成天笑瞇瞇的長著一對月牙眼睛,把那調(diào)皮而青春的笑留在給我的那張照片上了……那是她送我的留念。我把灰灰菜洗了,發(fā)現(xiàn)菜葉上附著一層晶瑩的粉沫,依然還在。嘗了嘗依然沒有感覺是什么味道,拌了面放在鍋里蒸了以后, 我終于嘗到了胖女所說的那種味道,也許,這是我們與青春和命運相伴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