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復興
米勒《拾穗者》:我們都是小小的土塊
文/肖復興
◎《拾穗者》法國 米勒 布上油畫 縱83.8×橫111.8cm 巴黎奧賽博物館藏
到巴黎,我在奧賽美術館里整整待了一天。那里有太多我喜歡的畫家,米勒是其中一位。站在他的名作《拾穗者》前,比印刷品要清晰而豐富。它的畫幅不大,給予我的震撼卻如彌漫的音樂一般,持久難散。
那三位在如火的烈日炙烤下彎腰拾穗的婦女,逆光中,我?guī)缀蹩床灰娝齻兡樕系谋砬?,只能看到她們手里和地上零落的谷穗,以及她們身后的谷垛和遠處的天光云色。沒有我們畫展上常見的那種豐收喜悅的金黃一片的谷穗蕩漾,它的色彩是暗淡的,唯一的亮色,是三位婦女頭上戴著的藍、紅、褐色的頭巾。那顏色不是為生活的點綴或主題的升華,而是秉承著米勒一貫的主張:必得汗流滿面,才能糊口為生。這樣的主張,是極其樸素的,卻是米勒一生藝術生涯的支撐。
畫《拾穗者》那一年,米勒已經43歲。
作為一個畫家,這不是一個小的歲數了,在巴黎,他卻還藉藉無名。那一年,他從家鄉(xiāng)諾曼底的鄉(xiāng)下來到巴黎,已經整整20年了。他早已經無錢居住在房租昂貴的巴黎城里,像當時和如今很多流浪畫家一樣,搬離城市,到巴黎南郊的巴比松鄉(xiāng)下,租住一間東倒西歪但便宜的茅屋,是他命定的選擇。他就是在這里畫下了這幅他自己最滿意的《拾穗者》。
他每年都把這幅畫送到巴黎沙龍,希望能夠參展,能夠給他艱辛生活帶來一點安慰。當時畫壇的權威,指揮并規(guī)范著這些出師無名畫家的命運。只是,每一年,《拾穗者》都被退回。巴黎美術界那些高高在上的權威們,指責他畫的那三個拾穗者,丑陋粗俗,面容呆滯,是三個田里的稻草人。他們嘲笑米勒是個土得掉渣兒的鄉(xiāng)巴佬。
這樣摩肩接踵的嘲諷和貶斥,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沒有讓米勒灰心。他知道自己的畫作,不符合當時巴黎貴族的口味,那些戴著白手套端著香檳酒摟著纖纖細腰跳著優(yōu)雅華爾茲的貴族老爺們,是看不起彎腰拾穗和躬身扶犁一臉汗水一腳泥巴的農民的。他犯不上為了迎合他們,改變自己的風格,進而改變自己的內心。
面對命運的選擇,他選擇了失??;面對這些污水如雨傾瀉而來的非議和一次又一次殘酷的失敗,他說:我絕不會屈從,我絕不讓巴黎的沙龍藝術來強加在我的頭上。你們說我是一個鄉(xiāng)巴佬,我就是一個鄉(xiāng)巴佬,我生是一個鄉(xiāng)巴佬,死也是一個鄉(xiāng)巴佬。
《拾穗者》的畫面都是靜穆的,有著古典主義的風格,卻和傳統(tǒng)的古典主義不盡相同,它給予我的是現代的感覺,靠近的不是遙遠的天堂或虛構的世界,而是有著泥土氣息的地面,是真正的田野,不是涂抹鮮艷顏色粉飾后或剪裁過的田野。最初,我看到的是,那種在田間艱辛勞作的農民日復一日的疲憊、沉淪,甚至是無奈得有些麻木。
后來,我看到,米勒畫的農民,是沉默的,隱忍的。他們的勞作既是艱辛的,又是專心致志的;他們的心里既是枯寂的,又是心無旁騖的。我會感到那來自最底層的情感,那種情感,既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是艱辛的,又是對于土地的血肉相連的,是親近的,是米勒自己說過的一種在艱辛勞作中所能夠表現出來的詩情。這樣的詩情,如今在我們的繪畫中已經很難看見,在我們欲望橫流的世界,就更難看見。
《拾穗者》創(chuàng)作于1857年,距今整整160年。160年前的畫面,至今還能讓我們感動,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感情,這樣的詩情,而有的不僅是社會學的,不是為了表達對農民的不平和不公的憤怒。
米勒不是農民的代言人,他只是抒發(fā)了對農民和土地之間更為寬厚的感情和詩情。這種感情和詩情,便能夠超越時代,而讓我們后代人共鳴,那些畫面中的農民,不僅是我們的父輩,也是同樣在艱辛跋涉中付出過汗水也寄托著希望和詩情的蕓蕓眾生中的我們自己。
如同米勒最喜愛的畫家米開朗琪羅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們大家只不過是慢慢的有了生氣的土塊。
我覺得米開朗琪羅說得特別好,在命運的撥弄下,我們都不過是這個世界上一塊小小的土塊。鄉(xiāng)巴佬米勒更是。只不過,我們可能再怎樣慢,也還沒有讓自己的這塊小小的土塊有些生氣;而米勒則用他的畫筆 讓自己的這塊小小的土塊有了160年來長久不衰的生氣。
責任編輯 肖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