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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峪,見證上古文明史

        2017-08-30 14:45:46劉小方
        中國西部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文王遺址

        文/劉小方

        西峪,見證上古文明史

        文/劉小方

        姬家溝古窯 攝影/姬虎峰

        出西安城,沿S107環(huán)山路向西約80多公里,就能來到一個叫西峪的小村子。這里屬于周至縣竹峪鎮(zhèn),地處西安與寶雞交界地帶。村子扼守黃土塬二級臺地,向南十多里是終南山,向北即是平坦的渭河平原,天朗氣清的日子,在塬上用裸眼就可以看到渭河和農(nóng)科城楊陵。西峪村有五個生產(chǎn)隊,兩三百戶人家。二十多年前,村里還延續(xù)著千百年來的冬小麥和玉米的種植,而今已是成片的油桃和獼猴桃果園。無論地面的農(nóng)作物如何改變,天空下大地的景觀和色彩如何調(diào)整,生養(yǎng)這方人口的黃土亙古不變,不變的還有黃土之下厚重的文化印痕。

        “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陜西的黃土埋皇上。”這句流傳甚廣的諺語用在西峪村一點也不為過。不同的是,這里的黃土掩埋的不是皇帝,而是早期中國歷史的重要片段。村西有“姬亶廟”和文王故里,留存著周王古公亶父及周文王的身影,還出土過數(shù)量不少的石鋤、石鏟、石刀、石斧等新石器時代晚期的文物;村東一片被稱為“殿址疙瘩”約30萬平方米的農(nóng)田,已被確認為秦漢宮殿建筑遺址,并于2013年列入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從周人奮勇向前開疆拓土的原點至秦漢之際宮殿群落的拔地而起,西峪村見證了一個國家的上古史。

        古風撲面的地名

        渭河以南,西安向西是長安、戶縣,境內(nèi)最西是周至,周至原作“盩厔”,漢代建縣時即用此名,至今已有兩千多年。清代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說:“山曲曰盩,水曲曰厔,故以縣名?!敝苤量h最西是竹峪鎮(zhèn)。竹峪鎮(zhèn)南靠秦嶺,北臨渭河平原,自個兒雄居高大土塬之上。這土塬不知經(jīng)由多少年的洪水沖擊或地形構(gòu)造,生成了溝壑縱橫的模樣,真真應(yīng)證了“竹峪”的“個個山谷”的含義。

        據(jù)清康熙年間《周至縣志》記載:“盩厔,周之興也為王畿地?!薄氨T”與“周”同音。史載周太王古公亶父當年為了躲避北方戎狄的侵擾,從豳地(今甘肅寧縣等地)遷徙到“岐山之陽,渭水之將”的周原。周原以渭河為界分為南原和北原,南原(今竹峪鎮(zhèn)地區(qū))正是諸盩的王地。后來,古公亶父為了紀念自己的先人,在今竹峪鎮(zhèn)西峪村西南修筑了“厔”(小廟),這大約是“盩厔”一詞的最早誕生。

        環(huán)山路未修通之前,竹峪鎮(zhèn)的溝壑之間交通多有不便,人們“對面能說話,見面需半天”。但塬上黃土肥沃,在種植果樹之前,這里入夏金黃的小麥如海浪翻滾,深秋玉米的青綠又為大地鋪上厚毯。平坦處人口生聚,綠樹叢蔭處即是村莊。西峪村向南緊挨著的是蘭梅原村,蘭梅原村王姓為主,成書于明初的《王氏族譜》稱該村名原為“攬麥原”,為旱澇保收攬麥入懷之意,足見這片土地的肥沃和農(nóng)耕歷史的悠久。

        西峪村最早的聚落是村西南的姬亶廟,古文字學家薛俊武先生曾考證說:“古公亶父在竹峪南塬留下的遺跡,除泥峪石門外,還有他的后裔為他修有廟宇,其遺址尚在,就在西大墻村西南今周至縣竹峪鄉(xiāng)姬亶廟村。”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人們陸續(xù)從姬亶廟村周圍挖掘出大量的石鋤、石鏟、石斧、石鐮等文物,這些石制農(nóng)具光滑圓潤,打磨精細,鉆孔技術(shù)嫻熟,應(yīng)該是周先民的所屬。

        姬家溝,周的發(fā)源地

        ①西峪村南望秦嶺 攝影/姬虎峰

        ②姬家溝村(坡下)與姬亶廟村(坡上)攝影/姬虎峰

        ③姬家溝神仙洞遺址 攝影/姬虎峰

        ④七月十五文王廟會 攝影/姬虎峰

        從村落布局上看,西峪村依地形高低形成了三個聚落空間:生產(chǎn)五隊位于村子西南,由姬亶廟和姬家溝兩個小村構(gòu)成;生產(chǎn)二、三、四隊相互粘連位于村中心平壩處;生產(chǎn)一隊又稱韓二臺子,位于村落西北角的臺地之上。在村中有塊被稱為“城門”的不大空地,農(nóng)閑時節(jié)村民們喜歡聚在這里,聊天吹牛,關(guān)中話叫“諞干話”。他們中姓姬的人不少,若是聊起姬姓的故事,人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從文王占卜、武王伐紂到西周分封、周公解夢,似乎每一樁都與他們相關(guān),彷佛每一件都剛剛發(fā)生在他們眼前。說起村里姬姓人家的由來,大家都異口同聲,我們最早是從姬家溝而來。

        從村中心向西南約一公里多就能到姬亶廟村,姬亶廟村今已無廟,但卻留存了“諸盩廟”和“亶父廟”等古老信息。姬亶廟向西是一條深且寬的土溝,溝內(nèi)的人家大都姓姬,所以也叫姬家溝,這里便是諸盩、古公亶父以及后來文王養(yǎng)兵蓄甲、實始翦商的地方。今天溝兩邊的梁地上零散居住著三十幾戶人家,家家門口有梨樹或杏樹。這是兩種源自周代的果樹,每年三四月間杏花、梨花競相開放,一條溝便成了白色小花的海洋。溝,《釋名釋水》篇云:“水注谷曰溝?!奔Ъ覝瞎鹊自幸豢谔烊桓嗜獢?shù)千年不涸,流經(jīng)之處林木茂盛,莊稼豐饒。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泉口向南兩公里處還建了一座水壩,形成了一個體量頗大的水庫。

        三千多年前,古公亶父率領(lǐng)周的部族在這里的谷崖上開鑿窯洞,在谷底平緩處開荒種地,在四周密林中采集狩獵,在河灘上捉魚捕蝦,于繁衍生息中逐步壯大,《詩經(jīng)》說他們在這里的生活“中田有廬,疆場有瓜,是剝是菹,獻之皇祖。曾孫壽考,受天之祜?!?/p>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姬家溝有了一座祭祀周文王的小廟。那廟背坡面東,灰磚青瓦,飛檐翹角,雕梁畫棟,院中有棵粗大的楸樹,占地雖小但氣勢雄偉。在老人們的記憶里,廟后山坡上松柏成林,蔥翠蒼勁,廟前的溝底涓涓細流里長著繁茂的蘆葦。六十年代破四舊,先是推倒了文王像,將廟改稱了小學,再后來,廟被拆除了。雖然原址被平整為田地,夏收小麥,秋收玉米,但前來田頭拜祭文王的人卻從未少過。

        沿姬家溝向北,走下近百米高的黃土臺地就是二廟村。二廟村北沿300米至今聳立著高大的圓丘土堆。這是西周早年著名政治家南宮適的墓地。南宮適身歷周文王、武王、成王三世,是周代初年重要的謀臣和將軍。當年周文王被幽禁羑里,南宮適與散宜生等積極奔走,網(wǎng)羅天下奇珍前往朝歌上下打點、奮力營救,武王滅周后他拆掉紂王鹿臺,打開殷商糧倉賑濟窮苦,為周的建立和早期建設(shè)立下汗馬功勞。文王廟與南宮適墓南北相望,構(gòu)成西峪古村清晰的周代記憶脈絡(luò)。

        2009年多位來自河南偃師的姬姓后人來姬家溝追祖認宗,并掀起了重建文王廟的民間高潮。如今,新的文王廟已在姬家溝原址建好,“文王故里”的匾牌也高高聳立。新廟面闊三間,配廂房一座,正殿粗大的立柱身披紅漆,頭戴冕旒、面南背北的文王英氣逼人,彷佛從未離開過這里,相伴兩側(cè)的還有南宮適和散宜生兩位將軍。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的文王廟會,人們都要抬出大鼓,提起鑼,捧起鐃鈸,敲打出節(jié)奏簡單鏗鏘有力的歡樂曲,或者請來縣秦腔劇團唱大戲三天。老人們半蹲在地上抽著煙鍋,看著年輕人的鬧騰,偶爾對他們就遠古祖先故事的爭辯予以厘清。人們還是愛聽那過去的故事,樂于爭辯個中細節(jié):老先人們怎么在那谷底相地規(guī)劃,如何營建家庭,如何父慈子孝,如何夫妻和睦,又如何開疆拓土、東遷洛陽等等。要是您來,一定能趕上這份熱鬧。

        殿址疙瘩,鄉(xiāng)村里的皇家園林

        離開姬亶廟向東約兩公里,是一大片密密實實的獼猴桃果園。2016年上半年,一批服裝統(tǒng)一、手持洛陽鏟的人在這里來來回回地探測、記錄,上演了一出光天化日下的“盜墓筆記”。不過來者名頭很大: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秦漢考古研究室,他們受國家文物局委托在此進行為期半年的“西峪遺址”再勘查。

        西峪村原有舊名曰“西大墻”,但村子里并無高大的土墻留存,老房子皆為夯土抬梁硬山頂,房高一般不超過4-5米?!按髩Α笔鞘裁匆馑迹瑳]有人說得清,舊名太不時興,后來干脆換成了“西峪村”。村子南高北低,東西北三面臨深溝,莊稼地在狹窄的空間里自北向南延伸。生產(chǎn)三組位于村落東南,東邊沿溝向南綿延的大片莊稼地叫“殿址疙瘩”。

        多少年來,人們都在這塊土地上辛勤勞作,過著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簡單生活。大人們在田地中辛勞時,孩子們偶會跑到東邊溝塄上玩。那些土塄有一段很高,垂直面似乎經(jīng)過人工處理,留存著清晰的夯土線條,像是上古的城墻。偶而一段土層里會有大量殘磚碎瓦堆積,或是紅燒土塊和較厚的瓦片堆積層。但這些從來都不會引起孩子們的興趣,反倒是土塄邊的野生荊棘會結(jié)出酸棗,是大家不忘的美味;匍地生長的野甜瓜或者甘草味道也不錯,泥胡菜味道略苦,但回味清香,大簇生長的狗尾巴草、田懸花、益母草是家里豬牛的最愛;如果有人多,攻防打仗的游戲隨機展開……村里多少人的童年能少了這溝塄邊城墻處的歡聲笑語?

        ①②西峪遺址介紹碑 攝影/ 姬虎峰

        上世紀90年代開始,拖拉機代替人力進行田作,人們在“殿址疙瘩”附近的田疇耕種中不時挖掘出半米見方的幾何紋路鋪地磚、下水道管、陶片、繩紋板瓦、細點筒瓦、繩紋筒瓦、瓦當?shù)攘闵⒐糯ㄖ?gòu)件,偶爾也有陶制方形香爐、土鼎、土盒、土壺等祭祀用品或冥器現(xiàn)身于世。對村民們來說,瓦當是最常見的出土陶器。大部分被隨手扔掉,個別紋飾漂亮的被帶回家,洗干凈后用作烙餅的模子。隨著出土瓦當?shù)脑黾樱謇飦砹嗽絹碓蕉辔奈镓溩雍捅I墓賊,他們或白日里于村里走街串巷,搜羅各種瓦當、土陶,或于夜深人靜的漆黑中揮動洛陽鏟掘地挖墳。村里人開始驚覺,同時也開始對腳下土地的歷史癡迷起來,在自發(fā)保護村落遺址的同時,也注意收集這些原來耕作中隨手扔掉的秦磚漢瓦。

        謎底終于在2009年9月揭開,西安市考古所通過對“殿址疙瘩”四周科學的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了“南北長約500米,東西約400米,面積達30萬平方米”的秦漢時期大型城址?!斑z址范圍內(nèi)暴露有多處斷面,文化層堆積厚約1.5米。在遺址東部沿竹峪溝斷崖處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長度約300米、高約2米的城墻一段,城墻系分層夯筑而成,極為堅硬,夯土內(nèi)夾雜有細碎的陶片、石塊等?!苯?jīng)過專家的考證,這里竟是秦漢著名的上林苑舊址之一。遺址身份確定后,2013年5月3日,“殿址疙瘩”區(qū)域以“西峪遺址”之名被國務(wù)院公布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直到那時人們才明白,“西大墻”的舊村名原來指的是上林苑外圍的高大宮墻。

        上林苑可是中國人歷史與文化記憶深處最恢弘的早期苑囿之一,她最早由秦始皇修筑,《史記始皇本紀》記載道:“諸廟及章臺、上林皆在渭南……三十五年……乃營作朝宮渭南上林苑中。”漢武帝時,國家富足,武帝在秦上林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重建和擴大,形成了中國皇家園林史上的頂峰之作。清代陜西巡撫畢沅所著《關(guān)中勝跡圖志》記述道:“漢上林苑,雍勝略卽秦之舊苑也。其故基跨今盩厔、鄠、咸寧、長安、藍田五縣之境。水經(jīng)注:武帝微行,以為道遠勞苦為百姓患。乃使太中大夫吾邱壽王與待詔能用算者,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堤封頃畝及其價值屬之南山為上林苑……漢舊儀,上林苑中廣長三百里,苑中養(yǎng)百獸,天子春秋射獵苑中,取獸無數(shù),其中離宮七十所,容千乘萬騎。”但時過境遷,那些散落在關(guān)中大地上的36苑、12宮、35觀等上林苑建筑群落早已蹤跡難覓,最新發(fā)現(xiàn)的西峪遺址或許能幫人們重建這久遠的記憶。

        從上林苑的宮苑地理分布來看,西峪遺址是距咸陽或長安最遠的。始皇帝與漢武帝把最遠的宮苑選擇在這里,是否與姬亶廟的存在有關(guān),有著文化傳承的考慮,又或者此地已經(jīng)有周人營建城池的基礎(chǔ),我們都不得而知。漢代司馬相如《上林賦》用最華麗的詞藻形容上林苑,文中有言“于是乎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珰,輦道纚屬,步櫩周流,長途中宿”,這蓋山跨谷,高高游廊環(huán)繞四面,領(lǐng)空懸架閣道連接重檐層屋,瑰麗的椽頭套這精美的瓦當……是否就是西峪遺址久遠以前的模樣?這么偏僻的鄉(xiāng)村是否真的駐留過大漢天子與其政治文化精英們的身影?現(xiàn)在,“殿址疙瘩”周圍的大片土地上密密地覆蓋這獼猴桃、油桃等經(jīng)濟作物,大規(guī)模翻土耕種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而土地之下的關(guān)于上林苑的歷史信息和文化秘密卻仍然靜候人們的發(fā)掘與研究。(責任編輯/凌云 設(shè)計/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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