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1
看了一部動人的電影,讀到一首動人的詩,都和“時間”有關(guān)。
電影是月川翔導(dǎo)演,Miwa和坂口健太郎主演的《與君相戀100次》,詩是丹麥詩人畢爾特·安巴克的《講故事的時間》。
在這首詩里,有時間的線索和生命的痕跡。從生到死的整個過程、從興到衰的全部流程,都被濃縮在了這首詩里。草綠了,蛋生出來了,小鳥出殼,玫瑰開了,蘋果成熟了,然后樹葉落了,風(fēng)暴平息,冬天來了,星月暗淡。早晨來臨的時候,生命逝去了,但那個死去的人躺過的床,很快就被整理好了,枕頭被撫平,而手指交叉,分明是遺體的擺放姿勢。但即便這樣,季節(jié)依然在循環(huán)往復(fù),草很快又綠了。
時間是什么?時間可能什么也不是,或許根本就不存在?;蛘哒f即便存在,也是因為它在茫茫宇宙間的所有存在里,極為渺小、極為短暫,因此如同不存在。
時間只是我們?yōu)樽约赫业降囊环N信念、一種刻度。我們非要有這樣的信念不可:時間會過去,痛苦會消逝,幸福會被記住,我們會在時間里找到自己的位置,留下自己的痕跡。
時間沒有意義,時間是我們自找的信念;生命沒有意義,生命是我們自創(chuàng)的痕跡。但此時此刻,信念還在熠熠生輝。
2
這也是《與君相戀100次》這部電影要講的事。
2016年7月31日,身為樂隊主唱和吉他手的日向葵海,參加了一場演出。演出結(jié)束之后的18點,她慢慢穿過人群,離開現(xiàn)場;18點10分,就在她要低頭撿拾一張紙條的時候,一輛卡車向她行駛過來。
她的同學(xué)—和她同在一個樂隊的長谷川陸,有一個秘密,他有一張叔叔送給他的唱片,只要倒放這張唱片,就能回到過去。而且他愛她。
長谷川陸打算回到過去,改變現(xiàn)實,把日向葵海從那場車禍里救出來。
他回到過去,不停地改變各種細節(jié)。但命運似乎是無法改變的,他們必須在那一天去演出,日向葵海必須要在那一天穿上那身紅衣服,也必須要在18點到來的時候離開現(xiàn)場。即便長谷川陸做好了一切準備,但總有些陰差陽錯。那場車禍像是命定的,必須發(fā)生的,總是在18點10分準時發(fā)生。
他只有寄希望于下一次,做新的嘗試,改變新的細節(jié)。就這樣重復(fù)了100次。
猛地看過去,這似乎和電影《恐怖游輪》一樣,講述人被困在某一個時空循環(huán)里努力掙脫的故事。
《與君相戀100次》有這樣的故事元素,但它講述的并不是時間的困局,而是人生的困局、愛的困局。
人生無論如何都會走到某一個終點,愛情不管怎樣都會走向一個終點。即便沒人來給我們劇透,我們也知道這一點。人生和愛情,其實不需要劇透。
重要的是過程,無法劇透的是愛情的過程。
《與君相戀100次》設(shè)計得很聰明,它看起來是講時空輪回,是講穿越,其實是借用這種形式,用一個很聰明的方式,講述了一個愛情的很多個側(cè)面、很多次進展。
故事是從日向葵海的角度開始的,講的是她的感受和經(jīng)歷,以及她在這場愛情中的記憶。但當(dāng)?shù)诙窝h(huán)發(fā)生之后,長谷川陸跟日向葵海講述了自己的秘密。下一次循環(huán)之后,視角變了,變成從長谷川陸的角度看日向葵海。
而且,因為他是帶著任務(wù)回去的,要帶去改變,帶去細節(jié),所以,盡管他回去的場景不變,但每次都會有新的細節(jié)和新的情節(jié):有新的歡笑、新的表白、新的美好場景,年輕人被草地上的水龍頭淋濕,煙花在黃昏的天空綻放。
長谷川陸和日向葵海的感情,是在一次次穿越中加深的。
在電影有限的敘事時間里,這個故事被講述了100次,而且每次都有新東西。
這個設(shè)計實在太牛了。
我看到有短評說:“就這么幾段戲翻來覆去地拍。”我想說的是:“你沒看懂。你沒經(jīng)歷過那種歷久彌新的愛情和愛情的豐富細節(jié)?!?/p>
3
既然有時空循環(huán)和穿越元素,它就會被當(dāng)作穿越戲?qū)Υ?,觀眾會要求它具有穿越的道德、穿越的邏輯。有些觀眾因此得出結(jié)論,這部戲里充滿漏洞,有100次穿越,就有100個漏洞。
例如,長谷川陸既然是在清醒的狀態(tài)下回到過去的,日向葵海也知道了自己的結(jié)局,為什么這個結(jié)局無法改變呢?她是不是掐著點去撞車的?
有這樣的疑問并不奇怪。我看過無數(shù)個穿越故事,甚至也參與了一個穿越劇的劇本創(chuàng)作,但我發(fā)現(xiàn),要讓穿越故事完美無瑕是不可能的。因為穿越本來就不是在現(xiàn)實中能夠發(fā)生的事,即便在現(xiàn)實中存在的事,你我也無法在故事里讓它毫無瑕疵。故事有故事的道德。
何況,《與君相戀100次》遵循的不是穿越電影的邏輯,而是電影的邏輯。
電影的邏輯就是:電影是隱喻,電影是象征,電影是寓言。
《與君相戀100次》其實是愛情的寓言:即便我們知道一場愛情的結(jié)局是分開,我們還是要伸出雙手;即便我們知道生命的終點是死亡,我們還是要每天制造記憶。
就像《降臨》里的女主人公,已經(jīng)看到了古往今來的一切命運、一切未來,還是要走向自己命定的那條路。
不把電影當(dāng)真,是觀眾必備的修養(yǎng)。電影都是神話,自成邏輯,它們能夠獲得共鳴,哪怕是微小的共鳴,絕不是因為它們復(fù)制和再現(xiàn)了生活場景,手把手地講解了某種科學(xué)經(jīng)驗,能夠得到科學(xué)的解釋,而是因為它們有某種時代的立足點,反映某種時代的情緒,“表達出某個時間、某個社會可能體驗或?qū)崿F(xiàn)的人類經(jīng)驗”。
正因為這點準備,我們才可以接受那些看起來不現(xiàn)實的故事,并且在其中尋找真意。例如《與君相戀100次》的天真爛漫和百死不辭。
掐著點死了100次又怎樣?他愛她,她愛他。這是一個不講理的愛情故事。
所謂穿越,只是愛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