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薛松爽
一個人的詞典
河南/薛松爽
即使春天已臨,雪的融化有時也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朝陽的房坡上的雪已經(jīng)融化了很久,背陰的屋瓦上的雪還守著自己的白。你站在院子中央,看自家的房頂,黑色的鱗鱗屋瓦,比平日更加整潔清晰;而前方鄰家的屋脊,還保留著均勻的白色,像一張沒有任何字跡的宣紙,守著自己的凜冽體溫。甚至,連麻雀也不去留下印跡,它們只在向陽的南坡唧唧喳喳地跳躍、鬧嚷。有時,炊煙從屋子前面升起來,炊煙是溫暖的灰,而此刻它們呈現(xiàn)出了清寒的藍……它的融化是那樣的緩慢,幾乎像是凍僵在上面了。只有在氣溫全面升高之后,漸漸地,才露出了瓦縫,仿佛一個人露出了黑色的堅硬骨骼……這時候,你在老榆樹的背部,也會見到?jīng)]有融掉的白,遠遠地看去,像一個披著麻衣的離群索居的人;而在偏僻的荒野,深深的野溝中,厚厚的碑石后,都隱藏著這些白,像涼風(fēng)中獨自起舞的鶴,像講臺上戴著藍袖頭執(zhí)著粉筆的夫子,像陋室中抄字人聳起的肩骨,寒風(fēng)中挺立的一面面脊梁……這寂寞的白,是任何時代都存在的啊……
明亮的夕陽猛然沉落。那么大的風(fēng),春天的風(fēng),吹折了樹枝,吹亂了長長的黑發(fā)。穿風(fēng)衣的男人跑著撿拾滾落的帽子,他身邊的自行車被風(fēng)推倒,像一個被時光用舊的人,慢慢倒下來……
風(fēng)啊,為什么還不折斷我手心搖晃的鋼筆?不取走發(fā)間一絲絲的泛白的曙色?我需要苦澀的墨魚的墨水,我需要咬牙的黑暗的青春。大風(fēng)吹落天邊一片云,將一只麻雀吹進水田,它灰色的翅膀沾滿了泥水……
大風(fēng)吹著連綿的荒丘,枯草朝一個方向倒伏,像烏鴉的斜翅。大風(fēng)要刨出泥土里隱藏的東西,揪著它們的領(lǐng)子,把它們連根從土里拔出來,吹散里面的白雪靈魂,遠遠地一只斑鳩飛起,像飄飛天地間的一片灰紙……
風(fēng)啊,為什么還不剔除我滿嘴的泥沙?不撕破砂紙打磨的粗糙臉皮?我的胃里凝結(jié)牛黃的塊壘,我的身軀流淌黃河的膽汁。大風(fēng)吹過近處的白楊,粗壯的樹干不動,泛綠的梢頭發(fā)出了春天隱隱的虎嘯……
大雪中一具巨大的馬首!絳紫如深厚土地。它的眼睛深邃,濕潤,像黑色的井。紛亂的鬃毛垂下來。它一動不動,四蹄立于雪地。紛紛的雪花穿過馬首的陡峭山巖。
每一粒雪花都提著一盞小燈,像一個個白色的靈魂。馬首的內(nèi)部也嘶嘶燃燒著一盞馬燈。紅光從薄薄皮膚內(nèi)透出來,將熱汽傳遞到漫天風(fēng)雪之中。
趕車人在大地上沉沉睡去。那么平靜,仿佛睡在風(fēng)暴的眼中。
馬首一動不動,紛紛大雪要將馬首包裹!
風(fēng)停息于更深的地方。沉默的地方風(fēng)聲更加猛烈。
我看到石頭、樹木、皮膚、大地的深處響著風(fēng)聲。一個人的身體內(nèi),風(fēng)卷著雪粒,擊打它的內(nèi)心。他的心臟如同字紙,瑟瑟作響。
大海深處,龍卷風(fēng)的巨柱就要矗立。它要在青天下豎一座石碑,刻上閃光的鱗的碑文。
在烏鴉翅底,一場旋風(fēng)揪著一團烏云扭打,像撕碎一個虛假的紙人,降下一場鵝毛的大雪。
在土墳之內(nèi),風(fēng)好像睡了。
一個守墓人抱著自己的木頭。木頭內(nèi),風(fēng)也垂下了灰色的翅膀。
而在青石上面,那揳入的顏體字跡內(nèi)部,風(fēng)高舉著大纛,端著閃亮的刺刀,率領(lǐng)呼嘯的馬隊,用雪與血,來反復(fù)清洗。
一張紙里有最深的黑夜。
要穿過它,抵達清白的黎明,也許要用上一生的光陰。
有的人一生也穿不過一張薄紙。
有的人永世也邁不過紙的門檻。
有的人,寫了一輩子字,自以為寫在紙上,其實都寫在了虛空里。
當你穿過一張紙,也就是穿過了一生的黑暗,大雪、烈焰、河流、山岳,罪與罰,羞愧與卑賤,高尚與偉大,也就是穿過了一生的晝與夜。
這張紙就成了你的皮膚。
上面寫著你的字跡、密碼,密密麻麻,如同星辰、跳蚤、芝麻。
它裹起你,帶著你飛翔。一瞬間,沉重的身體無比輕盈。雙翅展開,潔白,無字。
隆冬,深夜,熟悉和陌生的人都睡去了,我獨自面對一張貧窮的白紙,小心翼翼說出:熱愛……
窗外的黑暗里,路燈已熄滅。我無數(shù)次看到千萬只飛蟲圍著燈光跳舞的情景,如今它們都已死去,尸體雪灰般堆在地上。我愛著這些殘損的尸體啊,即使垃圾一樣將被清掃掉。
池塘里,枯荷朝夜空伸出舌頭。在白日,我曾為它們一一命名:屈原,陶淵明,龔自珍。
……現(xiàn)在,我更愛那下面腥黑的淤泥,我愿伸出我凍腫的光足,在深厚的清涼里取暖。
打著鼾聲的人們,清醒著的人們……我傷害的人,我深深懺悔;傷害過我的人,我依然祝福,我也愛著你們,我愛你們加給我的傷,這是我在世間贏得的東西。我會帶著玫瑰和霜雪,含笑撲進最后的熊熊烈火。
燈光下,白紙潔白,字跡漆黑。我懂得了,熱愛,這兩個字有多熱、多重。澆在心上,心會冒煙;寫在紙上,紙會化為灰燼……
我要朗誦身邊的這一個夜晚。月亮像大水泡,從寂靜的樹身后升起。讓我就著這些閃光的細鹽,朗誦一根根伸展的枝條,朗誦它的黑色,糾結(jié)與傷疤,它的灰塵與血跡,甚至肺腔沉默的咳——一枚揳入的久遠的釘子。當我的朗誦混合了風(fēng)聲,聽,它們一陣陣戰(zhàn)栗般地搖擺。
我要朗誦腳跟沾滿血污的小羊。眼眶濕潤的母親正用舌頭舔干它。我要朗誦粗糙的墻壁,干草,昏暗的燈光,朗誦那只端來稀粥的手臂和皺紋纏裹的眼睛。北風(fēng)中,我的朗誦會像一場大雪,又一次深深覆蓋它們。
我的聲音如此柔弱。但我仍要朗誦這些挺立的枯荷,伸出的舌頭擊穿雪粒的聲響,朗誦那一首沒有做完的詩,連同里面不合時宜的病句。我要朗誦字跡背后一無所有的白紙,在漸漸清晰的聲音中,它們會像荷葉再次伸展、卷起,將詩人清貧的一生,在清水里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