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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記

        2017-08-25 17:20:39張建春
        北方文學(xué)·上旬 2017年22期

        張建春

        (一)

        之于桃花鎮(zhèn),有說不完的話題,她是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我已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語言,去表述對一方土地的熱愛、眷戀、怨懟、愁緒,但還是愿意用心去演繹。

        故鄉(xiāng)更多是在走出后,才一次次發(fā)現(xiàn)她的美好,發(fā)現(xiàn)她可以一次次地捧讀和搓揉,可以反反復(fù)復(fù)地品味,且時時裝在夢中,揮之又來。

        桃花是古人定位的好地方,在一抹荒涼的土地上,沒來由地起名為桃花城,此時也僅是四野茫茫,間雜在荒涼里,幾株野桃樹閃閃爍爍地開花,而這桃樹還是牧鴨人插竹而生的?!笆μ一ň艞块_,一枝但等狀元來?!备柚{有趣,有趣如童話,如排云見日天空的遼闊,給予了我們無盡想象的空間。小時唱這歌謠做游戲,甚至也插竹于地,期盼種出一片桃園來。

        嚴格來說,我的居住地,離真正意義上發(fā)生桃花城故事的地方,約有十華里,十華里是不短的距離,其間能穿插成把的故事。桃花鎮(zhèn)的地域發(fā)生過諸多變化,肥光、桃花、長安,分分合合,最終走到了一起,成就了大桃花板塊,好在田連地埂,水系相通,風(fēng)俗約定,也沒見生分過,何況人員走動,方圓數(shù)十里,早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情緣。把故土定位為桃花,自然毫不牽強。

        我的家鄉(xiāng)屬于老長安,文革時有句話十分有名:三河不和,上派有派,長安不安。說的是縣域里的三個鄉(xiāng)鎮(zhèn),各自騷動不寧。長安不安,真實得很。早年長安就不曾安寧過時日,過兵、鬧匪、打仗、饑荒,老百姓日子難過難挨,吃飽肚子,求得長久安寧,一直是人們企求的。

        居家的郢子叫蒲塘梢,因一口上百畝的蒲塘得名。蒲塘遍植蒲草,不像其它塘口,水生植物雜陳,純粹單一。蒲草可編草席,蒲棒可做枕芯,一塘水吃用灌排并用,也可讓人驕傲。崗地大塘不多,小時看地圖,村落郢子不在,唯蒲塘,在地圖上點了個點兒。家為三間草房,在蒲塘的上首,面塘開門,一溜坡地,直通塘口,臨塘是祖墳地,老太祖棲息在最大的一堆土里,站墳頭就可領(lǐng)略蒲草涌浪、碧水細波。

        記事時困擾最多的是肚子餓,記得深刻是前胸貼后背的感覺。都說土地養(yǎng)人,故鄉(xiāng)的黃泥板另樣,崗地跌宕,十年九旱,缺水缺肥,人用了十分力氣,還是歉收無糧。餓的滋味不是滋味,渾身無力,邁開雙腿都很艱難。七八歲上學(xué),去五里開外的學(xué)校,中午回家是個坎兒,走不動,餓得要命,不走大路走田埂,為的是找點野物填肚子。

        五六歲時隨爺爺去長安趕集,長安集是方圓二三十里的首集,傳說中的桃花城還荒涼著,時而被當作刑場,夜里鬧鬼,不結(jié)伴而行,會嚇破膽兒。長安集也就兩條土街,土房偏多,雙日子開集,單日子閉集,一早晨的露水集。爺爺挑擔荒草,我緊隨身后,荒草不好賣,一元錢一擔,等了許久才賣掉。爺爺舍不得花錢,買點兒針頭線腦兒,剩下的錢塞進貼腰口袋里,爺孫倆匆匆回趕,露水仍打濕雙腳。但我記住了去長安集的小路,到了七八歲時,也能獨自趕集,買上一些油鹽之類。集上的糖果誘人,花上一兩分錢買上一粒,一路吃回,甜讓歸路不寂寞。

        許多年里常有夢趕集,如奔赴一場心焦的約會,走呀走的,總是找不到目的地。去長安集的路是泥土路,雨天泥濘,晴天揚塵滿天,小時走得歡快,記得牢靠,夢中怎會迷失?醒來時,仔細回味,找不到答案,再次夢中,卻又是如此。

        下午天晚得早,尤其是冬天,一到五點多鐘黑幕就在蒲塘梢拉嚴了,郢子里老人和孩子流行一種病,叫“雞瞅眼”,和雞一樣到上穴時,就看不見路了,好多年后,我才知道是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不過,我記不住,我是否“雞瞅眼”過,但奶奶有句話記得牢,睡著就不餓了。郢子晚上睡得早,早得和鳥雀們一樣。也有討古的時候,圍盞油燈,聽爺爺說話,他說過桃花城的故事,把城字咬得緊緊的。奶奶不愿意,說何處有城,爺爺講是傳說,是以后的事,讓我們一頭霧水。

        去桃花城真的讓我失望,一條東西向的路貫穿而過,兩邊是荒丘,一個連著一個,地起伏,雜樹和荒草時而攪拌著風(fēng),怪怪地發(fā)出聲響。不要說桃花,連野草的花也干癟粗糙。我第一次對傳說提出了質(zhì)疑,但也是在心中。十歲時去縣城讀書,周六回家,周一早去,桃花城正居來去路中,走夜路少不了,最怕走桃花城一段。總有傳說,桃花城荒丘邊又槍斃人了,搞得夜間走過時眼睛無處放,又不得不緊盯著,生怕不小心冒出若干個斷頭鬼。

        對桃花城的失望,估計是我人生中最早的失落。城是什么概念,至少有小小的城池和高墻,桃花城沒有,四野荒涼局促,且還有殺頭的事實。在我對故鄉(xiāng)所有的夢中,我忽略了桃花城的一段,從沒有在夢境中出現(xiàn),驚嚇往往會在腦海中形成空白。夜走傳說中的桃花城,肯定是種折磨,折磨的痛比肉體的痛更難忍受。甚至一些年里,我拒絕欣賞桃花盛景的美麗,說桃之夭夭,我會改動為逃之夭夭。在桃花城的夜晚,我不止一次逃過。

        (二)

        曾不止一次說過,對故鄉(xiāng)打得、踹得,罵不得。以蒲塘梢為中心的故土,乃至整個桃花地域,我打過、踹過,用過一切辦法去和土地、河流、田畝、塘口、田埂、蟲子、走獸較勁,真的一次沒罵過、詛咒過。

        故鄉(xiāng)的路難走,黃土黏腳,沾上水,走一步也困難。七歲上小學(xué),學(xué)校設(shè)在一個黃姓的祠堂里。祠堂森嚴,厚實的對開門,高高的圍墻,封閉住了一個不大的空間。印像深刻的是一棵合抱粗的柏樹,獨自地立在院落里,篩下半畝方圓的陰涼,樹上結(jié)了數(shù)不過來的鳥巢,每每吊在柏樹上的鐘聲敲響,總要驚飛一群鳥的啼叫,呼呼地飛入天空。學(xué)校設(shè)在祠堂,校名定為黃祠堂小學(xué)。黃姓的學(xué)生自豪,如同學(xué)校是自家開的。

        祠堂規(guī)矩多,學(xué)校卻亂糟糟的,開學(xué)第一天就斗校長,戴高帽、站窄凳,口中還銜著一把亂稻草,口號喊得震天,高年級的學(xué)生動手動拳,校長吃了不小的虧。我第一次看到一種目光,幽幽的、期艾的、憫憐的、怨愁的,那是發(fā)自校長眼窩里的,讓人終生難以忘記。端坐臺上的是貧宣隊隊長,搓著一雙老手,半天冒不出一句話,盡著學(xué)生亂起哄。課還是上了起來,但第一課斗校長,比任何課都深刻,擺在我們面前的一條路,似乎也因此多出了曲折。

        故鄉(xiāng)的路讓人發(fā)愁,說是路,也就是人走多了,在黃泥地上留下的印跡。印跡上不生草,雨天黏性十足,粘上雙腳,甩不掉,越拖越多,赤著腳,會拖下一層皮。晴天一包灰,灰瞇眼睛,走上一遭,全身灰塵滿蕩蕩的,除了眨動的目光,灰塵如同人的第二張皮膚。那些年,我最期求的是有一條好路可走,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endprint

        不好走的路也得走,在故鄉(xiāng)的路上,我們一路跌跌爬爬,走得吃力,也沒見摔傷摔痛過,泥土彈性足,呵護住了我們的童年。前幾天和我敬重的一個作家聊天,我說故鄉(xiāng)讓我吃的苦齊腰深,其實還有半句話沒說,故鄉(xiāng)給我的甜美,到了脖子上??嗵鸾豢棧涛稄?fù)雜。近十年來,我一直在寫故土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一舉一動、一草一木、一水一土、一麥一稻,都讓我激動不已,進入故鄉(xiāng),似乎就走進了初心。

        故鄉(xiāng)的美不因貧困走失,她的自然和生態(tài)之美,端在丘陵的地域上,怎么都是秀色的大餐。野性的美,美在野性上,野塘口、小渠流、高臺地、老村莊、綠稼穡,充滿盎然生機,一茬茬青,一茬茬枯,一茬茬榮,反復(fù)周轉(zhuǎn),從沒有停止過。我們在這之間,在茬口的交接處,學(xué)邁步,長身體,更把根深深地扎下,汲取故土貧瘠中的營養(yǎng),把故土的汁液榨了又榨。

        汲故鄉(xiāng)的營養(yǎng)而生,我們長大了,故鄉(xiāng)卻因此委頓,再也難以走進原始的本源。

        回憶中的故鄉(xiāng)絕非是她的背影,她用歷史說話。比如王古城,四步一棵柳,百步一座橋,早讓古老的城池,在歲月的塵埃里反復(fù)再現(xiàn)。比如在郢子邊的宋墓,它以文化作底蘊,以深埋的土作注解,一地的風(fēng)流交代得清清楚楚。比如黃小店,抗日的烽火中,國共兩黨、土匪、民眾聯(lián)手,和日本鬼子較量,以國為重,詮釋了中國人的氣節(jié)。桃花燦爛,不見得就要盛開在枝頭上。

        不止一次深入故鄉(xiāng)、故地,我卻突然讀不懂她了。啟蒙的學(xué)校,何日改變了模樣,合抱的柏樹,又移向何方?對我而言,都是謎中之謎,在不理解中,我學(xué)會了諒解。日轉(zhuǎn)星移,還有什么不可改變的。

        蒲塘梢陡地不見了,蒲塘也消失了,地表上的物件,遁進了泥土里。能見的僅是一株株蒲草,它們從建筑的縫隙里擠出,綠得可愛可期盼。想起一些故事,在黃祠堂上小學(xué)時,雨天衣服濕透,被批斗的校長把我領(lǐng)回家去,非要我換上他女兒的衣服,我害羞堅決不從,校長扒下了我的短褲,調(diào)侃一句土話:小雞雞都凍縮了。校長是我們的故土中的故土,適宜栽下本地的小苗。還有我鄰家的姑姑,撲進水里救出溺水的我,她是家鄉(xiāng)的本質(zhì),寧愿冒生命危險,也不讓年幼的生命受苦受難。

        舊時的桃花地,真的有許多無奈,我們在無奈中,學(xué)會了對付無奈。餓著了,有野果可吃,渴著了,有塘水可喝,累著了,有樹可倚。有家歸家,無家歸廟,家廟都尋找不到,還有為莊稼遮風(fēng)擋雨的田坎。以桃花為標志的故土,何曾虧待過土生土長的鄉(xiāng)土人。

        十歲離開家園時,在桃花的土地上,穿心地走過,早感知了一方土地的喜怒哀樂。我把十年的時間分解開來,孩提不算,記下的僅是兩三年時光,但也是夠了,土地乏力,不代表村莊的炊煙沒有詩意。在詩情的逸動里,我選擇故鄉(xiāng),選擇黑暗之中的光明初現(xiàn),選擇泥土和水流,選擇播種和收獲,它們都是我的親人,不離不棄。我的第一行詩句是在蒲塘梢寫下的,我說,親親的故鄉(xiāng)我不想出門。滯澀在,勞累的成分比輕松快樂多,不過是另一種快樂而已。

        我學(xué)會了下地干活兒,知道土地活人,要落實在一個干字上。勤快自是打開土地之門的鑰匙,不用,碩大的鎖就會生銹。鎖銹,門就死了,家鄉(xiāng)隨之就會死去。

        故鄉(xiāng)永遠是寫作者的窩臼,棄之,再無味道??嗫嗟娜兆?,美美地過,我的體會已形成多年。

        故土不酒也醉,桃花春風(fēng),沉醉的是解決不了的愁怨。

        故鄉(xiāng)轉(zhuǎn)身,累中苦中一片光明。

        (三)

        在桃花的土地上耕耘,歉收豐收,只是多少都不會空手。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有泥土的地方總能活人,俗話說,餓不死瞎眼的麻雀,有一雙手,常在泥土中搗鼓,就足夠了。

        故鄉(xiāng)人多是從江西移民過來的,盤泥蓋房刀耕火種,終而有了自己的家園。故鄉(xiāng)人適應(yīng)性強,在一片荒蕪中扎下根來,就沒想著有一天背離而去,先祖?zhèn)儼涯嗤帘P熟了,洼地栽秧,高地興種旱糧,基本上靠天收。也平地鑿眼,開挖出了一個個塘口,吃水用水全依賴這些塘口,蒲塘就是其中之一。塘是故土最美麗的場所,勃然地洋溢著生命的氣息。塘口的內(nèi)涵豐富,水孕育生命、養(yǎng)活生命,其中包括著眾多的俗命。人與自然的對抗,或許就是從挖塘壘壩開始的,至少故鄉(xiāng)是這樣的。我一直以為,塘是土地傷口,河是大地鞭痕,它們實實在在存在著,土地時而會因之發(fā)出震顫。

        丘陵缺水,干旱是最不易解決的難題。如今已成為景觀的柏堰,曾是桃花大地上,極具感染力的地方,它的水感染土地,從而感染了數(shù)以千計的人口。一條小河將柏堰的水和故土蒲塘的水連在了一起,蒲塘的水,又和一棵棵莊稼的根莖對接在了一塊兒。沒有水,地干涸,栽種的莊稼,一把火也就點燃了。在黃祠堂上學(xué)的日子,我天天逆水上學(xué),順流回家,沿著水氣,小小的人,莊稼樣生長,餓著肚子,卻常頂水珠,不曾枯萎過。柏堰的水貼著一個叫大面積的高臺地而過,水上不了臺地,大面積只能栽豆點棉,全然地靠天收成。天天在大面積上躥動,背著書包,默念著能有一天,水上崗頭,整體地漂出稻花的香味。就不曾想過,大面積會成為一座城市的一部分,所有的窗口,都被柏堰漂動的水擦亮。這是后話,但后話更是意味深長。

        爺爺是我敬佩的人,在故鄉(xiāng)他算得上是個智者。小時爺爺常領(lǐng)著我在故土上轉(zhuǎn)悠,他清楚蒲塘梢每一塊田地的品性,栽秧種麥點豆,樣樣安排得得體。走在田埂上,他會叫出每棵草的名字,告訴我,什么樣的草可以入口,可以在災(zāi)年里救人一命。正因為爺爺?shù)闹腔?,他用草的思維,救活了許多人的生命。糧食過關(guān),天災(zāi)人禍,爺爺領(lǐng)著郢子里人,吃樹皮咽野菜,把大青蟲烤熟了吃,甚至蜈蚣蛤蟆蛇也不放過。一些草樣的命活了過來,因之在我懵懂的時候,爺爺就在田疇上,教我識別香花和野草,許多年后我才明白,他是怕災(zāi)星,過往一樣落在我的頭上。

        苦的日子樂著過,一樣有趣。念念不忘的老家,是三間快落架的茅草房,門對開,厚實得很,是用門前的老榆樹制作而成的。窗戶極小,幾根木棍作欞,穿風(fēng)透雨,陽光無阻擋地飄進,到了冬天,扯上一束稻草塞嚴實了,寒風(fēng)鉆不進,家暖和,充滿了青青禾草味。一家人生活在逼仄的空間里,看日升日落,日子過得緊迫,卻坦然,除了想著把肚子填飽,其它的雜念走得遠遠的。除了夜晚,家門是無需閉牢的,走東家串西家,門永遠是敞開的,如鄉(xiāng)村人的心靈,敞亮、通風(fēng)。童年時整日相伴的,就泥土和草,泥玩兒不夠,草玩兒不夠,當然還有些有趣的蟲子到處都是。泥草蟲都是脾氣溫和的家伙,不爭風(fēng)不斗氣,全然是不離不棄的好朋友。泥草蟲家里就有,四處冒風(fēng)跑氣的屋子,它們時刻有機會,探頭縮腦,做半個主人。endprint

        那些年天空晴朗,遠遠地就能看到大蜀山頂,我和小伙伴們常合計,去大蜀山走上一趟,但終沒成行。大蜀山離居住的郢子約十華里,對童年的我們就是天大的距離。大蜀山有許多傳說,比如有狼,狼??改暧椎暮⒆?。比如山有野果,甜得粘嘴。比如山上駐軍,炮可打到蒲塘梢。大蜀山的誘惑一直勾引著我,常在夢中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對它充滿懼怕和敬畏,以致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牛皮不是吹的,大蜀山不是堆的。也有小伙伴幸運地去過了,回來時一圈人圍著轉(zhuǎn),看他掏出一個個山貨,羨慕得心都快掉了。上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不知怎么的同學(xué)們紛紛輟學(xué)、轉(zhuǎn)走,一個年級就剩下了我一人,媽媽說,讓我轉(zhuǎn)到蜀山小學(xué)去讀書,我竟高興得一夜沒睡著。第二天,我纏著母親要去蜀山,媽媽改變了主意,太遠,做娘的不放心。和蜀山失之交臂,如果那時去山邊讀書,除了擁有山,還將第一次離開故土桃花。大蜀山不屬于桃花的地盤。

        樹挪死,人挪活。十歲時,我離開了桃花,去縣城讀書,新鮮感油然而生,坐在教室里,心卻空落得很。此時還沒有鄉(xiāng)愁的說法,少年不知愁滋味,更不知從此和故鄉(xiāng)越來越遠,愁緒越來越重。故鄉(xiāng)的樹長得好好的,我卻拔腿離開了家鄉(xiāng),有一種痛楚,時時襲來,那是拽出根須連帶泥土的感覺。

        (四)

        在縣城的歡欣沒保持多久,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就蟲子樣嚙咬我的心。蟲子成群結(jié)隊,螞蚱、金龜子、青蟲排成方陣,向我撲來。桃花的草木情緣,在我目光里虛晃地瘋長,十歲的我,難有一個偌大的容器盛放。許多天里我想得最多的是逃離,逃回家鄉(xiāng),天天和草泥蟲打交道。

        對桃花的思念,還來自我的學(xué)業(yè),到縣城上三年級,我竟不會乘法,因在黃小讀書時,老師就沒教過,時間差,讓我吃盡了苦頭,常被老師罰站,還被稱之為糊涂蟲。而實際上,在村小上學(xué),我的成績最好,學(xué)校把我當作榜樣。故鄉(xiāng)有話,從小看秧子,我的秧子好,把我當作可成器的孩子。故鄉(xiāng)的大度和包容,遠比縣城高。有意思的是,一個沒學(xué)過乘法的孩子,若干年后上大學(xué),學(xué)的是數(shù)學(xué)專業(yè),成績一直居于班級前三名。那時我常自忖,對數(shù)字的敏感和興趣,一定是來自桃花的,我數(shù)過了稻穗麥穗的顆粒,數(shù)過野花的瓣數(shù),只要數(shù)上一遍,就清清爽爽地明白。田野廣闊,除卻生長詩意還生長數(shù)字。

        我開始很長一段時間,沿著縣城到蒲塘梢的村莊,在一條路上反復(fù)行走,十五華里的路程,基本上縱貫了桃花。周六放學(xué)背著書包匆匆向故鄉(xiāng)奔去,周一天麻麻亮上路,到縣城小學(xué),大部分同學(xué)還沒到校。

        常走夜路,桃花的路曲折,小路近,小路更難走。夜行中,我為自己的膽怯羞愧,不敢回頭,生怕有什么跟著我走,拍下我的肩膀。夜好靜,夏天的蛙聲聒噪,秋天的蟲鳴永不間斷,但仍靜得可怕。沒來由的,我把自己當作了蛙或蟲子,只有靜到底了,才會發(fā)出自己的聲響。我為一輪月亮和星星激動,天空透明,它們投下的影子干凈利索,從不拖泥帶水。

        常走晨路,是真正的晨,上路時,我還打著瞌睡,晨路有盼頭,走著走著天就大放亮了。我喜歡冬天的早晨,寒冷不怕,衣帽包緊了,冷不是事情。冬天有近路可走,冰結(jié)得實,可冰上走,走近路,本是十五華里的路程,越冰而過,總可以少走三五里路。桃花的早晨好美,夜露頂在草棵上,野花無所不在,即便是冬天,都會有貼地的開放。

        奔赴的是我的祖母,過慣了鄉(xiāng)村生活,她不愿去縣城生活,親情和對鄉(xiāng)土的依戀,讓我對奔走樂此不疲。祖母在我回來的晚上,總要接得很遠,背著我最小的妹妹,接到我時滿心歡喜,說不完的話。妹妹還小,她會摟著我的脖子,非要我背上一段。周一早晨回縣城,奶奶起得更早,煮稀飯,盛小菜,逼著我吃上兩大碗,臨走時,還要塞上兩個熱乎乎的煮雞蛋,冬天暖手,別的時間充饑。小妹隨我一起醒,送我出門,剛會說話,每次都用小手指著仍黑的早晨:走了,走了。許多年的今天,我每回憶到此,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奶奶已作古三十多年,我依然懷念她,她的音容笑貌常喚醒我,讓我對故鄉(xiāng)充滿了眷戀。親人和故鄉(xiāng)永遠是一體的,無法割裂。

        對桃花或更小的地域,我理解得浮淺。但教給我的是生命、生活的本真,崗地真的不適合人的居住。從我的爺爺輩開始,故鄉(xiāng)就做著水的夢,一到冬天挖塘疏渠,就和泥土較上了勁。也正是這較勁,到我去縣城上學(xué)時,旱災(zāi)已減少再減少。記得有些年頭,挑大寨塘,全員上陣,連我們半大孩子,也有的無的干上一氣。故鄉(xiāng)喜歡憋著勁干事,一干就非得干成。

        故鄉(xiāng)深不可測,它的深淺至今我難以摸到底。鄉(xiāng)人真的很苦很累,卻一律長壽,特別是女鄉(xiāng)親,很少不活過八十歲的,九十多歲的可雙手捧。我的奶奶活到九十四歲,臨去世前,眼不花耳不聾,還能做針線活兒,基本上是無疾而終,走得安詳。一塊土地有靈氣,人沾著,地氣不僅氤氳莊稼,同樣滋潤著人。

        十歲時的行走,一定驚擾過故土,我常為之不安,盡管我躡手躡腳,輕巧的腳步一定踩痛了敦厚的泥土。夜行,我常為一盞亮在路口、虛掩的門燈激動,有燈就有人家,有虛掩的門就有關(guān)心。鄉(xiāng)村人樸實,知有夜行的人們,他們有意地把燈點亮,把門拉開大大的縫隙,讓燈光散向田野,去照亮,或惚恍或沉靜的眼睛。桃花有句話,田坎冒水,土眼。土眼實在,無聲無息,靠心去體會。我尋常里,愛和孩子敘舊,愛說留亮、留門的故事,孩子不理解,我一再和她說,一抹溫暖,是在無言中的。我的桃花做得好,好得揣在心中,永遠拋卻不去。不過,我沒想過拋卻,亮著的燈、虛掩的門,是故鄉(xiāng)黑夜里的記號,也是我心的敞亮之處。

        桃花教會了我什么,深刻了我什么?我總結(jié)不出,只知升騰的溫情,一天也沒降落下。

        (五)

        我常把桃花當作一幅畫來品味。一幅雋永而能冒出浮雕意義的畫作,水墨丹青,過于輕率,只能是油畫。故鄉(xiāng)是一幅油畫,長在這畫上的元素多重疊加,如同敦煌壁畫,每剝開一層,都有深意表達。痛苦、快樂、沉寂、躁動、死亡、生長、花開、葉落、播種、收獲、炊煙、落霞、鳥鳴、雞飛、狗跳,等等,落點展開的故事,力透畫布,浸淫進了土地里,生根,甚或成為一條條上飲清露下飲黃泉的老蚯蚓,拱出新鮮的地氣。endprint

        一年四季,桃花的土地不閑著。春天播種栽插,夏天一地生長,秋天金黃里收獲,冬天麥苗青青,苜蓿泛濫出詩意——緊貼土地傾聽地球另廂的心跳。如此的綴疊,再笨拙的畫匠,也可描述出一番大氣的愿景。

        畫上從來不缺乏動感,花開花落,魚翔清澈,鳥飛高空,蟲鳴草尖,還有躬身勞作的鄉(xiāng)人,一根扁擔挑起閃閃忽忽的日腳。我常站在門前,用稚嫩的目光和桃花交流,我并不懂得故鄉(xiāng)潛伏的美麗,也不知在這美麗里去打撈一些有趣的碎片,反而在吐納里發(fā)出一股股怨氣。

        還得去說蒲塘,從偌大的塘生發(fā)開來,我看到的蒲草充滿了銅銹斑斑的古意,連綿而無邊際,上百畝的塘池,被蒼綠的蒲草填成一座崗地上的島嶼,小風(fēng)吹過,瑟瑟的聲音如同一場雨,在獨一處降臨。塘水被蒲草壓迫得低了又低,小魚小蝦,緣著蒲草露出水面,嘆息一聲,又潛入水底,它們的家園在蒲根處,安然祥和。鶯結(jié)繭于蒲草的枝椏,巢太像蠶的繭子,小巧、柔潤,適合安放愛情。鶯歌燕舞,很多年后,我讀到這詞句,兀自就被打中,蒲草中的鶯,就是這般生存和動作的。

        蒲塘里的蒲是香蒲,散發(fā)淡淡的香氣,有一種文靜的恬然,無拘無束,與故鄉(xiāng)貼得近而又近。每年香蒲總要走進居家的屋檐,端午節(jié),插艾、插香蒲,和屋檐的高低絕無關(guān)系。我喜歡采摘蒲葉,輕輕一拽,葉便隨風(fēng)而來,握在手上清涼,又傳導(dǎo)出特有的親切感。蒲草不是莊稼,卻有莊稼的氣度。手巧的人家編蒲包、織蒲扇,讓蒲草走入生活的深處。一把漂亮的蒲草扇,在夏季令人羨慕不已,想借上一用,回答的肯定是一首鄉(xiāng)土歌謠:“扇上有清風(fēng),拿在我手中。要想找我借,口中心不中?!敝泻托泻凸芡x,應(yīng)用廣泛,一個中字,代表了訴求的圓滿。

        蒲棒又是鄉(xiāng)村的夢囈,蒲絮做枕,把苦生活中堅硬的夢柔和了。上大學(xué)那幾年失眠厲害,已八十有七的奶奶,給我捎去了蒲絮枕頭,竟治好了我的失眠癥。頭一落枕,我的心陡地安靜,雜亂的心思全然走遠,剩下的是蒲鶯的低語、魚蝦的啜飲,不久,就睡進了家鄉(xiāng)里。我寫信給父母,讓他們讀給奶奶聽,通篇寫的是對蒲草的贊美,據(jù)說奶奶聽了熱淚盈眶。奶奶說,她回到了年輕時。記得我寫過這樣的句子:蒲草的手指,摳出了時光的積塵,我的眼睛沒有了磨礪,眼就好好地睡去了。

        爺爺喜歡牽我在蒲草的聲浪里溜達,他已老邁,慢性支氣管炎,讓爺爺喘息艱難,但蒲草的氣味,往往順暢他的呼吸,令爺爺蒼白的臉紅潤不少。爺爺隨口吟哦: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我不懂,爺爺不解釋,但凄婉之意卻能感受得到。蒲草的深切,豈是我一個黃口小兒能領(lǐng)悟透的。若干年后,讀漢樂府《孔雀東南飛》相同的詩句,讓我震顫,蒲草竟和拳拳之愛交合甚緊。爺爺去世后,葬在了連綿蒲草的邊緣,我去看他,一堆黃土,已有蒲草趨步而上。

        蒲塘在油畫上該是畫眼,那么蒲草就是秀目的睫毛了。一篇短文,我已在一種植物中著墨太多,它的魅力,凝聚了故土的靈性所在。如今我對菖蒲愛之深切,絕非因了附庸去做個文人雅士。菖蒲是蒲塘中蒲草的微縮版,它的身姿做派,截然是香蒲的延伸,只不過,它濃密在陶盆里,小聲低語,進而點破我低于塵埃的卑微。故土的植物轉(zhuǎn)身而來了,我的案頭,一盆菖蒲擺出了可仔細端詳?shù)年噭荨?/p>

        我在畫中走,終是畫中人。在這畫中,我鄭重或放浪形骸,隨意或執(zhí)著刻求,相信都不曾破壞畫的意境,我肯定不是破綻般的色塊,因為桃花,那一抹紅潤,時時開放。

        畫情和詩意在我的心中永結(jié)同心,桃花這幅油彩堆集的畫卷,結(jié)構(gòu)的經(jīng)緯是抒情的詩行。實際上詩藏在土地深處,時不時就如種子發(fā)芽冒將出來。

        前些日子,我回已城市化的故鄉(xiāng),刻意去找家的所在,似乎一切都已久遠,連點兒能勾引記憶的標志都沒有了。低頭而行,猛然發(fā)現(xiàn),一棵蒲草從道路的縫隙探出綠色。蒲草我認識,它的根底是蒲塘。

        桃花盛開是畫。

        桃花華麗轉(zhuǎn)身更是畫。

        (六)

        桃花以驚艷的面目出現(xiàn)時,我的母校,我的家園,我的蒲塘,我的野性桃花,一夜間成為了記憶。

        陌生的桃花鎮(zhèn),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已然是一座嶄新的城市。我居家的村莊,搬進了一幢高樓里,土土的語言開始變調(diào),村人們以新的姿態(tài),站高望遠,點亮一家家燈火,對著升高明亮的窗口,放縱向往和思念。

        我不止一次,在整體搬動了的村莊里放慢自己的腳步,試圖尋找到最熟悉的聲音,比如鳥叫和蟲鳴,雞飛和狗叫,稻浪和炊煙,失望是肯定的??吹阶疃嗟氖切├先藗?,他們背著手,踱著方步,彼此對望,目光交織著蒼茫、迷失,手似乎只有背在身后,再也無存放的地方。握了一輩子鋤把、鍬把,手一旦閑置了下來,左手握右手是最佳選擇。我無意去發(fā)掘,我的故鄉(xiāng)老人們目光里的內(nèi)涵,但匆匆一望間,還是讓我吃驚,他們相互看到的對方,正是一株株或麥或稻或豆或棉的莊稼。農(nóng)人一輩子,莊稼為上、為大,剪不斷理還亂。

        歸于一幢高樓的蒲塘梢,棲落在偌大的花園式的小區(qū)里,綠樹成蔭、花香四溢,小橋流水、魚翔淺底,撫摸里全是美好。但我仍看到有些老人,在地毯般綠茵的草地上,種瓜種菜種心思,讓藤蔓恣肆地拉長蔓延,甚或結(jié)出一坨坨果實來。對土地的依戀,讓他們不顧管理者的一再勸阻,前面說過,后面就忘了,他們看不得土地閑著,和草爭斗了一輩子,豈能輕易給草留下大片的空地。在故土人的面前,瓜菜最香,果實最美,他們的所有心緒,都歸結(jié)在種和實間。

        與此同時,桃花的土地上,生長出了另一種植物,平坦道路、現(xiàn)代化廠房、高大樓群、秀美游園、異鄉(xiāng)的樹木、噴薄的花蕊,過去的飛鳥、爬蟲,歸入了土地深處,車輛如織,逸趣出全新的動感。青青草味的故鄉(xiāng),新品種植物,散發(fā)的是復(fù)合型的香味。嗅上一口,筋骨收緊又放松。桃花城就該是這樣的嗎?

        我在故鄉(xiāng)水源地柏堰水庫扎下了目光。水還和過去一樣的清澈,只是它所澆灌的已不是莊稼的身子,轉(zhuǎn)身潤澤的是景觀,是流光溢彩,是一批批紅男綠女。捧讀柏堰水,恰好碰上了我家老鄰居后人,幾經(jīng)周折,才探聽出她比我晚上兩輩,來柏堰水邊,為的是拍攝婚紗照。柏堰水庫已更名叫柏堰湖,小小的改動,讓一汪水多出了說不上的浪漫。浪漫的地方,要有浪漫做派,鄰家女子婚紗拂動,甜蜜的笑靨,贏得了一池輕盈漣漪。我不由得贊美幾句,心濡濕,而之中雜陳的是若干年前,柏堰水庫的荒涼,以及大旱天,水順著渠道潺潺而下的艱難。

        桃花真的盛開了,無桃花而叫桃花的故鄉(xiāng)開始名副其實。每到三月,過往少見的桃花成片成片地在故鄉(xiāng)盛開,桃花多層次,詩人們深入桃花的心跳,寫出一行行桃紅的詩句,散文家抒情——人面桃花相映紅。插竹為桃的放鴨人常被提起,他神奇的預(yù)言,成就了一座城的前身和后續(xù)。

        我的鄉(xiāng)愁在桃花的行走里一次次抬升,我驕傲又沮喪,故鄉(xiāng)——蒲塘梢只能在記憶里了,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是悲哀的,整體搬動的故鄉(xiāng),充其量也只是故鄉(xiāng)的背影,面目越走越遠,愈來愈模糊。就如我腳下的土地,今天地面上生長的是現(xiàn)代化的物流園,而再深處,才是我夢縈魂繞的大蒲塘。我分明能感覺到,匕首狀葉子的蒲草,憋住呼吸,奮力又奮力向上挺進,土地痛嗎?故鄉(xiāng)痛嗎?被封堵住呼吸與出路的魚蝦痛嗎?鄉(xiāng)愁痛,痛得糾結(jié),痛得矛盾,痛得無以言狀,故土生機勃勃,由農(nóng)村而城市,可正是祖祖輩輩的鄉(xiāng)人追求的夢想?否則,怎么會有“桃花城,十枝桃花九椏開,一枝但等狀元來”的傳說?

        爺爺在他臨終之前,曾讓我扶著他,在故土的大面積上轉(zhuǎn)了一遭又一遭,他對我說,大面積將是城市的中心,高樓林立、燈火輝煌、市聲喧朗。盡管我小,我還是不停地搖頭,大面積黃土黏腳,野草瘋長,荒涼無度,城在何方?我以為爺爺因久病而虛幻了。如今卻真的是這樣,高樓入云,繞行而寬闊的道路,疏落地填實了大面積。天空蔚藍,群鳥陣飛……爺爺也算得上是插竹為桃的牧鴨人了。

        仍是想著故鄉(xiāng)的田埂、水塘、樹木,想著三間草房以及屋檐下的麻雀,想著蒲草和村小的讀書聲,想著稻浪和苜蓿,親切柔和。兀自又想起故土的一件事來,蒲塘東南,曾有一片荒地,荒地上瓦礫泛陳,石人石馬,往往在月色下發(fā)出嘶嚦的尖叫,一次次驚嚇了我們的目光,突然有一天,陡自消失了,無影無蹤,連瓦礫也沉入了地底。

        歷史遁去,鄉(xiāng)村猶存,夢仍可清晰明了。

        桃花盛開,花飛燦爛,不是樹木桃花,又是怎樣的桃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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