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仙
簡介:傳說有個會讓百鳥開口說話的姑娘,她的百靈鳥能唱出天下最動聽的調(diào)子。而經(jīng)年之后,聽鳥的少年走了,訓鳥的姑娘也走了,只有那只舒羽欲翔的百靈鳥,一遍遍地唱著“我愛你”。
一、鳥市
這是沈嵐第三次走過這個賣鳥的店。
他駐足在店門口,看著精心搭建起來的架子上一排排的鳥籠子,八哥、鸚鵡、玉鳥、百靈、畫眉嘰嘰喳喳地叫著。門口案幾上擺著一盆米蘭,鳥語花香將這里裝點得春意盎然。
這是沈陽街頭的鳥市,來逛的都是年紀大些的老頭子,晃晃悠悠地邊走邊瞧,很少有沈嵐這么年輕英俊、西裝革履的男子,所以,不少人經(jīng)過他的時候都會瞧上一眼。
“這鳥叫得真好聽?!鄙驆拐\心誠意地贊嘆。
“鳥叫要叫‘哨,你可以說哨得好聽,不然,顯得外行,買鳥時怕是有人會坑你?!蓖蝗唬粋€軟軟糯糯的嗓音響起,沈嵐回頭一看,竟是個穿著水綠色旗裝的姑娘微笑著看著他。沈嵐只一瞥,眼神便被姑娘的笑容定住了,那微笑恰如一灣漾著春意的碧波。他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緊移開目光,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先生買鳥嗎?”姑娘笑著問道。
“看看?!鄙驆沟溃抗庖晦D(zhuǎn),突然發(fā)覺整個店里唯一一只鍍著金的籠子里居然放著一只灰突突的長得很丑的鳥,就像一只大麻雀一般,他笑笑道,“你們店里最好的一只籠子怎么給這只鳥了?”
“先生可別嫌它丑,這只鳥可是我們的鎮(zhèn)店之寶,它是百靈?!彼p輕地笑道,“全沈陽的凈口百靈,不超過三只?!?/p>
緊接著,在沈嵐震驚的眼神中,女孩輕啟朱唇,模仿出一連串鳥兒的啾鳴聲,緊接著那只百靈鳥頭一歪,哨出一連串甜美的驚人的鳥鳴!此時,門外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都紛紛議論道——
“聞家的凈口百靈開嗓了!”
“這‘十三口哨的,真是漂亮!”
“這只百靈可真是價值連城啊……”
身著水綠色旗裝的姑娘微微一笑道:“百靈因為可以模仿任何鳥類的叫聲,故名‘百靈。十三口是指它可以模仿十三種不同韻律的鳴聲。所謂凈口,是指它只會這十三段,是自幼在封閉的空間下細細調(diào)養(yǎng)出來的。其余的鳥皆算在‘臟口里,是不值錢的。”
沈嵐的神情有些恍惚,他伸手去碰鳥籠,卻是碰到了女孩的手。那羊脂一般滑膩的感覺讓他一滯。
沈嵐慌忙問道:“這鳥多少錢?”
綠衣少女搖搖頭,只是微笑。
“怎么,不賣?”沈嵐輕聲問道。
“您不是來看鳥的,您是來做什么的?”女孩輕聲問道。
沈嵐愣了愣,終于笑了。
“說實話,我沒看中鳥,我倒是看中你了?!鄙驆沟奈⑿镉泄勺与y以言喻的壓迫感。
在沈嵐強大的壓迫下,女孩的微笑沒有絲毫改變。沈嵐突然俯下身子,將嘴唇湊近女孩的耳朵旁輕聲道:“這家店是走私的交易口對吧?百靈聞雪池。你的鳥,不僅哨得好聽,還都會說人話、對暗號、交接情報,對吧?”
綠色旗裝的聞雪池紋絲不動,臉上的笑容更盛,絲毫沒有減退。她微笑著低聲道:“既然您都知道,卻沒帶著重兵將我抓進牢房,那您想要我怎樣將功補過呢?”
“很簡單。”沈嵐?jié)M意地笑笑,“來給我當差,我手下的情報工作很缺人手,我是軍統(tǒng)情報局的局長,沈嵐。”
二、雪池
聞雪池是第二日被接進沈家的。她手里拎著一只八哥籠子,一對渾身漆黑的小八哥在里頭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富麗堂皇的沈公館。
二人還沒進門,便看見一道閃電般的身影從二樓躥下來。
陸小蝶就是這個時候下來的,她身上還穿著翡翠綠的綢緞睡衣,妝都來不及化,隨手披了件猩紅色的大氅。在看見大門外的聞雪池之后,她渾身一滯,緊接著哭喊起來:“沈嵐!你居然一夜未歸!昨天家丁們都在傳,說你上了街,看中一個遛鳥的女人,結(jié)果不到一日你就納了她當姨太太!那我呢!我算什么?!”
沈嵐努力地維持鎮(zhèn)定,默默地對正在玩鳥的聞雪池說道:“幫我擋擋她……”
“這算加班,得加錢?!甭勓┏亓x正詞嚴地說道。
“這算什么加班!這是你的工作!”沈嵐低聲怒道。
“我負責情報工作,幫人擋狂蜂爛蝶這事不算……”聞雪池道。
“加!二百個銀元!”沈嵐咬牙切齒。
“一千個?!甭勓┏睾谜韵镜貜椫\子上沾著的鳥毛。
沈嵐氣得肝疼,咬著牙將聞雪池推到面前,聞雪池瞬間換上一副甜美的微笑。她微微欠身道:“陸小姐好?!?/p>
陸小蝶哭著跺腳道:“你們看她多不要臉!一個姨太太見了未來的正室卻這么沒禮數(shù)!”
也就是在這時,沈嵐發(fā)覺聞雪池微微做了個手勢,兩只小八哥舒展著翅膀,突然開嗓!
一只道:“紅配綠!”
另一只道:“賽狗屁!”
沈嵐沒憋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周圍的下人們也捂住了嘴。
陸小蝶愣怔了半晌,突然明白過來,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的顏色的確犯沖。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吸著鼻子跑遠了……
“這位便是傳說中的總司令家的千金?”聞雪池看向沈嵐。
沈嵐無奈地嘆了口氣道:“這姑娘太難纏,且她父親位高權(quán)重,根本推托不得。說要來我這里小住,結(jié)果一住便是半年……”
“沈少爺居然這么招女孩子喜歡?”聞雪池沖著飛來飛去還在喊“賽狗屁、賽狗屁……”的八哥們做了個手勢示意它們回來,之后回頭沖沈嵐笑道。
沈嵐看得一愣,卻是壓下心里的悸動,別過了頭:“你養(yǎng)的這些鳥雀,不會只說這么幾句罵人的話吧?”他冷淡道。
聞雪池輕聲笑笑道:“我的八哥只罵該罵的人。我若只有罵人這么點能耐,還能坐鎮(zhèn)黑市交易口那么久嗎?沈少爺不覺得自己少了什么東西?”
沈嵐眼神一凜,緊接著便發(fā)覺口袋中的金懷表不見了!他瞇起眼睛,只見那塊懷表正掛在小八哥的腳上!狡黠的小八哥轉(zhuǎn)轉(zhuǎn)眼睛,然后蹬蹬腿,懷表就落在了聞雪池的手里。
“我怕沈少爺?shù)仲?,一千塊大洋沒到手時,這個我先留著。”聞雪池笑得十分真誠。
沈嵐心口一動,以聞雪池的聰明,她會是一枚好棋子。只是,沈嵐不敢想太多,也不能想太多。
三、任務
很快,聞雪池接到了第一次任務。
那是軍區(qū)總司令蔡庸的六十大壽。
“你要砸蔡庸的場子?膽子可真大?!币恢恍‘嬅荚诨\中撲騰來撲騰去,雪池正好整以暇地給它添食喂水。
“你知道嗎?我們截到的消息說,蔡庸為了發(fā)戰(zhàn)爭財,將大批大批的軍火賣給了偽軍!自己的部隊卻以次充好!不知道有多少條無辜將士的性命死在這個混賬手里!”沈嵐說。
沈嵐表面上是財團大亨,真實身份是國軍的地下黨。他埋伏在日偽軍內(nèi)部為國軍提供了無數(shù)重要情報,這一次也不例外。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雪池淡淡地問道,“說說計劃?!?/p>
“要找到蔡庸走私軍火的票據(jù)。若我沒猜錯,就在他豪宅的二樓檔案室里。你用你的鳥兒們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我去把票據(jù)找到,再與你會合?!?/p>
然而,世事無常,他們不知道,這次行動差點要了他們的命。
那一日,雪池換了身翠青色的晚禮服,襯得膚色越發(fā)白皙,烏墨色的頭發(fā)被隨意地挽起。裸露的肩頭看得沈嵐面上發(fā)熱,他無奈道:“你這等姿色去賣鳥委實可惜了?!?/p>
“是嗎,多謝夸獎。”雪池淡淡道。
“你這舉手投足間的優(yōu)雅,不去當個官太太都可惜了?!鄙驆勾蛉さ?。
他突然發(fā)覺雪池停頓了一下,始終如一的微笑消失在她的臉上。半晌后,她搖搖頭道:“不瞞沈少爺說,我是格格出身?!?/p>
沈嵐一愣,在滿大街都在抓?;逝傻臅r候,沒想到她居然這么坦誠地認了。
“你要用我,那勢必早已經(jīng)將我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了,這么詫異做什么?”她的嘴角露出一抹諷刺的笑來。
沈嵐有些窘迫,他突然想到那日在鳥市看到她的第一眼,那清貴、高雅的氣質(zhì)幾乎溢出那間小小的房子,那是真正的貴族氣息,閉著眼睛都能嗅出來。
“后來,皇上倒了,我阿瑪生了三個閨女,我大姐被賣進了窯子,二姐當了一個茶房的姨太太。我年紀小,賣給一戶賣鳥的人家當童養(yǎng)媳。我本以為,這輩子就能這么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地度過了……”
“結(jié)果九歲的時候,軍閥入城,屠盡我一家老小。我逃了出去,卻遇上了山賊。若不是我這一手能耐將我救了,我又能比我兩個姐姐好到哪里呢?”
沈嵐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風溫柔地拂動他的頭發(fā)。
“所以,這次也希望可以逃出生天吧?!毖┏氐椭^道,“我不過是一枚棋子,你來不來和我會合都無傷大雅,可我也想活下去,很想活下去?!?/p>
沈嵐驀地驚呆了,原來聞雪池什么都知道!沈嵐有一種被人洞察得一清二楚的感覺,她甚至覺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逃不過這個姑娘的眼睛!
連做完任務之后她可能會被遺棄,她都料到了。
“不會的。”沈嵐轉(zhuǎn)過頭,直視她的眼睛道,“你還有用?!?/p>
四、危機
天幕將垂。
外頭下雨了,自豪宅中看出去,好似一幕雨簾一般,并不真切。
小八哥對著蔡庸說盡了溢美之詞,什么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精彩的表演吸引了。蔡庸的眼神自開始便死死地落在雪池的身上。沈嵐看著蔡庸的眼神猛地一股無名火起,卻是終究壓了下去,轉(zhuǎn)身隱去。此時大家都在觀賞表演,完全沒人注意到沈嵐的身影恰如鬼魅一般只身溜上了二樓。
檔案館資料繁雜,一個又一個鐘頭過去,沈嵐還在翻找著蛛絲馬跡,終于在一本賬簿里找到了痕跡。他撕下那頁紙,塞進懷里,卻是在那一瞬間,門口倏地閃過一個人影,一個巡查兵高聲叫道:“來人啊,有……”
沈嵐掏出消音槍一槍崩了那個巡查兵,然而明顯驚動了樓下的眾多人馬!
他利落地翻出窗臺,剛要逃跑,卻是在此時他猛地聽見蔡庸喊道:“把那個訓鳥的丫頭也抓住,十之八九和樓上的是一伙的!”
沈嵐心里咯噔一聲……
其實,他早就打算好了,一旦生變,扔下聞雪池立刻走人。雪池于他而言最大的價值便是拖住樓下的軍隊,給他足夠的時間逃跑。
然而,他突然就站住了。
他已經(jīng)邁出了窗戶,可無論如何再也邁不出下一步。
樓下的混亂聲如針刺一般傳入他的耳中。有兵痞大喊道:“抓住那個小丫頭片子!她肯定和樓上的是一伙的!”
“審!給我嚴刑拷打!”
沈嵐的人生素來都是在計劃中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進行,萬事萬物于他而言就像棋盤中的棋子,這種舍卒保帥的事,他沒少干過。
可他突然想起這個姑娘曾經(jīng)說的一句話,她的眼神無限悲哀,輕柔地說,我想活下去,很想活下去。
沈嵐咬咬牙,將已經(jīng)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帶著槍便往樓下沖。然而,當他沖下樓看見聞雪池的一剎那,他震驚了!
那個女孩脫掉了寬大的晚禮服的外套,罩衫下纖細的腰間居然綁了整整十顆炸彈!
那個姑娘的臉被人打破了,嘴角正汩汩地流著血,卻絲毫沒有落人下風的樣子!她依舊是那么貴氣而高傲!眾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執(zhí)槍的憲兵都不敢上前,因為聞雪池就將引線握在手里!所有人心下一沉,誰都清楚若是這十顆炸彈同時引爆,那么,下場必將是同歸于盡!
“別……別……你……你……別動!”蔡庸哆嗦著望著聞雪池,繼而褲襠下方一片潮濕……他居然被嚇得尿了褲子。
聞雪池依舊是那般溫文爾雅,眼神卻如火焰一般耀眼明亮!聞雪池在那么多支槍口下咯咯地笑著,她輕聲道:“小女子今日可真是倍感榮幸,有這么多的老爺和大官為我陪葬,也不枉在人世間走這一遭!”
她的眼神是那樣桀驁不馴,仿佛生死于她而言就是場玩笑。
沈嵐那時只是看了一眼聞雪池的眼神,便再不能自拔。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后悔,若當時他沒有看這一眼,想必日后便不會愛得這樣苦了。
沈嵐后來想,他大概就是在這時愛上聞雪池的。
只一個眼神,就耗盡了他這一輩子所有的驕傲。
五、負傷
最終,雪池的炸彈沒有炸開。
沈嵐的部下趕到了,他們?nèi)恿送咚箯?,沈嵐拉著聞雪池自煙熏火燎的混亂之中逃走,自閻王爺手中拾回一條命。
她只是受了點皮外傷,沒什么大礙。倒是沈嵐,因為他才是主謀,蔡庸的部隊即便在瓦斯中也拼盡了全力要擊殺他。
雪池拼了命地跑,無數(shù)彈片就落在她的腳邊,這一切真的就好像她九歲那年軍閥屠城的時候。瘦小的女孩邊哭邊逃,不停有人在她身邊倒下,那時她那么想有個人來救她,那么想活下去。
突然,有個人從背后按住了她!彈片擦著身后男人的肩膀而過。雪池睜大了眼睛哆嗦地望著沈嵐,沈嵐卻捂著肩膀笑了。
“慫了?剛才的能耐呢?”
“繼續(xù)跑!不要停!不要向后看!”沈嵐在煙霧中大喝。
“為什么……”雪池小聲地問。
“因為讓自己的部下受傷是長官的失職,尤其你還是美女!”沈嵐大聲道。
天可憐見,在沈嵐的保護下,他們終于逃出生天。
然而,沈嵐總共被打了七槍,三顆子彈直直地擦著他的心臟而過。若不是命大,他的命就丟在蔡庸府上了。沈嵐回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被推進了私人醫(yī)生的手術室。
沈嵐醒來后,家中所有人都上前慰問,一個個抹著眼淚大聲號啕。沈嵐強撐起眼皮,清點了一下號啕的人數(shù),卻沒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他想找的那個人,于是皺眉沉聲道:“聞小姐呢?她在哪里?”
家仆看著他的臉色,面面相覷之后斟酌著詞匯道:“聞小姐……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合眼了。”
沈嵐的眉頭迅速舒展開來,也不端架子了,當下便撐起渾身是傷的身子摘下面罩要下床找她。下人們嚇得趕緊按住這尊佛爺,沈嵐急切地道:“她在哪里?我要尋她!”
“她……她……”老媽子一時語塞。
“兩天兩夜不合眼還不熬死人嗎?你們也沒人去勸?!一個個是想死,還是想活?!”沈嵐咬著牙低聲怒道。
家丁們一聽這話臉色紛紛白了白,旋即一個個撲通下跪磕頭。沈嵐懶得搭理他們,咬牙怒道:“有這工夫你們趕緊去后廚,燉點烏雞湯給聞小姐喝!”旋即他便撐著疼痛至極的身子下床去尋雪池,結(jié)果剛一出門,便被門外的景象震住了。
“紅中!”
“三條!”
“吃!胡了,給錢給錢……”
雪池正在和三個太太愉快地打著馬吊,她已經(jīng)鏖戰(zhàn)了兩天兩夜卻絲毫不見疲憊,此時正開心地點著鈔票。她的八哥見沈嵐跑了出來,愉快地撲騰起翅膀,邊撲騰邊喊:“傻帽!傻帽!”
“大少爺,給聞小姐燉的湯用烏雞老參還是枸杞甲魚???”廚娘哆嗦著問。
“不用那么麻煩。”沈嵐青著臉道,“把那兩只鳥的毛給我拔了,今晚吃清蒸八哥!”
“喲,起來了?好得這么快!”聞雪池笑著沖他擺擺手。
沈嵐聽見了自己血液往頭上沖的聲音。
“馬吊打得如何?”沈嵐壓著怒火問道。
“還不錯。”聞雪池輕描淡寫地道。
“我昏了兩日,聞小姐便打了兩日麻將。小姐,您的心可真大。”沈嵐冷聲道。
聞雪池的手僵了那么一下。沈嵐其實并不知道,雪池兩天兩夜沒合眼,借著玩的由頭,一直在等他醒過來。
“兩天又如何?”聞雪池冷哼一聲道,“你昏十天我玩十天又能怎樣?!”
雪池有時候很孩子氣,這話純粹是為了斗氣抬杠。
沈嵐的嘴角顫了顫。
下一秒,她卻被沈嵐這個病人一把自座位上拉起來,沈嵐便當著全家上下百十來號家仆的面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大步向門外走去。
雪池滿臉愣怔,她的兩只八哥最先叫起來:“流氓!耍流氓!耍流氓……”
沈嵐將聞雪池帶到花園一角,毫不憐香惜玉地將她扔在花池旁,他剛想問她,你難道就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生死攸關之時你卻在一旁和別人打馬吊???卻在看見雪池那帶著怨憤的眼神時,他將一切話都咽了下去。
對啊,她還不喜歡自己,她還不知道自己早已經(jīng)愛上了她。
他才意識到,在雪池眼里,他們還是雇傭與被雇傭的關系。原本他就是要扔下雪池逃之夭夭的,沈嵐根本沒有詰問她的余地。
所以,他最終只是顫著聲音問道:“你為什么要綁著炸彈去?”
雪池愣了愣,仿佛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她笑著說:“我若不綁炸彈,落到蔡庸手中勢必會生不如死。這次任務我根本沒有指望著活著回來,所以,與其任人宰割,倒不如同歸于盡?!?/p>
“你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沈嵐突然吼了出來。
他的劍眉緊緊皺起,灰褐色的瞳孔死死地盯著聞雪池。雪池知道,這個人憤怒了。
“我無依無靠,身份低微,哪敢將唯一的希望放在你們這樣的貴胄子弟身上呢……”
突然,她說不下去了。
憤怒的沈嵐一把攬過她,對著她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六、心跡
聞雪池幾乎半個月沒同沈嵐說一句話。
沈嵐憋得心里郁結(jié),想找她說話,卻始終沒找著機會。終于有一日,他鼓起全部的勇氣拉住雪池說:“聞雪池,我喜歡你?!?/p>
雪池萬分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最終說了一個字:“哦?!?/p>
“我說我喜歡你!”沈嵐急了,旋即放低聲音無奈道,“是真的喜歡你?!?/p>
卻是沒有想到,這個姑娘聽到這些話后,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你們這種人,我見得太多了?!甭勓┏氐溃拔視搌B,脾氣也倔,所以沈少爺是覺得我和那些沒腦子的大小姐不同,對嗎?沈少爺以為的喜歡,不過是將我當作一個玩物罷了?!?/p>
“我……”沈嵐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承蒙沈少爺垂愛,小女子感激萬分,但也實在消受不起。”她搖搖頭,決然地轉(zhuǎn)身。
沈嵐甚至覺得,這話于他而言,是一種侮辱,有一種將心捧出來,卻被人摔在地上的感覺。
果然,聞雪池是個妖女,她不僅能折斷他一身的驕傲,還能讓他搭進自己的命。
很快,事態(tài)便發(fā)展到沈嵐不可控制的地步。
這一次來的是陸小蝶的父親,身為華北軍區(qū)司令的陸志誠。陸志誠親自造訪沈公館,對沈嵐道:“沈嵐,我聽說你這里來了一位出色的訓鳥師,我希望可以吸納她,成為黨國一名優(yōu)秀的職業(yè)地下情報人員。我想,你是不會介意的吧?”
“不,我介意?!鄙驆估淅涞氐?。
“爹,你看他!”陸小蝶當即就要哭起來。
“有這樣的人才在,沈嵐當然是不肯放手了?!标懼菊\笑道,“可無論身在何處,這個姑娘都是為黨國辦事,那樣的話在哪里不都一樣嗎?”
沈嵐太清楚這對父女的來意,雪池的事情肯定是陸小蝶告訴她爹的。陸志誠早就有意將女兒嫁給沈嵐,不然也不可能默許女兒干出住在沈公館半年這種丟臉面的事。若能調(diào)走聞雪池,他不僅能得到一個人才,還能給女兒的情路掃清障礙,可謂一舉兩得。
“我自然介意,因為聞雪池是我的……”
“你的什么?”身后突然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
聞雪池提著鳥籠,眼神清冷地看著他。
沈嵐剛要說出“女人”二字,卻被這突然到來的雪池逼得生生將這兩個字咽了下去。
聞雪池看著陸志誠和他身邊氣焰囂張的陸小蝶,別開了眼睛。
沈嵐不知道,就在昨天,陸志誠秘密地約見了雪池,手中拿著一份整理的資料,是雪池曾經(jīng)做情報販子時的種種黑歷史。
“如果我把這些東西曝光,就算是沈嵐,也護不住你。”陸志誠抿了一口威士忌說道。
雪池依舊笑著,眉眼之中沒有半分懼色。她微笑道:“您有了我的把柄卻私下找了我,您想威脅我什么呢?”
陸志誠嘆了口氣道:“才色雙全!果然不簡單!不愧是將沈嵐迷得神魂顛倒的女人?。∥业臈l件就是,你來我手下繼續(xù)從事地下工作?!?/p>
雪池低下頭,極優(yōu)雅地喝了口咖啡道:“知道了?!?/p>
“還有一點!”陸志誠道,“永遠地離開沈嵐!一個有黑點的女人是配不上他的,你應該清楚!”
那一瞬間這個翠衣女孩仿佛停滯了,咖啡杯依舊握在她的手中,只是那棕褐色的液體卻泛起了層層波瀾。
雪池清楚她的立場。她知道今天陸志誠來的目的,她也知道,她無論骨子里多么高雅清貴,可她只是一個卑微的情報販子。
“聞小姐!”陸志誠拋給她一個眼神,搓著手笑道,“是這樣的,我們黨國現(xiàn)在急需你這樣的人才,你是否有意離開沈公館,直接調(diào)到我……”
“我愿意?!毖┏仂o靜地點頭。
沈嵐回過頭,不可思議地望著她。
“陸司令說得不假,在哪里做事不都一樣嗎……”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怒火中燒的沈嵐打斷了。
“聞雪池,你這個沒有心的女人!你知道黨國地下黨過的都是什么樣的日子嗎?!去了那里,除了死,你根本就走不出那個地方!訓練地下黨的都是群什么瘋子,你知不知道?!”
雪池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沒有絲毫的動搖。雪池輕聲說:“我要去。”
“就為了……擺脫我?”沈嵐顫聲問道。
雪池沒有說話。
那一天,沈嵐轉(zhuǎn)身就走,之前的傷口再一次疼了起來。他從沒跟雪池說過,這些子彈里一半都是在逃跑中他替聞雪池擋下的。
為什么不說呢?大概是怕她心疼。讓自己喜歡的人心疼了,對于沈嵐而言,還不如再挨幾顆子彈。
可是現(xiàn)在,沒有必要說了。
七、受刑
雪池的代號成了百靈。
她很快便在黨內(nèi)受到了重用,組織內(nèi)部相當看好她,可見一個有勇有謀的姑娘無論出身如何,在哪里都是炙手可熱的。
雪池的智謀的確是天下無雙,她拿出了那只經(jīng)過特殊訓練的百靈,用它十三種不同的叫聲編寫出十三種不同的代碼,用以傳遞消息。百靈鳥體積小,且不認識的人極容易將其和麻雀混為一談,根本不易識別,一時間重創(chuàng)了敵人的情報網(wǎng)。黑市上懸賞百靈的性命居然出到了三千萬兩黃金!可雪池還是老樣子,每日玩玩鳥、賞賞花,偶爾打打馬吊,仿佛那個人不是自己。
很快,麻煩便找到了她的身上。
那一日,雪池在街上遛彎。這些日子她憋得太悶了,故而出來透透氣。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一路上她身后尾隨著好幾個彪形大漢。雪池當即覺得事態(tài)不對,卻是還沒說話,便被手帕捂住了嘴巴……
她醒來時,是在偽軍私設用刑的監(jiān)獄里。
“說!”對面兇神惡煞的偽軍狠狠地踢了雪池一腳道,“有人舉報那個百靈和你有關!說,你們究竟是什么關系?”
雪池當時便心下了然,這些人只是懷疑她和“百靈”有關,并不知道她其實就是真的百靈。
“我……不知道?!彼龔娙讨弁搭澏兜馈?/p>
“不知道?”那大漢兇殘道,“在這里,我們有的是方法叫你知道!”
他拿起一旁燒紅的烙鐵,對著雪池白皙的皮膚狠狠地按下去!
審訊室頓時傳來少女凄厲的叫喊。
就這樣一連嚴刑拷打了三天,敵人根本沒有逼問出雪池一絲一毫關于百靈的下落。一個大漢對奄奄一息的雪池道:“該用的刑都用了,嘴可真硬!”
“我說了……”雪池在疼痛中顫聲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丫頭,在這里,我們有的是方法讓你知道!”那個大漢突然猥瑣地笑了起來,其余幾個也跟著猥瑣地笑著。
聞雪池甚至聽見了咽口水的聲音。
雪池心下一沉。就在這關鍵時刻,門外突然響起了槍聲。
沈嵐。
在雪池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驚呆了。
“混賬,你來做什么?。俊蹦鞘巧驆沟谝淮慰匆姲l(fā)怒的聞雪池,她的雙眼瞪得幾乎要冒出火來道:“你難道是傻的嗎???你就這么來,不怕暴露身份?!”
沈嵐無奈地笑笑。
“陸司令的兵調(diào)不來,再晚一步,我怕你會出事?!?/p>
沈嵐已經(jīng)查了出來,背后害了雪池的人,正是陸小蝶。
陸司令為了保住女兒,便下令按兵不動、見死不救。反正敵軍的司令部已經(jīng)遭到了重創(chuàng),卸磨殺驢,這是地下黨最常用的把戲。
可任誰都沒想到,沈嵐會豁出性命來救聞雪池。
他脫下風衣,裹在聞雪池的身上。他點了支煙,抽出皮帶,將它綁在雪池的手腕上。
“你這是要做什么?”雪池愣怔地看著他將自己橫抱起來,來到門前。
在那僅有的幾秒鐘,沈嵐認認真真地看著她的臉,似乎想要將她好好地記住一樣,神色那樣莊嚴、認真。
“你究竟要做什么!把我放開!”雪池突然覺察出了離別的恐懼。
然后,沈嵐便低下頭,狠狠地親吻了她。
“我暴露了身份,要想活著回去,太難了?!?/p>
“我是真的喜歡你,是真的沒有將你當成玩物啊?!彼p笑道,“要是將你這丫頭當成玩物,我這不就是玩命嗎?”
雪池愣了。
最后的最后,沈嵐將她扔進了卡車。不顧那個姑娘的叫罵,他扔了煙,拔出了槍。他身后是大批大批的偽軍,可他毫不畏懼。
“我若是能活著回去,你一定要做我的女人!”
八、百靈
沈嵐終究還是命大。
他受了重傷,卻沒有死,不過,身份暴露了。
其實在趕來救雪池的時候,他都已經(jīng)想好了,無論是身份暴露或是死于非命,他都在所不惜,只要聞雪池能平安無恙。
此時此刻,全城都在通緝沈嵐,一時間全國的偽軍都知道了沈嵐的真實身份。然而沈嵐不怕這些,他只想帶聞雪池離開這里,帶著她浪跡天涯,去一個再沒有硝煙戰(zhàn)火的地方,看云卷云舒,一世并蒂如花。
可天不遂人愿。
沈嵐在得知那個足以讓他生不如死的消息是在重傷后的第二日。
聞雪池叛國了。她投靠了日偽軍。
他依稀記得雪池說過:“在哪里做不是一樣呢?”
“我只想活下去,很想活下去?!?/p>
可這樣就能背叛祖國嗎?背叛良心嗎?!
沈嵐咬著牙,他想,即便是死,他也要在死前找到聞雪池,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卻是未曾想,倒是雪池先找上了他。
她還是原先那副處變不驚的樣子,只不過,她已經(jīng)換上了偽軍的軍服。她淡淡地看著沈嵐道:“那日我身處險境,多謝沈少爺救我。如今我是來還這個人情的,我的部下可以護送沈少爺平安出城?!?/p>
“為什么?”沈嵐直視著她的眼睛。
“什么為什么?”雪池一臉坦然。
“我問你為什么要叛國!”沈嵐突然暴喝道,“你知道你這是在做什么嗎?!”
“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說過我是格格出身,所以我哪邊都不站!誰能讓我活下去,我就跟誰!誰給我好處多,我自然就……”
緊接著,她的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沈嵐打完的下一秒,心中便無法抑制地疼痛起來。
“我可不是沈少爺,養(yǎng)在錦繡之中,渾身都是愛國熱血……所以,我這樣的人,又怎么高攀得上您呢?”她嘴角流下血來,可是她擦也不擦一下,哈哈地笑起來,像是聽了個好笑的笑話。
下雨了。
沈嵐后退一步,顫抖著舉起槍。
“我身為軍人,對于叛徒,從來都是一個不留?!彼f。
“那么殺了我呀?!毖┏卦谟昀镙p笑道,“反正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被你殺了也沒什么?!?/p>
她決然地轉(zhuǎn)過身,槍聲響起,卻是只打在了她的腳邊。
雨水落了她一臉,就像是無盡的淚痕。
終 摯愛
最終是陸志誠將沈嵐救了回去。
他們制造了一場假死,在這場假死中,“沈嵐”成功地被偽軍槍殺。而真正的沈嵐換了名字,卻依舊是一名軍人,只不過調(diào)到了后方。
“都會過去的?!标懼菊\拍著他的背說,“誰年輕時沒愛過幾個錯的人?!彪S后他使了個眼色,他的女兒陸小蝶嬌羞地上前,給沈嵐端了杯茶。
月底,沈嵐便要和陸家小姐大婚了。
他想,一切終會過去的,歲月會撫平一切傷痕。
之后,日子便這樣過去了六年,抗戰(zhàn)勝利了,偽軍被一網(wǎng)打盡,曾經(jīng)風云一時的百靈自殺在了偽軍司令部,死后依舊被萬人唾罵,永世不得超生。
沈嵐依舊控制不住自己,去了一趟鳥市。他多么想在那個古色古香的小屋里看見那個女孩。可惜,人走茶涼,所有東西都被搬走了。卻是驀然間,它在角落里看見了一只鳥籠子。
里面關著一只百靈。
它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沈嵐,眼神那么像它曾經(jīng)的主人。籠子里留了足夠的食物和水,好像她的主人知道自己即將遠行,照顧不了它一樣。
百靈連著哨出一長串好聽的啾鳴,沈嵐聽著聽著,突然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淚水就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
可這些又與他有什么關系呢?
那日舉國歡慶,所有軍統(tǒng)內(nèi)部文件都需要歸檔,沈嵐便去幫忙整理,猛然間,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份簽著雪池名字的文件。當他翻開那頁泛黃的文件時,他愣住了。
他覺得渾身的血液凝成了冰碴,心臟在那一刻驟然停止跳動。
“陸志誠,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哆嗦著拿著這份文件去找陸志誠,陸小蝶看見這份文件時白了臉色,她去攔沈嵐,卻被沈嵐一下推開。
“聞雪池竟然是我們打入偽軍的特務?!她什么時候和你做的交易?!說!”
陸志誠起初支支吾吾,直到沈嵐掏出了槍。
六年前,沈嵐暴露身份的那個夜晚,陸志誠原本是準備袖手旁觀的。一個暴露了身份的棋子,便沒有多大用處了。
是雪池,她找到了陸志誠,她跪著求他。
她說她可以頂替沈嵐去做那危險至極的特務工作,只要陸志誠可以保全沈嵐。
于是,陸志誠便讓她去做死間。
顧名思義,她的最后一個任務,就是隨著她的秘密死去。
沈嵐發(fā)瘋似的號啕起來,他沖出門,想去找那個姑娘,他想將她領回來。
百靈又開始叫了。
他猛然間意識到了什么,顫抖著拎起那只鳥籠。百靈鳥的每一種叫聲居然都是固定的!那是她的暗號!那是她成為特務十幾年來,一直使用的暗號!
他聽清了鳥叫的順序后,一把扔掉了鳥籠子,發(fā)瘋一樣跑回檔案室,翻開那本特務專用的密碼本。
“3385,9623,7321……”
一剎那,沈嵐淚如雨下。
密碼只拼出短短的三個字。
“我愛你?!?/p>
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