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枕
作者有話說:這篇稿子寫在春暖花開的時候,我計劃著去重慶,可惜十八梯已經(jīng)拆了。這個故事里,他們分離了很久,卻在十八梯拆遷時重逢。我一直相信,愛情不會因為時光而褪色,只會磨出更溫柔的光,于歲月里生輝。
那一年重慶下了雪,覆蓋過十年的思念,那是愛情最開始的地方。
1
姜釉出生時,重慶的十八梯還沒有拆掉。
吊腳樓下,青灰色的石階路又陡又彎。她家是開火鍋店的。天不亮,父親便擔(dān)著兩桶調(diào)配好的鍋底下山。她一次提早醒來,看不到父親,便放聲大哭。
后來父親提起:“我一回來,就看到你踩著燃氣灶,真怕你給踢開了燒到。”
那之后父親帶著她一起去店里。她貪睡,父親便把她放在一個竹簍里,背在背上。
長大后已經(jīng)記不得年幼的樣子,記憶里卻總有一方青灰色的天空。世界輕輕地晃動,偶爾有鳥飛過去,她看著又困乏起來,聽著父親微喘的聲音,漸漸睡熟了。
遇到他是在七歲時。
他叫韋燁,從外地搬來,住在她家隔壁。帶著他的是個上了年紀的阿婆,穿得妥帖,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他站在阿婆身后,臉繃得緊緊的。阿婆同父親說:“往后就是鄰居了,自己做的點心,嘗嘗鮮。”
父親和她客套,她就偷偷看他。他的面孔隱在暗影中,許久,終于露出來。那時她上三年級,學(xué)到一首詩,說“千樹萬樹梨花開”。她沒見過梨花,卻想象過那盛大的樣子。而他站在那里,眼睛微微垂著,便抵得過千里的春風(fēng)。
他太好看,哪怕不言不語,也精巧秀麗。父親也驚了一下,想要摸他的頭,他卻避開。父親一笑:“長得這樣好看,來我家吃火鍋,給你免單?!?/p>
阿婆也笑了,只有他沒笑,皺著眉,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是插班生,坐在她后面三排。她個子高,是體育委員,做操時站第一排。他卻有點矮小,手腕白細,像蓮花的莖子。有壞孩子欺負他,搶了他的書包丟到樹上。他站在樹下望著,像是認命。
她走過他,又退回來。看他有些戒備地看著自己,自告奮勇地要替他摘下來。他不說話,帶點兒嬰兒肥的臉上寫著不相信。
那是夏天,她穿短袖短褲,抱著樹干往上爬。書包掛在梢頭,沉沉地垂下來。她伸手把書包拉回來,低頭看到他正仰著頭望她。一樹碧綠,被斜陽勾出金邊,像是嵌了金子的玉石。而他眼睛像兩丸黑水晶,養(yǎng)在泉中,黑白分明。
她看得有點呆,忘了下來。他就皺起眉,有點兒急地叫她:“喂,你小心點,別掉下來了?!?/p>
那是他第一次跟她說話。她從樹上溜下來,把書包遞給他:“我不叫‘喂?!?/p>
“我知道。你叫姜釉?!彼鋈簧焓治兆∷氖滞?,“蹭破皮了?!?/p>
他的手微涼,她滿不在乎:“小傷口而已?!?/p>
他卻不這樣想,帶著她回家。阿婆替她上藥,知道原委后夸獎她像個俠女。她一笑,缺了兩顆牙,顯得又傻又天真。
日后上下學(xué),兩人就一起走。
她脾氣大,誰敢過來惹事,她能舉著竹竿追出去好遠。他在后面艱難地追上,臉通紅,咳得彎下腰。她嚇了一跳,替他撫背,手勁太大,倒是讓他更疼了。
“你身體太差了,”她很嚴肅地說,“總要你奶奶擔(dān)心?!?/p>
他家里只有兩人,他同阿婆。十八梯房租低廉,住在這里的,除了不舍得離開的,便是外鄉(xiāng)人??伤沂帐暗酶蓛粽麧?,每次去,窗臺上都放著一只瓶,插了素雅的花。
阿婆有一抽屜的首飾,最珍愛的是個蝴蝶形狀的發(fā)夾,戴在鬢邊,像是展翅欲飛。她很著迷地看,阿婆就摘下,替她別上:“還是年輕人戴好看,老婆子戴,不像樣了?!?/p>
阿婆要送她,她不敢要,紅著臉跑開了?;厝ズ透赣H說了,父親嘆口氣,問她:“喜歡嗎?”
“喜歡,可我不能要。”
“阿釉真乖?!?/p>
后來父親給她買了好多頭花,她扎了,高高興興地去給他看。他認真端詳,很嚴肅地說:“好看?!?/p>
她就笑起來,和他說悄悄話:“爸爸選了好久,被賣發(fā)卡的阿姨笑了呢?!?/p>
“姜叔叔對你可真好?!?/p>
她很驕傲:“他是世上最好的爸爸?!?/p>
2
姜釉的母親在她兩歲時就離開了。
記憶里沒有母親的影子,只有父親,抱著她在漫天風(fēng)雪里執(zhí)著地望著。只是總覺得是錯覺,因為重慶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下過雪。
早上她去叫他起來,兩個人沿著十八梯跑一圈。清晨的風(fēng)是柔而輕的,他跟在后面,氣喘吁吁。他們爬到最高點,整個山城都在腳下。那時城市還沒有那樣多的高樓,賣早點的攤子上,已經(jīng)冒起裊裊的煙。
他想坐下,卻被她一把拽起來:“我爸說,運動完不能立刻休息。”
“這里太高了……”
“你就跟著我,每天跑一圈,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p>
他點點頭,總算喘勻了氣,兩人再牽著手走回去。阿婆準(zhǔn)備了豆花飯,兩人飛快地吃完,跑著去上學(xué)。
這樣的日子再平常不過。日積月累,卻于回憶之上落了厚厚的金粉,將過往修飾得完美無缺。
她常邀請他去吃火鍋,偶爾他會答應(yīng)。店里人漸漸多了,從過去的兩桶底料,到現(xiàn)在一天五桶還不夠。他們坐在角落里,支了九宮格的黃銅爐子。鍋里牛油湯滾得沸反盈天,她夾著鵝腸同牛肚下鍋,垂涎欲滴的樣子。
他是姑蘇人,吃不得辣。小口地嘗一嘗,雪白的面孔就通紅——似乎他的臉很容易紅,跑步時、吃辣時、開心時、不開心時。
他辣出眼淚,她被逗笑了,卻有點兒發(fā)愁:“你這樣,將來娶不到老婆的?!?/p>
這又是大人說的話了。山城人嗜辣如命,他不吃辣,總被人善意地調(diào)笑。她說完,跳下凳子,替他倒了一杯清水。把涮好的菜在水里過一遍,再夾到他的盤里。
她總在小事上這樣貼心,有天生的溫柔。他最開始,便是在她這里學(xué)會如何待人。阿婆待他嚴苛,食不言、寢不語。他三歲時就要自己端正坐著,將碗里的飯吃干凈,一粒米都不準(zhǔn)剩下。
所以越大越覺得吃飯并不快樂,是個負擔(dān)。
可她不一樣。她做什么都快樂,帶著笑,看他吃干凈盤里的菜,又替他夾菜。
他破天荒地吃撐了,忘了八分飽的規(guī)矩。她也撐了,歪著頭趴在桌上。父親走過來,摸摸兩人的小腦袋,無可奈何道:“這樣貪吃?!?/p>
說完替他們拿了消食片。她當(dāng)糖豆一樣吃,掰了一把放在掌心,卻先舉到了他面前:“是甜的。”
那天夜里他肚子疼,忍著不肯出聲,在床上蜷縮成一團。
窗外的天是永恒的黑,被縱橫交錯的電線分割成破碎的幾何體。十八梯都安靜下來,窗臺上的姜花也打了蔫。阿婆上了年紀,睡覺微微打鼾。他翻了個身,將汗擦在袖上,只是想,天亮就好了。
因為天亮,就能看到她了。
3
念初中時兩人不在同一所學(xué)校。
那時她家從十八梯搬到了花市街。火鍋店租下隔壁屋,打通成為一間大店。不少人專程來吃,開著車停在街道上。一到吃飯的時間,這里總堵車。她從人流里擠過去,放下書包,認真地寫作業(yè)。
父親總說:“多虧了小燁,不然阿釉哪肯這樣用心?!?/p>
她是用了心的。六年級時她忽然開了竅,夜里不肯睡,聽著磁帶背單詞。她的窗外種了幾盆花,是從野地里掘回來的。星斗滿天,她歪著頭,看隔壁那盞燈。燈忽然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一閃一閃的,她就笑了。
那是他的窗,隔著幾級石階,同她打著暗號。不是什么高級的摩斯密碼,就是兩個人約定的小秘密。
期末她考了雙百,父親獎勵她,帶著她去吃肯德基。那年歲肯德基很貴,還有人在里面結(jié)婚。她點了漢堡、薯條。父親只吃了一根薯條,就看著她吃。她吃到一半,忽然問:“我現(xiàn)在能不能上三中啦?”
三中又叫南開中學(xué),都說是北大清華的預(yù)備基地。父親有點驚訝:“怎么想去那里?”
“那里最好啊。”她悵然,又有些后悔,“早知道我就好好念書了。”
她一向不用心,到了六年級忽然知道,初中并不是人人都能上想上的學(xué)校的。他學(xué)習(xí)好,目標(biāo)是三中。可她的成績一般,只能按區(qū)域分配學(xué)校。
所以她才忽然這樣用心。夜里她回去,又溜出來,到他窗下敲了敲。半晌,他推開窗說:“怎么了?”
“給你吃?!?/p>
她把懷里的薯條拿出來給他吃。薯條放久了,水汽一熏就不脆了。他拿出一根,遲疑地往嘴里送。她卻忽然止住他,獻寶一樣擠出番茄醬來。
那薯條因為冷了,其實并不好吃。可他一口一口吃下,看著她笑了:“好吃?!?/p>
“我也覺得好吃?!彼Φ醚劬潖澋?,“等我將來賺了錢,請你去吃。”
那時的童言無忌,以為一切都不會變。可后來肯德基越開越多,特意去吃的時候卻越來越少。大多是加班后,買了匆匆咬一口。味道沒有變,卻再也嘗不出過去的心情。
三中考試需要推薦資格,名額給了他。她氣餒,卻又替他打氣:“你加油!不要給學(xué)校丟臉。”
考試在周末。周五夜里她睡不著,趴在窗臺上看星星。父親走進來,語調(diào)克制地問她:“復(fù)習(xí)得怎么樣了?”
她明天也要考試,是另一所學(xué)校,同三中隔了一條江。她興致不高,嗯了一聲,父親笑起來:“三中可不是那么好考的?!?/p>
她瞪大眼,不可思議的樣子。父親又說:“你和小燁一起,我才放心。”
到了這時她才知道,父親給她掏了很大一筆錢,算是買來了考試資格。她開心得不行,第二天跑去和他說。他走出來時眼睛紅紅的,聽完她說,微微笑了一下說:“你要加油?!?/p>
“你還沒準(zhǔn)備好嗎?爸爸說開車送我們一起去。”
“我不去了,”他說,“阿婆清晨高血壓犯了,我要在家守著她?!?/p>
她著急起來:“哎呀,那不要爸爸送了,讓他留下看著阿婆,我們倆坐公交車去?!?/p>
可他搖了搖頭,像是下了什么決心。牽起她的手握了握:“阿釉,替我那份一起加油吧?!?/p>
那天考試她用了一百二十分的勁,出來時父親載著她往醫(yī)院去。她有點不明白,心里卻隱隱有了猜測。下車前,父親對她說:“你多勸一勸小燁……”
病房里沒有他的影子,她在安全通道里找到他。門半開著,光從走廊里灑進樓梯。他坐在臺階上,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想了想小聲說:“數(shù)學(xué)最后一道題我沒有寫出來……你以前教過我用二元一次方程組的,可我忘了?!?/p>
“我太笨了,大概也考不上了。我爸說,八中也不錯的……”
“阿釉,”他打斷她,輕聲說,“阿婆她去世了?!?/p>
她猛地停住,忘了怎么說話。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抱住了他。說是抱并不準(zhǔn)確,實際上兩個人像是小獸,緊緊地相互依偎。
“早上她替我熱了牛奶和雞蛋……讓我好好考試。她提到我父母,說他們是為了我才不在了……我聽得不耐煩,頂撞了她,她被我氣得頭暈,就去屋里休息了。”
像是時光回到那一刻,他自知不對,心里也生了幾分埋怨。他一歲時一天夜里發(fā)了高燒,父母帶他去醫(yī)院,路上遇到車禍。只有他活下來,被阿婆帶著回來故鄉(xiāng)艱難撫養(yǎng)。所以他要聽話、懂事、爭氣。
所以他從來沒有體會過什么是撒嬌同任性。
他決定不去考試,是賭氣,也是擔(dān)心阿婆。他把灑了一地的牛奶擦干凈,又給姜花換了水。屋里的阿婆總也不醒,他走過去,輕輕地碰了碰。阿婆的手落下來,干枯的腕子上戴著碧綠的鐲子,是她戴了一輩子的老伴兒。
“如果我當(dāng)時送她去醫(yī)院,也許她就不會死了?!?/p>
她聽不下去,抱住他放聲大哭。他卻沒哭,還在喃喃:“我很后悔,我該去考試的?!?/p>
4
阿婆的葬禮由父親幫忙操辦。
那天下著細雨,山城蒙了水霧。他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手里捧著黑白的照片。她跟在后面,看著他消瘦的背影。
他像是陡然長大了,因為垂著頭,肩胛骨突兀地支起衣服。她父親怕他有事,一直站在他身邊,可他自始至終沒哭,很有條理地按著流程,將阿婆送走。
遺體進焚燒爐時,她站在一邊,牽著他的手不敢松開。他就那么望著,唇抿得緊緊的,面無表情地說:“阿釉,我再也沒有親人了?!?/p>
她哭起來:“你哭吧,哭出來就好了?!?/p>
可他又搖了搖頭,一顆淚順著眼角滾下來,流到腮邊,凝固了,像是人生忽然走到了冬日。
成績出來時人人都吃了一驚,她竟然考上了。父親印了橫幅拉在火鍋店門口:熱烈慶祝姜釉考取三中。
她捂著臉走過去,和他抱怨:“爸爸簡直高興壞了?!?/p>
他只是笑,替她把亂了的頭發(fā)別在耳后。她有點沮喪,因為無論如何耍寶賣乖,他都不肯開心。他去了八中,免了全部的學(xué)雜費。校長親自特批,只要他中招考進全市前五,還有一筆不菲的獎金。
十八梯的房子,她父親替他續(xù)了三年的租金。他知道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又寫了借據(jù):“等我念大學(xué)時,會還給您的?!?/p>
父親私下同她講:“他是個好孩子。我如果不收下欠條,他肯定不會接受的。”
他就是這樣,哪怕是好意,也不肯平白受人家的恩惠。他背脊挺得筆直,似乎一輩子也只有在阿婆送葬時曾經(jīng)傴僂。
她常去替他做飯。小姑娘一本正經(jīng)站在灶臺前,袖子挽得高高的,很有派頭地問他:“想吃什么?”
不過她只會下面條,偷拿店里切好的牛肉和底料,兌上水燉一燉。面條一點嚼勁都沒有,他卻吃得干凈。她坐一邊看著他,小聲說:“不然你就和我回家吃嘛,爸爸做的飯好吃多了?!?/p>
她到了青春期開始長痘痘,過去熱愛的辣椒不敢多吃。可他卻學(xué)會了吃辣,眼都不眨一下。他漸漸像個正宗的重慶人,可她卻記得,他過去喜歡吃甜食。阿婆會做江南的點心,小小的青團,點了紅色的印跡。好看得像一件藝術(shù)品。
可再也沒有人替他做了,也沒有人在下雨的夜里替他烘干衣服。人生不過走了十幾年,可他的甜,也只剩下一點。
他看著她,像看著很珍貴的東西。珍而重之,連一聲重話都不敢說。
吃完飯兩人趴在桌上寫作業(yè)。她把不會的題畫出來,他就替她講解。為著省電,屋里只開了一盞燈。他把燈推到她面前,照出小小一片影。她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傻乎乎地笑,同他講:“等以后,我們把這間屋子買下來吧?!?/p>
吊腳樓一年到頭陽光稀少,坐在屋里像是淹沒于深海。這樣的地方,逃離還來不及??伤f了,他卻了然于心:“好啊,買下來?!?/p>
買下來,他們一直在一起。
5
阿婆曾經(jīng)有愿望,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葬入祖墳。
初中畢業(yè)的暑假,姜釉陪他著坐上了開往那片山村的列車。
阿婆是川西人,年少去了姑蘇。如今回來,也不過一捧灰。群山環(huán)抱間,世界像是小小的搖籃。請來的人挖好了墳塋,他將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進去,跪地叩長頭。
她在一邊,陪著他跪下。他仍是平靜的樣子,看著她擔(dān)憂的目光,甚至還笑了一下。她牽住他的手指,心里有很多的心疼,卻又無能為力。
他們住在鎮(zhèn)上唯一的招待所里。逼仄的衛(wèi)生間里,他坐在小凳上,彎著腰替她洗上衣。
她腳上走出水泡,一瘸一拐地過去說:“別洗了,還不累呀?!?/p>
“你先睡吧。晾干了你明天還能穿?!?/p>
她躺在單人床上,聽著他搓洗衣服的聲音,漸漸睡著了。被叫醒時,她呆呆地望著他。他拍了拍她的臉頰說:“快點起來?!?/p>
“怎么了?”
他匆忙地俯下身,將鞋子套在她腳上,拽著她往外走:“地震了?!?/p>
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這場地震多么殘酷。震中離他們不過三十里,信號中斷、山路崩塌。他們被困住,只能隨著人群前往空地。
山里的夜,風(fēng)總是冷的。兩人靠在一起,他察覺到她的顫抖,用背脊替她擋住刮來的風(fēng)。許久,她又一次睡著了。他想要松開手,替她找件衣服??伤偷乇犻_眼,拽著他的手說:“韋燁,你不要走!”
她大大的眼看著他,里面盛滿恐懼。他重新握住她的手,保證說:“我不會走的?!?/p>
天邊露出魚肚白,他擔(dān)憂地撫著她的額頭,觸手是滾燙的。旁邊的阿嬸說:“這么燙,不吃藥要燒傻了。”
可哪里有藥呢?這里的人看病,需要走上十幾里的山路,去最近的小城。人類在天災(zāi)面前,是如此渺小。他替她找來水,焐在胸口暖得有了溫度,才小心地喂給她。她燒得神志不清,嘟噥著他的名字,便又沒有了聲響。
有許多人在哭,哭被埋在廢墟里的親人。許多的烏鴉從天空掠過,像是黑色的云彩。他將她背在身上朝外走去,有人問他:“你去哪?”
他平靜地回答:“我要出去,帶阿釉看醫(yī)生。”
那一年他只有十四歲,身量未成,瘦得有些局促。天慢慢亮透了,將滿目的瘡痍暴露得清晰殘忍。她把頭伏在他的頸邊,肌膚滾燙,唇也因為缺水而干裂。
“韋燁……”她斷斷續(xù)續(xù)說,“我會死嗎?”
“不會?!?/p>
“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阿婆旁邊……你來祭拜時,我就能看到你了……”
她說完,他破天荒地發(fā)了火:“閉嘴!”
他不想聽她說這些。如果她有事,那要他怎么辦?
她的手緩緩地抬起來,在他的臉頰上,拈起一顆淚:“我逗你玩的,我不會死,你別難過?!?/p>
那條山路,尋常走也崎嶇。如今滾石遍地,樹木腰折,狼藉到了極點。他背著她走了三個多小時,前路被一株古樹阻斷。他力竭,翻不過去,只能絕望地跪坐在地上,抱著她,在這樣一片骯臟凌亂的地方,無聲地大哭。
“阿釉,”他哀求說,“你一定要挺住。我算過了,再走兩個小時,我們就可以走出去了?!?/p>
她在他懷里,小聲說:“我相信你?!?/p>
“你不要睡……”
“可我好困呀?!?/p>
他不準(zhǔn)她閉上眼,要她一直看著自己。他從沒有這樣不講理,像是把一生的脾氣都在這一刻發(fā)作出來。她想笑,可是實在沒有力氣。
失去意識前,她還在想,要是她醒不過來了,他要怎么辦?
6
她再次醒來,是在兩天后。
屋子里燒著火,她整個人都懶洋洋的,像是睡得太飽,反而提不起勁兒。她正想下床,有人推門進來,看她醒了,連忙說:“別下來,你的鞋子丟了,光腳下地又要生病?!?/p>
“韋燁呢?”
“他替你煮粥去了。”
她有點害怕,蜷縮起來。那人看出來了,轉(zhuǎn)頭又出去。過了一會兒,門再一次被推開,他沖進來,一把將她抱住:“阿釉,你終于醒了!”
他抱她很緊,勒得她有點疼??伤肿煨ζ饋恚骸绊f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她吃了退燒藥,又活蹦亂跳,追著他一定要報恩。怎么報不曉得,老陳提議說:“以身相許啊。戲文里都是這樣唱的。”
老陳就是把他們撿回來的男人。他在這里當(dāng)護林員,實際是為了保護只在這里才能生長的一種蘭花。
老陳長得五大三粗,她本來有點害怕??沙粤怂镜囊巴煤?,“驚為天人”,立刻同老陳成了忘年交。
夜里,三個人一起坐在門口。老陳摘了一碗野莓子,她吃了一顆,被酸得臉皺成一團。老陳嘲笑她:“嘴皮子太嫩,吃不得酸苦,只能享福咯?!?/p>
“那你就是只愛吃苦?”
“可不是嘛?!崩详愓f,“我放著城里的工作不干,跑來這里當(dāng)護林員,不就是只愛吃苦?”
老陳學(xué)的是金融專業(yè),當(dāng)初在北京年薪五十多萬??伤麖男“V迷植物,聽說這里有珍稀物種,千里迢迢來了,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他們倆聊天時,韋燁挑出紅潤飽滿的莓子。她張開嘴,他就放進她口中。老陳嘖嘖:“瞧小燁賢惠的樣子,跟個小媳婦一樣?!?/p>
她莫名有點臉紅,齒向下咬。果汁炸開,像是整個姹紫嫣紅的春天都囊括在了嘴里。
路在第三天被打通了。解放軍步行著進入災(zāi)區(qū),通知直升機將他們兩個接走。
她有點舍不得,看著老陳一步一回頭。老陳笑著沖她擺手:“趕緊走吧,你爸肯定擔(dān)心壞了?!?/p>
“老陳?!彼龥_他說,“我會回來看你的!”
老陳沒說話,笑著望著他們坐上直升機。螺旋槳刮起巨浪,塵土飛揚間,老陳仍站在那里。
她有些傷心,靠在他肩頭。他忽然說:“有時間,我們再回來這里?!?/p>
“嗯?!彼f,“等高考結(jié)束,我們來陪著老陳。”
回去之后才知道,這一場地震究竟有多么嚴重。
他們活下來,實在是太過幸運。聽說他背著她走在路上時,鎮(zhèn)里一場余震,又埋葬了不少人。
父親帶著他們?nèi)飞桨莘?,捐了大筆的香油錢,說是替他們積德行善。她有點無語,咂舌說:“還不如捐給災(zāi)區(qū)呢?!?/p>
他拉住她,小聲道:“姜叔叔也給災(zāi)區(qū)捐了,阿釉,你不要總誤會他?!?/p>
進入青春期后,她就變得有些叛逆,同父親的關(guān)系不好不壞。聞言她不再說話,應(yīng)該是生氣了。他拿她沒辦法,把替她買的香囊給她:“送你的?!?/p>
她氣鼓鼓地接過來,從里面倒出一把紅色的珠子,那珠子帶著香氣,珠圓玉潤。他介紹說:“這是紅豆,也叫相思豆?!?/p>
“此物最相思?”
她說完覺得不對,臉紅透了,轉(zhuǎn)頭跑下臺階。他看著她扎在腦后的馬尾一甩一甩,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7
高中三年過得波瀾不興。
高考成績出來時,他成了狀元。父親帶他們倆出去吃飯,總有招生辦的找來,勸他說:“你來我們學(xué)校,全額獎學(xué)金!”
父親笑得嘴都合不上,叮囑他:“千萬不要為了獎學(xué)金去不喜歡的學(xué)校。學(xué)費我替你出,你以后還我就好?!?/p>
吃完飯分別時,他對著父親鞠了一躬。月光下,他的背影是高挑消瘦的。她望著他,忍不住想,他這是第二次沖爸爸鞠躬了。似乎每一次都是為了錢,因為人活在世上,永遠庸俗,永遠離不開錢。
只有一個地方是個例外。
老陳還是那么高大,頭剃光了,更像個土匪。她跑過去要和老陳擁抱,老陳躲開了:“你也是大姑娘了,男女授受不親。”
她哈哈大笑:“我都能當(dāng)你女兒了?!?/p>
那頓飯是老陳親自做的,小雞燉蘑菇。他大刀闊斧地切肉,丟進鍋里,翻炒了兩下忽然皺了皺眉說:“小燁,來,你來顛顛這勺子,看沉不沉?!?/p>
韋燁上前接過老陳的位子,問老陳:“你還好嗎?”
老陳不回答,往鍋里撒了鹽,一遍過后,又撒了一遍。姜釉從外面進來,臭美地給自己頭上簪了好多花:“花都開了,真好看啊。”
“我辛辛苦苦養(yǎng)的,你都給我禍害光了?!?/p>
像是找到了借口,老陳過去,和她嘻嘻哈哈地玩鬧。他站在灶臺前,爐火熏得眉眼都是熱的。他想到老陳剛剛皺起的眉頭,嘗了嘗鍋里的菜,果然咸得讓人受不住。
吃完飯,三個人都抱著茶缸喝水。
月亮掛在樹梢,被風(fēng)一吹像是粉雕玉琢的珍珠。姜釉吃得最多,頭靠在扶手上抱怨:“鹽放得太多了,齁嗓子?!?/p>
老陳打圓場:“那你還吃了那么多。”
“我這不是怕浪費嗎?”
月光像是酒,熏得人醉了。韋燁望著姜釉的側(cè)臉,看到細細的白色絨毛,像是一朵小小的蒲公英。
記憶里再也沒有這樣好的時光了。老陳在,她也在。三個人談天說地,似乎無所不能。
夜深了,她蜷縮在椅子上睡著。他抱著她往屋里走,老陳沒幫忙,束手站在一邊。他把她安頓好,這才又走回去坐下。
老陳拿了兩個杯子,滿上了酒。月光里,白水晶似得。
“你小子看出來了吧?!?/p>
老陳問他,他點點頭,老陳就笑了:“就你機靈,那丫頭要是有你一半聰明,我也不用一直擔(dān)心了。”
“是什么???”
“肝癌,晚期咯?!?/p>
老陳像是說著別人的事,語調(diào)還是輕松的。他坐在那里,手在膝頭漸漸握緊。許久,問老陳:“不再去醫(yī)院看一看嗎?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打工賺錢給你看病……”
“傻小子啊?!崩详愡攘丝诰疲安皇清X的問題,是命。我的命到頭了,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區(qū)別?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你替我發(fā)招聘啟事。我愿意拿出我全部的積蓄,雇人替我守著那一片蘭花?!?/p>
他嗯了一聲,垂著頭不說話。老陳把酒推過去:“喝一口吧,你也是個男子漢了,小燁,可惜我不能看著你和阿釉結(jié)婚?!?/p>
他說不出話來,一口把酒飲盡了。那酒這樣苦,像是他十多年零落的人生。愛他的人、他愛的人,到底都要離開。
他握得越緊,丟得越多。越用力,結(jié)局越悲傷。
八月的一個早晨,老陳的蘭花開了。
這花是第一次開。老陳侍弄了十多年,卻被來散步的他們倆搶先看到了。
她倒抽一口涼氣,轉(zhuǎn)身往后跑。他跟在后面,問她:“你去哪?”
“我去告訴老陳——”她說,“他的花開了!”
推開門時,她喘著氣站定。庭院里寂靜無聲,她走進去,看到老陳伏在桌上。
他像是睡熟了,連她進來了都不曉得。她心里生了恐懼,小聲叫他:“老陳?!?/p>
身后的韋燁趕過來,看到了,猛地拽住她,要把她拽出房去。她呆呆地任他拽著,半晌明白過來,扭著身子說:“你的花開了!老陳!你起來看一看??!”
韋燁抱住她,她掙扎著,兩人一起跪坐在門檻上。
日光自門前分割,屋內(nèi)是全然的黑,屋外細雨朦朧。老陳喝了一半的酒還放在角落,洗好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地擺在床頭。
她倒抽一口涼氣,終于放聲大哭。他抱著她,不要她再去看。自己卻緊緊地望著老陳,想要最后看一看他的模樣。
8
他們替老陳辦了喪事,火化后,把他埋在了阿婆的墓旁。
他發(fā)了廣告,用老陳全部的積蓄,加上自己攢了這么多年的錢,招新的護林員。她總守在電話邊,夜深了也不肯回床上睡。一次她趴在桌上睡著了,半夜猛地醒過來,打電話同他講:“我做夢夢到有人來應(yīng)征……”
他不知怎么安慰她,她卻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情緒:“不說了,萬一有人打電話進來會占線的?!?/p>
她就這么盼著,直到快開學(xué),也沒等到一通電話。她考得也很好,和他一起填報了北京的學(xué)校。收拾東西時,她很沮喪說:“我真沒用……老陳最后的愿望我都實現(xiàn)不了?!?/p>
“這不是你的錯?!?/p>
老陳這一生太浪漫了。
他把生命奉獻給一片不曾開花的植物,最盛大的花期,卻是為了迎接他生命的落幕。這世上很少有人能這樣了,不慕榮利地奉獻自己,在這樣外人看來毫無疑義的事情上揮霍自己的人生。
他替她把行李放好。她坐在床邊,帶著哭腔叫他:“韋燁,人為什么總會無能為力?”
他回答不上來,只是說:“別擔(dān)心了,這件事我會處理的?!?/p>
她總是無條件地信任他,聽他這樣講,竟真的有些安心。他們買了火車票,位置挨在一起,打算一起去北京。
她第一次離家這樣遠,滿心都是激動。到了車站,她牽著他的手,從人群里擠過去。他看著她,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她察覺到了,有點害羞:“怎么了?我臉上有臟東西嗎?”
“不是,”他說,“我只是忽然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長成個大姑娘了。”
她已經(jīng)長成了大姑娘,亭亭玉立,有花一樣的容貌。他把她放在心尖上,只覺得看不夠,哪怕只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上車時,人都擠著往前走。他在后面,一把把她推了上去。她跑到位置上,對著窗外的他說:“你快上來呀?!?/p>
他沒動,望著她不說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有些著急:“韋燁,你怎么還不上來呀?”
“阿釉,”他回答,“我不去北京了?!?/p>
“為什么?”她糊涂了,“你不上學(xué)了嗎?”
“我辦了休學(xué)手續(xù)。我要先去老陳那里,替他守著那片蘭花,等招到人替我,再去上學(xué)?!?/p>
列車員吹響了口哨,走廊上站滿了人。她想擠出去,到了門口時,門卻已經(jīng)合上了。她拍打著門,對著他大喊:“不行!韋燁,你先上來!”
“阿釉,聽話?!彼麑χα诵?,“相信我,我很快就會去找你的。”
列車終于開動了,她在門后,可置信地望著他。他跑了兩步,想要追上她,卻只是克制地停下。
他想起那一年,他背著她,覺得走投無路時,卻被人拉了起來。
拉他的人長得五大三粗,灌了他一口水說:“小伙子撐住了,我這就帶你們回家?!?/p>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家了。除了她,老陳就是他僅有的親人。
車站里空蕩蕩的,他站在那里。直到再也看不到那列火車了,才轉(zhuǎn)身離開。
9
2016年,十八梯正式被拆除。同樣是在這一年,國際動植物保護組織發(fā)布聲明,在四川境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新的蘭花物種,為此將要設(shè)立保護區(qū)。
這一年,距離韋燁離開,已經(jīng)過去了近十年。
十年里,他依照著老陳的遺愿,在這片人煙罕至的森林里,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老陳的蘭花。
日復(fù)一日,像是永遠不知疲倦。
而在山城里,在十八梯下,姜釉站在那里。
吊腳樓、青石階碎了一地。風(fēng)有點冷,她抱緊手臂剛要轉(zhuǎn)身,卻忽然頓住。
遠處有一點亮光,一閃一閃的,周而復(fù)始,永不疲倦地訴說著什么。
記憶回到那一年,小小的她靠在窗邊。隔壁的燈一明一暗,是獨屬于他們兩個的暗號。
人生里再也沒有跑過這樣快,她努力向上奔跑,心臟跳得快要蹦出胸腔。最遠的那一級臺階上,他站在那里,手里握著手電筒,向著她打著暗語。
他變了很多,又像是沒有變,向著她張開手臂微笑著說:“阿釉,我回來了?!?/p>
她不敢上前,顫抖著唇問他:“你不走了?”
“不走了,那里成了保護區(qū),有專家?guī)ш牨Wo。答應(yīng)老陳的,我做到了?!?/p>
他的手臂還張開著,懷抱迎向她,似乎永遠不會被時光擊垮。她終于走完最后一步,撲入他懷中,放聲大哭。
思念原來是這般模樣。
傷心、膽怯與失望凝固成琥珀,開出花朵。千樹萬樹,花開成海。
那一年重慶下了雪,覆蓋過十年的思念,那是愛情最開始的地方。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