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

清泰街

清泰街原是老城區(qū)的一條主街，南通渭河渡口，北連儀鳳街，一座鳳凰臺把兩條街南北隔開。儀鳳街上有早年間的縣衙、文廟、學(xué)道門，建筑雖已破舊，卻都是飛檐斗拱、雕梁畫棟。而清泰街上則全是小門小戶，磚砌的門樓，兩扇木板門，簡陋卻也素凈。站在鳳凰臺上朝兩廂觀望，儀鳳街好似大家閨秀，清泰街分明就是小家碧玉。小卻自有其小的好處，簡潔明秀，質(zhì)樸無華，三十幾家住戶，三五家門店，街兩旁柳樹成蔭，垂柳依依，有一絲悠然、幽靜，又透出些許冷寂之氣。

清泰街上的人物，也都似這條街一樣不事張揚。文革中，鳳凰臺上城頭變幻大王旗，搖旗吶喊的都出在儀鳳街。那邊鑼鼓喧天，風(fēng)起云涌，走過鳳凰臺，這邊卻風(fēng)平浪靜，寂然無聲。人們該干啥干啥，開雜貨店的照樣賣醋賣醬油，開竹篾店的照樣編竹筐竹凳竹圈椅。只有開裝裱店的老丁那時賦了閑，把被斥為“四舊”的物什收拾起來，改行釘玻璃相框。清泰街上自古沒出過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都是平常人家，穿的一襲布衣，吃的粗茶淡飯，家家如此。要說這家和那家有什么區(qū)別，在那個年月，無非是這家根正苗紅、幾代清白，那家隱隱晦晦、不明不白。街上本沒有多少故事，后者往往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曾經(jīng)，開裝裱店的老丁就是一個。

老丁是解放那年來的清泰街。其時他還不老，二十歲出頭，操著外地口音，一來在裝裱店里當(dāng)學(xué)徒。兵荒馬亂的年月，來清泰街找營生的人極少。忽然來了個后生，精精干干的，手腳也麻利，于是有人懷疑他是提前進城的地下黨，只等攻城時登高一呼，和外面的隊伍里應(yīng)外合。后來解放了，鳳凰臺上架設(shè)電臺的道士，西門口茶爐里跑堂的地下交通員，都紛紛出來參加了工作，不是進了公安隊就是在政府里有了公職。老丁卻遲遲不見發(fā)跡。于是又有人懷疑他是一名潛伏的敵特。情況層層上報，政府公安科為此專門成立了甄別小組。據(jù)老丁交代，他七八歲流落在洛陽，靠拾破爛為生，后來在鄉(xiāng)下走鄉(xiāng)串戶補鍋糙風(fēng)箱。再以后，就來到清泰街。問起他的籍貫、家鄉(xiāng)，老丁連連搖頭，說是自小在外漂泊的人哪有什么家鄉(xiāng)。再說了，出門時那么小，就算有家鄉(xiāng)也記不得了。調(diào)查組多次想組織人外調(diào)，都苦于他此前居無定所，無從下手，最后只好作罷。老丁的身世從此成為一個謎，成為隱藏在清泰街的一個秘密。誰都知道他的歷史上有個黑洞，一來運動就審查他。審查來審查去，到了新世紀(jì)，老丁還是老丁。

如果說清泰街上有過人物，老丁因為那段晦暗不明的歷史，多年來被大家不厭其煩地談?wù)摚虼怂愕蒙弦粋€。

進入新世紀(jì)，街南頭有個在肉聯(lián)廠殺豬賣肉的人，叫趙大有。肉聯(lián)廠倒閉后，趙大有買斷工齡，拋下妻子女兒，獨自在外闖蕩了幾年世界。據(jù)說他什么事都做過，在北山放羊，在南山給人割竹子。有一年回到清泰街時，忽然變得說話手舞足蹈、滔滔不絕，練就一副好說辭。自稱這幾年在外接受高人點化，精通掐字算命、堪輿風(fēng)水，甚至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隔空取物。趙大有一時間成為人物，人稱趙半仙。清泰街因為他著實熱鬧過一陣，門前車水馬龍，上門的都是非富即貴，拎著大包小包在門外排成一行，成為街上一景。在清泰街人看來，紅得發(fā)紫往往意味著接下來要發(fā)黑、腐爛。果然，不出三年，趙大有騙人的把戲被屢屢戳穿。他在家門口挨過揍，被派出所傳喚過。眼看著剛過六十，一場浮華煙消云散，只留下大門口剛修建的一座仿古門樓。

那時節(jié)，老丁裝裱店的生意卻正紅火著。學(xué)道門巷的裝裱店用上了機器裝裱，他依舊堅持著手工工藝。機器做出來的活沒味兒，老丁說，要有味兒還得靠師傅傳下來的手藝。老丁的堅持很快有了回報，不斷有人從省城抱著一摞一摞的字畫奔他而來，為的是見識他來自前輩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手藝。門店里的燈光通宵達旦，他一天到晚貓著腰忙碌，連抬頭的功夫都沒有。轉(zhuǎn)眼間，老丁過了七十，兒子兒媳搬出了狹小逼仄的裝裱店，只留下孫子丁四毛和老丁兩口同住。丁四毛不似老丁那么謙和、低調(diào)，從小是個不安分的小子，不愛上學(xué)，在社會上結(jié)交了一幫狐朋狗友，日日在網(wǎng)吧里打游戲。缺錢時，一伙人頭腦一熱，去濱河路上找錢。碰著夜晚獨自出門的男女，圍上去一陣拳腳，掏了錢就跑。十八歲那年，丁四毛又因為打群架被公安抓住，坐了一年半監(jiān)獄。這事一時成為清泰街的大事，也是老丁家的大事。老丁越來越老，干不動活兒了，原本想著再干幾年把手藝傳給丁四毛，把裝裱店在清泰街一直開下去。子孫興旺，后繼有人，這是他的愿望、念想。丁四毛被押上警車那天，鄰居們以為老丁會急瘋，兩代單傳留下這么個孫子，是誰都會著急。出乎意料的是，那天的老丁平靜地端坐在桌案前，聽著警笛遠去，不慌不忙從抽屜拿出一個木匣子。打開木匣子，里面是一把鏨著蘭草的黃銅水煙壺。整個上午，他用一塊抹布擦拭水煙壺，清理煙挑和壺底。黃銅擦拭出了幽微的暗光，他把桌案上成摞的字畫往邊上一推，把貓了多年的腰往上挺了挺，伸展開去。自此，他一件活兒也不做了。老丁每日坐在門前曬太陽，嘴里咕嚕咕嚕吃水煙。

手藝是用來養(yǎng)家糊口的。老丁回首以往，覺得他已經(jīng)做到了。他養(yǎng)大了兒子，兒子生性懦弱，在街上挑了幾十年大糞，好處是給他生了個孫子。他靠手藝養(yǎng)活了一家人，在這條街上落得兒孫滿堂，又曾經(jīng)把裝裱店干得風(fēng)生水起，他已然知足。往后的事情，兒孫自有兒孫福，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對清泰街上的人來說，不管是老丁還是趙大有，都曾經(jīng)給大家平淡的生活帶來一些趣味，一些別樣的感覺。時代在變遷，歲月很快把他們拋在身后，而清泰街還是清泰街。這里和他過往的歷史一樣，不急不躁，不溫不火，不過每過些年頭，在你毫不留意之間，說不定就冒出個不大不小的人物。

劉科學(xué)就是這樣一個人。

其實，沒有人想過劉科學(xué)會成為一個人物。多年來，他和清泰街的關(guān)系若即若離，若有若無。似乎清泰街對于這個人，更像是一塊抹布，除非他想用時才撿起來，隨手抹幾下，完了，很快又會扔掉。有這種感覺的不只是街上的左鄰右舍，相信他的父母后來如果健在，對此也不會否認(rèn)。

年輕時，劉科學(xué)曾經(jīng)是街道修配廠的一名青工。那個時期有一股倒閉潮，間天能聽到工廠倒閉的消息。不但鐵锨廠、輻條廠先后關(guān)門，一夜之間，留著八字胡騎著三速自行車的劉科學(xué)也失了業(yè)。劉科學(xué)的母親是幼兒園的職工，她領(lǐng)著兒子去幼兒園找到領(lǐng)導(dǎo)，安排他干了一份看大門的工作。歷時半年，劉科學(xué)不干了。父親又多方通融，總算把他安排在自己工作過的電影院售門票。其時，滿大街都是錄像廳，電影院門可羅雀，半死不活地養(yǎng)活著幾十號人。劉科學(xué)常常在一張海報下從早坐到晚，收入不夠請女朋友喝一次咖啡。工廠倒閉前他處了個女朋友，到電影院工作沒幾天，關(guān)系就告吹。二十六七的小伙子，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眼看著也半死不活、前途渺茫。劉科學(xué)著急，父母更著急。父親想了個出路，希望他去學(xué)開車，日后當(dāng)一名汽車司機。未來的馬路上到處都是小車，離不開汽車司機。父親說。劉科學(xué)不愿意，劉科學(xué)說，未來到處都是私營老板，難道我現(xiàn)在該去學(xué)怎么伺候人？父子倆辯論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出門后再沒有回家。

劉科學(xué)十幾年里杳無音訊，清泰街上有人猜測，憑他掙錢急切的心性，準(zhǔn)是去煤礦當(dāng)了挖煤工，說不定早死于哪家黑煤窯的塌方事故。有一段時間，電視上經(jīng)常報道黑煤窯瞞報死人事件，客死異鄉(xiāng)，尸骨無存，最后連姓名都難得留下。街上也有傳聞，說是父親病逝那年他雖沒有回家，卻給家里電匯過兩萬塊錢。那時的兩萬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可見他在外非但沒有死，仿佛是發(fā)了財?shù)摹２贿^，這個消息最早來源于劉科學(xué)的母親，真實性始終存疑。劉科學(xué)家是清泰街上的老住戶，從他爺爺手里就在這條街上住著。十幾年來，街上的人家不斷翻修住房，有的拆去大瓦房建了平房，有的建了兩層小樓，他家的住屋仍屬于他爺爺那個年代。三間上房，一間廂房，房頂長著老苔，墻角上冒出雜草，蕭蕭條條的一座院子。父親去世后，他母親一直病病怏怏，和他家蕭條的院落一樣，都在清泰街上飄搖著。眼看著這家人要完了，清泰街要少一家住戶。有人便早早托中介人聯(lián)絡(luò)，希望在老太太尚有一絲氣息之際，趁早簽字畫押買了這宅院子。就在那個當(dāng)口兒，劉科學(xué)突然回了一次清泰街。

那是他多年來第一次回到清泰街?；叵肫饋?，大約是心電感應(yīng)，他不遠千里趕回家，剛趕上為母親料理后事。母親是他到家兩日后去世的。據(jù)說她臨死時看著劉科學(xué)，手拉一男一女兩個孫子的手，嘴角含笑離開了人世。街上的人多年沒有見過劉科學(xué)，從前認(rèn)識他的人，在他身上一點找不著從前那個劉科學(xué)的痕跡。他寡言少語，身體發(fā)福，已然娶妻生子。妻子是個皮膚白凈的南方女子，文文靜靜，說話溫言軟語。帶回家的一雙兒女，兒子七八歲，女兒咿咿呀呀剛學(xué)走路。那一場喪事辦得算是體面，鳳凰臺下搭起舞臺，歌舞喧鬧了七天。到了出殯的那天，大家都想瞧瞧離家多年，如今面對父母雙亡的悲慘局面，劉科學(xué)會怎么痛哭流涕。令人失望的是，竟沒有人看到劉科學(xué)流淚。一個出生在清泰街上的人能心硬如此，這一時被傳為奇談。喪事一畢，和左鄰右舍一聲招呼也沒有，他帶著妻子兒女又離開了清泰街。

劉科學(xué)一去又是多年。

有一年，趙大有被人請去南方的某個城市看風(fēng)水，回來后說，他在一家挺大挺闊氣的飯店里邂逅過劉科學(xué)。劉科學(xué)在一班隨從簇?fù)硐?，前呼后擁進了飯店大堂，他神情冷峻，帶著金絲邊的太陽鏡，一件銀灰色的風(fēng)衣垂到膝蓋，那氣場引得在場的所有人都想起身相迎。趙大有以為是前來接見他的某個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慌忙跑過去，一握手才發(fā)現(xiàn)是劉科學(xué)。據(jù)趙大有說，那會兒的劉科學(xué)比領(lǐng)導(dǎo)還忙，根本沒空和他說話。后來，叫手下人給他安排了一頓飯。那頓飯的價格非常驚人，連隨后趕到的某個領(lǐng)導(dǎo)見了也不禁咋舌。

趙大有對人說，劉科學(xué)在外八面威風(fēng)，換了是我，我也不會回這清泰街。

街上開雜貨店的陳桂生，也曾經(jīng)和劉科學(xué)有過一段短暫的接觸。他們小時候在一起玩大，劉科學(xué)回家奔喪那年，他也曾忙前忙后，幫他料理雜事。喪事結(jié)束，他去了趟劉科學(xué)家，試圖敘敘舊情，套套近乎。但那次劉科學(xué)對他很是冷淡，叫陳桂生十分受傷。他從此在人前再不提那件事，也不提劉科學(xué)。如果不是趙大有在街道上提起，應(yīng)該說，他差點要把劉科學(xué)忘了。他留給他的感覺是虛空、怪異的。清泰街上的人個個都看得見、摸得著，只有劉科學(xué)留給人的印象縹縹緲緲，仿佛一縷青煙，或者一團空氣。

不過，世事如此紛繁，今天要拆遷明天要街區(qū)改造，搞得人心惶惶。加之各有各的憂愁，各有各的困惑和煩擾，誰還有閑心思去想劉科學(xué)。尤其后來這些年，清泰街之外，好像到處都是有錢人，大街上隨便碰一個，一介紹就是某某公司老板。人們更沒有理由去議論、評價或者懷念劉科學(xué)了。他和大家，和這條街，也似乎已沒有多大關(guān)系。

沒有劉科學(xué)的清泰街，人們依舊按部就班地生活著。陳桂生開他的雜貨店，進貨賣貨，吆喝老婆給他打攪團搟面，做著來年把雜貨店擴大為小超市的美夢。退出江湖的趙大有成為街上吊兒郎當(dāng)?shù)囊粋€閑人，風(fēng)光不再，門庭冷落。女兒女婿住不慣蚊蟲亂飛的老宅搬出巷子，空蕩蕩的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人生的孤寂又添了一層，他開始尋思著要不要給自己買一條狗。老丁的孫子丁四毛出了獄，一次磨難讓他蟄伏下來，再沒有和以前那幫同伙去鬼混，這一點老丁很是欣慰。老丁唯一不滿意的是，丁四毛跑是不跑了，卻每日在街上晃來晃去，終日無所事事。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挺快，春節(jié)過沒多久，街上的柳樹就開始冒綠芽。

誰都沒有想到，在這個春天，劉科學(xué)第二次回到清泰街。他這次回家時孤身一人，沒有帶妻子兒女，只開了一輛轎車，帶回個名叫瑪麗的家伙。沉寂許久的清泰街，在這個春天沒有等來拆遷的震蕩，先是被劉科學(xué)的瑪麗震了一下。對那段日子，街上的三個人最有發(fā)言權(quán)，分別是開雜貨店的陳桂生，住在街南頭的趙大有，還有老丁家的孫子丁四毛。他們也在各自人生的不同時期，回憶過那段有點詭異的歲月。

開雜貨店的陳桂生

我沒有覺得那天和往常比有什么異樣。

我早晨喝了老婆熬的稀粥，吃了一個煮雞蛋、兩塊紅薯，打了個飽嗝，順口表揚了老婆幾句，然后打開雜貨店的門。我把店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往門外的人行道上擺放。我這幾年身體消薄，全仗著老婆做的一手好茶飯，身體才沒有垮下去，才能每天準(zhǔn)時在雜貨店里賣東西。

我在擺放不銹鋼餐具，老丁家的孫子丁四毛走過來。丁四毛坐了一年多監(jiān)獄，剛出獄三個月，他雖然二十歲了，可嘴唇上還有茸毛，說話不過腦子。丁四毛買了包香煙，用食指一個勁兒在煙盒底部彈，想把一支煙彈跳起來。他彈了幾下，煙沒有跳，又用長長的指甲摳煙封。我繼續(xù)擺我的不銹鋼鍋鏟和勺子，沒理會他。這家伙坐了回監(jiān)獄不但沒有改變，反而像帶了刺的蜂，動不動就想蜇人。我咳嗽了幾下，清了清嗓子，這是我每天早上的老毛病。當(dāng)年和老婆賣羊肉串時，錢沒有掙多少，卻落下了肺病，落下了這個毛病。我當(dāng)著丁四毛的面咳嗽了幾聲，丁四毛朝我翻了一下白眼，說，你一咳嗽就沒完沒了，是不是你老婆給你喂了雞毛？這話夠氣人吧？我老婆知道我這些年身體不好，每天早上都給我熬稀粥。我先是吃煮雞蛋，再吃幾塊紅薯，用饅頭加幾根咸菜，最后才喝稀粥。可丁四毛這天說，你老婆早飯給你喂了雞毛，是不是？

假如在十年前，我三十多歲時，無論誰說了這話我都會沖過去給他一個嘴捶，打得他鼻口留血。但是現(xiàn)在，我沒有那個精力也沒有那份心思了，凡事都息事寧人。但我嘴上不饒他，我說，監(jiān)獄沒有磨掉你的棱角，你就這樣說你叔？按輩分丁四毛應(yīng)該叫我叔。丁四毛眼睛一瞪，我看出他身上的匪氣蹭的冒上來了。我繼續(xù)擺放不銹鋼用具，擺完鍋鏟勺子，接著又?jǐn)[鍋蓋、濾網(wǎng)。我等著他發(fā)作，我想好歹他該叫我叔，總不至于出手打我吧。我邊擺用具邊想一些尖酸刻薄的話，心想如果他再挑釁我，我還有更難聽的話回?fù)羲?。誰不曉得他爺爺老丁歷史上有筆糊涂賬，和街上的人打了一輩子馬虎眼？如果老丁的孫子騎在我頭上拉屎拉尿，以后我還怎么在清泰街上混，還怎么做生意？丁四毛再沒說什么，用眼角瞭著我，先是瞭我的臉，隨后又瞭我的后腦勺。我預(yù)感到他要做什么，抱著一捆掃帚猛地轉(zhuǎn)過身，一抬頭，看見街上過來一輛轎車。

這是我多年來第二次看見劉科學(xué)。

說實話，我這輩子不大想看見劉科學(xué)。一看見他，我胃口作酸，心里五味雜陳。還是在他母親去世那一年，我?guī)退侠硗昙依锏膯适?，一天下午，和他坐在院子里想拉拉閑話。我們是同學(xué)、街坊，一起玩大的玩伴，十多年不見應(yīng)該拉拉閑話。我給他講街坊上的趣聞，和他一起回憶小時候的玩伴和同學(xué)。我說得口舌發(fā)干，后來突然發(fā)現(xiàn)，院子里只有我一個在說話。他始終一言不發(fā)，眼睛直戳戳盯著我，像盯著一個怪物。那一刻，我差點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我失急慌忙逃出他家后，心想，我們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了，最好別叫我再看見他。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他一晃又是多年沒有回家。

誰能想到呢，這天，我突然又看見了劉科學(xué)。一輛黑色轎車從街面上開過來，車還在裁縫家門口，我大老遠隔著擋風(fēng)玻璃就望見他。他還是那么神氣，比以前瘦多了，帶一副墨鏡，脖子端直豎著，手握著方向盤。我只瞄了一眼，就認(rèn)出來是他。他好像曾經(jīng)給我腦子里灌過什么東西，想起他我總是又生氣又心怯，但他的神態(tài)、模樣卻像刻在了我腦海里。

車快到我的雜貨店門口，我聽見丁四毛嘴里嘰咕了一聲：垃圾。我看了看丁四毛，心想在劉科學(xué)眼里，我們才是垃圾，清泰街上的人全是垃圾。初生牛犢不怕虎，丁四毛有這毛病。車開過來了，車頭又高又大，像一輛坦克。我這時發(fā)現(xiàn)劉科學(xué)身邊還坐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一頭金黃色的頭發(fā)，高鼻梁深眼窩，是個外國人。劉科學(xué)顯得比以前更傲氣、更目中無人，他目不斜視只顧開車，和街兩邊的人都不搭話。他總是這樣，第一次回家時就這樣，叫我無法理解。似乎他多年沒有回家，街上的人倒欠了他什么，得主動找他搭訕。路旁的柳枝拂過轎車的車頂，拂過那個金發(fā)女人的飄出車窗外的頭發(fā)，拂過他的車屁股。車一溜煙從我雜貨店門口開過去。就那樣開過去了，不聲不響，留下我站在雜貨店門前發(fā)呆。

我一直認(rèn)為裝裱店老丁這個人不老實，騙人有一套。一個人怎么能無家無舍無根基，莫名其妙來到清泰街，而且一住就是幾十年？幾十年里大家都在問他同樣的問題，他都是那幾句騙人的鬼話。但是，劉科學(xué)回家那天，連老丁也上當(dāng)受騙了。

老丁坐在街上曬太陽，他對我和丁四毛說了句話，我們都沒有聽清，因為他坐在十米之外。

丁四毛沖老丁說，你老糊涂了，剛才說了句啥話？能不能再說一遍？

老丁就朝我們這邊抻過脖子，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這回，我和丁四毛都聽清了。老丁說，他女人，死了，帶回來了。

有一點你得佩服老丁，他一輩子看慣了別人的臉色，練成了一雙善于察言觀色的眼。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劉科學(xué)帶回的女人，有張死人一樣的臉。這我可沒想到，車從我門前經(jīng)過時，我只看見她長相挺好，比劉科學(xué)以前的妻子漂亮多了。她怎么會是個死人？丁四毛對老丁的話很不屑，丁四毛說，垃圾。我很生氣，我心想那么漂亮的女人都是垃圾，那我老婆就是地上的一棵蒿草。不過，我站在門前張望了一會，發(fā)現(xiàn)老丁的話似乎沒錯。劉科學(xué)的車停在自家門前，他緩步從車上下來，繞過車頭，到另一邊把車門拉開。女人沒有自己下車，他彎下腰一把把她從座位上抱起。街南頭的趙大有這時從街道上走過來，到了劉科學(xué)家門前，他停下腳步和劉科學(xué)說了一會話。劉科學(xué)看著不像死了老婆的人，神情沒有一絲悲傷，像當(dāng)年在他母親的葬禮上一樣。趙大有也是，咧開一張大嘴沖他傻笑，好像因為曾經(jīng)吃過別人的，眼下他這張嘴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他們說了一會話，說話中間，劉科學(xué)始終把那女人在懷里抱著。

死了。老丁還在圈椅上說，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老婆和我吵架時也常說這句話，這是我們這里的風(fēng)俗。老丁的意思，劉科學(xué)回到清泰街都是為葬埋人的，先前葬埋過他母親，現(xiàn)在又是他老婆。

我對丁四毛和老丁說，我敢保證她沒死，只是瘸了一條腿。

說完，我馬上覺得自己的話有問題。我感到劉科學(xué)懷里抱的不像個人，也不像一具沉甸甸的尸體，倒像抱著我雜貨店里的某樣物品。一捆塑料簸箕？或者掃帚？總之輕飄飄的，哪里像個大活人？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趙大有這時到了雜貨店門口，趙大有對我們說，瑪麗，劉科學(xué)帶了個新鮮玩意兒，還跟我介紹說她叫瑪麗。

我那天沒有和丁四毛走過去圍觀。我當(dāng)時還不曉得什么叫瑪麗，只是擔(dān)心萬一劉科學(xué)真要是死了老婆，面對我們一定會很不好意思。我認(rèn)為一個人不管開了多大的公司，在外面發(fā)了多大的財，家里死了人總不是一件好事。

不出半個時辰，街上的人們都聽到了劉科學(xué)回家的消息。大家這天都說道了一個詞兒：瑪麗。清泰街來了個新人，雖然事后我們都知道她不是人。但不是人比是個人更叫人鬧心，何況，她還有個人的名字，叫“瑪麗”。

這是春天的事情。

有一天，我睡到后半夜，我老婆突然坐到地上哭，鬼哭狼嚎似的，驚動得四鄰不安。我說，你放著好端端的覺不睡，三更半夜坐在地上哭喪？我老婆說，我是好端端在睡覺，沒想到你在睡夢里給了我一腳，把我蹬到了地上。我一睜眼，坐到了地上！我說你這幾天動不動半夜里就哭，不是丟了魂，就是被鬼纏住了！丟了魂的人是你不是我，我老婆說，你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是洋玩意兒，想得三魂都出竅了。我老婆的話是有所指的，她指的是瑪麗。

她這話真沒有冤枉我，那些日子，我的確滿腦子都是瑪麗。劉科學(xué)回家的那天，曾經(jīng)一度，我以為瑪麗比劉科學(xué)更隨和，更有人情味兒。車閃過雜貨店時，劉科學(xué)沒有和我打招呼，黃頭發(fā)的瑪麗卻面朝窗外，瞟了我一眼。她有一雙景泰藍一樣發(fā)藍發(fā)瓷的眼，奇異、幽深，看著像一口深井。她只瞟了我一眼，我當(dāng)時頭腦一熱，一陣眩暈，真想一頭栽進去。我就是這么個人，只要著魔在哪件事上，就恨不得一頭栽進去。車開過去了，我仍臉紅心跳地在回味那一瞟。就在那時，趙大有從街上走過來，趙大有告訴我，那個金發(fā)碧眼的其實不是人。雖然劉科學(xué)給取了個人的名字，叫瑪麗，卻是一個物件。這話嚇得我不輕，我說我明明看見是個人，怎么會是個物件。趙大有很神秘，他伏在我耳朵上正要說什么，丁四毛說話了，丁四毛又說，是一堆垃圾。

沒過幾天，街上的人都驗證了趙大有的話：瑪麗的確不是人，只是一樣商品，一個玩意兒。

我又一次恨起了劉科學(xué)。我想他再有錢，也不能帶那么個物件回到清泰街。我猜過她的年齡，猜過她的死活，甚至還被她用眼睛電了一下，搞得面紅耳熱。結(jié)果卻是個物件。清泰街真是一條封閉的半死不活的街，我們以前連聽都沒聽過那個東西。現(xiàn)在，劉科學(xué)帶回來了。他不需要我們，不需要和我們站在街上拉話、聊天、互相發(fā)香煙，卻需要一個物件？

那些天，我晚上做夢都在想這事。想著想著就想偏了，覺得我不應(yīng)該恨劉科學(xué)，而是恨自己。我除了年輕時去南方販過甘蔗，幾十年沒離開過清泰街。老舊，沉悶，沒一點生氣的清泰街，我卻每天都在這條街上站著。十幾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賣雜貨。難怪劉科學(xué)不愛和我們說話，世界早變了，變得我做夢都想不到，可我還是我。據(jù)說，自從有了那個叫瑪麗的東西，他和它形影不離，每天對著它嘮叨不?！，旣悾旣?，別人的世界里都有了瑪麗，而回顧我的生活，一切還是一團糟。我氣悶、灰心、憤怒，恨不得一腳蹬掉我現(xiàn)在的生活。

一天夜里，我又蹬了我老婆一腳。那一腳恰好踹在她臉上。她見我在睡夢里臉上扭曲變形，剛起身坐在床上，轉(zhuǎn)過臉想安慰我，結(jié)果挨了我一腳。春天的夜晚本來就短，她趴在床上哭了一陣，天就亮了。

街上的柳條掛著露珠，亮晶晶的，一碰滴到我腳面上。在這個清晨，我看著正抽條的柳枝，吸了一口潮濕爽滑的空氣，腦子一下輕松了許多。見老婆沒有給我做飯的意思，我也沒有心思再去擺雜貨。我不能把那么無聊乏味的工作永遠做下去，然后把自己漚死在清泰街。我想去儀鳳街上吃早餐。

路過李翠芝的理發(fā)店，李翠芝正用簸箕給垃圾筐里倒垃圾。李翠芝睡眼惺忪，眉梢微微挑起，頭發(fā)隨便束在腦后。她在這個清晨顯得分外嫵媚，分外有韻味?？匆娢易哌^來，她瞇著眼看了我一眼，回頭又進了理發(fā)店。我忽然想和李翠芝說點什么，我好像早就準(zhǔn)備和她說點什么。我推開理發(fā)店的玻璃門，她彎著腰在水池邊上洗臉。

我想去旅游，我說，我想好去旅游了！

李翠芝正洗著臉，撥拉了一下頭發(fā)，發(fā)梢上的水珠濺了我一臉。她抬臉看看我，眼睛又瞇縫起來。她說，你大清早說你想旅游？哈哈，你想旅游？

李翠芝不相信。李翠芝一年前約過我外出旅游，現(xiàn)在我想旅游，她卻不信。我點了根煙坐下來，想和她好好談?wù)勥@事，最好這天就能定下來。看見我認(rèn)了真，她有點煩了，扯過毛巾擦了一把臉，說去去去，該干啥干啥去，我還沒吃早餐。

就這么著，我請她在包子鋪吃了一籠包子，又在餛飩館喝了一碗餛飩。完了，又跟著她進了理發(fā)店。

你不是有微信嗎？微信上看看風(fēng)景得了。李翠芝說。

她這話說得我直想發(fā)火，這事最早可是她提起的。那時她剛成了單身，我來理發(fā)店理發(fā)，她邊理發(fā)邊給我說她游山玩水的事，說著說著高興了，就說什么時候再外出，可以叫上我。我那時腦筋還沒有開化，一心想著我雜貨店的生意。再說了，當(dāng)時我哪敢背著老婆，和別的女人去外出旅游？所以就沒有接她的話。她當(dāng)時還挺遺憾，叫我加她微信，說加了微信可以給她當(dāng)粉絲。作為回報，她會給我分享外出游玩的照片。

你看看照片得了，干嗎也想著去旅游？她現(xiàn)在問我。

我不想和她提劉科學(xué)，也不想提瑪麗。雖然她在儀鳳街我在清泰街，中間只隔個鳳凰臺，但我們清泰街上的事，她永遠也不會明白。李翠芝小我近十歲，剛來儀鳳街開理發(fā)店時既有老公又有孩子，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些都沒有了。她后來就成為旅游迷，見誰跟誰聊旅游。我自然不能巴望她理解我的心思，因為我老婆都理解不了。這一點上我腦瓜還算清楚。

我告訴李翠芝說，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跟你出去逛蕩了。

初夏的一天早晨，我老婆像發(fā)了瘋，拎著一塊磚來砸理發(fā)店的門，后邊跟著我正上高中的兒子。我和李翠芝坐在早餐攤上吃早餐，看見我老婆手中的磚扔過去，從玻璃門上又彈回來。玻璃門是鋼化的，沒那么容易砸碎。李翠芝起身過去和她論理，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大老遠坐在一條長凳子上，看著她，看著我老婆和兒子。李翠芝過去后，兩個人只說了幾句話，立即廝打到一處。我兒子站在邊上，我聽見他說，媽，媽！兩個人還在廝打。先是我老婆抓住李翠芝的頭發(fā)，接著她的頭發(fā)也被揪住了。這情景我還是第一次碰著，不知道該不該過去，過去后又該幫她們中的哪個。我聽見我兒子一直在喊，他說，媽，媽，媽呀……

這件事后來叫我兩頭沒有落好。李翠芝說我沒良心，她明明是幫我，陪我外出散心，結(jié)果卻挨了打。我老婆更不用說了，當(dāng)天就遞了一份訴狀把我告到法院，說我鬼迷心竅有了外遇，要求和我離婚。

我說過，我如果對什么事著了魔，就恨不得一頭栽進去。我現(xiàn)在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再開雜貨店，只想和李翠芝滿世界去逛蕩。我那會兒和劉科學(xué)像調(diào)了個過兒，相互變換了下角色。我逛的地方越來越遠，他卻老老實實待在清泰街上，像一個退休干部，守著他家的祖屋，還有他的瑪麗。這樣隨心所欲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腰包里的錢快掏完時，有一回，在夜晚的火車上，李翠芝把我從睡夢中拉起來。李翠芝對我說，要不然我們結(jié)婚得了！我起來在臥鋪上坐了一會，窗外漆黑一片，半天才閃過一盞燈光。我揉了揉眼，從睡夢中醒來。我想起來法院還沒有判決我離婚，我怎么能和她結(jié)婚？我其實曉得她的意思，她意思是說結(jié)了婚，等清泰街拆遷分了賠償款，我們就能成年累月睡在旅途中的火車上。我清醒后，連說了幾聲不妥當(dāng)不妥當(dāng)。李翠芝后來就說了句：滾滾滾！

那年的春天過得很快，可剛進入夏天，天氣就酷熱難耐，日子十分難熬。自從告到法院，我老婆一直在家里和我打冷戰(zhàn)，她再不伺候我的生活，我也懶得再賣雜貨。除了外出旅游，我其余時間待在家里和李翠芝發(fā)微信。我發(fā)現(xiàn)女人有個通病，處得時間久了，不入耳的話就多，不懂得適時閉嘴。我這時有點理解劉科學(xué)了，劉科學(xué)只需要自己說話，瑪麗不是人，想插嘴也做不到。李翠芝給我說過“滾滾滾”，沒過幾天把我踢出微信的朋友圈，我再怎么搭訕也不理我。我站在雜貨店門前，看見劉科學(xué)拿著浴巾、救生圈，抱著他的瑪麗去河邊游泳，于是又去找李翠芝。我推開理發(fā)店的玻璃門，討好她說，這么熱的天，我們可以去終南山避暑。終南山距我們這兒只有百十里，可以住農(nóng)家樂、吃農(nóng)家飯，花不了幾個錢。我剛說完話，一盆水向我迎頭潑過來。我轉(zhuǎn)身躲避之間，聽見李翠芝在后面喊：你滾、滾、滾！

有個把月時間，我再也沒有外出。我老婆隔三岔五上法院催離婚案，我就坐在裁縫家門外的柳樹下，和一幫人打麻將。那段日子我走在路上，這伙人總在我背后指指戳戳，現(xiàn)在坐在他們對面，我覺得更安全了些。老丁家的孫子丁四毛路過時吐了口痰，對著我耳朵說，你是不是神經(jīng)出了毛?。?！我停下手里的牌問他：你這么說你叔？你和街上的屌人一樣這么說你叔？他那陣子正和一個黃毛丫頭熱戀，據(jù)說那丫頭性格火暴，他欺不過人家就來大街上欺我。我坐在樹下打麻將，老婆的弟弟找到我，把我拉回我家的雜貨店。他說，如果我肯和李翠芝斷絕來往，他可以勸勸他姐。浪子回頭金不換，再說，畢竟都是四十好幾的人……

我和他那天談得挺好。兒子臨近高考，即使看在孩子份兒，我們也不應(yīng)該離婚。我答應(yīng)他不和李翠芝再來往——事實上也不可能再來往，也答應(yīng)睡夢里不再蹬我老婆。鬧騰了幾個月，我有點累了。我像是出了一場水痘，發(fā)熱發(fā)癢的勁頭兒也過去了。雜貨店的生意接近倒閉，幾個月沒有進貨，我得重整旗鼓開雜貨店。談話臨結(jié)束，我提了個小小的要求，我當(dāng)時一點沒覺得過分。我說：等雜貨店賺了錢，我打算和劉科學(xué)一樣，給自己買個瑪麗。他被我這句話氣得臉色漲紅，“蹭”的一聲從凳子上跳起來，對我說，你真的神經(jīng)有毛??！

那年，天像漏了底的鍋，一入秋雨就下個不停。趙大有家的房屋還沒有垮塌，我的生活提前發(fā)生了塌方。兒子高考落榜后，把所有怨氣撒給我，和老婆一起把我趕出家。我不久接到了一份離婚判決書，冷不丁變成孤家寡人。劉科學(xué)是年前離開的清泰街，開著車，拉著他的瑪麗。當(dāng)時天空正飄著雪，漂亮的雪花圍著他和他的瑪麗漫天飛舞。和他回家時相比，他一樣?xùn)|西都沒有少。而我，這時在鳳凰臺下租了一間房子獨住。我獨自走過鋪滿雪花的街道，走上儀鳳街，又一次去敲李翠芝的玻璃門。那天，我發(fā)現(xiàn)她的理發(fā)店已經(jīng)轉(zhuǎn)讓。玻璃門把手上纏著長長的鏈條鎖，鎖頭處積了一堆雪。這事過后不久，我兒子去了南方打工。也不知那小子是怎么想的，一去七八年，和當(dāng)年的劉科學(xué)一樣再沒有回過家。

我也再沒有開雜貨店。我轉(zhuǎn)了行，給老丁家的孫子丁四毛的店里搞貨運。街南頭的趙大有后來逢人便說，劉科學(xué)帶回個洋玩意兒，清泰街上第一個亂了神經(jīng)的是我。我始終不認(rèn)可他的話。說這話時，他還沒有坐在輪椅上。我是個寬宏大度的人，往后的日子和丁四毛處得不錯。記得有一年，丁四毛給我加薪水時，手里拿著一沓鈔票，忽然調(diào)侃我說，要不要我?guī)湍阗I個瑪麗？

瑪麗？

那時候，清泰街已改成步行街。我每天在街上忙忙碌碌，瑪麗那檔子事兒，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凈了。

趙大有的江湖

一切的一切，都是瑪麗來到清泰街后發(fā)生的。

首先申明一點，我從來沒有說過劉科學(xué)那句話。街上曾經(jīng)有一個妄傳，說我認(rèn)為劉科學(xué)破了產(chǎn)，所以才回到清泰街。這話不對也不是我說的，我不是個隨便肯泄露天機的人。我至今仍以為劉科學(xué)是個人才，絕頂聰明，他做的事都自有其道理。至于破產(chǎn)不破產(chǎn)，我最初的確那樣想了一下，但沒有告訴過街上任何人。

那天，我和劉科學(xué)在他家門前說了幾句話，他抱著個東西進了家門，我就去陳桂生的雜貨店買繩子。我準(zhǔn)備給前院養(yǎng)一條狗，清泰街上太清凈了，連一聲狗叫都聽不到，因此我想買一條狗。如果有條狗拴在墻角，夜晚能看門，白天能聽見幾聲狗叫，家里好歹才有點生氣。自從我女兒搬出老屋，家里只剩下我和老伴。還在我風(fēng)云江湖、高朋滿座的年月，老伴就被我呵斥慣了，做什么事都輕手輕腳。常常是，我站在院子里看著我家的仿古門樓唉聲嘆氣，那上面從前掛著四五塊牌匾，牌匾上拴著紅綢子，而如今卻光禿禿的。我那樣嘆著氣，一只烏鴉飛過頭頂，我一回頭，老伴在身后站著。她總是悄無聲息地嚇出我一身冷汗。我打算養(yǎng)一條狗，那天半道上碰見劉科學(xué)，我就是出門去買狗的。

我先在陳桂生的雜貨店買了一只喂狗食的不銹鋼盆子，又買了一截挺長的拴狗用的繩子，兩樣一共給陳桂生付了十五塊錢。

找完零錢，陳桂生問我，劉科學(xué)車上拉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當(dāng)時很驚訝，因為我碰見劉科學(xué)時只顧欣賞他的轎車，只顧拿眼睛瞅他戴著太陽鏡的臉，觀察他的氣色，根本沒留意他車上有個女人。

丁四毛那時也在陳桂生的雜貨店，丁四毛說，劉科學(xué)和你說話的時候，懷里就抱著那個女人，你怎么會沒看見？

聽了丁四毛的話我仔細(xì)想了想，回憶了一下，想起他那會兒懷里是抱著個東西。是不是女人，我當(dāng)真沒留意。說起來挺奇怪的，我第一次碰到瑪麗，竟然沒瞧見她。清泰街上好多人都在議論的一個東西，那會兒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事后有一種說法，說是劉科學(xué)那天把他懷里的女人給我介紹過，說她叫瑪麗。這完全是一派胡言。就算我退出江湖后風(fēng)光不再，整天灰頭土臉，劉科學(xué)也不會懷里抱個阿貓阿狗，完了就介紹給我認(rèn)識。我沒有那么輕賤，他也不會那么沒規(guī)矩。我是走過江湖的人，江湖上講的是規(guī)矩。關(guān)于瑪麗我得多說幾句。我的確是清泰街上第一個知道她叫瑪麗的人。那天劉科學(xué)和我說著話，嘴里過一陣就念念有詞：瑪麗，瑪麗。我以為他這些年經(jīng)見過大場面，和中外人士打交道，談吐之間愛夾帶英語單詞。好吧，既然這就是那個女人，或者說那個東西的名字，我確實是最先聽到的。其實，瑪麗也好，艾麗也好，我不關(guān)心這些。我只關(guān)心像劉科學(xué)這樣的大吉之人，這次回到清泰街來做什么。

現(xiàn)在，我可以肯定地說，劉科學(xué)帶回的那個瑪麗并不是人，更不是什么女人。這是我第二天才確定的。

劉科學(xué)開車去濱河路，在街南頭看見我，一點剎車停下車，問我能不能幫他找?guī)讉€干活的工人。他在南方的大酒店里招待過我，這樣的小忙我肯定得幫。我上午打了個電話，下午就把六個民工帶到他家。劉科學(xué)坐在院內(nèi)一棵高大的核桃樹下，那里過去是他父母夏夜里納涼的地方。樹下放著兩把藤躺椅，中間一張?zhí)倬幍男A桌，圓桌上有煙有茶。一把躺椅里躺著他，另一把躺著一個穿粉紅色裙子的女人。他看見我走進門微微欠起身子，我留意觀察了一下，那個女人面帶微笑，仍舊在躺椅上躺著，兩條修長的腿交叉疊放在一起。我走近去想和女人打個招呼，我對劉科學(xué)始終懷有好感，覺得主動和他的女人打聲招呼是一種禮節(jié)。劉科學(xué)手指纏繞著女人一縷黃亮的頭發(fā)，對我說，這是瑪麗，瑪麗。

清泰街上很多人的腦袋跟一團糨糊一樣，他們常?；煜虑榈臅r間和地點，張冠李戴，剛愎自負(fù)，最后把簡單的事搞成一團有點亂麻。我不止一次給陳桂生和丁四毛澄清，就是在這天，劉科學(xué)才給我介紹那玩意兒的，說她叫瑪麗。清泰街上第一個見瑪麗的人不是我，是陳桂生。這事如果不澄清，好像瑪麗來到清泰街，是專門對著我的。事情不是那樣。陳桂生是最先著魔的人，這是他的命數(shù)。

還說那天。那天劉科學(xué)的話沒有說完，我心里一激動，嘴角就開始抽搐：瑪麗，瑪麗。我發(fā)現(xiàn)瑪麗不是個人，是一具造型精美的模型。這事騙不了我，各種各樣的人我都見過，瑪麗真的是一個模型。真正的女人不可能有那么潔白無瑕的皮膚，有那么光滑細(xì)膩的脖子和臉，有那么修長筆直的腿。還有那眼睛，像鑲進去的一塊湖面，一眼望不到底。她的頭發(fā)也不是李翠芝理發(fā)店染出的那種黃，而是金黃金黃的，像纖細(xì)的金絲，上面閃耀著金子一樣的光。

說實話，我起初以為劉科學(xué)是破了產(chǎn)，跑路回清泰街的。這年月跑路的人多了，昨天還有一片天地，有自己的江湖，今天說完蛋就完蛋只剩下跑路。但那天見過瑪麗后，我覺得我最初的想法完全是庸人自擾，也不通情理。跑路的人應(yīng)該帶上妻子兒子，不應(yīng)該只給自己帶個漂亮的模型，帶個玩具。我老伴是個夜貓子，經(jīng)常半夜在家里走來走去，如同夢游。而我整夜都在做夢，睡夢里全是瑪麗。別以為我年過六十忽然心旌飄搖、萌動春心，這不可能。我只是羨慕、嫉妒劉科學(xué)。我行走江湖那陣子，精美的古董不是沒有見過，青銅鼎，銅鏡，花觚、花瓶，刀刻斧鑿的石牌石獅子，哪一樣不是稀罕之物？但瑪麗不一樣，她不是從前的匠人能做出來的，且不說那一頭純金拉絲的頭發(fā)，就是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汗毛，一看都是高科技。我曾經(jīng)對她偷眼觀瞧，想發(fā)現(xiàn)哪怕一點她面相上缺憾，結(jié)果一無所獲。她不是相書上描述的庸常之人。妙手天成？鬼斧神工？有點這種味道。我不曉得劉科學(xué)為此花了多少錢，但我敢肯定在我們這條街上，他是唯一有那個實力的人。這樣的人怎么會破產(chǎn)？我想，在我的余生里如果能有機會擁有那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就算破產(chǎn)也值得。

一連想了三天，我最終放棄了去狗市上買狗。那時狗市上的懶狗真多，大多吃飽了食臥在地上，嘴巴上像封了膠。我有個新發(fā)現(xiàn)，或者說猜測：劉科學(xué)一定聽到什么風(fēng)聲，回清泰街來等待拆遷的。他總是為了料理后事才會回家，一直都是這樣。幾乎每年春天，我們這條街道都有拆遷的傳聞，但都像一陣風(fēng)，吹過去就散了，再沒有下文。以他的人脈和神通，這回得到的消息準(zhǔn)錯不了。這樣想著，我又去了一趟雜貨店，向陳桂生退還了用來養(yǎng)狗的不銹鋼盆和繩子，討回了我的十五塊錢。陳桂生的臉色很難看，說是清泰街上沒有人為十幾塊錢來退貨。但是我不需要一條狗了，如果我想驅(qū)趕寂寞，馬上可以找到更好的事。我那時腦子已經(jīng)冒出個想法，我認(rèn)為我比一個賣雜貨的人腦袋要靈光很多。我準(zhǔn)備給家里的平房上加蓋一層。拆遷按建筑面積付賠償款的，這一點傻子都明白。傻子們不明白的是，這事說來就來，我也得說干就干。一冒出這個想法后，我一下精神抖擻，第二天就找來一個施工隊，準(zhǔn)備在家里大干一場。

施工隊來我家施工，工頭圍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對我說，如果給一層的地基上加蓋一層，搞不好會垮塌的。

工頭長得又瘦又小，戴一頂軟塌塌的紅帽子，一瞧就是個杞人憂天的人。

我說，你只管蓋房，塌不塌的你別管！

我已是黃土埋了大半截之人，垮塌的危險于我有什么意義？與其茍延殘喘在人世上消磨光陰，不如拼死一搏，給自己再造一個江湖！我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

建房期間，我偶爾從劉科學(xué)家門前經(jīng)過，透過門縫，發(fā)現(xiàn)他在棵桃樹下?lián)纹鹨话颜陉柹?。時間到了五月份，陽光已不似早春那么淺淡，變得越來越明亮，照在臉上有一絲灼熱。劉科學(xué)坐在遮陽扇下，細(xì)碎的陽光照在瑪麗皮膚緊致的臉上，他們一邊喝茶一邊拉著情話。過一會兒，劉科學(xué)就伸手拉住瑪麗的手，瑪麗幾乎是每隔五秒，幽藍的眼睛就眨一下，一眨一眨的，像個不諳世事的天外之人。他們享受著人世上最美妙的時光，卻激起我一腔醋意。我回家后翻出家里僅有的一張存折，交給施工隊，叫他們建完二層后再加一層。財富是個好東西，不管是稀罕的玩物還是存折上的錢，都是好東西。我現(xiàn)在身上不名一文，才明白這個道理，不由得后悔自己徹悟得太晚。

沒幾天，我女兒趕回家，企圖阻擋我的建房行動。她站在院子里和施工隊的頭頭剛說了幾句話，我在后院發(fā)現(xiàn)后立刻火冒三丈。建房已成為我的事業(yè)，我的夢想，誰也休想阻攔！我站在腳手架下沖女兒發(fā)火，我老伴還是悄無聲息的，忽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兩個人走到了邊上。老伴叫女兒在院子里搭一間活動房，說她夜晚睡不安穩(wěn)，聽見整個樓都在咯吱咯吱響。我女兒一看攔不住我，第二天，真在墻角處搭了一間活動房。

我上電影院十字買繪圖鉛筆，在廣場一側(cè)的小吃街上又看見劉科學(xué)。他讓瑪麗坐在身邊，兩個人一起坐在大排檔的長條凳子上。他要了一份搟面皮，自己吃一口，用筷子又挑起一根，要喂給瑪麗吃。我好奇地站在一家面館門前遠遠看著他們。他倒氣定神閑，吃完搟面皮又要了一碗豆腐湯。豆腐湯是我們這個地方的特色小吃，我想他一直在外打拼，大概很多年沒有喝過豆腐湯。他面對一個碩大的碗，從口袋摸出一根銀色的勺子，用餐巾紙擦了又擦，完了慢條斯理地用勺子舀起豆腐湯，打算喂給瑪麗喝。那一刻，我忽然為他感到羞愧。像瑪麗那樣頭戴金絲、腳穿水晶鞋的人，怎么能喝這下里巴人的豆腐湯？可劉科學(xué)面色平靜，見瑪麗不喝，就自顧自地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勺。他們就那樣大模大樣地坐在步行街上，一個是穿著雪白襯衫的老板，一個是造型精美的模型。周圍的人毫無察覺，大排檔的攤主和一邊的顧客既不覺得驚訝，也沒人感到異樣。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在瑪麗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她全身顫動。他問她要不要來一串，她沒有絲毫回應(yīng)，他竟渾然不覺。人群里擠過來一個小姑娘，這回她拍了拍劉科學(xué)的肩膀。劉科學(xué)稍作遲疑，緊接著掏出錢買了一束黃玫瑰塞到瑪麗手中。

我站在面館的廣告牌下等了二十分鐘，為了留下他們難忘的蹤跡，又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這事后來在清泰街成為人們的笑談，認(rèn)為我一個半大老頭，竟在大街上偷拍女人。我說過，瑪麗不是人，更不是女人，是一件工藝品。如果我在雕塑館拍了幾張照片，就說我拍了女人的裸照，那該有多么荒唐。我們的街上都是些少見多怪的人，是遺傳基因造成的，誰也沒辦法。大約二十分鐘過后，劉科學(xué)起身抱起瑪麗，旁若無人地走出步行街，在廣場的一角，把瑪麗放到了轎車座位上。

我在濱河路的草地上也見過他們。濱河路的左側(cè)是一個建材市場，右側(cè)有一小塊兒草地，視野開闊，前方是波光粼粼的城中湖。湖上常有人撐著魚竿垂釣，也不斷有電動機帆船來回游曳。劉科學(xué)和瑪麗躺在草地的斜坡上，身后是翠色欲滴的一片廣玉蘭樹林，腳下是游人如織的湖畔。他們都穿一身白色的運動衣，劉科學(xué)戴著同樣白色的運動帽，瑪麗的帽子是粉紅色的，鑲著淡紫色的邊。一頭金發(fā)從帽檐處涌出，在太陽下閃著金光。我想只要是沒瞎眼的人，那天都能看到草地上那副奇異的景象：一道金色的波浪在斜坡上起伏、翻滾，后邊掛著一條綠色的絲帶。

不但在清泰街、濱河路，在超市、電影院、財富中心，甚至圣凱羅洗浴場門前，我都看見過瑪麗。當(dāng)然，她身邊永遠有劉科學(xué)。他們像無處不在的魅影，想躲都躲不開。

我開始說服施工隊把房屋加蓋到三層。我希望有一天也和劉科學(xué)一樣，手里拎著心愛的玩物，在各道四處溜達。當(dāng)然，這些最終取決于拆遷后的賠償。我說了，賠償是要看建筑面積的，我得盡快擴大它們?？墒┕り牪桓?，他們說加到二層都夠嗆，再加一層隨時會出人命。我又寫了份保證書，用我的身家性命擔(dān)保不會有人正蓋著房就被塌死，工頭仍舊不依。我告訴工頭，上面一層的起架可以低一點，用些輕型材料。說完我拿出自己繪制好的圖紙，給他們指出上面的標(biāo)高和用材。

竹子？你想把鋼筋換成竹子？工頭問我。

我說，用輕鋼龍骨，賠付的錢還不夠造價，我還怎么賺錢？

圈梁用竹子代替鋼筋，混凝土里摻雜鍘碎的麥草和黃土，不但重量變輕而且節(jié)省費用。我認(rèn)為這個創(chuàng)意不錯，工頭不應(yīng)該拒絕。時代在發(fā)展，他們不能只會蓋房，不會蓋拆遷房。他們應(yīng)該舉一反三像劉科學(xué)學(xué)習(xí)，劉科學(xué)不但會玩轉(zhuǎn)公司，玩轉(zhuǎn)財富，還會玩瑪麗，這才是本領(lǐng)。清泰街不是要拆遷嘛，建好我家的拆遷房，施工隊在我們這條街上有攬不完的活兒，保準(zhǔn)能大賺一筆。工頭終于被我說得心動，承認(rèn)我是個見多識廣的人。我進一步告誡他們，竹子不能用整根，把一根劈為三段加進去，拉力就足夠。

這是個有效的省錢方法。因為這時我用來建房的存款，也只夠買幾捆竹子。

有一天，街道辦的幾個同志來到我家，帶給我兩個消息：一是清泰街即將拆遷，將改造為民俗文化一條街；二是我加蓋的房屋屬于非法建筑，必須予以拆除。

第一個消息是好消息，我早就想拿一筆賠償款，然后謀劃著怎么花它。我生在清泰街，在這條街上挑糞、拉架子車，在肉鋪里賣肉，被人在門前踢打，我一輩子的興衰榮辱都在這里，我對它厭煩透頂了。假使我手中有一筆資本，說不定能闖出比劉科學(xué)更大的世界。我雖說過了創(chuàng)業(yè)的年齡，但這些和年齡無關(guān)，只取決于錢和智慧，我缺的是前者。

第二個消息就不妙了。我聽到這消息后紅脖子漲臉，和他們爭執(zhí)，他們轉(zhuǎn)身就走，留給我一紙拆除通知書。通知書限期我一月內(nèi)拆掉加蓋的房屋。一月，這時間足夠我再蓋一層。我在院子里架起電線點燈，每天都扯著嗓子，催促工頭和他的施工隊日夜不停地趕工。

法院判決陳桂生離婚那天，三層房屋封頂了。我中午買了幾個小菜在院子里犒勞施工隊，我們坐在院子里吃飯，聽見陳桂生的老婆在街道上罵街。她先是罵理發(fā)店的李翠芝，接著又罵回到清泰街的劉科學(xué)。那天，我一大早就看見劉科學(xué)一手抱著瑪麗，一手拎著游泳圈，他們?nèi)柡永镉斡?。陳桂生的老婆雙手叉腰站在劉科學(xué)家門前，說劉科學(xué)有錢有勢，活該死在極樂世界里，為啥要帶個怪物回到清泰街？陳桂生被怪物攫住了！這是她老婆的看法。如果一個大活人不是被妖魔鬼怪攫住，怎么能幾個月之間變成另外一個人？她在街道上罵了半個時辰，半個時辰里，我老伴不時用眼角睄我。我放下筷子走出家門，在街道上吆喝陳桂生的老婆。我說，離了婚就能死人？陳桂生找了個李翠芝，你有錢的話去買個瑪麗！

就是在那天，陳桂生被老婆和兒子趕出了家。

房屋建到第四層，家里實在找不出建房的材料了。我叫施工隊把三間改成一間，好歹得壘起四層。工頭說，你是要建碉堡還是炮樓？工頭問我要門窗，說建好的房屋沒有門窗不行，窗口黑咕隆咚，別人會以為工匠是外行。這事難不倒我，我拿著一卷麻紙，提著顏料桶爬上腳手架，先把麻紙用糨糊糊在窗戶處，又用大排刷蘸著半桶醬色顏料畫出窗框。工人們在下面笑彎了腰，我下了腳手架在院子里向上觀望，發(fā)現(xiàn)效果還真不賴。

說好的街道辦要來丈量拆遷面積，等了一周，又過了一周，秋天來了，劉科學(xué)給他的瑪麗換上了長衣、長褲，街道辦才來了兩個同志。來人是街道城管隊的，他們不是來丈量面積，而是督促我立即拆掉違章建筑。

你家的房屋不但違章，而且是危房！一個同志說。

我給他們指了指院子?xùn)|邊的活動房，叫他們盡管放心，因為我和我老伴平時住在活動房里。

那也不行，那個同志說，萬一房子塌了怎么辦？！

后來，他們隔幾天就來，搞得我東藏西躲，不勝其煩。我用剩下的幾根竹子做了一架木梯，每天吃完早飯就沿木梯上到四層，坐在潮濕悶熱的碉堡里。

穿過狹窄的清泰街和低矮的鳳凰臺，我一直能看到儀鳳街。我一邊坐在上面瞭望城管隊，一邊帶著復(fù)雜的心情觀看我們的百年老街。我說過，我煩透了這里，覺得它到處都有一股死人氣。街道上唯一惹眼的是劉科學(xué)家的院子。我坐在高高的碉堡或者炮樓上，最有意義的事是每天能看見他和瑪麗的活動。傍晚時分，頭頂上紅霞滿天，他站在院子里刷牙、漱口，完了把瑪麗從屋內(nèi)抱出來，放在一張帆布馬扎上，用一面黃銅的水盆給瑪麗洗腳。我發(fā)現(xiàn)他從來不打電話，沒事時就坐在瑪麗對面，嘴里一個勁兒地嘟囔，聽不清在講述什么。有一天午后，我竟然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他發(fā)瘋似地把瑪麗從屋內(nèi)拖出來，瑪麗光著腳，衣服凌亂，一頭金發(fā)也亂蓬蓬的。他對著她一陣拳腳，打得她滿院子亂飛。我在屋頂上坐立不安，心煩意亂，恨不得沖下去給他幾個耳光。等他打累了，瑪麗像一只禿了羽毛的麻雀歪在墻角，他獨自抱著頭在核桃樹下蹲了一會兒。然后，從墻角里抱出瑪麗，對著她嚎啕大哭。這些都成為我所知道的秘密。我把這些全照在相機里，在照相館出成彩照，沒事時翻出來看?？粗粗腋械阶约菏茯_了。我認(rèn)定他回清泰街不是為拆遷的，是過一種生活，一種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生活。這讓我隱隱覺得詭異和不祥。

一連下了三天雨，我加蓋的房屋上出現(xiàn)了一道道雨痕。外墻上的痕跡更明顯，像蝸牛犁過似的。拆遷的事再無消息，街道辦幾周也再沒有來人。我擔(dān)心秋天的連陰雨一來，我新蓋的房屋說不定真會垮塌，那不是前功盡棄？為此，我去了一趟街道辦，在街道辦一樓大廳里，碰見了從前對我挺恭敬的董主任。董主任因為對轄區(qū)養(yǎng)狗現(xiàn)象治理不力，多年沒有升遷。他那天很煩躁，瞪著眼說，拆？還怎么拆？你們街上的老丁給上頭寫了一封信，信封上粘根雞毛，雞毛你見過吧？那叫雞毛信！上頭接到老丁的雞毛信，一發(fā)話把拆遷停了。

就這么著，連陰雨到底來了。刮了兩天狂風(fēng)，沒有把我的房屋刮倒。接著又開始下雨，一下就是七天七夜。我在一天深夜從睡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一堆瓦礫上，周圍水汪汪的，整個院子里一片狼藉。我那像神婆一樣行蹤不定的老伴，不知什么時候逃出了活動房，坐到了大門外的門墩上。而我，被倒塌的泥土、磚塊埋了半截身子，兩條腿骨折。后來的這些年，我一直坐在輪椅上。

瑪麗。有人說瑪麗是不需要走路的，到哪兒都得人抱著。我因為和瑪麗有某種關(guān)系，所以才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說老實話，我一點不埋怨瑪麗。如果說我這輩子還有過江湖，那是我最后的一段江湖歲月。

我到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清泰街眼看要拆遷了，開裝裱店的老丁為什么要寫那封雞毛信？

丁四毛、老丁和馬莉

我自打記事時起，就沒有把老丁叫過爺爺，而是和清泰街的人一起叫他老丁。

在我的印象中，清泰街上的人都是一群古董。古董明白吧？就是又老又舊叫人看見很生氣的物件。老丁和街南頭的趙大有在我眼里都是舊物件，是古董，是過去某個年代里的人。尤其是老丁，守舊、呆板，一身舊時代的陳腐氣。同樣自我記事起，老丁就穿著黛青色的對襟褂子。據(jù)說，在上世紀(jì)的某個時期，他曾經(jīng)有過一套中山裝，一口氣穿了十年。等到我出生了，我看到的老丁仍穿著對襟褂子，黛青色的。八十多歲的老丁除了胡須稀稀落落衰敗得厲害，身板倒不顯老，看著挺壯實，說話嗓音也粗，聽起來很有底氣。老丁有一雙能看透世間萬物的眼，通常情況下，他只要眼皮往上翻一下，就知道來人想說什么話，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他能憑人行道上的腳步聲判斷出行人的年齡、身份，以及他從事的職業(yè)。所以，清泰街的人的都說，老丁越活到老，似乎越要成精了。

老丁不是清泰街上的老住戶，但他比街上任何人都了解這條街。他知道這里從前是渭河岸邊的一處驛站，后來開了兩家車馬店。清朝末年，生意破敗的行商走販沒有路費回家，挨著車馬店搭起窩棚，才有了后來的清泰街。照他的說法，住在這里的都是人生失意的人，不是情商不高就是智商差點兒。難怪自我出生時起，這條街就那么蕭條，那么冷寂而沒有生氣，狹長的街道像一條垂死的蛇?？衫隙∷坪醪贿@么認(rèn)為，他在這條街上如魚得水生活了幾十年。后來這些年，裝裱店成為一個招牌，也成就了老丁的好名聲。如果我沒進監(jiān)獄，他不會一下子就蔫了。當(dāng)然，如果不是劉科學(xué)回到清泰街，他不會蔫得那么快，那么徹底，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

本來，我不愿意提劉科學(xué)，在我眼里他就是堆垃圾。

劉科學(xué)回家那天，我和陳桂生站在陳桂生的雜貨店門前，老丁坐在我家門口曬太陽。老丁老了，干不動活兒了，后來只能曬太陽。老丁對我和陳桂生說，那個劉科學(xué)，把死了的老婆帶回家，是要葉落歸根、入土為安。他說這話時黯然神傷，立即讓我想到一個問題：我和老丁的根在哪里？他如果死了，到哪里入土為安。這事我只是想了想，還沒有想到很深，趙大有從街南頭走過來。趙大有買了一個不銹鋼盆兒，還有一截繩子，說他要去狗市買一條會叫的狗。他說，愛吃的狗不叫，愛叫的狗都成了游狗、野狗，不是被打死就是餓死了。我感到他說話有些神神道道，我一直都有這種感覺。也難怪，一個招搖撞騙說瞎話的人，久而久之，咋能不神神道道？陳桂生跟他打問瑪麗的事兒，我站在邊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聽，一邊吸著紙煙。我當(dāng)時一點不在意他們說的事兒，我認(rèn)為議論那件事不值得。他們說完話，趙大有走到老丁跟前。老丁坐在圈椅里，手里拿著一把黃銅水煙壺。他蹲下去看那把煙壺，煙壺的側(cè)面鏨著一叢蘭草，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蘭草，伸手去煙壺上摸。老丁是多警惕的人，見狀立刻把煙壺攏在懷里，隨即用一只衣袖遮蓋住。我忍不住嗤嗤偷笑，趙大有悻悻地捋了捋灰白的大背頭，朝街北頭走去。

我從小不知道誰叫劉科學(xué)。他帶著一團硅膠回清泰街那年，我出獄剛?cè)齻€月。那件事搞得我很狼狽，心里也很煩躁，偏偏這時候劉科學(xué)回來了。他一時間成為中心，成為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沒有人再指指點點談?wù)撐业氖聝?，倒讓我落得清閑。不過我看出來，大家真正關(guān)注的并不是劉科學(xué)，而是他帶回的那一團硅膠?，旣?，他們還管她叫瑪麗。

那年春天，劉科學(xué)把瑪麗抱下轎車，我掃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團硅膠，一堆垃圾。可街上的人并不這么看，在他們眼里劉科學(xué)是賺了大錢的人，因為有錢，他做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包括懷里抱堆垃圾。就算他是真有錢的主兒，錢也不是這么花的，什么年月了，還帶個硅膠模型，而且是個異性。這也太OUT了。

我本來打算在街道上和大家談?wù)?，包括老丁。我曾?jīng)設(shè)想過，如果給他們普及一下科學(xué)常識，告訴他們什么叫硅膠，又怎么把硅膠塑成模型，不知他們會做何感想。最后，我想了想還是算了。因為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陳桂生和趙大有都成了那團硅膠的粉絲。這件事夠有趣的，就算他們不清楚那是一團硅膠，但確鑿無疑知道它不是人，卻還是成了它的粉絲。有一天，我甚至在我爺爺老丁嘴里，也聽到了那個詞兒：瑪麗！

那天，我和老丁在我家門口準(zhǔn)備說學(xué)裝裱的事兒。還在我上初中時，他整天就在我耳邊嘟囔這事，從早說到晚，說得我耳朵發(fā)脹，用手捂住耳朵，他掰開手對著我的耳朵還要說。我現(xiàn)在決定了，要跟他學(xué)裝裱。我不是一下子來了境界，想傳承這門傳統(tǒng)手藝，我只是可憐老丁，不想要他繼續(xù)泄氣下去。意外的是，聽了我的想法，老丁一點沒高興起來，嘴唇和胡須哆嗦了幾下，嘴里突然說，瑪麗，瑪麗……

這時我奶奶正把采來的新鮮椒葉用一根線繩串起來，打算掛在墻上晾干。聽了老丁的話，她趕忙放下椒葉，在桌上找到一小塊紙片，從筆架上拿下一支毛筆，叫我往上邊寫字。我問她寫什么，她說，就寫瑪麗。人老了有時會犯迷糊，我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但還是把毛筆在水盂里洗了洗，擰開一瓶汁液黏死了瓶蓋的墨汁，在紙上寫下瑪麗兩個字。我剛寫完，奶奶一把拿過去揉成一團，把紙團扔進石臼，提起石錘就在石臼里搗。這回輪到老丁笑了，像小孩一樣笑得渾身亂顫，直流口水。

你一輩子用這方法咒過十幾個人，沒一個不越活越旺的，老丁說。

奶奶屏住氣坐在小凳子上，一下一下仍在石臼里搗。

應(yīng)該說，老丁是個守口如瓶的人，什么秘密一旦被他裝進心里，打死也不會說。這事不是我的看法，是清泰街上公開的秘密。他前幾十年一直在批斗中度過，就是因為不老實，太愛保守秘密。工作隊無數(shù)次審問他的籍貫，誰看見他吃大蔥的饞相都會想到山東，他卻說，河南。他說的河南話拖著噗嗤噗嗤的后音，語速又慢又不標(biāo)準(zhǔn)，可他仍一口咬定是洛陽一帶人氏。他把那些審訊他的人記在心里，白天不會說，睡夢里恨得咬牙切齒，偶爾會喊出名字。我奶奶聽到后就如獲至寶，立刻把名字塞進石臼中搗，指望那些人能在她的打擊報復(fù)中立即完蛋。正像老丁說的，運動一次接著一次，那些人并沒有完蛋，老丁卻永遠站在批斗臺上。

這么說，他現(xiàn)在嘴里念叨瑪麗，是因為新生仇恨？我覺得這沒道理。他可以仇恨一個人，但不應(yīng)該仇恨一件物，瑪麗只是個事物。我一連觀察了幾天，老丁坐在大街上，嘴唇間動不動就蹦出那兩個字，這倒引起了我的注意。接下來的幾天，我發(fā)現(xiàn)劉科學(xué)和他的瑪麗一出現(xiàn)在街上，他馬上從圈椅里掙扎出來，鬼鬼祟祟地往家里走。他丟三落四，惶恐不安，以前挺有神的一雙眼睛，越來越黯淡無光。他害怕瑪麗，我有這種感覺?，旣惼茐牧怂钠届o，讓他不再自得、自信。瑪麗像一粒眼屎，在他將老的時候堵住他的眼，讓他一下子成了睜眼瞎。我想，老丁一定有這個感覺。

不過，也不怪老丁。清清靜靜的清泰街，就因為來了瑪麗，許多人和事都走了樣。開雜貨店的陳桂生日子剛有起色，竟鬼使神差，在外包養(yǎng)起了情人。好幾年縮頭縮腦的趙大有，三番五次、大搖大擺站在我家門口，盯著老丁懷里的黃銅煙壺，嘴里嘖嘖有聲，說著“好玩意兒、好玩意兒”，手就伸過來。老丁一定是被嚇壞了。有一天，我聽見他自言自語說，往后的清泰街，成瑪麗的世事了。

很顯然，那團叫瑪麗的硅膠，讓老丁受了刺激。

我再也沒有機會和他說學(xué)裝裱的事兒。他在這個春天里迅速衰老，中間又中了一次風(fēng)，口歪眼斜，差點要了命。劉科學(xué)隔三岔五開著轎車從街上駛過，車上載著艷麗的服裝和那堆垃圾。我無所事事，登上鳳凰臺看一陣儀鳳街，再看一陣遠方的渡口，完了在雜貨店買一包煙，站在柳樹下吸煙。我看見陳桂生的老婆把店里的雜貨摔得滿地亂滾。那幾天，陳桂生已經(jīng)和理發(fā)店的李翠芝私奔去了外地。

春天過后，老丁又老了些，從床頭到門口的一小段路，常常都需要人攙扶。他耷拉著腦袋坐在門外的圈椅里，不想叫人看見他左右不齊的眉毛和眼。我站在邊上左看右看，又看見開著車過來的劉科學(xué)。劉科學(xué)和我們所有人都沒有話說，旁若無人地在街上來來去去。聽說他把所有事都做給了一堆硅膠，拉手，接吻，沒完沒了的談話，對著一團硅膠又哭又笑。大家都以為他活得個性、特色，在我眼里就是臭顯擺，是拿這事考驗清泰街人的智力。橡皮泥我從小就玩過，和硅膠差不多，我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兒。街南頭的趙大有訓(xùn)斥起他女兒來有一套，吹胡子瞪眼，見了劉科學(xué)卻一臉媚態(tài)，看著叫人惡心。劉科學(xué)的轎車在前頭走，他有時竟然騎著電動車在后頭跟蹤。為了滿足自己的偷窺欲，他甚至在家里建了座幾丈高的炮樓，時常把從輕工市場買回來的劣質(zhì)望遠鏡，對準(zhǔn)劉科學(xué)家的院子。

頭頂上的太陽越來越熱。炎熱的天氣也讓老丁越來越煩躁。在一個午后，他胸悶氣短地躺在床上，大概以為自己要不久于人世，眼睛直勾勾看著立在床前的我，叫我俯身過來。我俯下身后，他用滿是褶皺的手撫了幾下我的臉，這天的他忽然“哇” 的一聲，像嬰兒一樣痛哭起來。

我是個逃兵……他說，那一年，革命都快成功了，我卻當(dāng)了逃兵……

我知道他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卻第一次聽說他曾經(jīng)當(dāng)過逃兵。那個悶熱、躁動的夏天，沒有讓老丁把他的秘密帶進墳?zāi)埂Ｋ贿叧槠贿呌靡滦洳浔翘?，鼻涕流個不停。我忍不住想逗他：那時全中國都快解放了，你怎么能不為我們后代著想，就當(dāng)了逃兵？

逃到清泰街，家是回不去了，往后死也得死在這里！老丁說。

盛夏時節(jié)，我改造了我家的裝裱店，把三間門面簡單裝修，買了兩臺電腦，準(zhǔn)備開一個網(wǎng)店。

老丁走路都要用拐杖，什么都管不了了。自從吐露完秘密，我擔(dān)心他隨時會閉上眼。我得讓他在有生之年看見我會做事，會在清泰街上生活，而不是像他那樣當(dāng)一世逃兵。

我打電話給以前的玩伴，叫他們幫我找個懂營銷、平時又有時間掛網(wǎng)的員工。一天，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找到店里，說是我聘用的職員。我當(dāng)時見她皮膚黑了點兒，模樣倒看得過去，就和她多聊了幾句。我和她只說了一會兒話，就發(fā)現(xiàn)來人白長了一張女人的臉蛋，實質(zhì)卻是個女漢子。我猶豫了一下，想三言兩語把她打發(fā)掉，我不能找個女漢子來領(lǐng)導(dǎo)我。就因為那一下猶豫，辭退的時機馬上喪失了。這個叫小馬的女孩摘掉額頭上的眼鏡，絲毫不見外地拿下背包掛在墻上，大聲說，你家到處是文房四寶，你干嗎非要賣小商品？你是腦子……

走過鳳凰臺就是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進貨方便，有天時地利，我的網(wǎng)店自然要賣小商品。我正想反駁她幾句，這時，我聽見老丁在里屋說，好，賣文房四寶好！這是我尋思著開網(wǎng)店以來，老丁首次發(fā)表意見。就這樣，小馬當(dāng)天就留在店里，和我張羅開家專賣文房四寶的網(wǎng)店。

我從家里翻出一本很老的冊子，是老丁多年來開裝裱店的進貨冊。裝裱店一直兼賣徽州墨、涇州宣、湖州筆、端州硯，加上揚州的綾綃，辰州的朱砂，上林苑的水盂和青州的印石。這本牛皮紙封面的冊子也算一件古董，上面的字跡從毛筆到圓珠筆再到碳素筆，聯(lián)絡(luò)方式從街巷、門牌號到電話、手機號碼，密密麻麻寫了一大本，像一個穿越歷史的老人。冊子上記載了上百種商品的貨源地，還有詳細(xì)地址和聯(lián)絡(luò)人，不要說開家網(wǎng)店，都足夠攢個商場。我這時才明白小馬說的話沒錯，我的天時地利不在儀鳳街的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里，在老丁這本老舊的冊子上。小馬說冊子上的貨源一定都是我爺爺多年篩選過的，貨真價實，干脆把三間門面辦成實體店。網(wǎng)點和實體店同時經(jīng)營，那樣才不會像隨時準(zhǔn)備跑路的，才有生意人的樣子。我照她的想法做著這一切，心里卻免不了會想：到底誰是店主人？一個店小二怎么就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事實上，小馬自從來到我的店里，從來沒見外過。她不但對我揮來喝去，甚至指揮顫顫巍巍的老丁，叫他坐在一邊讀冊子上難以辨別的文字，自己叮叮咚咚在電腦上敲。

有一陣子，我真動了辭掉她的念頭。她竟然以晚上打理網(wǎng)店為借口，給我隔壁的房間搬來一張床，后半夜把自己挺在那張床上。老丁和我奶奶裝聾作啞，對這些視而不見。我在一個夜晚氣憤不過，隔著一面窗戶問她：你該不會過幾天，把家也搬過來吧？這回輪到她裝聾作啞了。我一連問了幾聲，屋內(nèi)響起一陣挺虛假的呼嚕聲。

我相信，如果沒有去涇州的那次經(jīng)歷，我真就辭退了小馬。

網(wǎng)店的生意有了收益，小馬挺神秘地給我說，假如我肯提高她的薪水，她還有更好的主意要告訴我。說實話，我想要她的主意，但不想給她提高薪水。我說，我只同意你把家搬過來，你愛說不說吧。她到底還是說了，她說，我們應(yīng)該把現(xiàn)有的貨源地再考察一遍，把工藝做成視頻掛在網(wǎng)上，那樣營業(yè)額一定會大漲。這主意雖然有游山玩水的嫌疑，我當(dāng)時一想，還算是個好主意。

我們于是去了一趟涇州，在涇州城外一個叫榔橋的小鎮(zhèn)上，找到我們進貨的一家宣紙廠。那家廠規(guī)模不大，在竹林邊上的一處宅子里。宅子看樣子是百年老屋，里面有一個比老丁還老的老人，胡須有半尺長，像宣紙一樣白。他說我爺爺老丁解放那年去過他們那兒一次，此后的幾十年再也沒有見過。從前沒有電話，生意上都是書信聯(lián)系。老頭說他和老丁來往的書信有一背簍了，可惜都被他兒子打成糨，做了毛邊紙。老頭的兒子管理著現(xiàn)在的紙廠，也是一個老頭，彎腰弓背，頭頂上頭發(fā)稀疏。我和小馬用幾天時間拍攝了他們做糨、晾紙的全過程，臨走的前一天，這家人弄了幾個小菜，搬出一壇黃酒，算是為我們送行。也是活該有事，我以前雖說在社會上混過，酒卻是一滴不沾。我們把那壇甜絲絲的黃酒當(dāng)作可樂一樣喝，喝的肚子發(fā)脹，到最后頭昏腦漲。主人的孫子比我們年齡還大，一直在邊上作陪。我和小馬一男一女又年齡相當(dāng)，看似一對戀人，幾天來卻總是分開居住，他就懷疑我們一路上鬧了別扭。晚飯結(jié)束，小馬站起來時搖搖晃晃，他推了推我，意思是給我個表現(xiàn)的機會，叫我扶她回屋。就這樣，我在一條竹林小徑里扶著小馬往一側(cè)的客房走。夏夜里蟲叫蛙鳴，明月當(dāng)空。我們走在林中小徑上，身旁竹影搖動，天空月光西移。我在一片斑駁的月色下看著微醉半酣的小馬，看著她泛紅的臉頰和潮紅的嘴唇，忍了幾次，又猶豫再三。最終沒忍住，我親了她一下。

事情就是這樣。前后只有幾秒鐘，我隨意親了一下，沒覺得有什么。幾個月來她對我吆三喝四，連夜晚都躺在我家，這樣朝夕相處的一個人，我覺得我有理由親她。沒想到就這么一親，緊接著“啪”的一聲，我的臉上挨了一巴掌。我眼冒金星，沒搞清是怎么回事兒，小馬說，丁四毛，以后想好了再親我，別他媽磨磨唧唧搞得像在偷情！小馬一個人回房后，我在那片月光下的竹林邊上坐了大半夜。雞叫第二遍的時候，我敲開了她的窗戶。我告訴她說，這回我想好了！

就這樣，從涇州回來之后，我不但沒有辭退小馬，她反而成了店里的半個主人。后來，我仔細(xì)回想了下小馬進店的前前后后，感覺老丁真的很狡猾。他一定早察覺到了，小馬是個強勢的女人，是個女漢子，但他認(rèn)為我需要這樣的人管著。一匹脫韁的野馬需要好馭手，他大概認(rèn)定小馬就是這樣的馭手。

以前裝修前院的時候，我把裝裱店留下的舊貨一股腦塞進后院的柴房。從涇州回來后，我和小馬一商量，也學(xué)他們的做法，想把那些舊時的古董清理出來擺上陳列架。我們在店里擺放物件，聽見陳桂生的老婆又在罵街。陳桂生趔趔趄趄走進門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神情沮喪，臉色灰白，小馬瞪了他幾眼，他問我說，這個女人是誰？她老瞪我干啥？我沒有回答他。他被理發(fā)店的李翠芝弄亂了腦筋，這天又被老婆從雜貨店趕出來。小馬把一頭長發(fā)甩在腦后，對陳桂生說，我叫馬莉，是丁四毛的老婆，你還想知道點啥？瑪麗？陳桂生笑了，嘿嘿嘿笑起來，笑得十分異樣。瑪麗，他說，丁四毛你也想學(xué)劉科學(xué)，搞了個瑪麗？就因為他這句無厘頭的話，很長一段時間，我女朋友馬莉有了一個外號：瑪麗。

我已經(jīng)不想再提劉科學(xué)。短短半年時間里，我在清泰街上有了店面，又有了一個叫馬莉的女友，我們一家都很知足了。這事也挽救了老丁，他從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下緩過神來，一口氣又活了許多年，一直把自己活到老得不能再老了。

清泰街又開始嚷嚷拆遷的事兒。按我和馬莉的想法，門店網(wǎng)店在哪兒都是開，清泰街是一條老舊的街道，拆也就拆了。在這件事上，老丁和我們分歧很大，他翻來覆去就那一句話：死也要死在這條街上。好在，拆遷辦最終給我們補償了幾間門面，我們的店面仍舊開在街上。這一次，老丁再沒有和馬莉密謀，打發(fā)馬莉去給市長送雞毛信。我在很多年后才明白了一個道理：我知道自己的家在清泰街，清泰街是我的家；而老丁是個一輩子漂泊的人，有家回不去，除了清泰街，哪兒還有他的家？

劉科學(xué)是春節(jié)前離開清泰街的。入冬后我們這里一直在下雪，我很少再見他用一堆漂亮服裝裹著那團硅膠到處奔走。相反，倒是坐了輪椅的趙大有，突然會出現(xiàn)在街上，輪椅在雪地里滾動。

陳桂生給我的網(wǎng)店幫忙發(fā)貨時，有一天，告訴我一個消息，他說，劉科學(xué)沒有破產(chǎn)。

聽了這話我當(dāng)時就不高興，我問他：我什么時候說過劉科學(xué)破產(chǎn)了？

后來的事

西安城有一家研究秦嶺人文生態(tài)的機構(gòu)，叫南山學(xué)社。社里有個學(xué)者叫李淳光，歷時五年走遍秦嶺的七十二道峪口，走了山路無數(shù)，訪得山中居住著六千多個隱士。這些人來自全國各地，隱居的原因、方式各不相同，有一點是共同的，都是深居簡出，粗糧糙米，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生態(tài)生活。有的單人獨居，有的和情侶、妻子甚至孩子，一起居住在山深林密的大山深處。有一年，李學(xué)者來到太平峪，驅(qū)車駛過狹窄的公路，駛過三座石橋，過了一處廢棄的山洞工廠，轉(zhuǎn)道到更狹窄的山路上。又前行了兩個多小時，到了八里坪，在一家農(nóng)家樂里駐車歇息。再往里的深山就不通公路了，只有一條隱在杉樹和松樹叢中的小徑，盤旋彎曲，若隱若現(xiàn)。李學(xué)者抱著對秦嶺人文生態(tài)的熱忱之心，顧不上旅途勞頓，草草在農(nóng)家樂吃完午飯，然后挎上背包，踩著秋日的斜陽，又徒步踏上了尋訪之旅。

在一處叫崇云寺舊址附近的茅屋外，李學(xué)者看見籬笆墻圍成的小院子里，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他扣了扣籬笆門的門環(huán)，隔墻看見一個身穿皂色對襟上衣的男子躺在一張?zhí)僖紊?，一把蒲扇蒙住他的臉。邊上的女子端坐在藤椅里，腰身纖細(xì)挺直，齊眉短發(fā)，上身一件白底藍花的斜襟洋布上衣，下面是黑色的褲子，一雙圓口黑布鞋，雪白的襪子從腳踝處露出。李學(xué)者扣了幾下門環(huán)，男子仍舊躺著，沒有起身開門的意思。常年的尋訪令李學(xué)者得出一條經(jīng)驗，大凡來山中隱居的人士，基本都不愿意被外人打擾，更不愿開門迎客。尋訪到一個對象，想和他攀談幾句，往往需要不下三次登門拜訪，其結(jié)果能否如愿尚且不知。因為山路崎嶇，到這里時已是半下午，林子里山風(fēng)陣陣，頭頂上的陽光和煦、溫暖。李學(xué)者環(huán)視周圍山坡上的雜花煙樹，主人不愿意開門，他卻也不想立刻就離去。又前行了半里地，在蝴蝶翻飛的小徑上盤桓了一會，再返回來時，他又一次扣響了那家的門環(huán)。男主人這時已不在院子，女主人正在一根繩子上晾曬毛巾。聽到響動，女主人機械地回了下頭，隨即搭上毛巾腳下一陣碎步走過來，給李學(xué)者開了門。

在尋訪隱士的經(jīng)歷中，李學(xué)者這天意外地受了一驚。他發(fā)現(xiàn)開門的女人十分奇異，雖說長相端莊，皮膚潤白細(xì)膩，但往她對面一站，他下意識地感覺到她不是人。也就是說，不是我們慣常理解的真正的人，而是一臺制作精良的機器，是個智能機器人。這一下嚇得他不輕，他呆愣地看著她，她也忽閃著長長的睫毛，驚訝地看著來人的表情。這時，男子從屋內(nèi)走出，他五十多歲，留著八字胡，瘦骨嶙峋，對襟褂子穿在身上顯得有些松垮。他咳嗽了一聲，朝他的機器人揮了下手，機器人頭一低又是一路碎步，退到了一邊。

這是李學(xué)者第一次拜訪劉科學(xué)。在那個秋陽艷麗的下午，劉科學(xué)只請他喝了杯泡著樹葉的茶水，允許他巡視了一番茅屋邊的一小塊菜圃，隨后就起身送客。被強烈的好奇心驅(qū)使，李學(xué)者下決心要采訪劉科學(xué)。后來，他經(jīng)歷了他造訪隱士以來最艱苦的努力。他先后七次上崇云寺，一次還差點兒在峪道的石橋上翻了車?；蛟S是被他的誠心感動，或許因為那個女人，那臺機器人，每次都不經(jīng)劉科學(xué)允許就為他打開籬笆門?？傊?，他最終有緣和劉科學(xué)交談了三個下午。除過用手機錄音，隨身攜帶的一個筆記本，也被他速記了一大半。談完最后一次，李學(xué)者興猶未盡，多少感到有些遺憾。劉科學(xué)談的都是自己在波詭云譎的商場拼搏的經(jīng)歷，涉及到親情、愛情甚至感情的話題，他一概不談。這個問題搞不清，采訪就成為一項半途而廢的爛尾工作。和劉科學(xué)分手時，劉科學(xué)把李學(xué)者送到茅屋門外，伸手一關(guān)門，把他的機器人關(guān)在了屋里。他們在籬笆墻外道別，握手，轉(zhuǎn)身離去的一瞬，李學(xué)者又回過頭，問劉科學(xué)：你說你來這兒是養(yǎng)病的，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到底得了什么?。繛槭裁瓷磉呥B一個家人都沒有？

那天的劉科學(xué)聽完話后一愣，看了看李學(xué)者，回頭又看了看身后的茅屋。他的機器人真是一件異常出色的機器，這時正站在窗前，像一個囚籠里的囚犯，楚楚可憐地看著劉科學(xué)。劉科學(xué)嘴里囁嚅了幾下，聲音不大，對李學(xué)者說，你如果還想了解些什么，可以去清泰街。

就這樣，李學(xué)者來到了清泰街。

李學(xué)者來到清泰街時，清泰街這片已經(jīng)經(jīng)過街區(qū)改造，兩邊是仿古的三層商鋪，街道已改為步行街，街上店鋪林立，來往著熙熙攘攘的游客。

他走進一家皮影展銷店，店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店內(nèi)有幾個觀賞皮影的游客，她坐在一張桌子旁，手里拿著刻刀，正聚精會神雕刻皮影。李學(xué)者和她打聽一個人，說這個人叫劉科學(xué)。她放下手中的刻刀，抬起頭想了一會，又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粗顚W(xué)者挺失望，她又說自己只是這里的商戶，并不是此地人，想打聽人可以去對面的文房四寶商店。那家用的是拆遷補償?shù)拈T面，是街上的原住民。她說。

她說的文房四寶商店，在街上占了兩間門面，門前掛著一塊牌匾，上面寫著“馬莉小站”幾個字。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頭坐在店門外一把花梨木圈椅里，懷里抱著一把黃銅水煙壺，眼睛半開半閉。李學(xué)者對著他耳朵嘟囔了半天，老頭子嘴巴微張，嗚嗚啦啦了些什么，李學(xué)者一句也聽不清。一個姑娘從店內(nèi)出來，皮膚稍黑，眼窩較深，染了一頭金黃的頭發(fā)，奓一看像個老外。李學(xué)者又問這個姑娘，問她認(rèn)識不認(rèn)識劉科學(xué)？姑娘聽了后沖店內(nèi)喊：丁四毛，你出來一下。丁四毛正在店里打電話，邊打邊走到門外，到李學(xué)者跟前后掛斷手機，問，有什么事兒嗎？李學(xué)者又和他打聽劉科學(xué)。李學(xué)者說他在編撰一本書，里面有個人物叫劉科學(xué)，聽說和清泰街有點關(guān)系，所以想跟他了解下這個人。他的話沒有說完，丁四毛斜睨了李學(xué)者一眼，說，你是個編者？你認(rèn)為劉科學(xué)是個人物嗎？

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騎著電動三輪車到了店門前，方才的姑娘一見就朝他喊，說，老陳你拉的是一箱上萬塊錢的硯臺，不是雜貨你知道嗎，就不能手腳放輕點兒？那個叫老陳的人跨下三輪車，說我是你叔哩，你整天這么說你叔？聽了這話，姑娘瞪了他一眼，不吭聲了。老陳又說，叔拉貨你還不放心，叔知道拉的是硯臺不是雜貨。

站在門口的李學(xué)者正想和丁四毛再談?wù)剟⒖茖W(xué)，老陳一扭頭望見遠處的雜貨店門前站了個又矮又胖的男子，一貓腰跑過去，一下子把男子撲倒在地，兩個人扭打到一處。李學(xué)者當(dāng)即和丁四毛趕過去拉架，把老陳從胖子身下拉出時，老陳已然吃了虧，鼻子上一抹鼻血。

打死你個賣餛飩的！老陳說，用一張餐巾紙擦拭鼻子：看你敢再來勾引我老婆！

在眾人的議論中，李學(xué)者才知道這個人叫陳桂生，從前開著雜貨店。他因為和老婆離婚早，街區(qū)改造時門面房補償給了老婆，老婆仍舊開個雜貨店。老婆年歲不大，離了婚總要再結(jié)婚，這是人之常情，于是和儀鳳街賣餛飩的老張搞起了對象。大家都認(rèn)為陳桂生是個胡攪蠻纏的人，明明都離了婚，卻一見胖子老張就撲上去廝打。這事成為步行街上防不勝防的一個治安隱患。據(jù)說，管委會為了維持街上的治安，為此專門增加了保安巡邏的次數(shù)。

一場風(fēng)波過后，陳桂生在丁四毛的店里清洗了鼻口上的污血，擦了把臉，又騎上三輪車去物流公司拉貨。

李學(xué)者猶豫再三，覺得既然來了趟清泰街，還是應(yīng)該和丁四毛再談?wù)剟⒖茖W(xué)。他在店內(nèi)的一角找到坐在電腦前的丁四毛，剛說出劉科學(xué)的名字，丁四毛頭也不抬就說，你說的那個人我不認(rèn)識。說完，他朝里屋喊道：馬莉，你問問這個編者買筆墨紙硯不買，不買就送客！

出了丁四毛的小店，李學(xué)者仍不甘心，在街上一連又問了好幾個人。一提到劉科學(xué)的名字，大家不是說不認(rèn)識，就是語氣肯定地說沒有，這條街上從來沒有過這么個人。

這天離開步行街時，他在街南頭碰見一個頭發(fā)蓬亂的老者坐著一把輪椅。老者肩膀一聳一聳，把輪椅在街上轉(zhuǎn)得飛快。邊上就有人議論說，這人也是街上的一個老住戶，叫趙大有，從前大概是個攝影師。有一年他家里墻倒房塌，人們在一片廢墟中撿到過好多張照片。

在清泰街上無功而返的李學(xué)者，后來出了本書，叫《終南山隱士》。

有一年，這本書流傳到清泰街。街上的丁四毛拿在手里翻了翻，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有劉科學(xué)。書中用了不少篇幅，記載了劉科學(xué)在外多年漂泊的經(jīng)歷，他像一片樹葉，或者一葉孤舟，在人世上飄飄蕩蕩，最后飄落在了終南山。在李學(xué)者的筆下，丁四毛看到了另一個劉科學(xué)，一個和他從前的印象截然不同的劉科學(xué)。遺憾的是，這本書里竟然沒有提到清泰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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