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
1
這座城市北山南河。那山海拔不高,四季有花開,開著開著敗了,敗了敗了再開。但有些像從沒開過,便在喧鬧的叢中枯萎、凋零謝世了。據(jù)后來知情人講,因北山下有個白花般的回收站,她因此每天由南向北穿過城市。
盛夏清早,江河路大街上,漂移著一座“山”。
愚公移山,推“山”而走。紗巾裹面,一種少見的筒裙裹了腰身,裸露出虛肥的腿肚兒,大腳板上,穿趿一雙荷綠色塑料涼鞋。背“山”的女人,四十或五十年紀,誰的母親?誰家的女兒?來從何來,去往何往?她每挪移一步,衣裳、竹竿扁擔、塑料袋子等擦出響聲來,咿咿呀呀、窸窸窣窣的,似悄聲的吟唱。她聽見趕早的小蠓蟲,堆在耳半空,也悄聲吟唱。她舞蹈雙手,驅趕它們,滿額爬著汗,滿身也出汗,像有小蟲兒爬,感到奇癢。她撓了肩,后背又癢起,照顧腰際,腳腿上癢蟲又爬。越抓越癢,越癢越抓。她手顧不過來了,跺跺腳,昂昂頭,抹一把汗,要找個地兒歇歇。
周邊安靜而沉悶,城市還在晨睡哩。馬路上偶有車聲碾過,像人打鼾一般。路旁法梧樹,枝葉不顫。仰頭看樹上,有鳥兒弄下幾粒蟲屎雨。馬路上來了一部老黿樣的怪車,它每回前后噴水,給馬路洗澡哩。
她傴腰去瞧它,背馱一座“水山”的大家伙,嘻嘻,跟自家一樣,倒不睡懶覺哩。她笑它頭尾都生了嘴子,齊齊小孔,噗噗噴細雨,越噴越細,沒氣力吐不動了。
她尋思道:它也像俺,氣力不逮哩。但柏油路變黑了,潮潤潤的,連人行道也沾點光。她感到荷綠涼鞋也沾了些,涼絲絲的水星子,使腳背發(fā)癢,擠進鞋底里,行走磨蹭,腳心都癢。嘰嘰咕咕,立不穩(wěn)了,一個趔趄,連人帶“山”朝前一躥……
“山”,呼呼作響,重力加速度如大手推搡著,使她邁著小碎步奔跑起來。剎不住腳了,像她想跑似的,她想停但停不住。她琢磨,害鬼三姑爺在攆吧,被那死老光棍攆著在跑。
害鳥,短命鬼兒!么事,么事攆你老娘?
呵呵,老娘?誰叫我老娘你長這么俏美!
2
美啊美,跑進了一片美美大湖水,碧藍碧藍,我的娘哎,是一座江河湖海哩!啊,我娘哎,是誰把大海洋搬來啦?她搬山,自覺不是奇跡,每天都搬。誰移的海,啥神仙的大手兒,把大海洋給挪過來了?看這海邊,一棵綠椰樹下,美人兒光著身子,正撩水抹澡呢!你看那晶亮亮的水珠,在圓鼓鼓的胸脯上、粉紅的胸衣上、光滑的雪膚上滾動,賽露珠滾動在荷葉上。
荷葉,池塘,夏天,小孩……
她不知是廣告墻繪?!懊倒鍒@洗浴中心”幾枚大字中的“心”字巧妙掩住了美人的下部。她瞅得發(fā)癡發(fā)呆,覺得周身酥軟沒一絲力氣,雙腳粘住了,身子發(fā)墜,再馱不動“山”了。
洗浴的中心?盥洗和沐浴?澡堂子?大池子?沖涼抹澡兒……她喃喃道。
沖涼抹澡之地,面朝大街。路牙栽石墩,磨光的矮石,專供歇腳吧。她顛一顛肩頭立定,簸一簸“大山”,想把它歇落下來。唉,沉呢,好沉好重,比一百個死三姑爺壓身還重。她撼幾回,撼不動??赃曛碜油乱欢?,死“山”壓得她就地一趴,趴到地,啃了口灰。
“山”傾倒了!她親手拾來的寶貝,乒乒乓乓滾動起來,四周瞬間開了個雜貨鋪兒:舊塑料水壺、破蛇皮袋、空飲料瓶子、各樣紙盒子及廢料包什么的。
四肢撐地,爬過去碰碰它們,拍拍它們,摸摸它們。一件一件理理,像觸撫一個個孩子的臉兒。她伏下身,用臉親熱它們,它們也親熱她的臉,她感到很開心,露出慘白的笑容。
喉嚨眼里惡喘,拉一架破風箱般,她心口兒慌,四肢兒抖。她在地上爬,在“孩子堆”中爬,在垃圾堆中爬。蠕動著,掙扎著,咳嗽著,立了身。
尋見石墩,一屁股落它頭上。涼得像燙,忙把身兒一歪,回眼瞅它。圓頭疙瘩,嘻嘻,像俺伢兒頭。她拍石頭,喃喃跟它說:對不住啊,坐你頭上啦!
那圓石憨憨的樣子,似點頭道:沒關系,累了您請坐。她夸它,好娃兒懂禮貌。身未坐穩(wěn),四肢綿軟,軟若南河水。
惡喘更甚,汗若潮潽。噗噗霍霍,在額頭,在頸下,在胳肢窩,在兩奶子下,在胯襠部,小癢蟲子們在身體各處張牙舞爪。負重之人,歇腳汗來勁,煮飯開了鍋。她摘下蒙頭巾,揩揩四肢,擦擦身體,揩得臉兒痛,心兒悶。
死天好悶呀,人吐不過氣來。
周身好癢,許多虱子在爬。
虱還是蚤?沒準真是虱。難道生了蛆?臭蟲確實沒有。但痱子那小家伙一簇簇的,細拈拈芥籽粒,粘于皮上,以膚為家,不見長嘴,咬得人亂蹦。
她使出五爪,去抓,去撓,蘸口水去抹,積極平亂,效果甚微。怪只怪捂太嚴,穿裹太多,堅盔厚甲,等于給蚤子虱子所有小蟲子做窩??墒?,不這樣不行呀,老天爺白日雖酷熱,夜晚露水卻多。哪兒黑,哪兒歇,哪里死,哪里埋。穿厚些防寒涼,或倒下再醒不來呢?且另有用途,像蒙頭紗巾,防風防塵,也有用哩。
唉,誰叫生為女人?位卑的女人也是女人。尋廢品的女人,不是廢品;撿破爛的女人,不是破爛;拾垃圾的女人,豈是垃圾?——就算是,也是垃圾里的女人!唉,同行是冤家,那些老同行,垃圾老光棍們,咂了幾盅小酒,色迷迷地盯望著你,就像你是他的下酒菜!食客瞅著下酒菜,唱什么“老茶也有老茶客,哪有老茶吃不得”……垃圾男人,男人垃圾——男人就是垃圾!
她七想八想,忽地就咧了嘴。是身體哪兒一陣痛,似花針暗襲,一穿,又一扎,時而惡狠狠,刀樣斜刺來。她嘴兒咧了幾下,身子顫抖。傷痛像躲貓,搞不清在哪兒,腰上、右腰眼上、腋下、胸口、背部?三姑爺講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人身這傷那傷多了,也一樣。
傷多了,痛個鬼。駿馬啊,五根腿。
你瞎說么,怎五根腿呢?她問。
哈哈!好三姑啊,第五根腿……你說呢?美人鼻底下,長個嘴。大海啊,你全是水!
那一大堆碧藍藍的水,那一大把漂亮亮的美,那一雙光溜溜的腿,美人裸臥大湖水,白手撩著水花哩。她癡癡盯住,深情凝視號召洗澡的畫兒,覺得濺起的水珠,飛向了自己的身上、心上。
女兒,女兒!她沖上前撲著,喚著女兒,女兒不理哩。
女兒不認娘,她一下子明白了。摸摸自己的腮,對著馬路邊的水照照,瞅著灰頭土臉的哩。一頭鉆進“雜貨鋪”去,在百寶里翻找,想找一瓶水來洗臉。捏到娃哈哈礦泉水瓶子,一見著水,再大人都成了娃。她先仰脖喝上一口。哈哈,昨夜南河舀的,不清不濁的,可畢竟是水,到頭到杪都是水,哇啊哈哈。滴一滴,潤潤嘴唇,干得裂口了哩。蘸一蘸,潮潮頸項,如沐了甘露哩。全身都跟著松乏了,連不明的怪痛,也霧樣模糊些。
捉住瓶身,斜了瓶口傾倒,手接水往兩腮涂抹,再交換兩手,濯洗脖子,濕潤肩胛。水,到老都是水,不老還是水,泥做的男人,水做的女人,水呀水,水做的女人要水養(yǎng)。
頸肩滋潤一把,心口都覺清涼。但胳肢窩抗議了,瘙癢起來,虱蟲大概都在“窩”里,嘴兒一夾,不平喊叫:憑啥只關照中央一帶?咱中東部也求清涼清涼!事是這個事,理是這個理,寧落一村,不卯一戶,挨門逐戶淘寶貝,兢兢業(yè)業(yè)淘寶,憑啥冷落一戶不訪?人是拾垃圾人,心是顆公平心。
心下想著,撩開了衣裳。
鉛灰廣告布,城南一工地拾的,是布不透氣,是紙不溶水,這塑料布上印字呢。不使針不走線,裁裁剪剪,粘幾片膠布,成了時裝。她把它做了上衣,老光棍見字打趣:“好吃,盡在,這里?!?/p>
哈哈,三姑你是俺一碗好菜啵?!
他們都叫她三姑,她一開心,充大,做他們三姑奶奶。
菜,三姑奶奶要是個菜,你娘是個啥!
嘻嘻,三姑是盤甜雪菜,俺娘是碗蘿卜菜。死三姑爺?shù)箷畛小?/p>
3
手心掬水,撐開胳肢窩,禮送一點,胳肢窩得了好處,觸電般扯閃,整條胳臂連肩,舒服得打抖。這下不得了了,全州全國全球都鬧意見,身體各處癢起來,中部西部,憤憤不平:我要洗澡,我們也要洗個澡么!破破的身體,破破的世界,各洲各國都強烈訴求,此起彼伏,聲聲不歇。
哪兒還有水呢?娃哈哈瓶子空了,掉地上哈哈跳。
怎辦呢?好想洗個澡,她忖度。娃哈哈啊,一瓶水,大海啊,全是水,一萬瓶水。一塊大海,一堆大海,一面大海,一幕大海,半裸的美人盡情嬉水……
她又盯了那畫兒看——美人弄灑的一盆都夠我洗澡的了。我沒有海,我沒有湖,此地非南河,連澡盆兒都沒得。
逡巡“雜貨鋪”,她眼前一亮,瞧見個白塑料壺,端方四正桶兒,記得西山小區(qū)得的,裝食用油的,她拿它裝了一壺河水。夜宿南河大橋肚,舀河水做飯,河堤挖鍋灶,臉盆當鍋,火燒崩瓷烈烈響。做飯也不是做,不過把撿來的殘羹就火一熱。提這白壺兒,往鍋中添水,這白壺咕嘟嘟吐出的,入鍋油花直泛,正好燒碗滾熱好油湯,潤心又潤腸。喝了倒頭睡一覺,甜滋滋的,連亂紛紛的病痛都遁形不鬧了。
她又發(fā)現(xiàn)一只瓶,海藍色古瓶子,在哪撿的呢?一個圍了鐵柵的別野小區(qū)里——嘻嘻,老光棍喚它別野,別人的田野。哪個官家噗通扔墻外,用很大的勁擲下,差點砸破她腦袋,接著飛出一條透明花褲衩兒,還聽到撕破臉的嘶啐聲。
呸!雀兒占鳩巢!洗條騷褲片呢,你包的二奶小妖精!動用你老婆的洗衣精!別人的田野里,家花兒叫。
哪個是雀,誰是鳩?啥妖精褲衩兒洗衣精……男人吼得底氣兒不足。
卟楞一聲,就擲下來了。不是她靈巧一跳,差點砸著了頭。
上面的人不要,下面人搶了一跳。她機靈接獲在手,哈哈樂著摸頭,仰頭沖上致謝:和為貴,都別吵啦。
物用一半,丟一半,你們你們??!難怪老光棍三姑爺調侃官家“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
哈哈,再不用輪不到你用。她心里笑他。
張不用,李不用,肯定有人用。三姑爺色色地侃。
是啊,三姑我來用了。
滿瓶的厚嘟嘟液體,牛奶樣兒。她饞著嘗了口,口味怪怪,滑進喉嚨,香得直泛惡心。真的嘔出來了,噦,噦,她撐腰兒,吐個腸兒翻。
老光棍瞧見這光景,磕煙袋鍋兒樂:三姑幾時做上窠啦,恭喜恭喜,是俺三姑爺下的種?
她沒好氣地罵:你媽的,種你娘的三姑爺種哩!
呵呵我娘,俺娘老得下不了種啦,俺爹種下俺這顆種!
這剝又無皮,殺又無血的。還真端來了牛奶,要她喝。不喝?不喝俺真給你下種啦!老光棍哄她喝了真牛奶,挺有學問地講,假牛奶呀是新式肥皂。
水,新式肥皂,哈,都齊了。肚皮奇癢,肚臍一塊,中腹一帶好似小手兒直撓。是女兒幼時小手么?是兒子童年小手么?甚至丈夫賭牌后打人的大手……被一片手包圍著,她想啊想,低頭去想,捂臉去想,她想啊想啊,想得頭大也記不起從前。
來從何來,去往何往?離家經(jīng)年,行走于城市,盲流在邊緣,南河北山,晝伏夜出,肩馱垃圾山,醉臥垃圾山,三姑是浪跡江湖的忘情女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老光棍狗屁三姑爺話粗理不糙,這山那山,這家那家,離家便不問家。
4
肩以下,肚臍以上鬧得最兇。愛哭的孩子先喂奶,做娘的總具備這菩薩心。她蹲身從袋子里扯出紅綠布條來,是廢拖把的胡須子。真怪事兒,水澆它不濕,再淋還不潮,拒水珠于外。提壺澆它,一捧水溜出荷葉心,全無一點感恩心。水珠傷心得都哭了,拖把須子不為動。唉,這不得用的“死毛巾”!
她心疼水了,忙刮拾壺口殘余,她嗍著手指,惋惜這水。地上一條流水的小蛇,河水開溜,是想游回南河么?她叫喚一聲,撲上去,雙手開合,撿拾地上殘涓,撿拾破爛寶貝一樣。一條小細蛇,溜啊溜,她撲呀撲,捉呀捉不住。趴下身子,用舌頭去舔。
把嘴巴都嗍黑了,把舌頭都舔灰了,把腰兒都累毀了,把膝蓋都跪紅了,她抹抹嘴巴,理理舌頭,捶捶腰間,揉揉膝蓋。水泥地看似干凈,怎這么臟哩?比郊外泥土地臟多了。她餓中曾吃土,多少天尋不著吃的,那樹根下黑泥土,吃來也香。老光棍三姑爺說,土是香的,土真是香的。他也嚼一大把,還就著咪口小酒兒,以土當菜。
女人是土,男人是鋤,嘻嘻。三姑爺講,要把好三姑鋤一鋤。又講女人是菜,男人是酒。嘻嘻,好菜下酒哪里有。她嚼著土,罵他不是人。
布都不是布啦,人都不是人。布都成了屁,人都成了個屁。她氣憤地翻,揀啊揀,百寶箱里尋出一些紙頭,面巾餐巾,實質就是紙,起個好名兒叫巾。
女子一人,月巴尸口巾,嘻嘻,三姑你猜字。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猜你娘老口巾!
這巾那巾,倒吃水,都嗜水,見水就吸,見水就吃,把自身都化成了水。哈,蠟槍頭,不頂用,她捏著這些貪心的,摩挲肚皮,身體塵垢沒除下,紙巾倒自卷白垢。浸于水里,愛貪者先爛,早晚都成個垢!垢也不忍棄,她揀拾巾屑,片片拈起,思它吃了水,畢竟含了水。三姑爺講出來混總要還,就叫它吐出來,這是應得下場。拾垃圾者啥都拾。挑食不長胖,啥都貪的才像個官!
有不怕水的么,有適可而止的么?
招之即來!稻草樣的,古色古香的,厚墩墩密實實的,又包容又牢靠,包什么都不漏,讓人放心。幾片牛皮紙,她很牛地請出來。包書的牛皮紙,書堆打過滾的,文化染過身的,農(nóng)家稻草打底,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夠牛的牛皮紙——蘸點水便是很牛的毛巾??爱斣璨?,不畏風雨,經(jīng)得揉搓,親肌膚,接地氣,一路馳騁。
搓洗了身,抬抬頭看,大街上還是安靜沉悶。鳥立樹頭上叫,嘰嘰咕咕,起身飛遠了。有黑鳥飛來,盤旋砸下,枝搖葉顫。尖嘴禿頂?shù)某篪B,嗚嗚咽咽,沖她哭似的怪叫?;逇?!她在北山見過它,死尸鳥,死死尸鳥,總是跟著她。她摸石子,砸它,轟它。它們哭似地叫著,飛走了。
死尸鳥一叫,腰兒就痛。這疼那痛,痛得鉆了心。她忍著解開褲腰,先松外層蛇皮袋,像圍裙的筒裙,打了孔的,一眼一眼的鞋帶扣,繩頭一拉系上,一放就松開,是自制的筒裙。塑料蛇皮袋筒裙,是她的新發(fā)明。
直勾勾地瞅這新裝,那害鬼老光棍三姑爺可憐嘆口氣:三姑啊,你縫的是啥?貓嘆氣呢,狗氣殺嘍!
哈,狗氣殺,就要叫——狗兒氣殺。她還記得笑他。
扯開狗氣殺,里面一條七分褲,又圍了布片,里外三層,如壘堤,似打壩。男人世界,狼人世界,荒涼垃圾場也不例外。北山下那片垃圾場,回收站春天開白花,四季開白花——白紙,白塑袋,白泡沫飯盒……那些白花堆上打滾的光屁股狼人,女人不得不時刻提防他們。夜宿橋肚,南河岸邊,近水樓臺好洗澡,一伸手撩撩河水,溜下去就得清涼,可你哪敢脫盡衣裳?老光棍們,燒不死打不爛的破爛們,倒跳下河來,嬉哈著,快活歡叫,還把那破爛物件兒外翻,活像抖一截破豬腸。男人,狼人,真不曉丑!老賴漢一堆,光腚醉臥垃圾山,一堆堆的垃圾,垃圾之上的垃圾,醉臥“花叢”的他們,喝多了老白干燒尿,老得皺巴巴的醉眼泛騷氣,白花璀璨,騷氣蓬勃,一堆綠眼睛的狼人。唉,不幸落入狼群,怎敢不嚴防死守?
5
一輛桃紅的車,“中心”里溜出來,經(jīng)她身旁,嘀嘀叫了聲。把她嚇一跳。但電瓶車剎住了,馱著一個大光頭,老得咬不動肉的,馱一身肥嘟嘟墜肉,兩胯夾持著粉嫩嬌車兒。
“嚇——咦”,儂在招呼啥?他眼光盯在她的特色筒裙上。
哼,儂在做啥?又影響市容?!他叉腿問她。
喂喂,大清早,儂在搞啥子環(huán)境破壞?!
她身體直往后縮,忙收緊了筒裙帶,狗氣殺,狗氣殺。他向她逼近,雙腿叉行,連人帶車,踐踏她的寶貝。她瑟縮著身體,藏進雜物里去。她怕制服,又恨又怕,穿制服的黑衣人,常攆打他們,三姑爺曾被揍得吐血,慪氣要放把野火,燒他們的“鳥車”。她沖他吐口水。噗,她吐一口。他原地不動。噗噗,她再吐。他略慌了慌。噗噗噗,她連吐幾口。他退了幾退。
口水擊中了黑制服——他的“狗皮”上,就再也不退步了。罵著娘希匹,沖上來賜她一腳:你他娘的皮!你娘的皮!
她吃了兩腳,身顫。忍痛用手鉗住了他的肥短腿,她抱住它,使指甲掐了它一把。黑制服吃疼猛收回去,其實是為了蓄力,再度“恩賜”過來,惡厲厲地亂踹,一腳正中腰眼,她嚎叫一聲,不動了。
“嘭”的一聲空響,像砸中了空垃圾桶。他嚇了一跳,知道下腳太重,隱到法梧樹后觀望,老手抱著樹干,樹干落皮,摳下一塊,他看著像自己頭皮。
在他和洗浴小姐纏綿到腎虛的時光里,“敵方”無動靜。
揀破爛的死女人難道死了?
跨上粉車,他想逃掉。娘希匹清早晦氣,何苦出一腳?
那揀破爛的死女人垃圾袋樣卷一卷,身子倒動了,往深處埋,像只偎泥母龜。由驚轉喜,由喜到奇,由奇到樂,他跳下車,用手觸觸她。破爛人顫了一顫。
娘的裝死!儂想嚇唬老子!他罵著,補了兩腳。
她“啊啊”地叫,咳嗽著,一聲等不到一聲,卻蠕動著,把臟灰塵土往臉上抹,胡亂地涂,當雪花膏么。活過來了,她沒死!
嘿兒嘿,他感到慶幸,非常開心。瞅著她給頭臉、頸項抹灰塵雪花膏,彎彎的,粉苔苔的,下面是圓鼓鼓的一對胸脯。他伸伸短頸,扁嘴張了張,喉節(jié)滾動吞了口水。奇怪,連褲襠里“小頭”都興奮了。
臟貨兒,竟是藥味兒哩!老茶也有老茶客??┲┲?,打點肥皂。哪有老茶吃不得?嘿嘿呵呵。娘希皮,待老子上班再來治儂!
他抖抖肩帶白杠的城管裝,想擦除那朵白口水跡,伸鼻嗅了一嗅味兒,搖搖禿頭,索性就不擦了。披上黑制服,兩腿夾持桃紅車。
一會,她聽到悶悶的小調傳來,變味的北山小調:老苦蓮是味藥哩,打么打點肥皂,咯吱咯咯吱……老茶也有老茶客,從無老茶吃不得,嘻嘿嘻嘻嘿。
6
她探出頭,清了清喉嚨,升起了破爛身子。扭扭頸,捶捶腰,眨眼脧脧大街,惡人去也,慶父死了,大街如前悶靜。速向衣下?lián)疲讶榉刻土顺鰜?,淡淡天光下,這兩坨肉,白鴿放光。白鴿樣的它們,未生翅膀,總墜得慌,死三姑爺猜說有十八斤半,把人都墜死啦!男人卻當個寶,孩子也當個寶。被男人迷戀的它們,被兒女們吃剩下的它們——她端著這十八斤半,小心揉洗著,細致揩抹著,像侍弄秋天的葫蘆,保潔兩只過季熱水袋。
她正要揣進懷,忽見一小子飛過來。撞見這個樣子,晨練小伙倒不驚不乍,收不住踢了她的瓶子,滾出老遠。
啊呀,真對不起!小伙剎住腳,喘氣貓腰,拾了瓶子遞還,振臂拭汗向她歉意微笑。
她慌得藏起一對乳房,也沖小伙咧嘴。她恍惚間覺得他像吃過她三年奶水、喚過她七年媽媽的兒子。
她神情木然,追攆著那健步跑開的背影,咬著唇,偏了頭去想……流浪多年,離家太久,早記不住兒女的模樣。
身上的痛又開鬧了,張狂地,越鬧越汗津津。她捂右腰,拿拳捶它,捶得身歪,顫抖著冒冷汗。黑制服下腳好重呵,要三姑這條老命了。她兀自說,感到心慌氣短,但還想洗完這澡。
老天爺又派來一架老黿,背馱一座水山,哼唱歌兒,她聽出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北山,流過了南河,洗澡水送到你身旁……”那老黿哼著歌兒,嘴里均勻噴灑雨珠,馬路潮潤了,綠化澆濕了,她褲腳也淋了個透,卻滿心歡喜蹦跳著,忙用壺兒接水。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她和著老黿唱,往那瀑布花上湊,灑的竟比接的多。于是心疼,手掌合十,接捧了往身上淋,淋濕額際、臉頰、胸脯。
馬路上又安鏡子了,她瞧見一座濕噠噠倒立的城市,顛倒了身位的大街上,一個倒立著跳舞的破人,光著上身的破人兒,手舞足蹈著,她替她害羞,她替她捂臉難為情……
啊呀,來!請接著唱!請您再跳一個!是那小伙回頭了,手上呢,端個亮亮的玩藝兒瞄準著她。
娃,孩子,娃啊你?你?她不唱不跳了,慌忙中掩不住身,半個乳露著呢。
無圖無真相。小伙道,阿姨,拍照,發(fā)朋友圈,出名!
姨呀,再開放點,勇敢點!不露哪有點擊率,舍不得娃套不著狼!
小伙鼓勵她,他還撩起運動T恤示范。
娃兒?狼?她側身一藏,跳到了灑水老黿的另一側,當避風港,可憐見的,它掩護她,腳步都放慢了。
7
給自己洗澡那樣,她為它洗抹。送水給人洗澡的,它自己卻洗不著。嘻嘻。圓滾滾的橡皮“腳”,粘了膠帶紙,它“走”著不舒服,似三姑爺?shù)娜匙?。他被黑制服揍瘸了,傷得不能弄飯吃,她去照顧他,也幫他捏腳。
她踩住膠帶紙,喊,老黿跑起吧!喊著又摔倒了。
老黿專給她送澡水,花木就手洗了,梧桐樹也趁機洗了,馬路黑黑的膚色,有小股溪流。
白瞎多少好水哩!伏地的她惋惜地叫。哎唷,一大盆不止哩。
她起身,在低洼地帶沐下身,猶疑著將貼身的、唯一的七分褲褪下——她哪有內褲?她從無內褲,就像她從來不需要!也撿拾過那種“小可愛”,可是哪敢穿,死三姑爺瞧了倒笑彎了老腰勸:三姑你穿??!娘哎,花花的網(wǎng)眼兒,就為突出一小塊,比啥都不穿還使狼人起癲。她褪下七分褲,當有人路過,便自欺地閉上眼,眼不見為凈。你不看世界等于無世界,世界看你也一樣。撒尿莫望人,望人尿不成。老光棍的名言。加快抹洗,她傾下頭去,見臀部和大腿依然白腴,起了白星子,又揩又抹,新式肥皂涂上,牛皮紙當澡巾,兩手前后扯動擦著背。
一老頭閃出,手心旋著兩只卵大鐵球。
見著她,沖地上吐痰,呸呸。
她又慌又驚,猛扯狗氣殺,但遮不住……上衣撩起了,褲褪至腳踝,下身全無一物,使她羞愧難當?;艁y中轉過身子,正正的,直直的,坦蕩蕩地面朝了大街。
那老鬼飛口濃痰,兩只鐵蛋滾下,正砸腳背上……瘋子,啊喲!操!光胯瘋子!老鬼捂腳背跳罵著,追攆鐵鵝卵。
她悵然,想移步去幫他,但他兇惡的樣子,使她搖頭,又點頭。綠化帶那邊,一輛小車叫喚:叭叭,叭叭。司機下車露出笑容,招著手。
不坐哩,我,沒錢呢。
她轉過身子,慌亂著要撈住筒裙褲?!懊倒鍒@洗浴中心”惺忪的霓虹燈把影子放大。玻璃門白光一晃,出得三個女孩來,裙裳半解,打著哈欠,頂面撞見她。
呀!啊呀!三位姑娘驚叫,跺一跺腳,小坤包一甩,對她啐道:呀!不要臉,這光屁股瘋子……
咦,呀!一個姑娘害羞得捂起了臉。瘦瘦的姑娘,一株尖尖小荷樣。她瞅著她,露膝短裙下,白凈凈的腿兒,一捧兒大小的嫩腳丫,沒穿襪子,光靸了一雙荷綠色涼鞋。
瞧瞧姑娘的,再望望自己的,她倏然大叫了起來:鞋,女兒!鞋,孩子!她跳起身來,撓頭,跺腳,沖瘦姑娘叫喚不迭。
鞋?什么鞋?什么?那女孩又慌又惱,沖她瞪眼。
呀呀,她做幾個啞法,連打幾個手勢,覺得姑娘都不懂。光著屁股的她,愁急彎下腰去,扯涼鞋襻兒。荷綠色的涼鞋,一塊綠玉樣的,和姑娘腳上的一樣顏色,一雙大一些,一雙小一些,似對母女。她取下托著它獻姑娘,口中喃喃道:鞋,孩子,鞋,給女兒……
女兒?哈,瘋子原是你媽呀?!驚詫地看著這一幕,另外兩個姑娘取笑。
是你媽!瘋子是你們的媽!瘦姑娘回敬同伴,白臉兒羞惱漲紅,比一陣陣閃爍的霓虹更甚。
光屁股瘋子——肯定是你媽!不然怎會沖你叫女兒,嘻嘻,咯咯……
一對死肉兒,笑你媽的頭!
哈,你敢賞她一掌,證明瘋子就不是你媽。
啪!瘦姑娘憤怒揚起手,一掌下去,快落她腮上了,又轉了彎,只把捧遞來的涼鞋打落了。荷綠色涼鞋飛出去好遠,她卻不顧了,攆著瘦姑娘吟喚:孩子,女兒……
死瘋子!呀,這死瘋子……真晦氣!姑娘們樂而生懼,被她追著跑起來。小車司機沖過來,張開臂膀阻攔住她,將姑娘們一個個塞進車里。英雄救美成功,就勢回手,恨罵著獎一巴掌:滾開!晦氣!撿垃圾的女瘋子!
但她不依不饒,撲上前拽車門,撓窗。女兒,鞋,孩子……她拍打著玻璃。那司機真惱了,回贈一腳,兩腳,三腳。年輕有力的皮鞋腳,踹得砰砰響,噗噗聲似踹癟氣的舊車胎?;蛟S感到腳痛吧,司機怒不可遏,照她心窩恩賜一拳。這一拳得勁,終于驅離了。
她啊啊叫著,叫不出聲,像默片中人,捂下身,掩腰眼,撓心口。車子發(fā)動了,她爬起來去追它,發(fā)瘋了的她,張爪要抓住發(fā)飆的車子,橡皮輪子飛旋,一陣黑風驟起,她倒在了地上。
哈!嚇死啦,拾垃圾的女瘋子……會不會死哈?姑娘們長出口氣,手拍胸口,又笑作一團。
死不了,嘿嘿,彎腰破扁擔不斷,這種垃圾人怎死得了!出租車鳴笛載著笑聲離開。
一會,又剎停了。司機沖瘦姑娘搖頭:鬧啥呢?我保證瘋子死不了!瘦姑娘說:別叫后車軋了,我把她扶路邊去。說著跑下車,跑向匍匐于地的那一團光屁股。
同伴也跳下來了,嚷著:傻肉兒!你不能扶!
小傻屄,不能扶!打死都不能扶!兩個姑娘激烈制止。
最終,瘦姑娘被小姐妹挾持著,又登了車。她們再回頭瞧瞧,那匍匐一團的光屁股人掙扎了幾下,似還要爬過來,但終還是倒下了。
嗟嗟,死不了,真死不了!
8
你死了嗎?三姑,你是不是死了?你死過好多回了。那一年下大雪,生第二個兒子,命懸生死門。伢兒死了,你活了過來。卻生不如死,三天里,七次挖伢兒墳,指甲蓋全刨翻,血淋淋的。母子命懸生死門時,接生婆叫抉擇,要大人要娃?丈夫怒罵:老子差張二餅!你撓兒墳,撓嗜賭男人的臉。腰兒疼,心口痛,痛得忽然記起,是被趕出家門的。
她光著屁股蠕動著,一寸寸地爬,爬向了那只鞋。
你活了嗎?三姑,你是不是活了?去年,或前年的一天,你沿街走,跟著一個女孩,恍惚回到了家。那男人水都不給你一口,把你關進房……賭棍們趴土窗看笑話。騎三姑啦,三姑爺今日自摳啦。臨走,那女孩見你赤腳,流著眼淚把她的涼鞋脫給了你。你捧著它,你抱著它,春夏秋冬穿腳上,睡覺抱在枕頭邊。
蠕動著,爬過洗半個澡的時間,身上哪里都在出血的她,歪倒了好幾次,又立了起來。摸摸血處,淡淡的血水汨汨往外冒,也像南河水。好笑,方才還心疼水不夠呢,再流,再流多點,自給自足,夠洗個酣澡了。
衣裳,水,紙屑,被她都撿拾干凈了,連同嘴角咝咝不肯止的紅血水??鹊靡豢谟忠豢诘难?,鮮紅朵朵,如北山春天盛開的杜鵑。
真怪事兒,好好的人,破了爛了,就變得紅燦燦了,還當開了花哩。她念叨著把一堆破爛寶貝全歸攏、收起,重回一座“山”樣。
咬住牙,蹲下身,皺著眉,升起來……
第三天早上,北山腳下人們“撿拾”了她。她臥在一大片“白花”中身如炭火,面容燦若紅花。一個精瘦的老頭在守著她,嘻嘻笑著,搖她身子喚道:嘿,嘿,三姑,露水與花下你睡得好香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