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娜

近年來懸疑電影的類型化、本土化實踐和“泛懸疑化”文化癥候

張立娜

近年來，國產懸疑電影呈良好發(fā)展勢頭，不僅在劇情設置和敘事技巧上取得了突破，票房上也有亮眼表現(xiàn)。懸疑電影有著嚴謹縝密的敘事邏輯、多元的敘事手段、刺激的視聽語言和出人預料的故事結局等鮮明的類型特征；與此同時，“類型+”成為國產懸疑影片類型創(chuàng)作的重要手段，類型融合促進懸疑電影向縱深發(fā)展。與國外懸疑電影相比，國產懸疑片多為犯罪懸疑題材，本土化實踐過程中深切關注當下中國社會現(xiàn)實，始終保持對人性、生命、社會的反思和拷問。在互聯(lián)網技術更新發(fā)展和媒介融合的大背景下，層出不窮的綜藝節(jié)目、網劇、網絡大電影、電視劇、網游等媒介形式對“懸疑”題材的大量挖掘，使之呈現(xiàn)出“泛懸疑化”的文化癥候。

懸疑電影；類型化；本土化；“泛懸疑化”

近幾年來，大投資、大制作、大明星的“高配置”大片票房相繼折戟，低成本、高回報的喜劇電影占據電影市場的半壁江山，成為資本“安全著陸”的類型首選，但近幾年國產懸疑電影發(fā)展的良好勢頭有目共睹。從產業(yè)大環(huán)境上來看，中國電影市場自2016年持續(xù)降溫，粉絲電影、IP電影熱潮退去，觀影群體面對紛繁的電影選擇更趨理性。懸疑片以其“燒腦”的劇情設置、給人以強烈的感官刺激和參與感，深受當下觀眾的追捧；且懸疑片多為小成本創(chuàng)作，其較高的資本回報率受到越來越多的資本追逐和青睞，這使得懸疑片保持著較強勁的發(fā)展勢頭，并將逐步影響并改變國產電影的類型格局。

但從中國電影發(fā)展史的脈絡來看，懸疑電影在歷史上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并不繁盛。1937年，馬徐維邦導演的《夜半歌聲》在上海金城大戲院首映，創(chuàng)下了當年國產影片的最高票房紀錄，這部影片被電影宣傳冊上稱為“中國影壇第一部緊張刺激非?？植赖淖髌贰?。后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反特片成為具有獨特美學特征的一種影片類型，代表作《羊城暗哨》在全國產生巨大的轟動效應，被稱為“第一部最有獨特創(chuàng)造、為以后社會主義偵破片開辟新路的示范性影片”“不朽的時代佳作”[1]。但是政治先行、題材單一、內容缺乏創(chuàng)新，使得這一題材并沒有獲得長足發(fā)展。直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才出現(xiàn)了第五代導演李少紅的懸疑影片《血色清晨》，其帶著對文化的反思和對人性的拷問，以獨特的敘事結構、對社會現(xiàn)實的強力關照，揭露了封建陳規(guī)陋習對人毒害之深。同時隨著市場經濟體制和電影體制的改革，出現(xiàn)了一批商業(yè)色彩濃厚的懸疑片，如楊延晉導演的《地獄·天堂》，穆德遠與梁明導演的《黑樓孤魂》，以及李少紅導演的《銀蛇謀殺案》等。

但懸疑電影一直以來并不是中國電影的主流類型，長期處于被邊緣化的地位，其背后有著深層的社會、歷史、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原因。電影作為一種藝術類型和媒介存在不過百年歷史，懸疑電影的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小說等文本的改編，從文學作品中汲取營養(yǎng)。而中國文學歷史上懸疑等與之有關的推理類型文學樣式長期游離于主流文學體系之外，與溫柔敦厚的中國文學、美學的特色背道而馳。到了清末民初，東學西漸，西方的大量偵探小說被翻譯至國內，出現(xiàn)了被稱為“中國的柯南道爾”的推理小說家程小青及他的“霍桑探案系列”。此時的偵探懸疑小說滿足了市民階層的娛樂消遣需求。但是因國家的積貧積弱、社會的動蕩不安，啟蒙和救亡壓倒一切成為時代的主題，延安文藝座談會后，文學作品肩負起了教化的職責，以娛樂消遣為目的的懸疑小說徹底被邊緣化。直到改革開放，在“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方針的指導下，各類文學樣式獲得全面的發(fā)展，但懸疑小說的發(fā)展先天不足，在當代中國文學史上始終發(fā)展緩慢。新世紀以來，因網絡文學平臺的搭建，蔡駿等一批懸疑小說作家借助網絡擴大了懸疑小說的受眾群體，在某種程度上培養(yǎng)了中國讀者的懸疑審美趣味，而這也推動了中國懸疑電影的發(fā)展。

一、懸疑電影的概念界定和類型特征

懸疑電影是類型電影的重要一維。關于類型電影，邵牧君認為，類型電影是“按照不同的類型(或樣式)的規(guī)定要求創(chuàng)作出來的影片”[2](P31)。路易斯·賈內梯在《認識電影》中說，類型片“是一種集中和組織故事素材的適當方式”“各種類型片的區(qū)別是在風格、題材和價值觀念方面各有一系列特殊的程式”[3](P223)?！半娪跋胍a業(yè)化發(fā)展，類型策略必然是關鍵。然而‘類型性’或‘類型化’的問題不僅是文本創(chuàng)作的問題，它還是電影工業(yè)組織、管理和營銷制度的問題?！盵4](P142)類型電影是美國好萊塢電影制片廠體制下的產物，流水線的電影生產方式使得電影成本得到有效控制、利潤得到最大程度的提高，與此同時，“類型電影是建立在觀眾與制作者普遍認同和默契認同的基礎上，是制片人、觀眾等共同享有的一套期望系統(tǒng)或者說是慣例系統(tǒng)。但一部電影之所以被確定為某種類型，最根本的還是看該片中某種類型的‘觀念’與‘范式’的集合形態(tài)?！盵5](P4)類型電影通過高效率運轉的生產機制和對觀眾需求的精準定位，獲得了經久不衰的生命力。一般來說，比較穩(wěn)定的類型電影有：劇情片、動作片、科幻片、犯罪片、喜劇片、愛情片、恐怖片等。由于懸疑和驚悚、恐怖往往相伴而生，所以懸疑電影與驚悚片、恐怖片會出現(xiàn)交叉重合的部分。

(一)懸疑電影的概念及分類

郝建在《類型電影教程》中提及的電影分類并未包括懸疑電影，與之相近的“驚險片(the thriller film)是一種讓觀眾欣賞懸疑、享受驚悚情感體驗的電影類型。這一類型常用的別名是懸念片、驚悚片?！盵6](P87)在目前最大的互聯(lián)網電影資料庫IMDB中，與懸疑相關的電影分類有推理片(mystery)、驚悚片(thriller)、恐怖片(horror)、犯罪電影(crime)。電影類型的分類需建立一個龐大的體系，按風格、樣式、流派等，可以分出幾百甚至上千種不同的類型。以往人們常常將驚悚與懸疑劃為一類，懸疑影片作為亞類型往往被包含在驚悚片之中，實際上，“類型”可以是非常具有伸縮性的、有彈性的，是隨著不同時期的文化需求而不斷演變的。[7](P122)本文探討的懸疑電影，是一個較為寬泛的影片類型。懸疑電影的核心是“懸念”?！皯夷睢痹凇掇o?！分斜欢x為：“欣賞戲劇、電影或者其他文藝作品時的一種心理活動，即關切故事發(fā)展和人物命運的緊張心情?！盵8]由此可見，懸疑電影的類型特征在于：以懸念構造全片，影片的進行伴隨著謎題的探索、解決，引發(fā)觀眾的思考和緊張情緒，結局往往出人預料、給觀眾予心靈的震顫。懸疑電影包括驚悚懸疑、心理懸疑、犯罪懸疑等幾個亞類型。其中驚悚懸疑片通過恐怖血腥的場面、暴力的行為或者是視聽效果的配合，使得觀眾產生恐懼感和刺激感，如《午夜兇鈴》《古曼》《午夜出租車》《異?！?。心理懸疑片的電影主人公往往患有心理或是精神疾病，其故事情節(jié)架構在心理學原理的運用基礎之上進行，或是營造一種懸念叢生的氛圍，注重表現(xiàn)普通人在破解謎題的過程中產生的無所適從的迷茫和孤獨感，如《記憶碎片》《盜夢空間》《二次曝光》《催眠大師》等。犯罪懸疑片與警匪片在某種程度上有相似和重合之處，但相較于警匪片中側重表現(xiàn)警察與罪犯之間的追逐、打斗和槍戰(zhàn)，犯罪懸疑片往往以殺人案件為軸心展開，突出的是普通人陷入迷途、險境后探求真相、實現(xiàn)自我救贖的過程。如《烈日灼心》《追兇者也》《浮城謎事》《全民目擊》等。

(二)懸疑電影的類型特征和創(chuàng)作模式

1.嚴謹的敘事邏輯、多元的敘事手段

優(yōu)秀的懸疑電影以其嚴密、完整的邏輯架構以及貫穿全片的懸念帶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在懸念設置中使觀眾深切關注人物的命運走向，引發(fā)觀眾高度的焦慮感和緊張感。因此，敘事是懸疑電影的核心?！缎拿詫m》導演忻鈺坤有著極強的敘事野心，個人風格明顯。影片從結構上看與《羅生門》有相似之處，對于一起死亡事件，不同人各自的表述不同。影片圍繞宗耀、寶山、麗琴三個人物設立了三條敘事線索，三條敘事線索交叉展開，層層遞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尸體一次次被誤領，導演通過碎片化的敘事方式告知觀眾事情的真相，觀眾的參與感被極大地調動了起來。與此同時，電影中三個家庭的人都在接受著來自良心最深處的拷問，人性最黑暗的一面暴露無遺，它擊打著觀眾的靈魂。電影的名字叫“心迷宮”，即人心是最難琢磨的，面對不同的情境，人往往會因利己而違背良心。這是影片對于人性、對于生命、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反思。

2.出人預料的結局

懸疑電影隨著“懸念”“謎題”的揭開，往往通過反轉、逆轉的方式讓觀眾因思想上的反差產生情緒上的震顫?！扼@天大逆轉》無論是場面調度、節(jié)奏把控，還是故事細節(jié)設置、人物形象塑造，都嚴格遵循好萊塢商業(yè)片的制作原則。其劇情發(fā)展跌宕起伏，采用了雙線敘事、三次反轉的敘事手法。電影一開場便以炸彈作為誘餌，引出足球賽場上的賭球較量。場上關鍵球員的妻子被綁架，并在她身上綁上炸彈，以此要挾球員輸球。神秘面具男操控球場炸彈，數萬球迷命懸一線。其故事開場做足了噱頭，引人入勝。隨著劇情發(fā)展，幕后賭球集團的金融利益鏈條浮出水面。警察為破解球場炸彈以及抓獲賭球集團，卷入殊死博弈的較量之中。刺激的追車場景、打斗場面和跌宕起伏的劇情，使得觀眾神經緊繃。而到了電影最后15分鐘，兄弟身份互換，貪婪的弟弟為了奪取巨額財富殺兄取而代之，觀眾又沉浸于痛苦之中。一次一次的劇情反轉、角色身份的互換，使得影片信息量不斷增大，從而獲得了極強的觀賞性。

3.強烈的視聽震撼效果制造

懸疑電影的成功不僅有賴于故事敘述的巧妙，其中懸疑氛圍更需要與之相輔相成的視聽語言來營造。如《催眠大師》采用黑白藍等冷色調營造懸疑片緊張而又壓抑的氛圍，烘托出了人物內心的陰暗。其采用杜比環(huán)聲的技術手段，使得觀眾置身影院時，感受到天花板上傳來的滾落的彈珠聲仿佛從頭頂傾瀉下來，覆蓋全身。這聲音從小到大漸次增強、叩擊地板，給人以毛骨悚然之感。再如《記憶大師》里老房子中狹長而又密集的螺旋式上升的樓梯呈現(xiàn)出的迷幻感，以及多次閃回出現(xiàn)在房屋中孤零零的浴缸都使得整部電影的神秘而又詭譎。觀眾置身其中，更容易跟著故事發(fā)展進入情境，體會來自視覺、聽覺、心靈上的多重震撼。

(三)“類型+”——懸疑電影創(chuàng)作的新維度

隨著類型探索的不斷深入，“類型+”成為懸疑電影發(fā)展的新維度。王一川認為“類型互滲可以被視為當前中國電影類型化的最顯著特征，也是它區(qū)別于美國式類型電影的最顯著特征。這是由中國電影所置身其中的獨特的生存環(huán)境塑造而成的，也就是說受制于上面所說的國家主流價值體系的顯性引導、社會各界對電影創(chuàng)作的干預作用、觀眾的個人欲望、文化產品的商業(yè)邏輯、外來電影的先導作用等動因的交叉支配?！盵9]國產懸疑電影在類型融合、類型互滲方面作了諸多嘗試，這給中國類型電影今后的發(fā)展提供了很多啟示。

“現(xiàn)代的社會文化心理、價值標準以及消費潮流促成了電影由類型化向類型融合化的發(fā)展轉變。觀眾要求更大的信息量、更真實的存在體驗，傳統(tǒng)的單一類型已經無法滿足這種消費欲望。觀眾的觀影需求所帶來的電影類型融合化發(fā)展打破了傳統(tǒng)的類型生產壁壘?！盵10](P157)在IMDB網站上，近期上映的電影《美國制造》(American Made)標簽為動作、傳記、喜劇、犯罪、戲劇、歷史、驚悚；《美國刺客》(American Assassin)的標簽為動作、驚悚；這種復合標簽的模式出現(xiàn)，某種程度上是電影類型融合的外化表現(xiàn)。近年來，國產懸疑電影相繼取得不錯的成績，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類型+”范式的采用。

楊慶導演于2016年推出自編自導的電影《火鍋英雄》融合了黑色、動作、犯罪、懸疑喜劇等諸多類型電影元素。其因精彩的打斗場面、強烈的視覺沖擊、火辣帶勁的重慶方言，融匯成一桌別具一格的火鍋電影。楊樹鵬導演的《少年》集合了青春、懸疑、犯罪、動作、愛情等類型元素，迎合當下“年輕化”觀影群體的審美趣味，講述了一個經歷不幸童年的少年決心復仇的故事，其畫面暴虐而又血腥，“雖然片名叫作《少年》，但卻是借少年表現(xiàn)成人的世界。影片中蘇昂是一個牽引者，他不斷地組織、制造錯覺，讓所有成年人成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透過他設計的局，能夠看到每個人物較為‘負面’的一面?！盵11]相較于以校園戀愛為描述主體的青春片，《少年》則帶來別樣殘酷的青春。《記憶大師》融合了科幻、懸疑、犯罪、愛情等類型要素，影片開頭交代的記憶移植技術的科學性和存在合理性成為故事存在和發(fā)展的前提，由于記憶可移植可消除可重組，主角黃渤意外獲得了段奕宏的記憶，而殺人記憶逐步浮現(xiàn)出來，牽涉出幾樁謀殺案。打亂時空的敘事手段將觀眾卷入撲朔迷離的劇情中，使觀眾分辨不清他們看到的影像究竟是真實的、還是主人公主觀想象中的。碎片化的時空敘事一步步帶領觀眾接近事實的真相，歷經一個又一個疑團的解開后，觀眾自以為已探求到事實的真相，但最后一個反轉，出乎預料的結局讓觀眾驚呼。

但是“類型+”的使用在懸疑電影中，應該遵循類型電影最基本的類型常規(guī)，在電影和觀眾之間建立一種類型契約。《聽風者》定位是諜戰(zhàn)片類型，相較于《風聲》陰森詭異、沉重壓抑的影像風格，《聽風者》明媚的陽光、舒緩的音樂具有一種文藝片的風格特征。影片融合了愛情元素，增加了女地下黨員張學寧這一角色，男女主角間惺惺相惜的感情表現(xiàn)得并不濃烈，但是為豐富故事情節(jié)、增加故事的悲劇色彩起到了關鍵作用。可諜戰(zhàn)片類型要素中最為關鍵的是懸疑，帶給觀眾的是矛盾沖突的激烈、劇情走向的迷茫、謎底懸而未決的緊張。而《聽風者》的敘事節(jié)奏略顯拖沓、大量長鏡頭的采用，使得影片喪失了諜戰(zhàn)片類型的底色。近期上映的《心理罪》也采用類型融合策略，集合了犯罪、心理、懸疑、青春、愛情、驚悚等類型要素，由原創(chuàng)作者雷米參與改編，講述了李易峰飾演的刑偵心理天才方木和廖凡飾演的刑警隊長相互配合偵破人血牛奶連環(huán)殺人案的故事。這個故事建立在犯罪偵破類型片的框架之下，但是作為懸疑電影，因其簡單的人物設置(廖凡負責追捕、打斗，李易峰負責推理、破案)，不夠激烈的戲劇沖突，加之反面人物是個患有特殊疾病的嗜血變態(tài)殺人犯，難以讓觀眾產生同理心；李易峰扮演的方木和李純的愛情線跟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沒有太大關聯(lián)，顯得可有可無，愛情元素的嵌入不夠緊密。以類型元素的融合豐富影片內容，但與此同時，不能弱化影片的類型性。

二、懸疑電影的本土化實踐

與歐美懸疑電影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國產懸疑電影的本土化改造有很強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維方式、民族心理等因素的影響。“藝術作品作為文化心理的一種‘意義關聯(lián)’與‘形式載體’……在自身形成和創(chuàng)造的‘秩序’中，揭示一種文化中現(xiàn)存的心理與價值秩序。民族的文化心理對一個民族的藝術作品有著較為直接和明顯的影響。一方面，一個民族的藝術總是這個民族精神和文化心理的集中體現(xiàn)；另一方面，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性格總會影響和制約著藝術家作品的風格面貌和總體特征?！盵12](P127)中國人在“不語怪、力、亂、神”“達則兼濟天下”思想的指導下，所有文本都必須要有“懲惡揚善”的教化意義。而西方懸疑電影的表現(xiàn)內容深受基督教文化和佛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影響，表達有關生命、人生、人性等哲思。其吸取了德國表現(xiàn)主義電影的表達方式，《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用傾斜、顛倒的影像，顛覆常規(guī)電影的拍攝方式——以光與影的運用、強烈的明暗反差，營造一種莫名的驚悚、恐怖之感?！芭c西方懸疑電影側重‘超驗’表達不同的是，中國懸疑電影更多的是‘經驗’的再現(xiàn)。所謂‘超驗’指超越經驗，超越人自身，它關乎人的存在的終極歸旨，又是一個存在論的問題?！涷灐瘎t含有個體理性經驗、個體感性經驗與社會道德經驗；經驗離不開主體人的經歷感知和體驗，經驗的世界是務實的、現(xiàn)世現(xiàn)時的?！盵13]民族心理、文化經驗加之中國電影嚴格的審查制度和懸疑電影的天花板設置，中國懸疑電影文本選擇具有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文本特性，近幾年來，中國電影市場上的懸疑電影多為犯罪懸疑的現(xiàn)實題材，其中不乏對社會底層人物的牽涉和關切，對人性和社會陰暗面的控訴。

從電影的思想內容來看，《白日焰火》“雖然在犯罪、變態(tài)心理立體和類型的拓展上頗可稱道，但實際上它并沒有(或不敢)走得太遠。它不像某些西方式電影那樣過于渲染病態(tài)和變態(tài)，也不著力表達類似于黑色電影類型風格背后的存在主義式的哲學觀念和厭世悲觀情緒，影片毋寧揭示出變態(tài)殺人碎尸的背后有著社會不公平、恃強凌弱等復雜的社會原因——這就還是頗為中國本土化的。”[14]《烈日灼心》作為懸疑片，除了其緊湊的劇情、碎片化的時空敘事、人物之間劍拔弩張的對抗等類型元素呈現(xiàn)外，提出了較為深刻的命題，即人性的善與惡是否界限分明？法律和極刑在懲惡揚善的過程中是否存在有失偏頗之處？電影《追兇者也》描畫了一群小人物的眾生相，是一幅底層人物的浮世繪。故事發(fā)生在西南閉塞、荒涼、頹廢、無序、毫無生機的村落里。汽車修理店老板宋老二不愿遷墳，影響了建廠進度，也危害到了礦廠錢老板的利益，錢老板遂起了殺心。其故事的講述充滿著荒誕意味，小人物的悲和喜、笑和淚引人深思。電影的內容形式采用了《羅生門》式的回環(huán)結構，三個人三種視角三條敘事線索，宋老二敘述的部分用限知視角，董小鳳的部分采用全知視角，帶領觀眾一步步接近事情的真相?！叭绻f曹保平在《烈日灼心》中更偏向抒寫人性的救贖層面的話，那么在電影《追兇者也》中，導演則更多地將現(xiàn)代性的思辨與人性的悖論帶入到影像敘事層面。”[15]電影中錢老板對宋老二說“不只我一個人想殺你”，因為宋老二不遷墳，耽誤了鄉(xiāng)親們領賠償款，耽誤了建廠，耽誤了開工，擋了別人的財路。董小鳳之所以去殺人是因為被房地產開發(fā)商騙，為了買房子鋌而走險。影片中交代的這些反映了曹保平對于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人的生存困境的思考，中國現(xiàn)代社會中經濟利益至上的價值觀念深刻地改變了鄉(xiāng)土中國，改變了人們的精神操守?！蹲矫圆亍分星睾ｈ达椦莸淖儜B(tài)殺人狂的殺人動機是嫉妒有錢人住環(huán)境好、治安好的小區(qū)，而自己和女兒住在破落不堪的“貧民窟”里，巨大的貧富差距使人產生病態(tài)，遂起了歹念，導演對社會現(xiàn)實審慎、冷靜、克制的反思和批評是懸疑電影本土化的重要表現(xiàn)。

懸疑電影的本土化還體現(xiàn)在對國外懸疑片、懸疑小說的改編以及對其故事內核的本土化改造?！段沂亲C人》《捉迷藏》等改編自韓國同名電影。《嫌疑人X的獻身》則是買下東野圭吾同名小說的改編權后改編的。國產懸疑片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往往會借鑒國外懸疑片的故事內核。如《你好,瘋子》，雖說這部電影改編自同名話劇，但是其故事內核為“精神分裂癥患者”的精神狂想曲，與《致命ID》有異曲同工之妙。影片講述了七個具有不同職業(yè)、不同性格特征的陌生人被關進精神病院，需要證明一個命題“自己是正常人”才能出院，七個人為了逃離瘋人院，使出渾身解數，自證的過程中排擠對方、拉幫結派，“圍繞著話語權的搶奪展開了對權力的濫用、彼此的利益傾軋、浮夸的謊言和弱肉強食的價值觀”[16]?！督]島》《致命ID》《搏擊俱樂部》中均采用了“精神分裂”“多重人格”這一內核，尤其《致命ID》也是將小男孩的11種人格聚集在旅館——一個狹小、閉塞的空間中，這些人格之間互相博弈、互相猜忌和懷疑、直至喪失理性，但是這些影片在前期營造出的真實人格和情景，觀眾自始至終都沒有產生懷疑，到最后劇情反轉，先前的人物設定被全盤否定，才給觀眾予強烈的震撼?！赌愫?，瘋子》中，故事發(fā)生的場景本就在精神病院里，加之文弱女生安希本身行為舉止就與其他人有所區(qū)別，謎底解開不需費太多周折，這就削弱了懸疑類型片的緊張感和刺激性，也降低了電影的可觀賞性?！洞呙叽髱煛吩凇熬穹至选边@一內核的改造過程中，巧妙地以“催眠”作為切入點，在碎片化的時空中敘事，探究任小妍的精神隱秘，劇情設計、推理環(huán)節(jié)邏輯縝密。到影片最后反轉時，心理醫(yī)生催眠病人最后卻被病人所催眠，而“醫(yī)生”與“病人”的身份反轉互換也為影片增加了戲劇性和可看性。

三、媒介融合語境下的“泛懸疑化”時代

數字技術和網絡技術的更新?lián)Q代驅動了媒介的融合發(fā)展，就電影而言，新世紀以來我國的媒介環(huán)境、政策環(huán)境、產業(yè)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巨大變革。麥克盧漢認為，媒介即訊息?！耙磺忻浇樽鳛槿说难由欤寄芴峁┺D換事物的新視野和新知覺?！盵17](P33，P96)媒介融合促進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文化產品的內容生產，國產懸疑電影近幾年的良好發(fā)展有賴于媒介融合背景下對“懸疑”這一概念和內容的泛化使用和深度開發(fā)。

早期歐美、日韓等懸疑小說的涌入和我國網絡文學的興起，培養(yǎng)了一大批懸疑、推理小說的忠實粉絲。小說文本為電影的改編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電影在跨媒介敘事的過程中能夠給人們帶來全新的審美體驗，“跨媒體敘事是指隨著媒體融合應運而生的一種新的審美意境——它向消費者提出新的要求，并且依賴于在知識社區(qū)的積極參與。跨媒體敘事是一種創(chuàng)造世界的藝術?！盵18](P53)《心理罪》作為超級IP，其文本及故事內核被多方位地、多層次地、多角度地生產，電影、網劇以及娛樂體驗項目相繼開發(fā)，經由不同的媒介傳播，擴大了其影響力。近幾年，層出不窮的綜藝節(jié)目、網劇、網絡大電影、電視劇、網絡游戲等媒介迅猛發(fā)展，“網絡節(jié)目總體上節(jié)奏更快、節(jié)目氛圍更加輕松，可以靈活運用各種新媒體方式讓受眾參與和進行線上線下互動?！盵19](P50)而這些媒介緊緊圍繞受眾群體的需求進行內容生產，有著精準的客戶需求定位。如湖南電視臺自制的綜藝節(jié)目《明星大偵探》，以綜藝的形式還原破案的過程，每期參與錄制的明星需要在節(jié)目組布置好的“案件現(xiàn)場”尋找證據，并通過推理找出真正的兇手?！讹埦值恼T惑》設置“狼人殺”游戲環(huán)節(jié)，把懸疑游戲的智斗性、趣味性和刺激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青年受眾群體中掀起了“狼人殺”的游戲熱潮。當代年輕人已不完全滿足于傳統(tǒng)的娛樂休閑模式，他們更傾向于挑戰(zhàn)自身的體力、智力，也樂于交流和分析，“相關數據顯示，僅微博‘狼人殺’相關話題的討論就超過1.5億條，還有‘向狼人殺勢力低頭’‘飯局狼人殺’‘狼人殺攻略’等均有突破千萬的討論條目。”[20]當下熱門的“密室逃脫”游戲，參與者憑借密室中的背景主題、物品、聲音等線索，破獲逃出密室的關鍵信息。這不僅需要過硬的邏輯推理能力，還需要團隊協(xié)作配合。近期廣電總局下令停播整改的真人秀節(jié)目《極限挑戰(zhàn)》則多次采用了“反派”“臥底”等劇情設置，節(jié)目中通過游戲環(huán)節(jié)提供線索，通過推理找出“反派”或是“臥底”，正是因為懸疑推理本身使得節(jié)目節(jié)奏緊張、可觀賞性強、觀眾參與感強，但是其在某種程度上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有些許背離。懸疑綜藝類節(jié)目在為大眾提供娛樂享受的同時，更應該平衡發(fā)揮好教化大眾、引導大眾和娛樂大眾的職能。

與此同時，互聯(lián)網公司與影視公司“聯(lián)姻”，將線上豐富的客戶資源和線下制作影視作品的團隊進行資源組合。近期登陸優(yōu)酷的網劇《白夜追兇》上映13天累計播放量已達3.7億，幾乎同時上映的還有愛奇藝的《無證之罪》，兩劇憑借著高潮迭起的燒腦劇情，嚴謹縝密的刑偵邏輯，引爆了新的懸疑推理熱潮。《白夜追兇》不像《心理罪》《鬼吹燈之精絕古城》《鬼吹燈之黃皮子墳》等，是由超級IP改編的，也沒有大咖陣容，最后逆襲靠的是內容和口碑。懸疑網劇《余罪》《法醫(yī)秦明》等也都甩掉網劇粗制濫造、內容低俗的標簽，《他來了，請閉眼》甚至還反向輸出到電視臺進行播放。

消費主義語境下，許多影視劇追求著視覺主義的狂歡和圖像文化的沖擊力，追求著娛樂至死的游戲拼貼化表現(xiàn)方式來迎合主流市場，這些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娛樂化、游戲化、商業(yè)化的發(fā)展趨勢。現(xiàn)如今的中國電影市場，“簡單”“粗暴”的“IP”電影、粉絲電影經過大浪淘沙，已經喪失了最初強勢的票房號召力，電影觀眾更趨理性，愿意為優(yōu)質的內容、優(yōu)質的制作水平買單，而單純地追求視覺和圖像沖擊，缺少思考和缺乏誠意的電影作品將逐漸被淘汰出局。懸疑電影集科學(解剖學、法醫(yī)學、犯罪心理學、刑事偵查學)、法制、人文精神于一身，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當下觀影群體強烈的自我探知、獲得強烈的內容參與感的需求，在其商業(yè)化、類型化的背后，能夠引發(fā)有關人性、生命、人生的拷問。這預示著一種文化消費心理和消費方式的轉變，一種更趨理性、更加審慎、更加崇尚知識性消費的文化癥候。

總而言之，國產懸疑電影具有鮮明的類型特征，并在發(fā)展過程中呈現(xiàn)出關注社會現(xiàn)實和以犯罪、偵破為主要表現(xiàn)內容的本土化發(fā)展方向，生長于多元共生的媒介環(huán)境之中，國產懸疑電影面臨的產業(yè)環(huán)境和消費環(huán)境已經大為改觀，“懸疑”內容輸出的渠道和途徑更加多元化、靈活化和便捷化。一個“泛懸疑化”的文化消費時代已經來臨。

(責任編輯 彭慧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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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PracticeofCategorizationandLocalizationofSuspenseFilmsandtheCulturalSymptomof“Pan-suspense”inRecentYears

Zhang Lina

In recent years, Chinese suspense films are developing well, which can be seen in not only the breakthrough in plot-setting and narrative techniques but also in the box office. Suspense films are characterized with rigorous narrative logic, multiple narrative methods, stimulating visual and audio language, and unexpected ending. At the same time, “genre plus (+)”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method of creating Chinese suspense films as the integration of genres urges the development of suspense films into depth. Compared with foreign suspense films, Chinese suspense films are usually themed on criminal suspense. These films are deeply concerned with the Chinese social reality in current localization process, as well as the rethinking and questioning of humanity, life and society. In the context of renov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international technology and the media fusion, a “pan-suspense” symptom is seen in the emerging variety shows, internet shows, internet films, TV series and internet games which all explore the suspense themes.

suspense films, categorization, localization, “pan-suspense”

Abouttheauthor:Zhang Lina, PhD candidate at the College of Arts of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2017-11-12

[本刊網址]http://www.ynysyj.org.cn

J902

A

1003-840X(2017)06-0039-08

張立娜，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1

http://dx.doi.org/10.21004/issn.1003-840x.2017.06.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