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河
那一年,積雪尚未化去
船到了江心,就微微地傾斜
無法前行,也無力掉頭
我坐在船艙的敞篷上,百無聊賴地
擠在人群的閑聊之中。這條靜靜的河流之上
泛涌著逐波而去的泡沫
這泡沫有時卷出漩渦的形狀
有時即興變幻出空間遼闊的線條
無數(shù)的花鳥蟲魚以及潮濕的臉
瞬間消逝于無形。從各種蜚短流長當中
我不知道人們究竟在關(guān)注什么
當我寂寥地挺身,遠遠的
岸上有人東奔西走,大呼小叫。我覺得好玩極了
時間過得飛快,渾然不覺
救援的船只逆流而上,就已接近了我們。
山海經(jīng)
里面記載了許多已經(jīng)失蹤的山
已經(jīng)消失的河流,已經(jīng)無可考證的國度
和帶著翅膀的人類,以及喊聲
像自己名字的鳥獸。如青耕,黃鳥
瞿如,犰狳,鵹鶦,孟極,竦斯
從從,當康,象蛇,畢方,天馬
還有,填海的精衛(wèi)。它們一一呈現(xiàn)
在自己的聲音當中。那失傳的聲音預示
巨大的恐怖,或是狂喜。
書房
塞滿這簡易空間的,有半噸藝術(shù)
半噸詩,上百公斤哲學,外加三成歷史
千分之一的莎士比亞。也沒別的嗜好
我收藏鬼魂,像個色情狂
對性和死亡,興致勃勃
摸索平衡的技巧,我習慣在兩極之間
走鋼索。我可以是溫柔的
施虐者,也可以是粗暴的受虐者
在我看來,要完成神圣
儀式,皮鞭和鎖鏈是必不可少的
用個不恰當?shù)谋扔?,在夜深人靜處
我更像熱衷于狂歡的痛苦國王
隨時臨幸形形色色的名字。仿佛通過一場對話
我就得以治愈。仿佛被一群瘋狂的信徒
撕成碎片,都是我的心甘情愿
“死人抓住活人。”那些陰魂不散的
喊叫所帶來的欲望
無窮無盡的快感,只能用孤獨詮釋
糾纏于自相矛盾的手指,也能在眾聲喧嘩之中
閉上眼睛,一針見血,天地悠悠
有時是模仿,從事詩學的話語實踐
或者含混不清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真是要命
我天生不會卷舌。確定無疑,我說出的每個字
常常飄忽不定。似乎缺乏意義的歸宿
似乎唯有虛無確證,作為一個凡人的尊嚴
不是沒有可能的。有朝一日
我會清楚重點所在。繁瑣的時間之結(jié)
會迎刃而解。我會躋身為其中一員
以幽靈的嘆息道出我的
一往情深。我會被掏空。我會幸存。
密 室
她從午后開始和眾人告別
說是出去透透氣,或是走親戚
然后一樣一樣地
準備木炭、火盆和膠紙
木炭點燃名字,火盆承載激情
透明膠紙封堵透明的
縫隙。一件醞釀良久的作品
自我生成。確保每個符號
獲得安置。儀式完成。之后
是不充分的火焰,是充分的灰燼
是除了平靜再無秘密可言的
絕對的臉——你預謀了自由
你會凌駕于禮拜六密不透風的
陽光之下,悲傷之上。
我從骨子里迷戀塵埃
耶利米哀書第3章第29節(jié):“他當口貼塵埃,或者有指望?!?/p>
我首要的夢想是復活語言。
我得先對這個一成不變的屋子進行一場
悄無聲息的變革。讓每件事物呆在
它該呆的地方。讓鍋是鍋,碗是碗
椅子是椅子。讓每個名字,素位而行。
多好啊,一切事物是其自身。包括你是
我是。他是。她是。如果這里竄出
一條突然的狗,一個可愛的女人
或者一首算不上成功的詩,那也不意外。
它們理應沉浸于本質(zhì)的逍遙之中。
但這個夢想的困難就在于一切事物
本質(zhì)恰在語言的零落之中
飄移。我以為抓住了。其實抓住的
只是從語言縫隙中飄散的
一絲絲事物消逝過后的氣味,
比一場雨打風吹去的愛情都更難以察覺。
即便我采用一廂情愿的蠻橫方式
定下規(guī)矩,果斷推出一種制度的自負
那也無濟于事。我不能在破碎的詞語中
描摹出夢想應該是的樣子。
我能指望夢想,或者空無給我提供
列綱舉目的權(quán)力。我能用一個空洞的口號填補
肉身與靈魂的裂縫。在茫茫眺望之中
樹立一面悲觀的旗幟。你不覺得我很可疑么。
春光如此燦爛,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
我抓住的只是詞。只是語言的渣滓或痕跡。
因此,我的夢想面臨的尷尬
就是事物的本質(zhì)處于永恒的缺席之中
如果不是抒情,集體自上而下熱烈的抒情
我無法保證每一個X它就是X。
我無法從一個所謂的人生中給出
一種積極的教導。不管它是知其不可而為
還是哀而無怨。我也不能在噓的一聲中
泄露最后謙卑的真理。在無緣無故的出入之間
我是卑微的。我從骨子里迷戀塵埃。
我從你舌頭上秘密采摘的句子
我從你舌頭上秘密采摘的句子,甜而深沉
甜如秘密的句子在你黑暗的舌尖上,閃閃發(fā)光
發(fā)著薄霧般的微光,沿著你荼蘼般的眼神
緩緩下沉,越沉越深,深如一個雨夜中永恒的吻
深如一張南北顛倒的地圖上無法用語詞標記的淚水
那些滾燙的祝福,剔透晶瑩,像極地的寒冰
又像熱帶的暖流潛行于咸澀的深淵。你的眼神
常常悲哀,無邊無際,一如幽怨的琴聲
這琴聲將我溶化。熔化成群山之上的秋天
緩緩滑向夜色中的星辰。因你舌頭綻放之花
而繪制的璀璨迷宮,懸掛在我的骨頭里
不可觸摸的花上。像一個無法命名的簽名
像一個召喚回聲的禮盒——我害怕將之打開
我害怕那回首的瞬間。你連同句子,一塊消失。
巨石陣
那么這些巨大的石頭,就是在測度
比它們自身還要巨大的時間。這些環(huán)繞成陣的塔
就是在這里,在空曠的索爾茲伯里平原
從它的中心確定,并在中心之外標記太陽
升起的季節(jié)。那些神秘的石頭,是誰將它們的荒涼
帶到這里。是傳說,還是從來自愛爾蘭的魔法師。
姜白石《揚州慢》
有時我幻想,回到唐朝,遇到另一個我。
那位信馬青樓的公子,應該就是
我的前身。我們都能不動聲色
用典。也能虛實相生,讓冷香飛上詩句
我們對性和政治擁有同樣的抱負。
光靠句子扭轉(zhuǎn)不了乾坤。偌大的宋朝
積弱成弊。他們擅于用銀子和土地
與外邦妥協(xié)。他們擅于粉飾,用理直氣壯的
謊言。與那位公子相比,我們都在反抗
平庸之惡。我們都是寂寞的里手。
憑借主流的章法和哲學,建造重復的黃昏和黑夜
仰望千山之上的月亮。憑借破碎的詞語
我們心意相通。且在神秘的夢境中,好樂無荒
與他一道突圍至一個歌舞升平的三流時代。
城上高樓
我的左邊是不可見的
千古江流。右邊是黎明,微光
來自故鄉(xiāng)的方向
我的頭頂是空曠的秋天
群星隱沒,上帝像一陣涼風
我的背后是萬達廣場
千萬種貨物正從豪邁中蘇醒
所以我的正前方,一定是如影隨形的
馬鹿山。相顧無言
我的內(nèi)心缺少一個痛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