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樹(馬來西亞)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喇耶。婆盧羯帝爍缽羅耶。菩提薩墳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唵。
父親的葬禮進(jìn)行到第六天了,預(yù)約好明天就要載去燒掉了。
那黝黑細(xì)長的女人突然大聲呼號著闖了進(jìn)來,哭得非常傷心。似乎比我們所有的家屬表現(xiàn)得還更徹底地傷心、心碎,披頭散發(fā)地?fù)峁淄纯?,旁若無人,聲音大得壓了下來。連我都覺得尷尬??へ埥兴频目蘼?,在一群和尚尼姑喃喃的大悲咒里,不知怎的聽起來有幾分情色幾分滑稽的意味。
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是難免的。更何況父親死得有點(diǎn)不堪。
第幾個這樣的女人了?幾乎每天都有,有時一個,有時竟然一天里來了兩三個。但沒有一個哭得這么放肆的。一般的吊唁者感情的流露都算節(jié)制,刻意的收斂,生怕被誤會其中有私情。
葬禮的第一天就有那樣的女人來報到了。有點(diǎn)令人失望:一個矮胖的中年婦人,化了可怕的濃妝,眼眉像兩只大蘭多毒蛛,血盆大口。在他靈前噴了許多淚水與口水。那哭容就真像是死了老公——即使還沒死也會因此死。
有一回竟然來了個淚崩的尼姑。喃喃念著阿彌陀佛淚漣漣,哭得光頭都紅透了。樣貌倒是挺清秀的,剃光了頭還是非常惹人憐愛。非常年輕,年紀(jì)可能還比我小一點(diǎn)。連那些來念經(jīng)的和尚也一直偷瞄她。更別說那些來吊唁的老外, 口水吞得像豬八戒。
老爸造孽哦。
一個長得像掃把的枯瘦女人倒是嚇了大家一跳。那哭聲聽起來非常man,豪杰之士般沙啞吼叫,還捶胸頓足呢。讓人懷疑她要么其實是男的,要么就是變性手術(shù)沒成功。單憑哭泣,其實也不能證明什么。
也不乏挺著大肚子、牽著幼齡孩子的。
還好都有各自的丈夫陪伴,可說是在安全范圍內(nèi)。
大部分女人好像是從他電影里走出來的,各種各樣的角色,連阿婆、乞婦都沒少。
那雞皮鶴發(fā)的阿婆,也許因為嘴里牙齒全沒了的緣故,哭聲像深夜暗巷的風(fēng),悲悲涼涼、陰陰濕濕的,像苔蘚那樣沿著雨后的墻整片蔓延了過來。
也好像在參與一場演出——父親的杰出弟子甲午全程攝錄,幾部攝影機(jī),從不同的角度,就像在拍一場名叫《葬禮》的紀(jì)錄片風(fēng)格的電影。從小我就認(rèn)為,演死人最容易了,只需躺著一動也不動。但還是死人演他自己最容易,也最逼真。
父親的風(fēng)流多情是眾所周知的,但不知怎的夫妻倆都沒有離婚的打算。
我曾經(jīng)認(rèn)真地個別詢問過他們,兩人的答復(fù)竟然一模一樣:我愛他啊/我愛她啊——不相愛怎么會有你們兩個?
我和弟弟都是他們愛的證明。我們的存在證明了他們依然相愛,還是曾經(jīng)相愛?
我也許知道部分的原因。
還在大學(xué)時代,才華洋溢的父親就為還在念國貿(mào)系二年級的美麗母親,拍過一部從未公開發(fā)行的短片《春暖花開》。沒有情節(jié),像出現(xiàn)在他人的夢里那樣的剪接出的,是她以各種姿態(tài)展現(xiàn)出的美的形象。純粹的贊頌。背景有時是深海的湛藍(lán),翠綠草原,黃澄澄的油菜花田,金黃稻穗,黃土地,連綿的青山。美麗的母親不斷變換服裝和造型,某些瞬間甚至是近乎全裸的,僅僅披覆著白色薄紗。我很小的時候就曾看到母親播放,也看到父親為她播放。
成年后我大致可以判定,這部片是他們的定情之作,拍完這片之前或稍后,母親必然是委身于他了。
母親的公司還多次贊助父親拍電影。她也樂于撥冗陪他出席那些重大的應(yīng)酬場合,頒獎典禮什么的,打扮得溫婉得體,與有榮焉的感覺。
那父親外面那些女人呢?
母親也許也有她的秘密情人,保養(yǎng)得宜的她一直不乏追求者。
她幾乎一直是二十多年前照片里那個模樣。
更何況,她和父親一樣老是出差。如果想要的話,實不乏露水姻緣的機(jī)會。
但葬禮也許是檢視、驗收外遇的最佳場所。尤其對男人而言。
母親表面上老神在在,但每一個含淚來致意的女人,我都看到她仔細(xì)打量著。看她們的長相,有沒有帶著孩子——有沒有大著肚子——有沒有狀似要帶小孩認(rèn)祖歸宗。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這女人高調(diào)的嚎哭令母親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朝我重重地甩了個眼神,示意我去處理一下。
我只好起身,快步走到那女人身邊,扶著她(以免廉價棺木被壓垮),輕拍她的背,借此把她帶離棺木旁,帶到靠外頭吹得到風(fēng)處,以免悶暈,盡管天氣依舊寒涼。攙扶時,趁機(jī)瞄一瞄她的小腹,還好,看來似乎正常。但如果是在三個月內(nèi),外觀是看不出來的。即使有,多半也沒我肚子里的大。想到這,心不禁一陣絞痛,一直延伸到小腹、子宮,我不禁咿呀的呻吟了一聲。
說也奇怪,女子立時收聲,雖然仍一搭一搭地抽泣著,但只剩下鼻涕的流出與吸進(jìn)、喘氣、張大嘴深呼吸,淚的流速也減緩了。她勉強(qiáng)擠出這樣的一句話:你怎么了?
我搖搖頭,我又不認(rèn)識她,能和她說什么?
“你爸怎么死的?這么突然,不到五十歲吧?!?/p>
“心臟病。”
“聽說——”
我搖搖頭。我不想談?!敖衲甓焯淞?。”我隨著轉(zhuǎn)身。
她挽著我的手,懇求的語調(diào):“陪我講幾句話好不好?”
我實在沒那個心情,但也只好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她有點(diǎn)年齡了。眼角額間都有明顯的皺紋,穿插著幾莖白發(fā),未施脂粉,但眼睛很明亮,含著淚水時有幾分楚楚動人的意致,年輕時應(yīng)該相當(dāng)好看。
她說她來自蘇門答臘,姓郁,聽到消息趕來,差一點(diǎn)就趕不上了。
“那是你媽?”她目光投向母親。
我點(diǎn)點(diǎn)頭。
“頭發(fā)還這么黑?”
“剛?cè)镜??!?/p>
“哦。我不知道她這么年輕貌美?!?/p>
“她常去韓國出差的?!?/p>
挽髻一襲黑衣的母親只是一貫的沉著臉,端肅地跪坐。她眼眶鼻子有點(diǎn)紅,不斷地大聲擤著鼻涕。不過她平時也就是那樣,從早到晚費(fèi)勁的清理鼻腔或喉嚨,好似有一大桶的綠痰長期儲存在她體腔內(nèi)似的。一早,只要聽到打噴嚏或擤鼻涕,就知道她起床了。更何況,她最近被父親的家人煩得受不了,她原本就不想要辦這個葬禮——她強(qiáng)烈的主張人死了尸體燒一燒,找個荒郊野谷灑一灑,一了百了,既省錢又省事。更何況死得那么丟臉。更何況她是公司高階主管,最近忙得不得了,哪有時間辦葬禮?
不料父親的那些平時很少往來的馬來半島家人(包括他高齡八十的媽媽),大隊人馬竟來得如此之快(就在父亡后次日),而且態(tài)度非常強(qiáng)勢。好像一群懷抱著什么緊急任務(wù)的火星人突然空降地球,個個滿臉怒容,準(zhǔn)備隨時大開殺戒。
畢竟父親是小有名氣的導(dǎo)演,幾部我們不愛看、悶悶的片子接連得到國際影展的肯定,什么金獅金熊金馬金雞,我也搞不清楚。因此在他南洋赤道線上的故鄉(xiāng)也有相當(dāng)聲譽(yù)的。他尤擅于拍霧。
他也常往南洋跑。只是忙于自己事業(yè)的母親根本沒時間和心思,陪他到窮鄉(xiāng)僻壤去應(yīng)付。但人一死,新聞就快速的發(fā)布出去了,而且訊息火速抵達(dá)他的出生地,少不免有一番情色渲染。
而這陣子天氣異常寒冷,像他那樣因心臟病猝死的人滿多的,火葬場大排長龍,燒出的灰一車車載走,不知道是去做肥料還是偷倒在坑谷。
父親的遺體只好暫時先冰起來放在殯儀館。
她后來一直抱怨,早知道就送到遠(yuǎn)一點(diǎn)的外縣市去。但她其實心里有數(shù):到處都在排隊。今年殯葬業(yè)的年終都超過十三個月,不輸知名餐飲連鎖店的。
畢竟這是我有生以來在這島上碰到的最寒冷的冬天,幾乎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山都下雪了。仿佛雪線南移,來自西伯利亞的風(fēng),把我們的憂傷都凍結(jié)成霜了。
于是那些認(rèn)為有必要辦葬禮和告別式的人就有機(jī)會絡(luò)繹來勸了。最先是父親文化界里的官員朋友,他們委婉地建議,說父親那些老朋友老伙伴,甚至老學(xué)生(只差沒提到老情人),也許還有些愛護(hù)他的觀眾,應(yīng)該都會想來上個香見見最后一面什么的。但母親強(qiáng)悍地拒絕了,以她對下屬說話的一貫風(fēng)格:“死的是他,高興的是你們,累的是我喲!”即便面對祖母叔伯姑嫂,她也毫不客氣:“他活著時不見你們來關(guān)心他,死了還假惺惺什么?我是他老婆,怎么處理尸體是我的權(quán)力!”確實,他的家人不曾來探訪。我也聽說他們互相有強(qiáng)烈的敵意,是怎么回事我就不曉得了。
氣得一干男女怒目圓睜,祖母差點(diǎn)當(dāng)場暴斃,軟癱椅子上,半天站不起來。叔伯眼里噴火,都快動粗了。還好不知是哪個“有力人士”悄悄說動了她頂頭上司,直接給她批了帶薪的假。她只好無奈地接受了,勉強(qiáng)辦了這么一個告別式。
“再怎么說,都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哪。”
“夫人(師母),事務(wù)性的事就由咱來張羅就好?!蹦切┝?xí)于跑腿的人紛紛趨前哈腰說。
她大概沒想到這么一件小事,竟引起那么大的關(guān)切。而且來的人這么多,封了兩條大馬路搞得到處大塞車,還好是住在城郊。來賓中不乏洋鬼子,有真材實料的紅毛、金毛,來自挪威瑞典荷蘭意大利法國希臘的,洋騷味都重得令人窒息,有的竟還試著挑逗我。死老外就是好色。有的還是小時候見過的。日本人、韓國人、印度人,馬來人都來得不少,一大批一大批的,而且話多,喧鬧,還真是累人。我終于能理解母親的原初決策,她果然是對的。她必定早料到這一切。她永遠(yuǎn)是對的。
還有一干所謂的明星。真的很帥的,自以為很帥的;真的很有名的,自以為很出名的;真的很美的,自以為很美的;很臭的,自以為不臭的。
“你爸常提到你。你就叫我郁姐吧?!笨薜煤苁B(tài)的女人從蟒蛇皮包里掏出一包煙,向我示意。我搖搖頭。
她火速為自己點(diǎn)了根,瞇著眼吸起來,再悠長地吐了出去。似乎剛剛那樣大哭過心里舒坦多了。
這動作似曾相識。在哪里見過的。是的,那部電影:《樹的旅途》,一群人把一棵斷根的樹(上端的枝枬鋸余尺許長、樹頭包成個五六個壯漢方扛得起的大士球)從倫敦植物園萬里迢迢移回婆羅洲原鄉(xiāng)去的莫名其妙的故事。她在里頭演一個愛上有婦之夫的風(fēng)塵女郎,就那樣在茫茫的風(fēng)中吸著煙,雖只有幾分鐘的鏡頭,但那哀戚的神情令人印象深刻。
我也被觸動了。
這女人深愛著父親呢。
還有《河上的女人》、《土地之子》、《山火》、《父親的葬禮》、《日頭雨》、《夜霧》、《望鄉(xiāng)》、《鸚鵡》里,都有她的身影,常常還是非常重要的女配角,時而清純,時而狂野,時而癡情,時而神秘……
“他說了些什么?”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把自己的臉吹得煙霧彌漫。
“你小時候把他當(dāng)鱷魚騎的事。爬山時你賴皮要他背全程的事。那只叫什么‘媽的哈里的狗……”
“Matahari?!?/p>
“l(fā)e soleil。”她說?!疤?。你父親懂幾個法文單字的。用來騙異鄉(xiāng)女人?!?/p>
“它死了?!?/p>
“嗯。我聽說了。你很傷心?!?/p>
“我從此不再養(yǎng)狗了。”
小腹又有點(diǎn)微微的抽痛,未成型的小家伙又在毫不客氣的吸他娘的血了。想到辰。提到Matahari,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眼淚竟然不自禁的流下來。
葬禮以來,我都還沒認(rèn)真流過淚呢。
那些年,父母皆專注于工作,見面,一起吃飯的時間并不多。上學(xué)之余,只有它全心全意地陪著我。傷心時有它,歡樂時有它。不料卻被幾個南洋外勞抓去殺了煮來吃掉了。警察找到時,只剩下血淋淋的狗頭狗掌,及濕答答的狗尾巴了。
“他有沒有和你說帶Matahari去結(jié)扎的事?”
她點(diǎn)點(diǎn)頭。從點(diǎn)頭的表情看,她可能也還很年輕。臉上的衰老興許是感情傷害,或勞碌留下的風(fēng)霜。
那年我剛念初一,他從南洋拍了那部以躲在印尼森林拒絕投降的二戰(zhàn)日本兵為主題的《風(fēng)與霧》回來——幢幢人影晃動于大霧彌漫的樹林中,風(fēng)聲颯颯。有的人選擇做回原始人,那苦行,是為了恪守昔日和天皇立下的愚蠢的誓言,還是在自譴贖罪?那些人究竟用余生在守護(hù)著什么?
而日軍侵略中的南洋,風(fēng)中都是殺機(jī)。
在短暫返鄉(xiāng)的停留中,他惦著Matahari是母狗,如果不在發(fā)情前結(jié)扎,接下來會很麻煩的。Matahari認(rèn)主,沒法由他人代勞,他們父女倆只好載它到獸醫(yī)處。狗打了麻醉針,醫(yī)生在動手術(shù)時,她陪著父親在獸醫(yī)院門口階梯上抽煙,等待。父親向我耐心的解釋說,母狗發(fā)情時,強(qiáng)烈的費(fèi)洛蒙會把周圍數(shù)公里內(nèi)的公狗都引來,咬得死去活來,爭著和它交配,會吵鬧得不得了。母狗懷孕后會生下許多小狗,要到處拜托朋友收養(yǎng),很不好處理的。
“以前我們老家都是整窩載去垃圾堆遺棄。小狗很可憐也沒辦法。第二年,母狗會再生一窩。沒有人會花錢花心思帶母狗去結(jié)扎的。”
手術(shù)后,我看到Matahari下腹部被開了個大口,傷口雖縫合了,處處是血跡。毛剃掉了,露出大塊白色的皮。那讓我既心疼又反胃。
當(dāng)父親提議說要帶狗去結(jié)扎時,一向?qū)凡辉趺搓P(guān)心的母親竟然悄聲提出異議:是不是該讓它去體驗一下當(dāng)母狗的樂趣?父親白了她一眼,似乎責(zé)備她怎么在小孩面前說這種不得體的話。
昏迷中的它無助的被醫(yī)生倒提著四只腳,軟綿綿的放在父親的后車箱。
醫(yī)生說:卵巢子宮全部拿掉了。
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付了錢。
返程開車前父親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他多半從母親那里知道我來月經(jīng)了,胸部的發(fā)育也無法隱瞞。接著他嘆了口煙味很重的氣。
“要小心男人。很多男人都很壞?!彼Φ谋砬榉浅擂巍!鞍职钟袝r也是很壞很壞的男人。”
那也是個寒涼的冬天,之后他陷入長長的沉默。好久好久,在一個有座小廟的紅燈口停下時,他突然用力拍拍我肩膀:“不過小乙放心,不管你遇到什么事,都可以放心地告訴爸爸,爸爸永遠(yuǎn)是你的支柱。”
但他自己突然就那樣掛掉了。我都還來不及找你商量呢。
而辰,你怎么就此避不見面了?不是說好再怎么辛苦都要共同面對的嗎?怎么獨(dú)自逃到中國大陸去了呢?
如果告訴母親,一向只做理性決策的她一定叫我拿掉。
我?guī)缀蹩梢月牭剿话憷涞穆曇簦骸芭艘獞言羞€不容易?獨(dú)自帶著個小孩多么麻煩,以后誰敢娶你?”
但我想要這個孩子。身為女人,畢竟是平生第一次受孕。一旦確認(rèn)它的存在,我就是個母親了。我要守護(hù)它。
“我為你爸拿掉過三個孩子。”郁姐黯然地說。“他喜歡讓女人懷孕,但不喜歡女人為他生孩子。連一個都不留給我。他說他答應(yīng)過他老婆,絕不會在外頭搞出私生子?!?/p>
她淚漣漣地說父親,用一本“沒有皮”的武俠小說,斷斷續(xù)續(xù)地教了她幾年中文,讓她會讀會寫,她還是非常感激的。但他有時對她真的很殘酷。
也許她連他的殘酷都愛上了。
來自南洋的父親早年無書可讀,反復(fù)讀的都是些武俠小說。
一陣大風(fēng)吹過籬笆,推翻了一盆雞蛋花,著地時的悶響吸引了不少目光。是仿陶的黑色塑膠花盆,因此沒崩裂。
一陣大霧隱隱然從樹林那里飄過來了。
那時父親的家人和同事不料又為采用佛教還是道教儀式而爭論不休。最后算是佛教打敗道教,道教儀式畢竟太吵了。母親喜歡安靜。弟弟就很安靜。母親說,最好是用伊斯蘭教儀式,白布一裹,二十四小時內(nèi)燒掉,省事。
母親反正都不管了,只要求用最精簡的版本,少來煩她,她只負(fù)責(zé)向吊唁者點(diǎn)頭答謝,而且她只能勻出六天,也就是上帝創(chuàng)世的時間。
“上帝創(chuàng)世都還有休息一天呢?!彼砸回灥睦潇o說。
她腰不好,連鞠躬都有困難。
冷冷的像一尊石像。
我聽到阿嬤不只一次悄聲對親戚咬耳朵:“死了 ,一滴目屎攏冇,心天壽冷!”還故意講得滿大聲的。
我和弟弟和一干家屬們都百無聊賴地折著紙錢,母親對這些事務(wù)一向異常輕蔑,一開始在無聊的等待中甚至看起備忘錄和報表。不用說,一直有長輩把刀子般銳利的目光投向她。個性如此敏感的她當(dāng)然覺察了,后來大概自己也覺得不妥,也和我們一塊折起紙錢來。但她折的并不是元寶,而是各式各樣的造型:紙船、鶴、魚、青蛙、螃蟹……最后折出樂趣來,甚至還折了一大堆像杯茭、烏魚子,還有像哺乳類雌性發(fā)情時腫脹的陰部,令人看了不免害羞。
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畢竟還是她最了解自己的丈夫吧。
一陣怪風(fēng)吹來,爐里焚燒得透紅的金紙連同火舌被倒卷了出來,差點(diǎn)灼著金爐邊的女眷們,都被嚇得臉變色退了好幾步。
那時,被迫決定辦葬禮時,遇到一個之前沒注意到的技術(shù)上的難題。
當(dāng)初決定尸體要快速燒掉,沒想到——也沒必要把他的死相好好整理。
那時錯過了,只一心想要把他快快燒掉,就沒要求矯治一番——那尸體臉上竟然露出奇怪的笑容,好像非??鞓匪频模劬Π腴_著,略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痛苦,好似要從身體深處拼死擠出什么似的——那色相,我是熟悉的。辰在我身上歡快時,那瞬間的休止,常就是這副表情。那會讓我的卵子禁不住恐懼與震顫。那令人又愛又怕的瞬間。幾乎就和當(dāng)年的唐山大兄的情況一樣。
因此那死相讓我覺得十分討厭,怎么死得那么難看呢。
那表情徹底毀了父親給我的好形象。
他的死最令我傷心的是這,而不是別的。
父親難得在家。但只要在家,一定會帶我們姐弟上館子,牛排鐵板燒隨我們挑。雖然母親不一定能配合他的時間。
在我念高中前我們都還會擁抱,別離時,或他從遠(yuǎn)方歸來。
我甚至懷念他身上的煙味。我比弟弟更為依戀他。
弟弟跟照顧我們的阿姨比較親吧。
母親也沒時間陪我們。
但只要兩人都在家,他們對待彼此都很溫柔,也非常客氣,好像小心翼翼的踩在玻璃上似的。
我喜歡他開懷大笑的樣子,那笑聲幾乎可以讓屋瓦為之震動。那多在與他的好友把酒言歡時,但他不常在家里接待客人。
父親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都會給我和弟弟寄明信片,在空白處匆匆寫上幾句話。我收了整整一大箱呢。異國的景致,異國的郵票。思念。
那個可憐的十七歲女孩,還真是被嚇壞了。一個男人突然在她肚皮上斷了氣。
此生必然對性愛深深恐懼,此生大概無緣享受了。
死去的男人的陰影會一輩子跟隨著她吧。
接到警方的通知時,我和母親都大感意外。我們都以為他人在婆羅洲拍片,怎么竟然會死在淡水女人的小套房里呢?
我還記得劇本是改編自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名著《一掬泥土》(A Handful of Dust),那是極少數(shù)我感興趣的父親的劇本,或許因為最初的版本是辰幫他擬的,我也間接參與了。但最后只保留了后半段的情節(jié)——主人公被某人拘禁于婆羅洲叢林,他的國家在遍尋不獲之后,已放棄搜救,接受他失蹤或死亡。叢林中拘禁他的人,是歐洲與土人的混血兒,不識字,但著迷狄更斯的小說。他從離去的白人高級官僚那兒得到狄更斯的大部分代表作,即強(qiáng)迫那些迷失在叢林里被他拯救或擄獲的、受過教育的歐洲人給他朗誦狄更斯,至死方休。主人公每天給他這里一章那里一節(jié)的朗讀,從《孤雛淚》、《遠(yuǎn)大前程》到《荒涼山莊》。日日重復(fù)著,再怎么哀求都不肯放他離去。那即是他悲慘的余生了。
但父親要的不只是這樣而已,他對日本博物學(xué)家鹿野忠雄在婆羅洲的失蹤非常著迷,一直想把這兩者結(jié)合。于是那被囚禁者變成日本人(他的名姓劇本里沒有顯現(xiàn),只知道他是個能讀德、法、英文文獻(xiàn)學(xué)養(yǎng)豐富的博物學(xué)家)。那時辰面對的一個技術(shù)性難題是:該給這樣的新囚禁者朗讀什么書呢?如果囚禁者的身份無法更動——他必得是大英帝國的私生子,被帝國遺棄的混血兒——那他應(yīng)只聽得懂英語、馬來語及母親所屬族群的土語(譬如達(dá)雅語或伊班語)。新版本的被囚禁者懂得的其他語言一點(diǎn)也用不上,因為囚禁者還是只能喜歡狄更斯。
狄更斯在日不落國的版圖里夠流行,而且維系了那幾個世代大英帝國廣袤領(lǐng)土上說英語的人的情感,即便是不識字的(沒機(jī)會受正規(guī)教育,不能讀、寫)。因此還是只能用英語,即便這日本人博物學(xué)家的英語有嚴(yán)重的日語口音,所有的子音都被加強(qiáng)發(fā)出如德語般尖銳的鳥叫聲。更可悲的是,囚禁者實在受不了博物學(xué)家的日式發(fā)音(他的前任可是個倫敦人,有著道地的倫敦皇家腔,那曾經(jīng)讓囚禁者非常滿意——他其實是《一掬泥土》原版中的人物——只可惜在我們的故事里他沒幾年就死于憂郁、絕望和瘧疾),而頻頻糾正他,但囚禁者自身的英語卻又帶著來自母語的土腔,他自己有生以來也一直為之懊惱不已。而且被囚禁者的閱讀速度也實在太慢了,實在令他不滿意。被囚禁者的外語能力原即是為閱讀文獻(xiàn)而學(xué),那幾乎是無聲的,發(fā)出聲音對他來說本就是相當(dāng)痛苦的事。于是在這個故事版本里,大英帝國的雜種棄子與日本帝國殖民的馬前卒,各自以殘破的語言互相折磨。但由于囚禁者是主人,他掌控了后者的一切(食物,自由——甚至大小便的自由),因此在語音的磨擦中,暴力是免不了的,博物學(xué)家因此經(jīng)常被掌摑鞭打羞辱。
為這電影父親往返婆羅洲多次,有時說開拍了,有時又說遇上了什么阻礙,而被延宕了。大概劇本也一改再改,連辰也不耐煩而放棄了。整個劇組團(tuán)隊幾乎都放棄他了。那成了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
我知道的最后的版本只有兩個片段。一是,日軍空降部隊入侵婆羅洲。那日本博物學(xué)家在日軍登陸前,被食人生番非常珍惜地吃掉了,只剩下兩片厚厚的鞋底。也許是那囚禁者知道日本人來將對他非常不利,在逃走前把鹿野以物易物地送給了從沒嘗過日本人肉的生番(也許會推薦日本人的吃法:生食),他母親的親兄弟們。
殯儀館的人試了幾種針劑想讓肌肉松弛,都說太遲了,只能防腐,改變不了那死相。自稱法力高強(qiáng)的什么碗糕上師宣稱他的誦經(jīng)可以讓死者肌肉放松,安心赴往生極樂。念了半天,那神情只有更淫蕩迷醉歡愉。
母親只好要求早早蓋棺,而且要求棺木上的玻璃拆換成毛玻璃,讓誰都看不清楚。
也許因為這樣,母親為他挑的那張遺照竟是笑開懷的——戴著藍(lán)色帽子,笑得露出白齒,笑意滿溢的雙眼眼角擠出兩只魚尾。
兩尾快活的魚。
這讓他看起來像是整個葬禮最開心的一個。
奇怪的是,葬禮結(jié)束三天后——他當(dāng)然已全數(shù)燒成灰——我收到一張明信片,畫著株臉盆大、肉紅色口的巨型豬籠草,里頭蜷縮著一白色蠕蟲般的嬰兒,臍帶連著桿壁。貼著黃嘴大犀鳥郵票。寄自婆羅洲。 Borneo。鋼筆寫著幾句潦草的話,確實是他的筆跡沒錯:
小乙、阿?。?/p>
爸爸在婆羅洲大河上拍片,這里的霧很干凈,魚和榴連好吃得不得了。下回有機(jī)會帶你們來。
日期嘛,押的是他死在女人身上第二天,那天他差一點(diǎn)被燒成灰。多半是故布疑陣。
其實這幾年我常收到他從婆羅洲寄來的明信片,大概每半年就有一張吧。
葬禮后,火星人回火星,土星人返土星,月球人當(dāng)然也沒留下來,家里頓時冷清了。
母親也突然衰老多了,有明顯的白發(fā),也有幾分落寞。
她竟然主動對我說,“安心地把孩子生下來吧,你爸走后家里冷清多了,有孩子會熱鬧些?!彼缇投聪ひ磺小?/p>
其實因著他們各自的忙碌,家里很少熱鬧的。
一個月后,竟收到郁姐從婆羅洲寄來的信,說有要緊事非得我親赴當(dāng)?shù)匾惶恕?/p>
和父親有關(guān),因還有一些疑點(diǎn),要求我暫勿讓母親知悉。
我只好飛山打根,和郁姐會合(她可是一身勁裝,還戴著鴨舌帽,還帶了個黑瘦的導(dǎo)游)。她開著輛土色的吉普車,顛顛簸簸的,讓我頗為肚子里的胎兒擔(dān)心。
翻山越嶺,小小的黃泥路,越過多條小溪,圓木簡單鋪設(shè)的橋。走了四五個小時,一路看到許多原住民和伐木工人,巨大的古樹,猶屹立著,橫陳著。終于停下發(fā)燙的車。隨行的老人幫著把吉普車上載的兩籮雞鴨搬上小舟,帶著我們擺渡過了河,靠近一個小小的聚落。巨樹包圍下,十幾間蘑菇狀的草茅;有的樹的高處,也有鳥巢般的房子,老鷹般守望的年輕男人。
雞鴨送給了守候的哨兵,那老人與他們用土語一番協(xié)商,只看到對方不斷搖頭。結(jié)果也只允許在哨站之外眺望。
經(jīng)過一番請求和檢視,我們被允許使用望遠(yuǎn)鏡。
那里男男女女衣服都穿得很少,都只勉強(qiáng)用草裙圍著下體,稚齡女人挺著美麗堅挺的胸乳。
然后就看到疑似父親的身影。廁身部落男女間,看來確是一個穿戴特別整齊(還戴上牛仔帽子)的人,一身都是卡其服,也一直維持著笑臉,在比手畫腳教著架上的鸚鵡說話。
“像不像?”郁姐問道。
“我上次逮到機(jī)會想與他相認(rèn),但他不認(rèn)得我了。他的女人也不喜歡外人找他。這次更警戒更難靠近了?!?/p>
他身旁有個很年輕的女人,看來比我還小,奶很漂亮。下身圍著紗籠,挺著個大肚子,和他有說有笑的??磥頃樗略S多土地之子。
如果那人是父親,他的土語一定非常流利。
好一會,當(dāng)那兩籮雞鴨作為禮物扛到部落里去后,突然我們被允許靠近了。郁姐和老人也招呼我過去,和那長得像父親的人握握手,他身旁的女人有一點(diǎn)緊張。
那最熟悉不過的笑容啊。那確實是父親的笑。但他眼里完全沒有我,連一點(diǎn)影子都沒有。我不曾從父親的眼里看到如此絕對的陌生。但我?guī)缀蹩梢源_認(rèn)是他沒錯。
那笑容,那身影,那動作,那股煙味。
但那冰一般的陌生。
然后我們被要求離去。
郁姐說,據(jù)說那個有名的日本學(xué)者鹿野忠雄最后就是出現(xiàn)在這附近,試圖接近和記錄那時還是兇猛的食人部落的這部族。他們找到了他的鞋底 (那不是辰編的故事嗎?) ,是軍用的昂貴的限量版特制塑膠靴,靴底還加入鋼液強(qiáng)化制作的,大火也不易燒熔,有一寸厚呢,說是踩著鐵釘也穿它不透的。
鞋底各鐫著大大的漢字“鹿”、“野”各一字。兩片有明顯燒灼痕跡——各有一個邊變形扭曲——的鞋底目前收藏于婆羅洲博物館。那里的華裔館員一直以為是“野鹿”,也以為是“八個野鹿”的局部。
他聽長輩說,日本鬼子在婆羅洲的所為這四個字足以概括。
而衣服多半朽滅了。
“你父親想要自己來演鹿野,因此支開整個工作團(tuán)隊,試圖像鹿野像人類學(xué)家那樣去接近他們。他熟稔各種土語。但他用的是通俗劇的浪漫手法,用他拿手的伎倆去引誘部落里的處女。”
“但你父親被女孩的父親下了他一向不相信的降頭?!?/p>
郁姐說她做過詳細(xì)的調(diào)查。
“好色的個性害了他?!?/p>
“他們將計就計讓那個長得像他的人代替他回去——你父親秘密籌拍的下一部電影《南方》,是自己中年后的離奇故事,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不知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的故事。為此他在某個婆羅洲小鎮(zhèn)幸運(yùn)的找到一個很像自己的人。也許他的上一代就有人像他那樣到處留情,從馬來半島播種到婆羅洲,南洋群島,在世間為他留下一個分身。為自己找了替身,就像影武者那樣,秘密地訓(xùn)練他演出自己。為了讓他徹底的像自己,甚至不借讓他代替自己回去,以驗收成果。部落里的巫師知道了,決心讓它假戲真做,僅僅把他們要的部分留下來。要不是那女孩很愛他,拼死保護(hù)他,他可能早就被吃掉了。他將來會完全地變成那部族的一分子,就像是那部落里土生土長的。不會記得和你們共同擁有的過去?!?/p>
“那女孩和你我一樣,愛上他迷人的笑?!?/p>
“替身一死,他身上被分離出來的那部分就死了,就無解了?!?/p>
郁姐含著淚說,她也曾向蘇門答臘最厲害的巫師求助。
“但她說你父親留在那女孩肚子里的種子被孕育得力量非常強(qiáng)大,她沒有能力逆轉(zhuǎn)他的命運(yùn)?!?/p>
“那孩子,甚至強(qiáng)大到可以把他的父親變成他的兒子?!?/p>
老巫師留下一句謎一般的結(jié)語。
但郁姐的話語也令我突然心生疑竇。
“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既然當(dāng)事人一死,一心神喪失?”
郁姐一聽,嘩啦淚崩。
“他——那個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男人,姑且叫他甲吧。在冒充你爸回臺灣前,到蘇門答臘找過我。甲笑起來簡直和你爸一模一樣。我真傻,竟然連上了床都沒認(rèn)出來。只奇怪他怎么變得那么熱情,賣力。好久好久我沒讓他那么愉悅了,他好像不惜要在我身上歡悅而死似的,我真的好開心。那時我一心想著偷偷再為他懷一個孩子,已到了青春末尾的我,此后只怕再也沒機(jī)會了。即使他將來不要我了,看到我們的孩子也就像是看到他了,不料……
“拿過幾個小孩后,你爸其實對我冷淡多了,不太會主動碰我。我那時滿心的歡喜哪里會懷疑,想說他是不是回心轉(zhuǎn)意要跟你媽離婚和我在一起,哪知——
“甲死后我收到他的一封長信,是那女孩為他寄來的。她說他上床前鄭重其事的把它寫好了,貼了郵票,她猜想那應(yīng)是封很重要的信(說不定是“遺書”),甲死后她也只好幫他投了郵箱,而不是和其他遺物一道送去你家。她在信封背面寫了幾行字,說明了原委。
甲算是有良心的,他在信里跟我說抱歉,假冒另一個人占了我便宜,因此詳詳細(xì)細(xì)的告訴我他知道的一切。甲說他懷疑自己中了降頭,他以前不是那么好色的。如果我懷了他的孩子,他一定會負(fù)責(zé)到底的。媽的人都死了,還負(fù)責(zé)個屁!”
郁姐猛地用力吸了好幾口煙,再用力吐出。我不自禁地瞄一瞄她的小腹。
“甲說他一直有不祥的預(yù)感。他是當(dāng)?shù)厝?,很相信降頭的。甲懷疑你爸找人對他下了降頭,不然怎會無端端答應(yīng)這種奇怪的事。甲認(rèn)為你爸一定是為了讓他承擔(dān)你爸自己原該承擔(dān)的可怕命運(yùn)。這地方,這中間人也是甲指引我的。但他說他在你爸面前發(fā)過毒誓,不得透漏這一切,否則不得好死。你爸也警告他絕對不能碰你和你媽——要不然他就死定了。你肚子里的不會是——”
“拜托,當(dāng)然不是——”我覺得我和我爸的情感被羞辱了。但仍然耐著性子,感激她告訴我這一切。
父親還活著,這比什么都重要。雖然也許變成了別人,但總比死了好。也許他厭倦了前半生的身份,想推倒一切,嘗試過另一種生活?他真的愛上她了,像回到少年時代,愿意為她舍棄一切?還是純粹是因為入戲太深?
失去自己后,他還會記得自己的母語嗎?語言應(yīng)該比自我還強(qiáng)大吧?如果記得,他會教自己的土生子說華語嗎?會自小給他朗讀那維系流敞華人祖國情懷的武俠小說,從《書劍恩仇錄》、《白發(fā)魔女傳》到《邊城浪子》,讓他長大后像捕鳥蛛那樣去捕捉迷失的識字的唐人,好為那人為他不斷地復(fù)述那遙不可及的神州江湖、刀光劍影,愛恨情仇?
肚里的孩子微微動了一下。
“我有男朋友的,我也相信他遲早會回來找我。”
“你說辰?辰我也認(rèn)識的。我也知道他去了中國大陸。”
她有點(diǎn)欲言又止。難道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但我不敢再問了,我自己的父親的秘密已讓我筋疲力竭。
我已沒力氣承擔(dān)我肚里的孩子的父親的秘密。
“那,我收到的那明信片?”我最后問她。
“也許是分離剩下的,殘存的記憶。你看看以后還有沒有再收到就知道了。”
果然,那之后就再也沒收到了。倒是郁姐有來信,說那之后整個部落都搬走了,搬到更遠(yuǎn)更深的山里頭,更不與外界往來了。
期間收到辰寫在奇怪的厚片材料上的來函:
……我行走在古老而荒涼的大地上,常會感覺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甚至走著走著,會懷疑自己變成了幻影,會漸漸地消失在風(fēng)里。這大地太古老,古往今來多少人在這里留下身影,太容易消失。望著無垠的沙漠,我感覺自己就像是沙漠里的一顆沙子,微不足道。
選擇離開你父親和你,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我受他的影響太過于巨大了。他是我平生最重要的導(dǎo)師沒錯,但朋友們都說,我越來越像他,甚至連我對女人的態(tài)度、我的動作,笑聲,笑起來的樣子都像他。這讓我受不了。我不想當(dāng)別人的影子,我更不想變成他。我想也許這塊古老的大地可以幫助我洗滌這一切。但目前看來我的努力還不夠。數(shù)月前我跟隨駱駝商隊,走進(jìn)沙漠里,我終于親耳聽到沙在風(fēng)中哀鳴。
你相信嗎?我在沙漠深處看到一樣非常巨大,非常古老的東西,原以為那一大片灰暗的隆起不過是巨石陸塊,但同行的行家說,那是只鯨魚祖先的化石,是演化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它的祖先從海洋上岸了,但它也許為了食物而帶著演化出來的、應(yīng)屬于陸棲者的肺重返海洋。它族群的子孫后來演化為鯨魚。滄海桑田,它竟悲傷的擱淺為化石。
樓蘭的廢墟也讓我痛哭流涕竟日。
也曾在親歷過盛世的枯樹下,一個難以形容其老的老人趁我打盹時偷換了我單薄的影子。而他那經(jīng)歷過數(shù)百年風(fēng)霜的影子沉重如廢鐵,深深陷入沙里,讓我舉步艱難。這樣的我怎么可能當(dāng)個稱職的父親呢?
我從沙堆中隨手撿了片千年的樹皮,用它的內(nèi)面給你寫信。我把這信托付給了與我交換方向的商旅。請你務(wù)必要把我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