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克構(gòu)
我們家的兩百多只鴨子突然在一夜之間死光了。
早一天傍晚的時候,這些鴨子就開始東倒西歪,有的還拉著白屎。爸爸說:
“完了,瘟病要來了?!?/p>
瘟病就像海上吹來的風(fēng)一樣,擋也擋不住。往年,瘟病偶爾也降臨到海邊村莊,帶走一些鴨子,但沒有哪次像這回一樣,席卷而來,像掃蕩一般,掃光了鴨棚,一只鴨子也不給我們留下。雖然我們做了隔離措施,將一些病情嚴(yán)重的鴨子及早關(guān)到了臨時搭建的草棚里,但一切于事無補(bǔ)。幾年的辛苦就像打了水漂一樣,誰也無法阻擋這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
我們一家三口望著空空如也的鴨棚,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林子里此時已萬籟俱寂,那些扁嘴的家伙們發(fā)出的呷呷呷呷的聒噪聲再也難以聞見。用來喂食的谷糠還堆在屋前,向趕海人買來的小魚蝦正在發(fā)臭。海風(fēng)輕松地穿過空蕩蕩的鴨棚,傳出逐漸變得干燥的臊味。
我的爸爸洪林在失去了鴨子以后,整天變得無所事事。我們整家人都是這樣,失去了鴨子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沒有目標(biāo)。
在家門口發(fā)了幾天呆后,我爸爸洪林單臂劃槳,開始謀活兒去了。
爸爸在發(fā)呆的這幾天中,前思后想,幾乎為今后的生活費盡了腦汁。他原打算再買兩百只鴨苗,但這主意剛冒出來就令他打了個寒戰(zhàn),瘟疫像抽絲般把他身上的力氣抽干了,他幾乎再也擔(dān)不起這樣的風(fēng)險。然后他想到了替人打工,但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打算。他只有一只手,雖然農(nóng)活樣樣在行,但即使只拿一半工錢,人家雇不雇他還是個問題。
我爸爸洪林是個聰明人,雖然在家的時候他愁眉苦臉、不知所措,但他駕著他的小船在外頭兜了兩天之后,便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他告訴我們他的新計劃時,簡直樂開了懷。
爸爸的新計劃是開始養(yǎng)蝦。
在海邊一望無際的鹽堿地上,井田狀的鹽壇平整地鋪展著,曬鹽人紛紛改行了,只留下一片片空曠的土地?zé)o言地仰望著蒼天。這些無人光顧的凹陷著的土地,有一叢沒一叢地長著雜草,低洼處還留著淺淺的海水,跳動著幾條衰老的跳跳魚,爬動著幾只大腳蟹、紅腳蟹。偶爾會有幾只沙鷗、水鳥從空中掠過,或者偶爾停下來棲息,就可以看見跳跳魚、大腳蟹、紅腳蟹們倉皇地在龜裂的土地上逃竄的情形。
這一片土地,的確荒涼已久。似乎任何一種營生都要比曬鹽來得輕松,來得容易養(yǎng)家糊口。要持續(xù)接受著烈日的暴曬,曬出的白花花的鹽巴還可能隨時在一場暴雨和臺風(fēng)中化為烏有,這就是曬鹽人的命運,這也是曬鹽這門手藝逐漸失傳的緣由。
我爸爸就從這片荒涼的土地上開始新的營生。你不得不佩服他那種絕處逢生的本領(lǐng),不得不為他獨到的眼光所折服。至少,自從他最先在鹽堿地上養(yǎng)起了對蝦后,帶動鄉(xiāng)親鄰里走向了發(fā)家致富的道路。在最最熱鬧的年頭,海邊那一片原先留下的鹽壇像重新活過來一般,聚集了各鄉(xiāng)各村的養(yǎng)蝦人。那些廢棄的鹽倉重新散發(fā)著人氣,養(yǎng)殖池里晶瑩的對蝦蹦跶著,田埂上走來了成群結(jié)隊購蝦的外鄉(xiāng)人。原先空曠寂靜的海灘上,到處是喧鬧的人語。
我爸爸洪林,一個獨臂的中年男人,完全可以稱得上是這片土地的拓荒者,雖然天有不測風(fēng)云,他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如果把目光拉后幾年,他成功的經(jīng)驗和失敗的教訓(xùn),都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他召集了五個無事可干的鄉(xiāng)鄰,清理出五塊荒廢的鹽壇,不知道從哪里扛回來一架抽水機(jī),接連幾天往鹽壇里灌水。褐色的海水跳躍著進(jìn)入鹽壇,積成了一潭平靜的池水。
靠海吃海。幾乎不費什么力氣,我爸爸和他的五個同伴就把五個鹽壇神奇地變成了五個對蝦養(yǎng)殖池。
蝦苗是在陽春三月一個陰雨蒙蒙的早晨運到的。那些蝦苗小得幾乎看不到。五大桶蝦苗看上去只是五大桶渾濁的海水,倒入五個養(yǎng)殖池后,除了激起一些浪花,什么也見不著了。
此后每過幾天,那些散發(fā)著腥味的小得跟老鼠屎一樣的蝦飼料,源源不斷地運抵海邊,每次都有幾麻袋之多。它們被我爸爸和他的五個同伴撒進(jìn)了五個養(yǎng)殖池,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水面上。
那些出海的人很快嘲笑起我爸爸他們古怪的行為。他們說,把這些錢往水里扔,連一個聲響也沒有,連一個水泡都激不起來,你們肯定瘋了。五個同伴中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但情形很快得到了改觀。在悶熱的午后,池面上開始興起點點微瀾,那些細(xì)小而晶瑩的小蝦開始浮出水面,納涼來了。
爸爸他們見了樂得合不攏嘴。
更大的喜悅來自撒放飼料時。幾乎每拋出一把飼料,池面上就掀起一陣子熱鬧,那些蝦仔們蜂擁竄到一起,爭搶起了食物,水面上漂滿了像芝麻大小的眼睛。
這些芝麻般大小的眼睛逐漸亮起來、大起來。趴在池邊細(xì)看,可以看見這些黑眼睛下面逐漸肥胖起來的身體。
養(yǎng)殖對蝦,最麻煩的莫過于換水。三天兩頭地,池水要更換,先要將養(yǎng)殖池內(nèi)的水抽掉,只剩淺淺的一層。在抽水機(jī)和池子之間,隔著一層密密的網(wǎng),防止蝦仔被抽走。抽完后,抽水機(jī)又轉(zhuǎn)到了海面上,在漲潮時分,將海水抽到養(yǎng)殖池中。
這些工作,都要在早晚進(jìn)行,那是為了防止嬌嫩的蝦仔,在烈日的暴曬下死去。
盡管這樣,還是有不少的蝦仔會死去。池子邊漂浮著的死蝦,往往讓爸爸心疼得直掉淚。
很快,在天氣逐漸轉(zhuǎn)熱的時候,蝦仔們也長到了大拇指般大小。眼看著收成將近,又要開始防偷了。
活蹦亂跳的對蝦,幾乎存滿了五個養(yǎng)殖池。原先嘲笑我爸爸是瘋子的漁民們,開始羨慕不已,他們瞪大了眼珠子說:
“這五大池的蝦仔就是五大捆的人民幣。洪林,你要成萬元戶了?!?/p>
話是這么說,他們的手腳也沒閑著。在出海時路過養(yǎng)殖場的時候,趁人不備,他們便會下去撈一把??匆娢野职趾榱滞蝗徽驹诹怂麄冞吷?,他們會悻悻地說:
“我洗洗手,我洗洗腳。哎呀,這蝦仔可真多!”
他們這才戀戀不舍地將兜在網(wǎng)里的蝦仔倒回到池子中。
放暑假的孩子成群結(jié)隊,像麻雀般吱吱喳喳來到了海邊。他們腰間掛著竹簍,手里拿著枝條,身后還跟著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弟弟妹妹。他們在海灘上裝模作樣地走了一圈,個個成了“泥打滾”。然后他們慢吞吞地將腳步挪到了養(yǎng)殖場,一邊觀賞著池面上蝦仔在游泳,一邊注意著身后的動靜。一不留神,他們的枝條便甩向池面,隨手一拖,卷住了那些蝦仔們的長須,然后釣到岸上,大家蜂擁搶到自己的竹簍里。要是被逮住了,要沒收竹簍,他們就開始大哭大鬧。他們年幼的弟弟妹妹盡管連走路都不穩(wěn)當(dāng),但會抱著你,用腳踢你,用嘴咬你,最后讓你不了了之。他們像麻雀叼走曬谷場上的稻谷一般,飛來飛去,讓人猝不及防。
一個初秋的夜晚,一個無所事事的少年來到了養(yǎng)殖場,他先到海邊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踱到池子旁。一眨眼的工夫,他飛快地從身上掏出一個網(wǎng)兜,伏在池子旁撈起了對蝦。
我爸爸剛吃完飯,他看到有個影子一閃就不見了,連忙追上去看個究竟。果然,一個半大小伙子正低伏著,從池子里撈東西。我爸爸大喝一聲,那個人影倉皇爬起來要跑,不料腳底一滑,撲通一聲掉進(jìn)了池子。
我爸爸心里暗叫一聲:“不好了!”趕緊跑過去把他拉上來。
那個水淋淋的已經(jīng)冷得發(fā)抖的人原來是洪文!
我們家和洪文家怨恨結(jié)得不淺!在少年時代的一次紛爭中,我爸爸洪林被他爸爸洪財用鋤頭砍掉了一只手,爺爺找來了公安,為此洪財被抓進(jìn)去關(guān)了半年。似乎自覺地延續(xù)了父輩的紛爭,我與洪文在少年時代便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爭斗。
我爸爸很惱怒,但他很快冷靜了下來,他對著洪文喊道:“快進(jìn)屋去!”
洪文站在原地簌簌發(fā)抖,他以為我爸爸會懲罰他,說不定會被關(guān)在屋子里面,至少也得抽幾個大嘴巴,哪里敢邁動一下腳步?
“你想被凍壞嗎?”爸爸見他不動,又喝道,“快進(jìn)屋暖和暖和,換身干凈衣服!”
爸爸烤上一堆火,又給洪文拿了一身自己的衣服,自己轉(zhuǎn)身出門。過了一會兒,他拿進(jìn)來滿滿一竹簍對蝦,交給了驚魂已定的洪文。
“拿回家吧,以后想吃,就過來要!”爸爸說。
第三天,洪文又一次來到我們家。他慢吞吞地走進(jìn)來,手里拿著一包東西,嘴上也不說話,把東西往桌上一放。
我仔細(xì)一看,其實是一包爸爸的衣服,已經(jīng)疊好了,另外還有一大袋的粉絲。
我爸爸看了看桌上的東西,很意外地問:“你怎么拿粉絲來了?”
洪文憋了一會兒,說:“還你的人情!”
我爸爸馬上說:“那好,東西我留下了。”他又回頭叫我媽媽拿來一包蝦皮,對洪文說,“但你也拿一包蝦皮回去?!?/p>
這一年的養(yǎng)蝦獲得了好收成。
對蝦長到兩個手指寬,開始一批一批地被買走。養(yǎng)殖池變得空空蕩蕩了,但海邊一點也沒有沉寂下來,一個又一個村民,一對又一對夫妻,來到海邊木屋找到我的爸爸,請求我爸爸來年允許他們?nèi)牖?,一起養(yǎng)殖對蝦。我爸爸都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我爸爸洪林,一個獨臂的中年男人,因為尊嚴(yán)顯得容光煥發(fā),如重新找回青春一般,他的身上充滿了干勁。
第二年,他如法炮制,帶領(lǐng)了幾十號人將海邊大大小小的鹽壇都開墾出來了。人群里頭,就有洪文的爸爸洪財。
海邊上忙碌的人群,讓人聯(lián)想到當(dāng)年繁忙的曬鹽生活,但現(xiàn)在邊上沒有鹽警看守,辛苦的收入只為充實自己的腰包,改善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