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旗
張森醒來,慢慢地睜開眼,憑感覺知道天已經(jīng)亮了,房間里光線很暗,有一點清冷。他拔出一支煙點了,吸了一口,在房間里慢慢地踱步,地板是鋪了地毯的,幾乎沒有聲音,輕煙在頭頂緩緩散開,被融化,吸收,消失,但它微弱的氣味還是飄散到李蕎附近。李蕎輕輕地挪動了一下,她靜靜地躺著,仿佛一只溫順的貓。她確實累了,讓她再睡一覺吧,昨天晚上她就表現(xiàn)得很英武,真如一只活力四射的母豹?,F(xiàn)在,她躺倒的姿勢還是那么優(yōu)美,她閉合的眼,微開的唇,安靜的鼻子,漂亮的頭顱,一切都那么勻稱,符合潛在的審美標準。
他拉開窗簾,有一股薄薄的寒意透過玻璃窗向他撲散過來,玻璃上蒙著細細的水汽。他看到外面的街道和樹木的枝葉上,都頂著白白的雪。下雪了!外面下雪了!麗江下雪了!這雪是從什么時間開始下的,一定是在半夜,他們都睡著的時候,下得那么輕,那么無聲,宛如一場無聲的愛,不知不覺地降臨。他內心里滋出一點欣喜,俯近李蕎的耳朵,張開嘴,哈出一口熱氣。李蕎動了一下,張開眼,木木地一看,然后閉合。張森說,下雪了,麗江下雪了。李蕎說,嗯。他問,你不想看雪嗎?她說,想看。他說,起來看
啊。她說,不想起來。他說,不想起來怎么看?她說,等起來再看。他說,可以起來了。她說,再睡一會。她伸出手來拉他的衣角,他轉過身,在煙缸里撳滅煙頭,拉上窗簾,鉆進被子,被子里要暖和得多。
我們找個普通的旅館就行,不要那種貴的,好停車就行。昨天的路上,李蕎說,這種旅館可能難找了,現(xiàn)在,不管大小,設施如何,都一律稱為賓館,稱為賓館也沒事,現(xiàn)實的需要,要不要先在網(wǎng)上查找一下,把號碼記下來,打電話問問,這個非常必要,省去了到處轉悠去問的麻煩?她的聲音還是那么親切,在車輛急切前行的速度帶來的沉悶的唰唰聲里,他依然明晰地感到她的聲線里蘊含著的磁性,很想扭頭對視她的眼睛,但現(xiàn)在,他不得不緊盯著路面,來不得半點馬虎。
張森說,好,第一要好停車,第二要看得見玉龍雪山,我喜歡從窗口眺望玉龍雪山,看山頂?shù)陌籽?,最好是能遇上一場雪,明天,或者后天,我們不用爬上云杉坪,也不用走到山腳下,我們遠遠地看就好,雪在高處,遠一點反而能看得更清,我們找一個窗口朝向玉龍雪山的房間,從窗口眺望就好。
李蕎說,我也喜歡那種感覺,對雪山還是保留一點敬畏的距離,不用跑得那么近,費力不討好,我要裹著被子看雪,既有房間里的溫暖,又有雪山的美麗。
你以前來過嗎?張森說,據(jù)說旅游是個遺憾的事情,去不去都遺憾,沒去過的想去看看,去了又覺得失望,不是心目中描繪的景象,人們往往在沒去之前就設想了很多遍那地方,特別現(xiàn)在都可以在網(wǎng)上查到,兩下一對比,覺得什么景點都平常,就那么回事。
我可不是專門來旅游的,李蕎說,我以前來過,都是或出差或開會,或者和朋友一起來玩,這次跑出來,搞得很任性,我也是想考驗自己,挑戰(zhàn)一下。
張森說,挑戰(zhàn)什么,說來聽聽?
李蕎說,這次只有我們兩個嘛,肯定不同,我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約會,大老遠的跑這里來,說起來挺嚇人的,好像我有多瘋狂似的,我年輕的時候也沒有這么任性。
張森說,也沒多遠,現(xiàn)在路好了,我也不覺得累,早上出來的時候,還覺得路有點遠,走著走著也沒什么感覺,很快就到了,開高速,精力更集中一些而已。
李蕎說,早上你幾點出門的?因為你開著車,沒打你的電話,你還是跑得很快的,其實不用開得那么快,慢一點安全。
張森說,知道你買的是七點半的車票,我也是七點半出門,吃了早點,加滿油,一路都挺順的,我估算你肯定比我先到大理,楚雄到大理多長時間,兩邊應該是差不多?
還是前天,張森跟李蕎說,要不要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我這幾天剛好有時間,上一個任務完成了,下一個任務還沒到?李蕎說,你以為我不敢啊,問題是去哪里?你從保山來楚雄,還是我從楚雄去保山?張森說,這么辦吧,我們在大理相遇,我從保山上來,你從楚雄過來。李蕎說,大理沒什么意思了,都去了幾回,我們去麗江吧,我想去麗江看雪,現(xiàn)在是冬季,如果幸運的話,會遇到下雪天,那就萬分萬分幸運了。張森說,那就依你,你坐車到大理等我,我開車來接你。李蕎說好哇。他一路上持續(xù)地保持著對她的渴望,但因為車速快,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拋棄那些怪異的念頭,而把視線轉移在公路的前方,不斷穿越隧道和橋梁,如同在黑夜和白晝之間反復切換。他只進了一回服務區(qū),他計算著她到達大理的時間,他還想開快一些,但陽光照射的樹木和山嶺的陰影總是出現(xiàn)在路面上,把路面分割成明暗兩個部分,這會使他間歇性出現(xiàn)判斷恍惚,視線一次次被黑暗擁堵,只好多次提醒自己慢一點,慢一點。特別是從明晃晃的路面一下扎進隧道,他覺得自己的眼睛都瞎了,車輛立馬就撞到隧道壁上,嚇出一身冷汗。他緊緊地盯著路面,看好路上的分道線,不敢有半點走神,加速減速,加檔減檔,不斷調整行駛狀態(tài)。幸好這條路不長。出了收費站,百米之外就看見幾個人站在路邊等人,他想,她肯定是其中一個。李蕎果然在,她打扮得很漂亮,上衣是深色薄款小棉襖,下身穿深紅色長裙,外加一條淺灰色方格圍
巾,提一只不大的旅行包。她坐進車,哈哈氣,搓搓手,對著張森莞爾一笑。張森說,久等了,很冷吧?李蕎說,不冷,有陽光呢。張森說,冬季還穿裙子,有個性。李蕎說,這你不懂,這個是冬裙,里面有褲子呢。張森說,里面我怎么知道。李蕎說,你當然不知道。張森說,該吃飯了。李蕎說,好,簡單吃一點就好。
他很喜歡大理,第一次來是十多年前,最初的感覺就是此地宜居,依山臨水,山色如黛,湖波似鏡,他想,如果有條件,就移來大理居住,創(chuàng)業(yè),養(yǎng)老,可是這條件很多年不能實現(xiàn),按照一切皆有可能的觀點,也許有一天,他會來到這里,擁有自己的住房,即使不大,他也會很滿意。李蕎說的大理沒意思,是說她多次來過大理,沒新鮮感,要和他一起去麗江看雪,看雪山頂上的雪。
上一次見到李蕎是在半年前,正是夏季,李蕎穿著半截子的牛仔褲,兩條長腿白晃晃的延伸出來,近在咫尺,真想用手揪一下。她沒有預約,而是突然打電話說,我出差來保山了,不忙的話,聚一下。這沒法拒絕,都來了,能隨便扯謊嗎?再說,他想,我也早就有見她一面的意思。
更早的時候,世上流行著一種叫論壇的玩意,大家爭相往上面貼文章,發(fā)見解,闡述觀點。論壇是個萬人坑,時間一長,就知道哪些只是過客,哪些略有識見,多數(shù)人只關心娛樂事件和花邊新聞。張森關注她,是看她對一些問題的見解常常和自己不謀而合,話題五花八門,地緣政治,出口貿易,恐怖主義,國際油價,社會問題,住房投資,男女情愛,她看問題并不浮在表面,往往有細致具體的分析,也有令人意外的獨到的見解。后來,他們便轉入私聊,很少在論壇跟帖。她常常將生活和工作中的小困惑向他請教。由陌生到熟悉,由熟悉到親密,這并不讓人意外。隨之,論壇荒蕪了,人們隱入互聯(lián)網(wǎng)末端。
氣死我了,有一天李蕎和他說,我的婚姻完蛋了。完蛋了好,張森不假思索地說。她說,你還幸災樂禍,什么居心?他不知該怎么回答,第一次碰到別人的詢問,自己并沒有經(jīng)驗,全憑主觀的理解,婚姻這檔子事,一旦有了裂縫,就再也難以愈合了,茍且維持,也必是度日如年,枯燥無味,離了再找,往往也是找到一個離了婚的人,往后的幸福就如一頭扎進冬天的霧霾,充滿恐懼,也充滿期待,但眼前總是茫?;野怠D窃趺椿卮鹚??必須挽救,他說。這也是他唯一能說的。她說,我丈夫有了外遇,這生活維持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說,犯了錯的男人要原諒他,挽救他,如果再指責他,埋怨他,咒罵他,是把他推向別人的懷抱,他就再也不回來了。他接著說,你要把他拉回自己的身邊。她說,要挽救一個負心的男人,我做不到。他說,你必須使自己堅強。她說,這種生活我倍感惡心,我無法繼續(xù),我不能說服自己。他說,實在不行,只能離了,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好多人都是這樣。
他其實是順嘴說的,對婚姻,他沒有發(fā)言權,但身邊很多人都離婚了,就覺得她也可以離婚的。他本來已無限接近結婚了,但最終沒有結成,盧迪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這么跟你過一輩子,我要去追求我的愛情。他說,祝你幸福。他本來想說,為什么,為什么,難道我們相處的這幾年不是愛情嗎?這世上還有純粹的愛情嗎?你的愛情在哪里?你這種言而無信的女人,最終還是會被別人拋棄,你滾吧,滾得遠遠的,我再不要見到你。但還是咽下了,說了沒用。
可是離婚沒那么簡單,她說,這涉及到孩子和房子,至于其他東西,也沒有什么好爭的,關鍵是孩子,他們不放,孩子的爺爺奶奶也不放,我想豁出去了,我就要孩子,其他的全都給他,但他們比我堅決。他說,那讓他們帶,帶大了,這孩子還是你的,孩子和父母的關系,叫天倫,是先天注定的,改不了,如果房子給了你,而且不帶孩子,以后的選擇會方便一些,生活的空間也就更大。他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會不會引起她的反感。當年,盧迪和他分手,可能就因為他說話欠考慮,他說,結婚的唯一基礎是愛情,房子和孩子都是次要的,以后都會有的,至于父母親戚,他們根本不是結婚的主體,沒必要看他們的意見。盧迪說,眾人都說,得不到父母祝福的愛情不會幸福,我不能拋棄他們。張森說,我不是說拋棄他們,我是說結婚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不應該把他們的意見作為衡量的主要標準。盧迪說,可是,除了愛情之外,物質基礎也是必不可少的條件,沒有物質土壤的愛情最終會夭折。張森說,我不是不要物質基礎,不是不要房子,只是這些可以等到婚后再慢慢解決,現(xiàn)在,我的條件還不具備,就先放一放。盧迪說,放一放,放下了就沒了,請你注意。他心里憋了一口氣,說,沒了就沒了,我也不稀罕。盧迪說,你不稀罕,我更不稀罕。
李蕎說,奇葩的是他的母親居然暗地里支持他和那個女人亂來,她看我不順眼,那就罷了,生活不是只有和他們家才能過下去,我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我并不生氣,好聚好散,愛情就那么回事,只要孩子能健康成長,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張森說,我感到心痛。李蕎說,我離婚,你心痛什么?張森說,難道這是讓我不再相信愛情的嗎?盧迪離開我,我是強忍住淚水,那么多年,好歹我是付出了真情的,可最后,都如灰塵,如流水。李蕎說,愛情不是沒有,是看你遇到什么樣的人,遇到對的人,愛情會自動轉化為親情,愛情消失,親情永存;遇到不對的人,愛情自動終止,可以這么說,愛情是即時性的,沒有固定不變的,一個什么人說過,偉大的愛情,都住在悲劇里,幸福的愛情,都藏在俗世中。張森說,其實我想要的不是愛情,是一種生活。李蕎說,那就追求唄。張森說,去哪里追,我天天在追,什么都遇不到?李蕎說,你個瘋子,去大街上追。
有一天,李蕎給他發(fā)來信息,我現(xiàn)在是個自由人了。他不知該說什么,這能祝福嗎?還是祝賀她解放?他說,關鍵是孩子將有一段適應期,這是非常痛苦的。她說,他帶著孩子回到他父母的家里,那里有寬敞的房子,這邊剩余的貸款,全部由我來還,我也不用補償他我們共同還的部分。他說,我擔心的還是孩子,但孩子會有自己的未來,他的未來不能替代你自己的生活。她說,我也是因為愛情才從易門來到楚雄的,婚姻發(fā)生變故,但易門已經(jīng)回不去了,每一次選擇,都是一條不歸路。他說,你以后也會有新的愛情,新的生活,那一段,暫時放下吧,忘是不能忘掉的,先擱著,以后再回憶。她說,不用回憶了,讓它隨風而逝。張森說,這就對了,過去的
生活不能成為未來生活的負擔。
不過那天李蕎還真的不期然來到保山。張森說,我請你吃飯。李蕎說,不用了,我們是出差的,共同安排,撇下同事出來了不好,還有辦事的單位,要和他們溝通下。張森說,那明天,明天總可以吧?李蕎說,明天我們去龍陵。張森說,那晚上吧,我們坐一坐,見個面。李蕎說,晚上已經(jīng)安排了,這邊的單位安排好了,我爭取出來見個面。張森說,實在忙就算了,反正機會總是有的。李蕎說,那不想見了?這次不見,不知何時再來保山。張森說,如果想見,我會去楚雄找你的。李蕎說,不許去楚雄。張森說,那就算了,你先忙,忙好再說。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雨,他透過窗口,看到雨后的樹木,枝葉都清麗油亮,煞是好看。他真的想見她一面。也許能見上一面。也許她在故弄玄虛。他心里癢癢的,不斷翻著手機,等著電話響。有一回,他說,你傳個照片來我看,她就傳來了,挺漂亮的,那眼睛正盯著他,會說話似的,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但不知道這照片的真假。后來又看過幾張,但照片和真的人,總是有很大的差別。他打開錢包看了一眼,從抽屜里找出銀聯(lián)卡,別進皮夾子,在鏡子里打了個照面,彈了幾下頭發(fā),手插進褲兜,走出房門。他來到街上,不知該往那邊走,大腦里將見面的地點過了一遍,拿不準去哪里,燒烤城?啤酒吧?或者哪里?雨后的暖風吹得他挺舒服的,可是,她會不會出來呢,出來后又該如何?還是淡定一點,當作普通朋友相見會好一些。他繼續(xù)走,行道樹上的幾個粗大的水滴被風吹了下來,少部分落在他的身上。經(jīng)過取款機時,他取了點錢。往前走,就聽到一陣陣的音樂聲,那是市民休閑公園里一大群人在跳廣場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并不覺得可恨,他們熱衷于鍛煉,挺好的,為什么有的人看不慣呢?配樂倒挺通俗的,都是大家熟悉的歌曲,小蘋果民族風什么的,人們沉浸在快樂的舞蹈中。他從人群中穿過,在偏僻處慢行。他想起李蕎。有一次喝多了,他和李蕎聊天。他跟李蕎說,我想你了。李蕎說,不許你想。他說,就是想了。李蕎說,反正我不想。他
說,我不信。李蕎說,不信算了。他說,你為什么不來保山看我?李蕎說,我為什么要去看你?他說,你來看我,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李蕎說,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他說,那你想和誰在一起?李蕎說,我想一個人。他說,哄鬼呢。李蕎說,對,就是哄鬼,我現(xiàn)在對任何人不感興趣。他說,你要走出生活的陰影。李蕎說,我沒有陰影。他說,狡辯。她說,不信算了。他說,你來保山一趟吧。李蕎說,我去干什么?他說,我想你。李蕎說,想得美。他說,真的,不信你來。李蕎說,我不來,我不上你的當。他說,你會來的,我等你來。李蕎說,你不用等我,我不會去的。他說,說定了,我等你。李蕎說,等也是白等,我不去的。他說,別廢話,不要讓我等急了。李蕎說,你等吧,你愛等就等,等死你。他說,你太狠了。李蕎說,就是狠,對你就是要狠,狠死你。
他繞著市民公園胡亂地走,穿過步行街,往螺螄巷走。他大腦里空空的,要去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心里頗有些忐忑,一面又期待著。這里邊會不會有一個騙局。可是,好奇心占了上風,不論如何,一定去,即使有陷阱。但心里仍有彷徨。電話響了,是李蕎。李蕎說,我在酒店門口等你,見一面。張森說,我馬上到。很快見了面,李蕎和他想象中并無多少差別,因為看過照片,打過電話,通過郵件,基本是故人相見。張森說,我們還是坐一下,旁邊有家啤酒吧,我們喝幾口。李蕎說,也行。兩人一起往啤酒吧方向走,張森再看她,感覺她比想象中更矮一些,卻更親和,五官都很精致,臉型很漂亮,皮膚有柔和感。他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但轉瞬即逝。
啤酒吧里客人并不多,他們挑選了一個靠里的單間。啤酒上來,配菜上來,兩個人面對面地坐著,木紋面板的桌子不寬,五十公分的樣子,長條形,兩人仿如戀愛的青年,無限地接近,話語輕微而親切。李蕎的臉上浮出一層薄薄的微笑,眼眸含有淡淡的暖意。張森說,這么喜歡笑,我都不好意思了,看到我,失望了吧?李蕎說,不失望,相反是驚喜。張森問,什么驚喜?李蕎說,比照片上有棱角。張森問,這是什么意思,棱角在哪里?李蕎說,在你的眼睛里。張森說,會講話,我口才不好。李蕎說,我們要拼口才嗎?張森說,你是演講師嗎?李蕎說,不是,我想聽你說。張森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沒有什么故事,我的人生經(jīng)歷太簡單了,簡直就是一條直線,說起來都害羞,毫無出彩的地方。李蕎說,沉靜的人生是最幸福的,轟轟烈烈的人生是給別人看的,自己并不會產生多少幸福感,我也喜歡簡單直白,但生活不允許,它和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以致我到現(xiàn)在還像一朵云,歇不下來,又容易被風吹散。張森說,那,這可能有點冒昧,能不能分享一下你的多彩經(jīng)歷?李蕎說,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來,有的是滿心傷痕,哪有什么精彩。張森說,如果你愿意,就隨便談一談。張森又點了包漿豆腐、薯條和油炸雞腳筋。他已經(jīng)喝干了兩瓶啤酒,而她只喝了一杯多。張森開始話多起來,但還是感覺這話有些冒昧。你有過撕心裂肺的愛嗎?李蕎問他,然后用滿含多層情緒的眼睛望著他。沒有,張森怯怯地回答。
你肯定沒有,你沒有經(jīng)歷過那種愛,你不會理解我經(jīng)歷過的一切,李蕎說,我畢業(yè)后回到易門,他回到楚雄,你知道,我們在大學開始戀愛,一開始當然是很單純的,到后來,我暗下決心,此生如果不能實現(xiàn)事業(yè)上的飛黃騰達,就轟轟烈烈地去愛一個人,愛得毅然決然,愛得義無反顧,愛得天昏地暗,愛得一條路走到黑。畢業(yè)的時候,分別了,我就有點擔憂,或者說失望也行,我心里非常非常的痛苦,我想,這份愛情,被空間阻隔,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變淡,然后消失,我需要去尋找下一份愛情,可是我不相信自己的愛情就這么結束了,沒有了,消失了,確實,確實沒有結束,回到楚雄后,他瘋狂地給我寫信,生怕我移情別戀,差不多每隔一天寫一封,有時候是每天都寫,他還是有一點文采的,句子寫得深情誠摯,但打動我的不是那些文字,而是他的情,他寄托在每封信里的心,那份愛,至于里面寫了什么,我并不在意,也記不了,后來,我們便結婚了,如你所知,分居兩地,不過還好,也不算很遠。我當時也猶豫過,就是他家人對我們的結合不是滿心的歡喜,帶有一點被動的意思。我第一次去,他媽媽就表示做朋友可以,做男女朋友不太方便,可是你知道我的固執(zhí)性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你不讓我們好,我就偏要好,偏要愛,偏要嫁,偏要非他不嫁,看你能把我怎么辦。也許不是這個原因,我們家是農村的,他家呢,在城里做生意,有不多的積累,過生活不成問題,關鍵可能是文化心理的問題,他們對農村人會不會有本能的排斥?不過,最后,她還是贏了,她贏得了她的兒子。但我不覺得自己輸了,我也是贏家,我贏得了自己,我曾經(jīng)贏得過愛情,贏得過婚姻,贏得過家庭,現(xiàn)在,我贏得了自由,這一樁經(jīng)歷,就看你怎么看了,人生的婚姻,不是鐵定的一種模式,它可以有很多種,甚至你不曾知道的某一種。
張森扭頭往窗口看去,外面下起了雨,無數(shù)的雨點落下來,在空氣中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氣溫明顯降低了些,但并不感到冷。李蕎穿的是半截子的牛仔褲,淡黃色的襯衣,半透明的紐扣細小而精致,緊緊地扣住了修長的身體,把胸脯的曲線完美地修飾出來,干練而有氣質。他的目光從身上閃過,對著她的眼睛。張森問她,冷了嗎?她說,不冷,這種天氣正好適合喝酒,生活如果沒有其他意義,大概就需要到酒杯里去尋找了,在普通人看來,喝酒是一種無聊的活動,甚至讓人討厭,他們根本不知道喝酒的意義,從古至今,多少人在喝酒,又有多少人真正明白個中的意義呢,就是那句別人笑我太癲狂,我笑別人看不穿。張森說,不可能明白,這得看喝酒的場合和機緣,它的意義多種多樣,不可以一以概之。
李蕎說,接著剛才的話,我不會因為現(xiàn)在的分離而否定曾經(jīng)的感情,那樣不真實,也不符合實情,簡單地說,當年,前后的好多年,我們都是有感情的。你肯定想知道現(xiàn)在為什么會分開了,說得中肯點,這是沒法說清的,人的感情極其復雜,不可以簡單用一句話概括,它也不可能一成不變,就像身材,你的身材有過大的變化嗎?一般的男人,三十歲后就發(fā)福了,感情也是。你有過深刻的戀愛嗎?
張森說,我不知道,應該是有的吧,我曾經(jīng)談過一次長一些的戀愛,到了準備結婚的程度,還是分了,據(jù)我說,應該屬于氣息不和,既沒有傷,也沒有痛,外在的物質有一定的影響,但不是決定性的,不愛了,說什么理由都是空的,都是強詞奪理,全屬廢話。
李蕎問他,還會再談嗎?張森說,肯定會,我是這么想的,我還沒結婚呢,雖然我超過了一般的結婚年齡,但這有什么關系呢,我常??吹揭恍├贤?,四五十歲了,才戀愛,才結婚,不過,結婚有沒有意義,我還真不知道,為什么要結婚呢,就這樣一輩子不行嗎?行是肯定行的,不過問題也會多,比如會孤獨,沒有寄托;比如有些人會看不慣,說這人沒本事,老婆都娶不到;再比如養(yǎng)老的問題,讓人頭疼,雖然結婚了也不一定能解決,但他們會認為,結婚了,這個問題也就解決了,其實不然,是養(yǎng)老的問題被婚姻淹沒了,即使婚姻不幸福。李蕎說,那些老外都是有風度有氣質的,所以四五十歲也不覺得老。張森說,我也是來自農村的,混進城來,左右不是人,問題一大堆。李蕎說,你覺得心理上會有弱勢感嗎?張森說,不知道,沒想過這個問題,應該會有一點,多多少少,這相當于混進人家的地盤來,要扎根,就得有一個過程,不管好壞。
李蕎說,差不多了,雨晴了,我們走吧,這里離酒店好像不遠。張森說,是不遠,走幾步就到,我送你到門口。李蕎說,不送了,我自己走幾步就到,你先回去吧。張森說,我陪你走一段。李蕎說,那隨你。街上的人很少,車輛卻還很多,雖比不了白天,但一輛一輛倏忽而過,仿佛一輛一輛都奔向遠方。街燈寂靜,在行道樹下打出一團一團的陰影,兩人并排走著,張森打量了一下李蕎的形影,感覺她長得挺健美的,四肢修長,頭顱漂亮,眼睛里含著豐沛的感情,卻又神秘莫測。他想拉拉她的手,或者摟著她的肩,可也只是想想,放棄了。不覺間,就走到了酒店門口。
張森說,你上去吧,我走了。李蕎說,行,你慢走,要不,打個車回去,快一點。張森說,好的,拜拜嘍,再聯(lián)系,等你們下縣回來,我請你吃飯。李蕎說,好,我請你也行。張森說,你來到保山,還是我請你,盡個地主之誼。李蕎說,好,那拜拜,再聯(lián)系,哦,哦,等一下,我給你帶來幾瓶紅酒,差點忘記了,你跟我上去拿。張森說,這么掛念我,都不好意思了,我進房間去會影響你同事休息。李蕎說,我們是接待方安排的房間,每人一間,不影響。張森說,那我要進去坐一坐了。李蕎說,也好,只要你不嫌累。張森就跟著李蕎坐了電梯上到七樓,李蕎刷了門卡,開門,取電,一個大房間,就一張大床。李蕎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盒子,用袋子裝了。
張森接過袋子,嘴上說謝謝,你太客氣了,眼睛還是往里看了一下說,要不,我們喝點,嘗嘗這紅酒的味道,我以前喝不慣紅酒?李蕎說,可以,我專門給你備著開瓶器,不知道你家里會不會有,不過這里沒專門的高腳杯。張森說,用這個喝水杯就行。李蕎說,好,我去洗,把酒打開。她拿起杯子走進洗漱間,張森的頭皮微微發(fā)熱,臉上也泛起微微的紅暈。他記起以前也是喝過紅酒的,都不喜歡,只是勉強做著樣子在喝。他喜歡那種熱烈的酒,他把這種酒稱為幽暗的火,取自納博科夫的小說名,他喜歡這個名字,火焰一樣的酒喝進去,腹腔里瞬時騰起一股熱焰。不過現(xiàn)在,和女士喝紅酒,應該是一種不錯的體驗。他笨手笨腳地旋轉著開瓶器。這是個技術活,幸好以前玩過這東西。李蕎倒了一點進去,把杯子涮涮,倒掉,然后給每個杯子倒了半杯。張森說,一般倒白酒是這樣,大杯子要少倒,小杯子要倒?jié)M,紅酒我不懂。李蕎說,少倒點,你先試試,怕你不習慣。張森說,你們出差來做什么?李蕎說,工作上的事,不便告訴你,你也別問,明天我們去龍陵。張森說,那好,我不問,我們說別的。李蕎說,說什么?張森說,隨便。李蕎就笑了,哪有隨便的。張森說,有啊,哈哈,來,喝酒,我本來想問下你婚姻上的事,看來也不宜問,不問了。李蕎說,別問,能告訴的,我都跟你說了,婚姻本來就是一場賭博,說賭博都不對,是下注,押寶,中不中婚前是不知道的,婚后才揭曉謎底,婚前的表現(xiàn)有參考價值,但都不大,沒有誰知道對方婚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戀愛都是帶著假面的。張森說,都這樣嗎,太悲觀了?李蕎說,你沒有這個經(jīng)歷,肯定不信,但你隨便動下腦子,就會發(fā)現(xiàn),確實如此,婚姻是一場充滿不確定因素的賭博,唉,說別的。張森說,好,問題是,說什么呢?李蕎說,說說你的感情經(jīng)歷。張森說,我的沒什么可談,簡單,那時候年輕,不懂愛情,我從來就沒有用心過,我期待的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相遇與結合,追求的愛情是不純粹的,追求,是有目的性的,就像獅子追求交配權,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想得到,想得到她,得到她的肉體,純粹的講就是性,感情是然后才有的,問題是自然而然的相遇會有多少呢,像你們這種,應該是自然而然,可是也分開了。李蕎說,分開,是婚姻的走向之一,是不能確定的未來,婚前戀人都說這輩子只愛一個人,無論如何我不會離婚,可是,你怎么知道婚后的事呢,結婚當然不會想到離婚,離婚可不管你結婚時是怎么表態(tài)的。張森不禁笑了,你也頗有心得。李蕎說,我是后來才明白的,經(jīng)歷過,自然會想想,想來想去就想出些道道,比如說愛情,愛情其實是即時性的,它只對當時有效,像冰塊放到啤酒里,最終要融化,只是戀愛的人都失去判斷力,連“愛你一萬年”都相信,這屬于腦殘。張森說,你還不是一樣,沒有那經(jīng)歷,怎么總結得出。李蕎說,這種就叫做痛定思痛,痛過,不可能什么反應都沒有,惡心的說法是河蚌就是這么孕育珍珠的,我們這個可以叫教訓,不過對于以后,也沒有什么指導意義。張森說,有句話說,因為不了解而結合,因為了解而分手,這個話對嗎?李蕎說,你說呢?這個話本來就沒有什么意義。
張森看看瓶子,第一瓶已經(jīng)空了,但他故意將瓶子提起瞄了一眼,真沒有了。李蕎說,開,再開一瓶。他拿起開瓶器,笨拙地旋轉瓶口的軟木塞,瓶塞和瓶壁緊密的接觸在旋轉中發(fā)出澀澀的聲音,張森一笑,玩不來這個,平時都是喝白酒的。李蕎說,沒事,開了就行,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唯一的要求是打開。李蕎有點微醉了,眼睛里有一種迷離的光,張森看了她一眼,沒有管。喝紅酒也是會醉的,記得一次去一個朋友家,給倒了一杯葡萄酒,他以為是甜的,酒精度不高,碰一下就一飲而盡,哪知道,這是度數(shù)較高的一種,據(jù)說是用高度包谷酒浸泡的,幾分鐘后,臉就開始發(fā)燒,幸虧起碼還有一點酒量,才沒鬧出笑話。李蕎說,坐到這邊來。她拍拍左邊空著的沙發(fā),坐到這邊,不要怕,坐在我旁邊。張森只得站起來,走到對面,挨著她坐下。她抓起酒瓶,給兩個杯子都倒?jié)M了,喝酒就是要盡興,你說是不是,是不是,好,干一半。張森說,慢慢來,會嗆到的。李蕎說,嗆到才好呢,嗆死了更好。張森也瞇起眼睛,那不好,我擔待不起。李蕎說,你還關心這個,我,早就是爛命一條,沒有人關心的,喝死了就拖去喂狗。張森說,可不能這么說,生命還是要愛惜的。然后,他低下頭,看著半杯子酒液,將杯壁映得通紅,但到底還能不能喝呢?他有點后悔跟著她上樓來,現(xiàn)在走不脫了,除非她喝醉了睡起。戀愛圖睡,喝酒圖醉,不圖醉么我們喝茶就好,還喝酒干什么呢。抬起頭,看著我,李蕎說,看著我的眼睛。他側過臉,艱難地擠出一縷笑容。我好看嗎?李蕎說,我已經(jīng)沒人愛了,我將在這世上孤獨地死去。張森心里翻滾了一下,不要說這種話,你會找到屬于自己的愛的。不會了,這世界只剩下冷漠,她的聲音里帶著低沉哀怨的哭腔。張森說,愛情是需要機緣的,不是說來就來,但終究會找到的。李蕎說,我不相信,我苦苦追尋的,我緊緊抓住的,都溜走了,消失了,你看著我,我好看嗎?張森說,好看。你喜歡我嗎?張森躊躇了一下說,喜歡。真的?真的!那你抱抱我。還沒等得張森反應過來,她一下坐到張森的腿上,兩手勾住他的脖子,嘴唇吻在他的額頭上,輕輕的,把溫熱和濕潤一點點印進肌膚。張森閉上了眼,腦袋里仿佛注進了空氣,既膨脹又麻木,兩手也不知往哪擱,卻又不由自主地抱住她的腰。她的唇已經(jīng)移動了位置,遮住了他的唇,輕輕頂著他的牙齒,牙齒沒有了退路,很被動地一點點地分開,他感到一種鮮甜且粗糙的滋味如微電波穿過身體,由上而下,使整個身體失去控制。她抱緊他的頭,用力吮吸著他的舌尖。他的大腦里快速閃過許多模糊的影像,有一段段的,還有碎片化的。他笨拙粗糙的舌頭和她細膩綿滑的舌頭糾纏在一起,十指先是撫弄著她柔軟的腰肢,然后又下移,托住她豐滿的臀,盡力使她向自己靠攏。再然后,緊貼著她的肌膚,游移在她的肩部,她的背部,她的腰部,她的臀部。她的身體開始發(fā)熱,十指從摳住他的脊背的狀態(tài)中抽離出來,脫掉自己的外衣,剝掉他的上衣。她母豹一樣的主動和勇猛,沒有給他還手之力。他開始是猶疑、怯陣、畏懼,最后是無所謂了。
清晨,天未亮明,他就起來,溜出酒店,打車回到住處。靜靜地躺了半天,他感覺自己被掏空,精神還沒有復原。她和同事下龍陵去了,所以沒聯(lián)系她。
現(xiàn)在,窗外美麗的雪景真令人陶醉,母豹躺在寬大的床上,她剛剛把他挖空了一次。他以前因為出差來過麗江,那只能算是到此一游,不能細致地領略麗江山水人文的風情,可是現(xiàn)在,聽說已經(jīng)完全商業(yè)化了,古樸自然只是它的外殼。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他擔心雪融化盡了,專門跑到這里來看雪,且很幸運地遇到下雪,卻躺在賓館里睡覺。有一次和朋友去和順參加文化旅游節(jié),吃過飯,就在房間里通宵喝酒干麻將,第二天睡覺休息,第三天打道回府。拉開窗簾,氣溫還是很冷,天上是那種厚厚的密云,但細看,卻是移動的,中間裂開幾道縫隙,有陽光打下來,照在山頂?shù)陌籽┥?,有少部分發(fā)出金黃色的光。他拿出手機,變換著角度拍了幾張。李蕎已經(jīng)起來,忙著梳洗打扮。張森說,趕快來看,這個最漂亮,太漂亮了。李蕎跑出來,也拿手機在窗口拍。張森說,我們去樓頂看。李蕎說,樓頂可能上不去。張森說,側邊有個陽臺,去那里也行。李蕎戴了頂絨線的帽子,系起圍巾,走,去看看,這個漂亮。張森把圍巾在脖子上繞了繞,跟在李蕎后面。
陽臺上已經(jīng)有幾個人。可是陽光并不總是明亮,云層移動,一會就變暗了。旁邊的人說,太冷了,沒可照的,下去了。李蕎說,看看附近的雪景也好。張森看時,附近的房頂、草木和園子里,還有殘存的積雪,街道上車來車往,看不出雪曾經(jīng)來過。過了一會,云層移開,陽光像探照燈一樣打下來,有一道正射到前面的街道,附近一下子亮堂起來。李蕎很興奮,照了好多張,又讓張森給她照。張森說,要不要來個合影?李蕎說,還是別拍吧,我可以幫你拍幾張。張森說,我的拍不拍都行,我不上相,照出來丑。李蕎說,
你是說我技術不行。張森說,不是那意思,長成這樣,照出來就是那樣。李蕎說,錯,優(yōu)秀的攝影師可不這樣看,在光、影和像之間,攝影師會巧妙的把握,抓住最具有表達力的一點,將普通的場景拍出豐富的層次來,仿佛一場漫長的訴說,不過,我拍不出那種效果。張森說,喲喲,還懂點,那我錯了,你拍吧,隨便拍,我給你做模特。李蕎說,拍一兩張就行,表示到此一游,拍多了沒意思,不如去逛街。張森說,逛街?街有什么可逛的,中國城市的商品,基本上一樣,你們女人,到哪里都是逛街。李蕎說,這你就不懂了,逛街不僅是商業(yè)活動,更是社會學的考察,麗江不比保山,也不比楚雄,這里游客多,商品的流轉速度快,商家能更敏銳地抓住顧客的消費信息,所以這里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商品多,種類全,價格比保山還便宜,還有民俗和人文風情方面,也值得細細察看。張森說,那好,去看看。李蕎說,再等一下,我拍幾張雪山的。張森說,太陽什么時候照得到?李蕎說,馬上,你看,那塊云正在移動,雪山頂上馬上就會有金光,可惜山上卻起了一層薄霧,遮住陽光就太遺憾了。張森說,薄霧也好看,你拍薄霧。李蕎說,我不拍,我要等金色的陽光。張森說,剛才叫你起來拍你不起,現(xiàn)在卻要拍。李蕎說,我樂意。張森說,好吧,你拍,我去房間等你。李蕎說,不行,一會就好。
他們走在街上,混入人流,沒人注意他倆,這些人大多數(shù)都是外來的旅游者,他們關心的是街道、房屋、水流和小商品,都只忙著拍照,幸好這不是旺季,只是普通的周末。說真的,他還真是喜歡這種石板路,一塊連著一塊,一片連著一片,盡管是新修的,也要將它當作是前人就鋪好的,經(jīng)過很多年的風風雨雨,茶馬古道的騾馬們曾經(jīng)一遍遍地踏過去,走向更遠的他方,近旁又是小橋流水??墒侨硕嗔艘矡┰辏赇伬锊シ胖鞣N音樂,民族的,通俗的,流行的,很多店鋪都在播放歌手坎坎的歌曲,乍聽,頗有清新味道。串了幾條街,進了幾個店,商品大多雷同。李蕎說,就當是散步好了。張森說,你要什么,我給你買幾樣?李蕎說,你陪我走走就好。冷風從他們身上吹過,兩人都拉了拉圍巾,這樣的感受在楚雄和保山是很少的,但又不覺得恓惶。起初,他相信正在做的皮鞋、圍巾、皮包都是純手工的真貨,后來一個相識的導游說,只有那正在做的可以保證純手工。這使他頓感失望,過后又覺得無所謂,反正,是商業(yè)活動。他們穿梭在行人當中,行走在屋檐底下,不時被匆匆的游客分開,一會又走攏到一起,或不時默默向對方招手,她心里動了一下,過客,匆匆忙忙的過客,張森也是過客,自己也是過客,如前夫,都已仿佛陌生人,誰會記得我們曾經(jīng)那么熱烈地相愛,即使分隔兩地,也一路追隨而去,甚至拋棄親情和朋友,置懷疑和流言于不顧,當時就想,這輩子,只會轟轟烈烈愛一個人,可沒承想,分道揚鑣,形同陌路,也是即時所見,沒有成生死仇敵已是萬幸,甚至可以說,所有的愛情,都是即時性的,所謂天長地久,也只是說給當下。那么,愛情的意義是什么呢,它是為以后的生活提供一個前提,但不是保證。現(xiàn)在,自己心懷說走就走的旅行,義無反顧跑到麗江,和張森見面,尊重了內心的選擇,身心都滿懷愉悅地放松,這就夠了,至于以后,誰知道會怎樣。
他們經(jīng)過一家銀飾店時,張森跟李蕎說,我給你買個什么吧,當作紀念?李蕎說,別買,這些東西生活中用不到,浪費。張森說,浪費就浪費,買個手鐲吧,人家還假一賠十呢。李蕎說,就你天真,旅游區(qū)的東西少買,人家的銀子肯定是真的,關鍵是含量,含有多少的銀,這種銀鐲,含量肯定不高。張森說,你還懂點。李蕎說,我也是聽人說的,你想想,都寫著假一賠十,還會有假嗎,貓膩就在于含量上。張森說,在我到覺得,含量多少不重要,關鍵是好看,做工好,這些專業(yè)的工匠,雕個花草鳥獸,挺好看的。李蕎說,我看到有人買回的手鐲,戴上一段時間,就變得烏漆麻黑的了,表面一層嚴重氧化。還是回去賓館吧,天氣這么冷,沒來時我就想到,這里一定會冷,還真是冷啊。張森就笑了,隔雪山這么近,那邊吹個風,這里就受冷了,去吃點東西吧,冷天,適合吃火鍋。李蕎說,等遇到想吃的,再去。張森說,那我給你拍幾張照片。李蕎說,不拍吧,街上沒什么好風景。張森說,這些老房子已經(jīng)是好風景了,只是現(xiàn)在商店太多,人聲嘈雜,拍出來不太好,人家女人都愛拍照,愛自拍,就你不愛,玩?zhèn)€性。李蕎說,錯,這不是玩?zhèn)€性,這是講品質,你把一些亂七八糟的拍下了,發(fā)出去,有什么意思。張森說,這你就不懂了,拍照片就是要多拍,看那些攝影師對著明星,都是唰唰唰拍個不停,閃光燈亂成一片,先拍下來再精選,拍得多,備選的才多,能選出好照片的幾率才大。李蕎說,我對攝影不感興趣,人家拍得好的可以看看,但我拍不出。張森說,現(xiàn)在的攝影對器材的要求很高,我看過一些老照片,也拍得相當好,有的是一百多年前拍的,那時候的器材也好不到哪里,關鍵是會選景,光與影用得好,算了,不說這個。李蕎說,那說什么?張森說,不知道,隨便說吧。李蕎說,那我跟你說一個事。張森說,請講。李蕎說,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去?張森說,明天走吧,最多后天,你呢?李蕎說,我也是,明天,或者后天。張森說,那后天吧,明天我們到束河或者拉市海去玩一玩,來了就到處去看看。李蕎說,那有什么好看的,到處是人,還不如捂在被窩里看遠方的雪山。張森說,可是單看雪山也太單調了吧,看來看去,還是那個樣子。李蕎說,高明的人可以從中看出風云變幻,看出盛衰之理,單看雪山是單調,可是上面的云霞是不斷變幻的,加上太陽光的作用,就顯出千姿百態(tài)來,還有,那頂上的積雪,每個山峰,每道山脊都是不同的,都是寫意的畫,不過,我看到的是荒涼感,積雪的減少使我不盡擔憂,雖然我不知道積雪多時的樣子,但我真的以為積雪是在減少,每一年都在減少,未來的一天,它可能會消失。張森說,積雪的事,你不用擔憂,即使減少,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如果不想出去,不想去什么束河和拉市海,那明天我們在床上睡一天。李蕎說,想得美,你去玩,我在賓館休息,我沒精力陪你了。張森說,你不去,單我去也沒意思。李蕎說,你去玩玩吧,下次來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張森說,現(xiàn)在方便,想來就來。李蕎說,可是感覺就不一樣了。張森說,那肯定,每一次都是全新的,每一次都不一樣。李蕎說,那是,下次,陪你來的就是另一位誰誰誰啦。張森說,你的意思是?李蕎說,這次回去后,別再聯(lián)系我,都好好上班,好好生活。張森說,呃,我想想,你的意思,為什么不能聯(lián)系,好端端的,又玩什么花招?李蕎說,具體的說,就是你不適宜我,我不適宜你,回去后就別聯(lián)系了,同時遵守約定,如果半年后還想再見,我會去找你的。張森說,這不妥吧,怎么不適宜呢,都好端端的?李蕎說,就這樣定了,回酒店休息,我要去一邊裹著被子,一邊欣賞陽光下的雪景。張森說,先別,不聯(lián)系也是以后的事,我尊重你的選擇,可是現(xiàn)在,這兩天,我們得過得快快樂樂的,晚上好好溫存一下,留個紀念。李蕎說,別留,我們都是過客,麗江的過客,人間的過客,你是我的過客,我是你的過客,從此以后,兩不相擾,多好。張森說,嘿,別說得這么憂傷,都過客了,那什么,相聚是緣,古人曾經(jīng)曰過,千年修得共枕眠,緣分在,俗是俗點,但幸福并快樂著,你和我在一起,不高興嗎?李蕎說,當然高興,你說得對,緣分,可是我們都要回到俗世,回到具體的柴米油鹽這些小事上去。張森說,我不明白。李蕎說,你會明白的,我已經(jīng)體驗了一次婚姻的陣痛,不想再體驗了,你在保山,我在楚雄,還是相距遙遙,與其痛苦地相愛,不如各自去追尋可以一手掌握的愛,我們都回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過小日子才是正道,虛幻的東西畢竟飄在空中,落不下來。再說,我們在一起,未必幸福,未必就彼此適合,在這個問題上,我不想勉強自己,也不想傷害你,偏要一條道走到黑,到頭來,兩敗俱傷,有什么好呢。張森說,那好,我們先吃一頓,吃好了回賓館休息。李蕎說,麗江有什么好吃的?張森說,云南的口味大致相同,八九不離十。據(jù)我所知,麗江有名的是臘排骨火鍋和牦牛肉。李蕎說,牦牛肉就算了,哪有那么多牦牛每天都宰殺,臘排骨,對我們云南人來說,沒什么稀奇的,我們找個小店,隨便吃就行,其實出門旅行,沒必要把太多費用花在吃住上,回到自己的地盤,哪一樣不能吃。張森說,那怎么辦,我感興趣的是小吃?李蕎說,邊走邊看,愛上就買。兩人邊說邊走,這里看看,那里鉆鉆,也只買了幾樣小玩意。李蕎說,不要亂買東西,好多買回去用不到,都得當垃圾。張森一笑,還是你會過日子。李蕎說,這是經(jīng)驗,避免不必要的浪費。
就這么一走,幾個小時就過去了,傍晚時分,兩人才打道回府?;氐椒块g里,李蕎外衣一脫,就鉆進被子里玩手機。張森站在窗口,往雪山那邊看了看,雪山還是那樣子,不過比早上更陰暗了,沒有陽光,一層灰色的云遮在上面,特有一種荒涼蕭索的感覺,再看看附近的那些雪,也沒有多少跡象,融化得模模糊糊,沒什么趣味。他拉起窗簾,坐下來翻手機,翻來翻去,甚覺乏味,便翻到今天拍的一些照片,卻不宜發(fā)到微博和朋友圈去,選了選,留下幾張,其余的都刪掉。他放下手機,打開電視。他邀約李蕎一起看電視,李蕎說,你看,我在手機上看。他站起來,走到衛(wèi)生間洗了洗,然后鉆進被子。李蕎說,先離開一點,太冰了。張森說,我跟你說句話。李蕎說,好,你說。張森便靠過來,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肩上有一層軟軟的肉,他感到五個手指連同掌心,都獲得了新的溫暖。他把臉抵在她背下說,在麗江也沒有多少意思,不如我們明天去大理,在大理玩玩,后天返回,怎么樣?李蕎說,可是到了大理,也就那么回事,沒什么好玩的,不如在這里睡覺,你想去哪里玩?張森說,到了大理,隨便轉轉。李蕎說,我原先打算從麗江坐火車回楚雄,就不陪你了,可是一想,你一個人開車也怪孤單的,我可以陪你到大理。張森說,你要坐火車,不如從麗江坐起,我上高速到大理,要不了多長時間,反正到保山還是我一個人,省得你還去大理買票轉車,不方便。李蕎說,這確實有點對不起你。張森說,沒什么,更遠的路都不在話下,乘興而來,興盡而歸,人之常情,更何況你對我,還是很厚道的,是不是,今晚你好好犒勞我一下。李蕎說,怪會想的。
離開麗江的時候,他多想停下車回頭再看看雪山,陽光照耀下的雪山,散發(fā)出金色的光芒,如眾神的黃昏,或者坐在小山坡上,面對雪山,呆呆地坐著,坐上一兩個時辰,當然,最好是陽光下,他喜歡陽光,雪后的陽光,有一種極致的美??墒撬麤]有,他集中注意力,很快就拐上了高速,像來時那么決絕,一頭扎向遠方。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