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墨

那間屋子光線不好，爺爺又不愛開燈，我趴在窗戶上往里張望，見他站在月光的斜暉里，緩緩?fù)懭ヒ挛?，最后成了一條蛇，嚇得我坐到地上大叫一聲。父親說我在撒謊，不肯進(jìn)去看，遲疑一陣之后，再推開門，爺爺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他只是站在靠窗的位置專注地抽煙，每次都是這樣。

爺爺晚年孤獨(dú)，大家干活，他沒活可干，我們家條件殷實(shí)，無需勞累一個老掉的人。他常像木頭一樣，一杵、一坐就是半天，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村里人說，爺爺年輕時敢作敢為，頭腦靈活，是個厲害角色，可不像后來這樣木訥遲鈍，活像一個泥菩薩。

早些年爺爺喜歡用棍子在地上比劃，剛記事那會兒，他抱著我將院子里的曬谷坪畫滿圖案，一邊吹口哨，一邊扭曲著手模仿給我看，說，這就是蛇，于是，我認(rèn)識了世界上除人之外的第二種事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guī)缀跻呀?jīng)忘卻。我長大了，不需要爺爺?shù)臄v扶，很快加入到孩子的群體中。我的成長加劇了他的孤獨(dú)，爺爺?shù)某聊c日俱增，只在吃飯時偶爾嘮叨幾句，有時就連吃飯也不準(zhǔn)時，叫他時故意不來，等大家吃完，又偷偷跑到廚房扒半碗冷飯，爺爺好像在有意躲著我們。他從不陷在老人堆里喝茶打牌，也不像有的人那樣，拎出自己大半輩子的經(jīng)驗，天王老子似的，在村里教訓(xùn)這教訓(xùn)那，在鷸鳥村，爺爺完全游離于人群之外，像一個多余的人。

天晴時，爺爺會沿溪水走很遠(yuǎn)，我擔(dān)心他會迷路，或者在什么地方跌倒了永遠(yuǎn)回不來。他每次走到小徑入口就停了下來，面帶笑容，拿拐杖對著什么指指點(diǎn)點(diǎn)，不自覺地張合著嘴，像是在跟一個老朋友談話；有時又朝大山長嘆一聲，坐在路邊發(fā)半天呆。我跟父親說，爺爺這樣下去會不會出問題？他想干什么？父親不以為然，哪怕半天不見人，也不擔(dān)心，他永遠(yuǎn)那么忙，有干不完的活。奶奶好像已經(jīng)老糊涂了，她和爺爺平時就很少說話，也很少一起做什么，她的身體一年比一年瘦弱，除了曬太陽，納鞋底，萬事不關(guān)心。我們家除了爺爺沒第二個人穿布鞋，可奶奶

每年都要納好幾雙鞋底，她眼睛不好，一雙鞋要納兩三個月，大費(fèi)周章，對她來說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我覺得她的眼睛最后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徹底瞎掉的。奶奶的床腳已經(jīng)擺滿了一堆布鞋。

“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的?！彼豢衫碛鞯貙査娜苏f。

有幾回，爺爺回來時口袋里塞滿了柿子和野栗。他一定進(jìn)了山。父親這才顧忌起來，他怕爺爺死在山里，那樣，他會背負(fù)一個不孝的罪名。于是，父親交給了我一項重大任務(wù)——暗地盯著爺爺?？晌野l(fā)現(xiàn)，爺爺身上除了不可理喻的孤獨(dú)，并無其他跡象。

誰也沒想到，爺爺竟做了件驚天動地的事。

入了秋，暑意漸去，夜間晚稻的拔節(jié)聲此起彼伏，再過半個月它們就要揚(yáng)穗了。那天清晨，天還沒亮，爺爺便悄悄走到床頭將我推醒。我不明所以，問他這么早起來干什么，他卻示意我小聲點(diǎn)，別吵醒其他人。我迷迷糊糊按他的吩咐，提著鋤頭出了門，一直走到菜園的正中央。園里的豆角、辣椒進(jìn)入了生命的尾聲，好長一段時間沒拔草，雜草瘋長，灰色的晨霧中分不出誰才是這里的真主。我的褲腳被露水打濕了一大片，貼在小腿上很不自在，蒼耳子熱情地往身上叮，老和我糾纏不清，爺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菜園的角落有一堵夯土墻，我出生時它就在那，小時候經(jīng)常和伙伴站在那比賽，掏出小雞雞，看誰尿得高。這么多年，土墻被侵蝕得厲害，比當(dāng)初單薄矮小很多，當(dāng)然，也可能是我不斷長高的原因。園里曾多次休整，這堵土墻卻始終安然無恙地站在那，不知道他們?yōu)楹我粝滤?/p>

我和爺爺在那堵土墻下停住了。他貓著腰，伸手在墻角拔來拔去，好像在找什么。后來，他抓住一株草，身子使勁往后斜，卯足了勁，“啵”的一聲，拔了出來。那株草底盤太大，爺爺老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喘了半天氣。如果他繼續(xù)拔，我就幫他。可這時，他站起來指著腳下的地方說：

“挖！”

挖什么呢？菜園是我們家以前老屋的地基，老屋拆了這么多年了，單留下一堵墻，這會兒爺

爺瞞著大家出來挖，其中定有玄機(jī)，莫非藏了什么寶貝不成？想到這，我興奮不已，揮舞鋤頭干了起來。

“小心點(diǎn)?！?/p>

他一說，我愈加好奇，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失手將寶貝打破了。

地上傳來“嗡嗡”的震動聲，像是木頭敲打在腦袋上所發(fā)出的聲音，爺爺不斷提醒：“小心點(diǎn)，小心點(diǎn)?！苯又?，只聽見“轟”的一聲，地面猛然在我腳下塌了下去，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大洞，塌陷邊緣離我的腳不到一尺！我頭冒冷汗，吃驚地看著爺爺。

爺爺面帶笑容，毫不在意，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好孫子，干得不錯。”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手電筒，打開了往里照。那個洞深達(dá)兩米，能放進(jìn)一張八仙桌，一股熱臭膨脹而出，我仔細(xì)看了看，里面除了一群驚慌失措的老鼠，什么也沒有。這是一個地窖，只是比一般放紅薯的地窖要窄，但卻深了很多。我將身子靠近一些，頭往前伸了一下，那些老鼠很快就跑光了，剩下的幾只一動不動，伏那裝死，鼠眼發(fā)出兩道紅色的光，像遠(yuǎn)處迷霧中的燈籠。洞底有不少粗大的土塊，土塊間隱約露出好些零碎的白色東西，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原以為爺爺會讓我下到洞底去，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好在爺爺說：“用東西蓋起來，我們回去。”

我大松一口氣，胡亂地扯了一些雜草蓋住洞口就跟爺爺回去了。

那洞穴是用來干什么的？爺爺為什么要將它挖出來？爺爺是不是年紀(jì)大了，想起了以前的事，沒事胡亂挖挖而已，就像他沒事就到山里溜達(dá)一樣，爺爺恐怕真是老糊涂了。

天一亮，爺爺便在自己房里翻箱倒柜。

他讓我?guī)退麑⒎坷锏臇|西一一挪開。他床頭有一只碩大的木柜，柜子上長年堆著烏七八糟的雜物，從未打開過，長久以來我們都將那只柜子為一件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物。

我將柜子上的雜物一一取下來，將柜子挪到了外面。柜子雖大，卻輕得不可思議，上面可布滿了蟲孔。爺爺從抽屜里翻出一把銅銹斑斑的鑰匙，我生怕他不小心將鑰匙扭斷在鎖里，那樣的話，又要害我找東西去撬。沒想到爺爺?shù)膭幼鞣浅故?，好像每天都打開過那把鎖一樣。他從木柜里捧出了一個狹長的盒子，盒子里有一根T形木棍和一只極輕巧的手套。那手套像蠶絲一樣，細(xì)膩單薄，雪白透明，只是有兩三個地方因沾了蛾子的糞便而顯得陳舊發(fā)黃。我想伸手去摸一下，被爺爺飛快打掉了。

爺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手上的兩樣?xùn)|西，“前幾天德生家死了好幾只鴨子，路寶家的牛吐了三天白沫最后也死了，我等了它整整五十年！”

真不明白他在說什么，想要干什么。爺爺?shù)呐e動讓人十分生疑，我擔(dān)心他這樣下去會出大問題。當(dāng)我把爺爺一天來種種難以理喻的行為告訴父親時，父親的神情和往常一樣淡然，爺爺身上這些年來的變化他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我提醒，這回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他卻只叮囑我看著就行。除非爺爺在三件事上發(fā)生什么情況：吃飯、病痛和死亡，否則父親不想過多介入爺爺?shù)耐砟晟?，而爺爺恰恰在這三件事上沒有任何異常，似乎，所有人都不想打破這種平衡。

他們對爺爺?shù)纳畋芏徽?，只有奶奶嘴里偶爾蹦出一句：“看他折騰啥名堂，一把年紀(jì)了，還惦記這惦記那！”

爺爺將自己和蛇一同關(guān)在屋里引得全村起了騷動。

他從市場上買來很多蛇，裝在兩個不知從哪弄來的鐵籠中，連同自己一起鎖在屋里，不讓任何人靠近。村里人紛紛前來看熱鬧，圍在屋外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的敬愛的爺爺成了動物園里的猴子，供人觀賞，評頭品足。

“誰知道呢，大概是老糊涂閑出毛病了?！?/p>

父親對他們?nèi)绱私忉屨f。

村里人一向很忙，不愿把太多精力浪費(fèi)在無關(guān)緊要的人身上，喧囂幾天之后，只有小孩隔三差五來打聽情況，然后，把看到的一切告訴大人。人們很擔(dān)心一件事——那些蛇千萬別跑出來，不然會給村子帶來很大的麻煩。

父親不希望這個家成為爺爺?shù)酿B(yǎng)蛇廠，更不想制造不必要的恐慌，可爺爺對父親的警告置若罔聞。那天，趁爺爺?shù)芥?zhèn)里買蛇的空當(dāng)，父親將蛇全部拿到野外放掉了。爺爺回來后大發(fā)雷霆，像孩子一樣坐在地上撒潑不肯起來，委屈地哭著，可把我們嚇壞了。自那以后，父親只好不再過問，只是像從前一樣，單單吩咐我注視爺爺?shù)呐e動。

鐵籠里有好幾種蛇，大黃蛇、雞冠蛇、金環(huán)蛇，還有渾身花花綠綠樣子特別丑的赤練蛇。他帶著那只薄絲手套，手持 T形木棍，故意讓一條蛇逃出來跑到地上，然后跟上去，用木棍往蛇身上一壓，蛇就驚慌起來。真不敢相信平日里木頭木腦的爺爺動作如此迅捷，只見他的手在蛇背后畫了兩下弧線，伸上去就卡住了七寸。他甚至光靠拖蛇的尾巴，就能將其制服。那是一條大黃，爺爺抓住它的尾巴，令其在半空掙扎，然后，用手使勁上下地蹬，蛇拼命回頭去咬爺爺?shù)氖?，卻始終差了一截，它成了一條綿軟無力的布帶，懸在空中，任人蹂躪。我聽見蛇的骨節(jié)在空中噼里啪啦作響，當(dāng)爺爺將它重新放在地上時，那條蛇已經(jīng)精疲力竭，連爬行都非常吃力，它的骨頭像是被抽掉了。

那么多蛇關(guān)在家里，空氣中充盈著蛇臭的味道，漸漸地，我跟父親一樣，對爺爺?shù)男袨榉锤衅饋?。他老要我抓老鼠和青蛙去喂蛇，為了抓野物，我疲于奔命，最開始的新鮮勁早就沒了。

爺爺將籠子里的蛇全都放生到野外時，距他將蛇領(lǐng)進(jìn)家門過去了整整十四天。

爺爺不擺弄蛇了，卻在菜園的土墻旁建起草棚來。

扎草、打樁，忙得汗流浹背，跟隨他七八年的拐杖遭到拋棄的命運(yùn)。他好像突然變年輕了，眼睛里充滿了勃勃生機(jī)，腿上的腱子肉也重新鼓了起來。所有人都不幫他的忙。父親和母親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他們都在等著爺爺?shù)氖?，聽任他一個人忙活。風(fēng)也不懷好意，三番五次和爺爺作對，將搭起來的樹枝一次次刮落在地。有一次，草棚眼看就要完成，風(fēng)無力阻撓，便請來雨，一陣大雨過后，草棚就塌了，草束、柯條陷進(jìn)泥巴里，爺爺淋得全身濕透，頭發(fā)、胡子攪在一起，五官不分，情形糟到極點(diǎn)。

父親高興地說：“你們看，這回他該死心了！”

然而，第二天爺爺重整旗鼓，又在情緒高漲地扎草、打樁，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看來，他不把草棚立起來是絕不罷休了。我決定幫幫他。爺爺實(shí)在太可憐了，一個身體如此衰老的人，怎么干得了這么重的活。

“這下好了，老糊涂不夠，還多了一個小糊涂?！蹦赣H說。

經(jīng)過百般折騰，爺爺?shù)牟菖锟偹憬ê昧恕Ｉ洗瓮诔龅牡亟盐挥诓菖镎?，我看清了，下面那些白色的東西是一些碎蛇皮。

爺爺是在建好草棚后的第二天進(jìn)山的。

那天一大早，爺爺就起來打點(diǎn)東西，除了那副手套和木棍外，還夾了個白布袋。沒有人能阻止他，爺爺心意已決，誰勸都沒用。我怕他出什么意外，想跟著一起去，可爺爺并不領(lǐng)我的情，打發(fā)我回來，孤身一人進(jìn)了山。

爺爺去了兩天，大家好像并不擔(dān)心，各干各的事，只是有意不談?wù)撍?。他要么會死掉，這樣他的一切就此停住，這個家以后就安寧了；要么傷痕累累回來，那他就會徹底死心。我們沒想到，盡管爺爺回來時面如菜色，身體疲憊不堪，精神卻很高昂。他那雙眼睛像兩個漆黑的洞孔，面露兇光，看著簡直讓人害怕。他說，他見到了它，可是自己老了，沒力氣追上去，不然它一定逃不了。

爺爺?shù)诙剡M(jìn)山汲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帶了三天干糧。我跟爺爺說，讓他早去早回，別讓我們在家里擔(dān)心，實(shí)在追不上就算了。爺爺站在山路盡頭向我揮了揮手，轉(zhuǎn)身消失在了霧靄中，不知道他是否聽到了我的喊聲。

爺爺去了四天，杳無音信，到了第五天父親終于坐不住了，決定進(jìn)山找人。當(dāng)我們走到大山入口時，看見一位滿頭白發(fā)，衣衫不整的人，如果不是手中的木棍和白布袋，根本認(rèn)不出那是爺爺，很可能會把他當(dāng)成山鬼。爺爺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形，出門時的那件衣服，胸前被刺劃成了爛布條，袖子已不知去向，他的樣子像是從地獄逃出來的，分不清到底是人還是鬼。爺爺累成那樣，卻非常高興，他終于抓到了那條蛇，傳說中的“五步郎”。

那條蛇顏色枯如敗葉，腦袋像削出來的三角形，邊角整齊，身子胖胖的，并不長，短小玲瓏，甚至有些可愛，這就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可五步致命的家伙？

爺爺將蛇扔在草棚下的地窖里養(yǎng)了起來，地窖口用木板蓋著，上面壓了兩塊大石頭，每次喂蛇，他都要我?guī)兔Σ拍芘查_。

聽說爺爺抓住了“五步郎”，村里人都來看熱鬧，消息很快不脛而走，四周八方的人絡(luò)繹不絕，一撥接一撥前來問價，給出的數(shù)字不斷攀升，可爺爺絲毫不為所動。那條蛇養(yǎng)了一段時間，比起初長了一圈，只是越來越不好動，大概在地窖里呆得太久了，變傻了，變木訥了，爺爺將它養(yǎng)當(dāng)成了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