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永忠
2006年2月4日,我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天。正在上班的我接到了美國貝勒醫(yī)學院發(fā)來的郵件,我的博士申請已經獲批!我欣喜若狂地撥通了妻子的電話,可還未來得及開口,電話那頭卻傳來妻子沉重的聲音:“你先回家一趟吧,女兒的身體可能出了點問題?!蔽乙汇?,喜悅的心情懸在了半空,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顧不上多問,立刻趕回了家。
那一天陽光安好,夏風和煦。我坐在醫(yī)院外的長廊里等妻子去拿化驗結果。妻子去了很久,她回來的時候,我遠遠地看見她面色蒼白,她走近我,顫抖著打開病例放到我面前,我只感到眼前一黑。女兒終于被確診——由于基因突變,她患上了尼曼匹克病。
尼曼匹克是一種代謝疾病,患者由第18對染色體上的NPC1基因突變所致,極其罕見,無法治愈……
我一個人跑到醫(yī)院外號啕大哭。陽光溫暖的午后,北京街頭車水馬龍,我卻感到自己仿佛浸在甲醛中,冰冷絕望。妻子痛哭著依偎著我:“我們學醫(yī)這么多年,可上天為什么偏偏給女兒安排了不治之癥?”她決定回昆明辭掉工作,全心在醫(yī)院陪伴女兒治療。我明白,這是一個母親肝腸寸斷的陪伴。
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一下子垮了。美國導師還在不斷催我繼續(xù)博士學位,雖然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國際頂級醫(yī)學殿堂,但我此刻只能選擇果斷拒絕。我在悲痛中仍然堅信,自己是醫(yī)學碩士,一定比普通父母更有辦法。我請了長假,打電話給所有同行,瘋狂地尋找一切可行的治療方案,希望能創(chuàng)造醫(yī)學奇跡。
一天,我的一個鄰居告訴我,一年生的甲魚燉山藥可以緩解女兒的癥狀。我連忙到處尋找一年生的甲魚。見我千辛萬苦終于找到兩只小甲魚,妻子哭著問:“這能行嗎?”我瞬間淚崩。我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起,已經完全拋開了一個醫(yī)科工作者的專業(yè)和理智。此刻我只是一名父親,心里布滿無能為力的痛。
此時,女兒的情緒卻出現抑郁,一向乖巧的她一連三天拒絕進食,第四天,女兒虛弱地睜開眼睛:“爸爸,放了我吧,我不治了,我難受?!蔽倚闹袧L過一陣悸痛。最痛苦的是孩子啊,她被各種治療和藥物折磨。我飛奔到主治醫(yī)生病房,取消自己過度治療的建議。醫(yī)生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還是尊重孩子的意愿吧?!?/p>
我走出醫(yī)生辦公室,淚如決堤。
傍晚,我將決定告知了女兒,女兒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2011年底,我?guī)畠簛淼綇B門。站在跨海大橋上,女兒忽然問爸爸:“人死了,是不是會變成一滴水?”我點了點頭:“對,每個人都會死,但他們并沒有離開世界,他們只是離開了人間。他們和我們分享著同一個世界,用不同的生命模樣,比如變成一棵樹,一滴水。”女兒若有所悟,她用瘦骨嶙峋的小手輕輕抱了抱我。我喉頭哽咽,粗糙的心被孩子那雙純潔的眼睛和柔軟的小手撫摸得熱浪洶涌。
今日,我仍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和女兒真正告別,可我知道這告別將不再悲痛欲絕。因為彼此相攜,努力走到了最遠。孩子生命的最后時光會是從容、寧靜和滿足的,而我作為候鳥爸爸將一路用溫暖的翅膀攏住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