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劍波 梁千里 于冬 余戈 張文凌 張丹 黃小星 肖艷艷 董柳
2017年2月11日,元宵節(jié)當天,滯留印度54年的老兵王琪終于在這天回國。白發(fā)蒼蒼的王琪與親人們久久抱頭痛哭,那一刻,成千上萬的人潸然淚下。
1937年出生于陜西乾縣農(nóng)家的王琪,1960年入伍當兵,1962年參加中印邊界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時,他在中印邊界地區(qū)的森林中迷了路,后被印方以“間諜罪”判處入獄7年。出獄后,他被羈留于印度南部的偏遠農(nóng)村。異國漂泊半個多世紀,沒有正式身份,遭受社會歧視……但無論命途如何艱難,王琪始終抱持著一顆中國心。如今,經(jīng)過多方不懈地努力,他終于回到祖國。
王琪的遭遇讓人唏噓,但他也是幸運的。在1942年至1945年間為了保家衛(wèi)國走出國門的中國遠征軍,其中很多人埋骨他鄉(xiāng),還有一部分人至今仍留在曾經(jīng)血戰(zhàn)連場的緬甸。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由于歷史等諸多原因,留緬中國遠征軍高達3000多人,如今在世者已寥寥無幾。不少老兵們期待著能有回到祖國的那一天,可時間卻不給他們這個機會。
時光流轉(zhuǎn),如今這些遠征軍老兵最年輕的也已年過九旬。當你走近他們,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種種偉大和英勇,其實都是普通人用青春熱血書寫而成。
老兵若水,他們曾經(jīng)在歷史的驚濤駭浪中奉獻自己,如今,他們是安靜的水滴,在歷史的懷抱中,折射著一個民族不屈且堅忍的精神。向老兵們致敬!
“沒有任何一個老兵后悔自己當年參軍去打侵略者”
曼德勒位于緬甸中部,是緬甸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全緬甸華僑最多的城市,當?shù)氐娜A人稱其為“瓦城”。遠征軍老兵張富麟和韓天海曾居住在這座城市,目前均已逝世。2015年時,媒體曾采訪過這兩位老兵。
“瓦城的華僑生活一般都在小康以上,不過也有不好的。全瓦城最窮的華僑就在你眼前?!?015年,時年92歲的遠征軍老兵張富麟坐在輪椅上對媒體說。他已經(jīng)不太能走路了,平時就躺在床上。張富麟的房子很破舊,一臺已經(jīng)壞了的電視機是他家最高級的電器。
1941年,正在山東第一師范讀書的張富麟和全校師生一起,投入抗日救亡,他當時加入的是中央稅警團。同年12月,中央稅警團改編為新38師,孫立人任少將師長,張富麟是師部通信兵。1942年3月,張富麟跟隨部隊入緬,經(jīng)歷了緬北戰(zhàn)場的潰敗后,新38師退守印度,成為了中國遠征軍駐印軍。1944年,駐印軍反攻緬北,屢戰(zhàn)屢捷,最終和滇西遠征軍成功會師。
抗戰(zhàn)勝利后,張富麟留在曼德勒,一直從事教書工作?!罢塘?0年,什么科目都教過,不過最難教的還是千字文”。教師的生活本就清貧,在緬甸當教師,生活更是不易。
生活困難時,張富麟曾經(jīng)靠賣字為生,這讓寫得一手好字的他頗感辛酸?!拔覀兪菫閲鴳?zhàn)的中國人,打的是日本鬼子”。張富麟每每說起都顯得很激動,“我對得起祖國”。
2002年,張富麟和一個緬甸軍官交談時,對方偶然間提起了一件讓他淚流滿面的事情。“那個軍官說,有一次他們追捕幾名地方武裝的叛軍,到了密支那西北,在森林里走了三天三夜,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山洞,進去一看,白森森的,毛骨悚然,遍地都是骷髏。還有槍械,銹成一團,發(fā)報機也銹掉了。50年了,那些軍裝都爛掉了,只剩下徽章、帽徽,還有領章,還有些破布上面有些漢字。那都是我們中國的兵啊”!
1942年4月,全線潰敗的中國遠征軍開始回撤,一部分到了印度,另一部分進入了緬北的原始森林,輾轉(zhuǎn)回到了滇西。穿越原始森林的征途,成了遠征軍的噩夢,無休無止的大雨、瘧疾、螞蟥、毒蟲、毒蛇加上饑餓,45000人的部隊,回到滇西最終只剩下了7000多人。
張富麟說,他向那個緬甸軍官打聽山洞的具體位置,可是對方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他也告訴過很多人這個故事,但要在緬北茫茫的原始森林里找到這樣一個山洞談何容易?!翱赡苓@些中國兵再也找不到了”。張富麟搖了搖頭,眼里噙滿淚花。
遠征軍老兵韓天海在2015年也接受了采訪,他的家在曼德勒市區(qū)東北角。
1938年,16歲的韓天海加入了中國遠征軍預備2師,從此離開了家鄉(xiāng)。1941年,在騰沖作戰(zhàn)時,他被日軍俘虜。因為他年輕,日軍沒有殺他,而是讓他去做苦役。
“日本人不是東西,我被他們打,腿都被打斷了。”韓天海卷起褲管,指著傷痕累累的右腿,“到現(xiàn)在,我的腿傷時常發(fā)作,疼得不行”。
這是生理上的痛苦,心理上的折磨更是可怕。每次日軍殺俘虜,他都被拉去陪殺,“大家都蒙著眼睛,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殺”。
1944年,滇西遠征軍反攻騰沖時,他和其他俘虜殺掉了看守的哨兵,成功回歸部隊。
抗戰(zhàn)勝利后,韓天海開始在邊境做些小買賣,他想賺點錢再回家??蓵r局巨變,他回家的愿望已是不可能實現(xiàn)了。輾轉(zhuǎn)多次,他定居在曼德勒。“那時候生活太不容易了,在飯店里打工,洗碗筷、挑水、做飯,什么樣的苦活都干過,整整干了16年”。他在緬甸有2個兒子4個女兒,他說他很想回到祖國,可因時隔太久,自己年事已高,他已經(jīng)想不起家鄉(xiāng)的準確名字了。
一直研究滇西抗戰(zhàn)和中國遠征軍的歷史、曾經(jīng)擔任過騰沖國殤墓園修復的歷史顧問李正,談及這些健在的老兵,他說:“這些老兵只想被大家認可,得到認可的他們是多么的高興和自豪?!?/p>
“我和很多老兵見過面,幾乎每個老兵家里都在最顯眼的地方懸掛著自己的照片,他們不停地向來訪者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崩钫D了頓,“雖然他們遭受過不公正的對待,但是沒有任何一個老兵后悔自己當年參軍去打侵略者”。
雖然在緬甸,不少老兵的生活還算過得去,但不可否認的是,整個中國遠征軍的老兵群體生活得并不容易。有些老兵沒有緬甸國籍,也沒中國國籍,處境艱難,有太多戰(zhàn)友期盼能回歸故里。
據(jù)一些公益組織志愿者回憶,如今生活在緬甸的遠征軍老兵已經(jīng)不多了。一部分窮困潦倒,住在貧民窟。每當有中國牌號的汽車駛過,他們便會高興好一會兒。
想家了,就眺望從中國發(fā)源的江水
“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去一次北京,最好是今年(2015年),我想去參加紀念大會。還想去看看北京的兩個老戰(zhàn)友,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還在不在。”說完這句話不久,生活在緬甸舊都仰光的97歲遠征軍老兵劉大江,于2015年6月24日因病去世。他是仰光最后一位遠征軍老兵。
劉大江的侄孫劉曉峰說:“之前中國大使館的人來看望老爺子,正商量回國參觀9月3日的閱兵式呢,沒想到就這么走了?!?/p>
裹挾著泥沙,掀起紅色的氣浪,伊洛瓦底江貫穿干涸的緬北高原。思鄉(xiāng)之時,遠征軍老兵常來到江邊,眺望滾滾而來的江水——伊洛瓦底江的源頭在中國。劉大江生前也常常來到江邊,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久久佇立。
“1937年入伍、太原保衛(wèi)戰(zhàn)、山西遇險、只身渡黃河……”征戰(zhàn)中外,劉大江曾自稱“半世漂泊”。
劉大江祖籍安徽太和,11歲時,便隨父遷居上海。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后,眼看著街坊鄰居被炸死炸傷,正在讀中學的劉大江很憤怒,考入南京中央防空軍事學校后不久,劉大江被派往山西太原守衛(wèi)軍用機場,正式成為一名高射炮兵。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19歲的劉大江被調(diào)去守衛(wèi)忻口。
山河淪陷,劉大江隨部隊先后轉(zhuǎn)戰(zhàn)長沙、貴陽、重慶。在重慶,劉大江一度到《大公報》當實習生。
1941年底,為支援英軍在滇緬抗擊日軍、保衛(wèi)中國西南大后方,中英在重慶簽署《中英共同防御滇緬路協(xié)定》,正式組建遠征軍。
1942年起,歷時3年又3個月,中國遠征軍投入40萬兵力,取得同古保衛(wèi)戰(zhàn)、仁安羌解圍戰(zhàn)、密支那戰(zhàn)役等一系列勝利,殲滅日寇11萬余人,打擊了盤踞在緬北、滇西的日本侵略軍。中國遠征軍也付出了極為慘烈的代價,20萬人傷亡。
1942年春,遠征軍司令長官羅卓英從印度來重慶,盡力招募一批青年知識分子。這一年,劉大江再次參軍,通過“駝峰航線”抵達印度。
“我就是這第二批遠征軍中的一員。”劉大江曾說。1942年8月,新編制的中國遠征軍(駐印度蘭姆伽)出征,醞釀著反攻緬甸,劉大江被分配到汽車兵第6團工程連,在“野人山”接受一年的訓練。1945年,劉大江隨部隊開赴緬北,投入到慘烈的密支那反攻戰(zhàn)。
直到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投降,劉大江不愿再參與內(nèi)戰(zhàn),便同部分戰(zhàn)友留在緬甸,開始了艱難的異域謀生。
戰(zhàn)后,緬甸百廢待興。緬甸的眾多華人學校中,大多以廣東話、福建話等方言教學,而劉大江能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講授的國文、歷史和地理等課程頗受歡迎。
客居海外,他們的命運依舊與中國休戚與共。1957年,劉大江夫婦還以華僑的身份,應邀前往北京等地深造,受到熱烈的歡迎。
“文革”前夕,中緬關系走向低谷。1965年,劉大江隨即失去教書匠的工作。他與妻子商量,拿出積蓄,買下一間裁縫店,他則利用業(yè)余時間做家教。這期間,中國遠征軍慘烈的抗戰(zhàn)故事也逐漸塵封,甚至成為一種禁忌;中國遠征軍在緬甸的墓地和墓碑都被鏟平,他們用鮮血鑄就的功勛被抹去。
2013年,得知日本副首相麻生太郎將要前往仰光遠郊日軍墓參拜后,老兵劉大江憤怒了。時年95歲高齡的劉大江不顧酷暑,前往抗議:“我們抗議的就是他不承認歷史,他們侵略(其他國家)的歷史,使得我們東南亞各國的很多人民遭受災難。”
“我還記得回鍋肉,吃起來好香……”
在2017年春節(jié)新年到來之際,滯留緬甸的川籍遠征軍老兵劉召回,再也等不來自己人生中第97個春節(jié)。2017年1月23日,96歲的老兵劉召回在緬甸臘戌去世。
2015年3月,媒體和志愿者看望劉召回時,劉召回說,他想不到這一離去居然就是70多年,家鄉(xiāng)成了回不去的地方。他最關心的,還是家鄉(xiāng)的那些人和事。他要求看來人手機里四川的新照片、要求聽來人講述四川的新變化。聽著聽著,劉召回不禁流下了眼淚。
“我記得家鄉(xiāng)門前的那一口池塘。小時候,(池塘)里面好多魚”,“我還記得回鍋肉,吃起來好香……”說著說著,他又講起家鄉(xiāng)的回鍋肉味道,不住地念叨著:“恐怕我這輩子,是再也吃不到了?!?/p>
不是戰(zhàn)死沙場,就是戰(zhàn)勝回家。與當年300萬出川抗日的川軍士兵一樣,劉召回也是抱著這個想法從軍參戰(zhàn)的。但他沒想到的是,戰(zhàn)勝日軍后,他竟再也回不到岳池的老家了。
劉召回的抗戰(zhàn),從1941年開始,那年他才剛剛18歲?!拔沂侵鲃尤胛榈?,不是被抓的壯丁?!眲⒄倩厣氨徊稍L時,一再強調(diào)這個細節(jié)。
1941年,日軍加快了侵華步伐,遠在戰(zhàn)爭硝煙的岳池縣裕民鎮(zhèn)陶家溝村的劉召回,也感受到了戰(zhàn)爭的臨近。為了響應救國號召,劉召回與同村的馮冬娃兒、肖四娃兒、肖谷娃兒4人一齊報名從軍。
劉召回記得,從軍的那一天,四人好不光榮:穿著軍裝、掛著紅花,在村子里走了一圈。隨后,在里三層外三層的鄉(xiāng)親的歡送下,他們直接加入抗日“中央軍”。
劉召回和一同參軍的戰(zhàn)友,在重慶編入新兵訓練營。每天都是高強度的裝彈、射擊、拼刺刀、挖戰(zhàn)壕、編草鞋、急行軍訓練。作為新兵,劉召回被編入中國軍隊第11集團軍71軍36師106團3營機槍3連當重機槍射手。
劉召回所在連隊裝備的是美國援助的馬克沁水冷式重機槍。他用手比劃著機槍有多長、發(fā)射時“噠噠噠”的射速有多快。更讓他感到驕傲的是,他所在部隊的長官是抗日名將宋希濂。
很快,練兵多時的部隊到了報效祖國的時刻。
1942年,宋希濂將集團軍預備隊王牌36師,也就是劉召回所在的部隊放在了怒江東岸,據(jù)守天塹,抵抗日軍入侵滇西。此后,遠征軍改為守勢,滇西邊境形成中日軍隊隔怒江對峙的局面。
為打通中斷的滇緬公路抗戰(zhàn)生命線、收復被日軍占領的滇西失地,以及策應中、英、印聯(lián)軍對緬北日軍的反攻,1944年5月10日至12日,在云南的遠征軍越過怒江,一部向騰越、龍陵方向推進,另一部向拉孟、平愛地區(qū)突擊。劉召回參加了攻打高黎貢山、解放騰沖等眾多重要戰(zhàn)役。
劉召回說,他所在的部隊攻打高黎貢山上的日軍,山下炎熱,山上有積雪。四川兵都會打草鞋,他穿的是自己編的草鞋。誰知,到了山上,被水打濕的草鞋結(jié)成了冰塊,走都走不動。帶上山的糧食不夠吃,還被上級克扣,又不敢聲張,只有吃生米喝雪水。
與艱苦的生活條件相比,更可怕的是躲在山頭碉堡、居高據(jù)守的日軍?!拔覀兏竟ゲ簧先?,好多人沖到半山就被打死了?!眲⒄倩卣f,“美國飛虎隊的飛機這時幫了大忙,不是給我軍空投彈藥糧食,就是精確轟炸日軍火力點,(日軍火力點)一個個地都被炸啞了!”
隨后,劉召回參加了他人生中最慘烈的一次戰(zhàn)斗——騰沖之戰(zhàn)。劉召回說,處于熱帶雨林的滇西,到處都有參天大樹,狡猾的日軍偽裝后躲在樹上。只要遠征軍走近,樹上的日軍就放冷槍,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掉。
攻城的戰(zhàn)斗更加慘烈,“很多人在我身邊死了,地上全是血水,一踩就濺到褲子上”。踩著戰(zhàn)友們的鮮血,劉召回所在的機槍連沖進了騰沖的城門。
就在此時,劉召回遭遇了日軍的突然襲擊,“一顆炸彈落在我旁邊,翻起的土石把我埋了,只有頭露在外面”。奄奄一息的劉召回被衛(wèi)生兵發(fā)現(xiàn),幾經(jīng)搶救后,他活了過來。等他醒來時,騰沖已經(jīng)光復幾天了。
歷史記載,騰沖是滇西最早光復的縣城,也是日本軍隊承認在亞洲戰(zhàn)場“玉碎”戰(zhàn)中的一次。這一戰(zhàn),中國遠征軍傷亡軍官1234人,士兵17075人。但歷史沒能記錄下來的是,和劉召回一同出川的馮冬娃兒、肖四娃兒、肖谷娃兒,都死在了這一次次的抗戰(zhàn)反攻路上。
戰(zhàn)爭結(jié)束,擺在他的面前有兩條路可選:繼續(xù)當兵,面臨的是打內(nèi)戰(zhàn);回到家鄉(xiāng),身上卻沒有路費。
劉召回和機槍連連長楊開源等幾個戰(zhàn)友商量后,他悄悄脫下軍裝,留在騰沖,隱姓埋名起來。
此后,他和當?shù)氐囊幻w姓女子結(jié)了婚,生下一個女兒。妻子去世后,只留下襁褓中的女兒與他相伴??墒?,除了會打機槍,劉召回根本沒有其他謀生的本事。
為養(yǎng)活女兒,劉召回在滇緬邊界過起顛沛流離的生活,幫別人砍柴、割谷子或干點力氣活。最終,劉召回流落到緬甸的臘戍,一去就是幾十年。
在臘戍的日子里,劉召回的生活依舊困苦,多半的時間在給別人打苦工。即便70多歲,他仍每天早上挑著擔子到街上擺攤,賣些耳環(huán)、手鏈及鞋子,勉強維持生活。在緬甸的關愛遠征軍志愿者說,直到劉召回逝世前,他的生活依舊十分貧苦。
雖然生活艱苦,但劉召回時刻不忘自己的家鄉(xiāng),多次告訴赴緬看望自己的志愿者,他最大的夢想就是生前再回一次岳池老家。
2009年,在媒體和國內(nèi)志愿者的幫助下,劉召回首次回到老家探親。其后,他又多次回到老家。劉召回的兒子劉先保說:“來回之間,父親有了精神寄托?!?/p>
劉先保明顯感受到,父親每一次回到家鄉(xiāng),都更加眷戀家鄉(xiāng)的生活。“可是,由于沒有中國護照,不能在家鄉(xiāng)長期呆下去。父親一次次老淚縱橫地再別故鄉(xiāng)?!?/p>
“在緬甸生活的父親是孤獨的?!眲⑾缺Uf,身處臘戍的父親過著獨來獨往的生活,除了家人,他難以融入當?shù)氐纳鐣?,因為“讓父親魂牽夢繞的,永遠是家鄉(xiāng)的人和事”。
“當兵雖不好,但是為國家”
留緬遠征軍老兵林峰于2016年去世,幾年前他曾接受過媒體采訪。對于林峰來說,當兵是當時一種很自然的選擇,而那段軍旅生涯對他來說則是一段苦旅。“當兵好不好,大家曉得,吃不飽穿不暖,樣樣都不好?!绷址孱D了一下說:“但是為了國家。”
林峰1923年5月13日生于印度加爾各答,但是他一直堅持說自己祖籍廣東梅縣,只是其祖父輩下南洋到印度,他在6歲那年回到了廣東省梅縣丙村讀書,一直到高中二年級,曾任中國遠征軍第11集團軍總司令部參謀處書記,上尉軍銜。林峰有四個兒子、四個女兒,其生前負責照料他的是大兒子林裕源,大兒子家在當?shù)刈鲂≠I賣,生活還算不錯。
回憶起自己1942年參軍的事情,林峰說,當時自己還是學生,只是“香港淪陷了,汕頭淪陷了,潮州淪陷了,眼看就到梅縣了,有人招兵,我就去參軍了”。他說,參軍對于當時村里的年輕人來說是個普遍的想法。
當時有很多軍事學校來招生,林峰考上了其中的幾個,還有同鄉(xiāng)和同學找來要求頂替。最后,林峰考上了中央無線電軍事通訊學校,那是一場非常困難的考試,不但考中文知識,還要考英語。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讀到高中二年級的林峰也算是個知識分子了,所以才能順利通關。
考上軍校其實只是林峰這段苦旅的開始,自己的家庭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是總算衣食尚可。去縣城報到時,則是自費徒步前往,之后,林峰被安排進了縣城的一座宗祠,關鍵是吃不飽飯。隨后由梅縣到韶關集中,還是自費徒步。他和同學三三兩兩地走到韶關,搭火車到了湖南衡陽,再轉(zhuǎn)廣西桂林、柳州,最后徒步到羊角山訓練營地。
本以為到了營地會好一些,沒想到這個所謂的營地根本就是荒地,建營房的材料要求學員們自己去找,當時規(guī)定每個學員每天交三十斤毛竹。好不容易營地建好了,林峰他們又被調(diào)到了昆明黑林鋪無線電學校受訓。在顛沛流離中,許多同伴染上了霍亂,甚至有人死在了路上,林峰則僥幸活了下來。
在昆明受訓,條件也非常艱苦,營房床鋪到處是臭蟲,咬得人無法入睡。但是教官卻非常嚴格,出操訓練從不含糊。由于是受無線電訓練,當時的教課教官是美國人,林峰已經(jīng)記不清他們叫什么名字,只記得每個教官都配著翻譯進行同聲傳譯。受訓的效果至今仍在,林峰用手指敲打著椅背,告訴來人幾聲響是一、幾聲響是二,以及如何與文字密碼進行轉(zhuǎn)換。
經(jīng)過3個月的訓練,林峰畢業(yè)準備分到部隊上。但當時總司令部參謀處需要一位書記從事文書記錄工作,長官覺得林峰的字寫得好看,就把他調(diào)到了總司令部任職。盡管沒有親歷一線作戰(zhàn),但是在大反攻的松山戰(zhàn)役后,林峰曾隨長官到前線視察。
1944年5月,為打通滇緬公路,20萬中國遠征軍集結(jié)滇西,進攻龍陵、騰沖和松山。當時主攻松山的第8軍和71軍的新編28師是林峰所在的第11集團軍所屬。當林峰來到戰(zhàn)場,看到的卻只有滿山滿坡的黃土,不見一草一木,倒是各種堡壘、壕溝連成網(wǎng)絡,他也不敢多走,生怕碰到地雷。在龍陵戰(zhàn)役后,林峰曾經(jīng)見到公路兩邊堆放著雙方軍人的尸體,也見到日本人活埋的龍陵百姓。這讓他真正見到了戰(zhàn)爭殘酷的一面,也讓他明白了之前一位守衛(wèi)騰沖橋的師長為什么要因為短暫失守而自殺。
除了僅有的幾次到一線視察,林峰大多數(shù)時間是呆在11集團軍總司令部做書記工作。總司令部的工作讓林峰更容易看到全局的情況,每天都要收發(fā)很多文件,不是調(diào)動某某部隊攻擊,就是命令某某部隊撤退。
到了1945年時,云南全境已經(jīng)完全驅(qū)逐了日寇。這時候,林峰突然接到命令,要求他們到曲靖整編受訓。當時林峰得到消息,這是要打內(nèi)戰(zhàn)了,于是他以請假的方式離開了部隊,趁機跑到了緬甸境內(nèi)?!按騼?nèi)戰(zhàn)我可不打!”林峰提起來就很激動。
離開部隊后,林峰先是回到云南蒙自開了間咖啡屋,但很快關門。之后林峰在云南一個土司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最后還娶到了土司官的女兒。
帶著自己的妻子,林峰到緬甸的木姐干起了邊貿(mào),并且逐漸站穩(wěn)了腳跟。此后林峰還曾經(jīng)到臘戍經(jīng)商,但是很快又回到木姐。1976年,林峰一家搬到緬甸曼德勒,在當?shù)亻_了一個洗車廠。
靠著這家洗車廠,他將八個孩子養(yǎng)育成人,并且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這在緬甸是十分難得的。
經(jīng)過多年艱苦創(chuàng)業(yè),林峰一家在緬甸的生活安穩(wěn)下來,但是老人在這期間也沒有回過國內(nèi)。直到2004年,作為遠征軍代表,林峰參加了云南騰沖縣的一次活動,才再次踏上祖國的土地,隨后他曾兩次回國,分別去了昆明和老家梅縣,家鄉(xiāng)公路的發(fā)達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為什么我現(xiàn)在這么光榮,是因為我們參加的那場戰(zhàn)爭”
和林峰是老鄉(xiāng),又是同年,遠征軍老兵羅春香給人的感覺卻是歡樂的。作為目前緬甸境內(nèi)唯一健在的女性遠征軍老兵,她向記者講起那段歲月的時候卻很少回憶痛苦,更多了一份女性對自己青春時光的回憶。
羅春香說,她本來是緬甸華僑,戰(zhàn)爭爆發(fā)時正在上學。而當時的戰(zhàn)爭留給羅春香的第一印象就是天上的飛機?!叭毡救嗽谶@里放炸彈!炸死好多人,裝尸體的車子一輛一輛地過,我都不敢看呢?!绷_春香說:“1942年那時候,緬甸是英國人管的,英國人就疏散,越跑越散,越跑越遠?!?/p>
據(jù)羅春香講,當時她是翻過高黎貢山到了云南保山。至于穿越高黎貢山的時候經(jīng)歷了多少艱辛,老人并不愿意多講,而是直接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她路上曾經(jīng)見過的日本兵?!拔覀冊诠飞献撸毡救司瓦^來讓我們都蹲下。”羅春香承認,這是她記憶中僅有的幾次直接見到日本人的情況。
而后羅春香進入云南境內(nèi),在保山遇到了征兵的負責人正好是廣東老鄉(xiāng),于是她就報了名。她回憶:“那時候要嫁人,我不愿意,我還要享受我這個青春??!我不想結(jié)婚,我就找了個出路,我這樣去當兵,光明正大,我又不偷不搶!”
盡管說起來帶笑,其實那一年羅春香才17歲,只是一個小姑娘,參軍無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但羅春香卻不提那時候的艱苦。對于自己的軍旅生涯,羅春香的印象分為兩段,一段是在駐滇干訓團受訓,一段則是進入了71軍軍部做文書。“當時女兵都沒有派去打仗的,很多女兵就是內(nèi)勤,書寫一些公文和通知?!绷_春香承認,她并沒有上過前線。
羅春香回憶,在駐滇干訓團受訓時,女生隊和男生隊一樣,每天也要出操訓練,當時還要抄寫《步兵操典》。雖然一些細節(jié)記不清了,不過她仍然可以記起當時的軍歌:“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紀律莫放松,預備做奮斗的先鋒。打條血路,引導被壓迫的民眾,攜著手,向前行……”唱完一曲,羅春香很是得意:“那時候我負責出操,這就是我們干訓團的軍歌。”
之后在71軍軍部的工作,據(jù)說是畢業(yè)后分配的,當時的軍長是廣東老鄉(xiāng),也是羅春香被分配過來的原因之一。“那時候交通不發(fā)達,電話也很少,都是靠抄靠寫,什么命令啊、公文啊,都是寫好了送到每一個部門?!绷_春香回憶。
由于沒有上過前線,羅春香也講不出什么戰(zhàn)況的記憶,不過她很得意地說,自己的丈夫也是遠征軍。
據(jù)羅春香老人講,她的愛人是特務連的,也是廣東客家人。至于兩人怎么結(jié)婚的,老人只是不停重復是在日本人投降后,“在中國結(jié)婚的”。
1945年結(jié)婚后,羅春香和丈夫一起回到了緬甸境內(nèi)生活。兩人在曼德勒開了一家“香港照相館”,據(jù)華僑們回憶當時還頗為有名,很多華僑中學畢業(yè)的照片都是在那里拍攝的。兩人的生活也還算安穩(wěn)了。
可惜在上世紀80年代,照相館隔壁賣汽油的商鋪起火,照相館也付之一炬,許多有紀念價值的老照片也就此湮滅。
至于兩人曾經(jīng)的軍人身份,一直是這個家庭的秘密。特別是到了上世紀60年代,因為當時緬甸國內(nèi)的局勢,照相館招牌都不敢掛中文版的,羅春香也更不會提及自己是中國遠征軍老兵的事情。
直到近幾年,羅春香通過林峰等人的社會關系,才被確認為遠征軍老兵。這個身份給羅春香帶來了許多關注度,甚至有國內(nèi)的人常來探望。“為什么我現(xiàn)在這么光榮,是因為我們參加的那場戰(zhàn)爭,把日本兵打跑了!所以我現(xiàn)在很吃香!”老人又開起了玩笑。
然而對于更多人來說,羅春香只是一個愛說愛笑的老人而已,一家人也都盼著老人能夠高興快樂就好。
他說起當年,會在說到“日本人全都死了”之后開心地笑起來
遠征軍老兵劉輝的家住在緬甸密支那附近的山區(qū),當?shù)厝朔Q那里為南木地或南堤,房子挺大,陽臺上擺著劉輝最喜歡的躺椅。
雖然年歲已高,劉輝的健談卻讓人印象深刻。當他說起當年戰(zhàn)場的時候,眼神突然犀利起來,雙手在胸前比劃一番,經(jīng)常還會在說到“日本人全都死了”之后開心地笑起來。
據(jù)劉輝說,他是1938年瞞著父母悄悄參軍的,那年他19歲。他參軍的理由很簡單:“那時候日本人打長沙,我聽說九江也失守了,就去報名參軍了。”
當時還是學生的劉輝憑借自己的文化底子,考上了中央國際憲兵隊2團1營。又經(jīng)過一年的學習,于1939年畢業(yè)后奉命開赴云南省,進入昆明第1集團軍。當時,日軍把侵略戰(zhàn)火引向滇西,妄圖沿滇緬公路長驅(qū)直入,進而征服全滇,威逼重慶。
為制止日本侵略軍的野心,扼守滇西國際公路,劉輝所在的中央國際憲兵隊,奉命鎮(zhèn)守滇西國際公路,劉輝時任鎮(zhèn)守回龍橋負責人。
為在緬甸的華僑免遭日本軍的蹂虐,1940年,劉輝被臨時指令率領部隊協(xié)助華僑向中國大陸轉(zhuǎn)移。爾后,劉輝又回中央國際憲兵隊,鎮(zhèn)守回龍橋。
回龍橋是滇西國際公路緬甸通向昆明的咽喉,然由于當時中央國際憲兵隊武器裝備處于劣勢地位,唯恐抵御不住全副武裝的日本侵略軍,接上級命令,劉輝率隊將回龍橋炸毀,從而截斷了日本侵略軍進入中國的通道。
1942年,劉輝進入師長廖耀湘所在的22師,在昆明機場休整一段時間后,奉指揮官史迪威的命令,開赴緬甸反戰(zhàn)抗日,首戰(zhàn)“鬼門關”大高角尖山,進攻日軍陣地。當時,系美國出武器,英國出裝備,中國出軍隊。戰(zhàn)斗采用的戰(zhàn)術(shù)是美軍的飛機在高空壓制日軍的飛機,同時對地面進行轟炸,將日軍的多架飛機擊落。爾后,戰(zhàn)車開上去,步兵隨后,這一仗讓日本軍全軍覆滅,尸體滿山,血流遍地。劉輝所在的部隊唱起了勝利歌:中國不會亡,拿起我們槍炮,抗擊日軍,我們的紅旗在空中飄揚……
作為在緬甸抗擊日本侵略者的遠征軍,劉輝能清晰記起的都是勝仗。
緊接著劉輝參加了新平楊大平地與日軍的作戰(zhàn)。當時,日本軍總結(jié)了“鬼門關”大高角尖山之戰(zhàn)的教訓,在新平楊大平地埋下無數(shù)地雷。劉輝和參戰(zhàn)人員猛打猛沖,卻在地雷陣中損失慘重。之后,部隊采用飛機轟炸,然后戰(zhàn)車和步兵一起上,終于取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
1945年,劉輝隨軍進攻猛帆大高山下大平地。此地是日軍的前方,日軍將武器彈藥和指揮部設在地下通道。劉輝所在的部隊掌握了日軍的這一情報,部隊首先用戰(zhàn)車開上前,將日軍的地道壓垮,日軍的武器彈藥全被埋了,從而失去抵抗能力,猛帆大高山下大平地之戰(zhàn)告捷。
最令劉輝刻骨銘心的是密支那血戰(zhàn)。密支那居住著許多華僑,為不至于讓華僑受到傷害,進攻部隊不用飛機炸,不用大炮轟,部隊采用的是白刃戰(zhàn)。日軍死不投降,劉輝所在的部隊越戰(zhàn)越勇,與日軍拼刺刀,刀刀見紅,這一戰(zhàn)終于取得了勝利,部隊傷亡也較為慘重。
劉輝不愿意提起自己是怎么離開部隊的,而據(jù)了解情況的華僑說,當時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劉輝就在緬甸密支那,開始了異鄉(xiāng)生活。經(jīng)人介紹,老人與緬甸女子結(jié)婚,他開了一家小飯館,雖然并不算大富大貴,總算是過起了安逸的生活。老人膝下有5兒5女,其中大兒子已經(jīng)去世。
對于劉輝來說,曾經(jīng)最大的愿望就是回自己的老家江西樟樹看看。
2011年,一位中國記者在微博上發(fā)布了劉輝的情況,這引發(fā)了許多國內(nèi)人士的關注,隨后在各方的努力下,劉輝終于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并見到了自己分別多年的侄子侄女。這件事也一度引起了家鄉(xiāng)媒體的關注。
幾乎每位志愿者都記得這樣一個故事:老兵劉輝回國探親后,不舍離別,在國境線提出一個要求:想帶兩瓶中國的醬油回到緬甸,“只有中國的醬油有家鄉(xiāng)的味道”。幾經(jīng)周折終于遂愿時,老人高興得像個孩子。
現(xiàn)在提起那次返鄉(xiāng),劉輝仍然對幫助自己的媒體記者非常感激,同時他對國內(nèi)的印象也非常好,“我們當年打仗,不就是為了這個國家嘛!”劉輝這樣念叨著。
回到國內(nèi),按老家風俗過了百歲生日
2009年5月31日,94歲的遠征軍老兵經(jīng)明清第一次回國。他在女兒的攙扶下,從中緬邊境畹町口岸一步步踏入國門。21歲離開家鄉(xiāng)句容,25歲跟從中國遠征軍進入緬甸抗擊日本侵略者,之后,經(jīng)明清便一直流落緬甸。回國這條路,他整整走了67年。
經(jīng)明清是21歲離開家的。當時,日本侵略者開始轟炸南京,逼近句容。街上兵荒馬亂,經(jīng)明清無處可去,便跟著逃跑人流往南走,從此離開家鄉(xiāng)。
1938年,他在長沙入伍,編進了杜聿明的部隊,之后成為第4炮兵團的運輸兵,負責開車運輸大炮。運大炮是個技術(shù)活,經(jīng)明清由此學會了駕駛。
1942年3月,他跟隨中國遠征軍第5軍第200師進入緬甸抗擊日本侵略者,主要任務是往戰(zhàn)場上運大炮,沒有出過一次差錯。不過,在廣西和云南向內(nèi)地運輸軍用物資時,他曾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有一天,我在運輸途中,突然一個炸彈落下來,掉在馬路邊上的幾十米處,巨大的沖擊波將汽車掀翻。好在汽車沒有起火爆炸,我才逃過一劫”。
還有一次死里逃生是在瑞麗畹町,當時遇到日本軍隊的轟炸機,所在的房屋轟隆倒塌,大家因為鉆進床底下才幸免于難。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經(jīng)明清聽說部隊要回國打內(nèi)戰(zhàn),就選擇留在了當?shù)?。“我想過回江蘇,幫人開車去瑞麗送貨時,我就問了人怎么走,他們告訴我先到昆明,然后去貴陽,再轉(zhuǎn)道湖南、江西、安徽,才能回到南京。整個路費在當時要1萬多?!苯?jīng)明清說,回緬甸后,他開始拼命干活,準備存2萬元就回去。
為了多掙錢,他什么活兒都接。一次,一個生意人找到他,讓他拉批大煙去中緬邊境,“大煙是禁運品,很多人不敢接,我見雇主給的運費不薄,就答應了?!苯?jīng)明清說。但這趟運輸,不但沒讓他賺到錢,還將他送進了監(jiān)獄——毒品被軍隊查獲,連人帶車扣下,罰款并坐牢6個月。出獄后,經(jīng)明清一貧如洗,回鄉(xiāng)夢不得不擱置。
經(jīng)明清第二次準備回江蘇是在結(jié)婚后,“那時安家在克里謬,并有了一輛屬于自己的卡車。我和老家在廣東的老婆商量好,省吃儉用,掙點錢回國看看親人”。
為了多掙錢,經(jīng)明清在當?shù)亻_了一家汽車修理廠,他技術(shù)好,修理廠業(yè)務不錯,一個月最多可以收入一萬多緬甸幣。又開車又搞修理廠,經(jīng)明清忙不過來,有時就雇人開車。
但他又一次被推到破產(chǎn)邊緣。一天,雇的司機駕車經(jīng)過臘戌時,有一批水牛過馬路。“那個年輕司機經(jīng)驗差,他死摁車喇叭,嚇得水牛到處亂跑,他剎車不及,一頭撞了上去,結(jié)果車子翻到山溝里。”經(jīng)明清說:“車毀了倒是小事,當時車廂里還有9個人,死了5個?!?/p>
這次車禍,讓經(jīng)明清剛置起來的家業(yè)損失殆盡,他的回鄉(xiāng)夢再次破滅。
直到2009年,關愛老兵的志愿者組織老兵回國,經(jīng)明清的思鄉(xiāng)之心再次驛動,靠著志愿者的支援加上女兒的補貼,他這才踏上回國之路。
2015年10月,這次是第二次回國,經(jīng)明清一路上的見聞,又遠超第一次。“變了好多”“發(fā)展得真快”……經(jīng)明清不斷感慨。他說,自己曾在方山駐扎過,現(xiàn)在回來,樣子都認不得了。除了在南京城游覽、回句容老家探親,經(jīng)明清還與遠征軍后代會面。2015年10月7日是老人百歲生日,因此10月6日,經(jīng)明清的家人以及志愿者們提前一天在南京按照老家句容的風俗,為他舉辦了百歲壽宴。
盡管行程滿滿,但經(jīng)明清并不覺得疲勞,“我要多看看家鄉(xiāng)?!崩先苏f,這可能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了。經(jīng)明清在國內(nèi)短暫停留后,又返回了緬甸。
“我老得很了,快要死了,我死也只想死在中國”
2015年3月20日上午,時年93歲的遠征軍老兵李光鈿在緬北接受了媒體采訪。他家住在密支那第二小學旁,以前這里曾是遠征軍犧牲將士的一個墓地。
李光鈿一直強調(diào):“我不是華僑,更不是緬甸人。我沒有加入緬甸籍,我到死也是中國人。”身穿一件白色背心,腰系一條緬甸當?shù)亓餍械穆』愃茋梗?,腳踏一雙人字拖鞋,李光鈿的打扮和當?shù)鼐挼槔项^沒有太大差別。但一說起話來,卻是一口地道的云南口音。這個年過九旬的老人,精神依舊良好。
說起過往經(jīng)歷,李光鈿的語速快得就像當年打的機關槍,噠噠噠。他越說越激動,語調(diào)越來越高。由于李光鈿心臟不好,身旁的孫兒李發(fā)能不停勸他說慢點,不要太激動。
李光鈿說,他于1922年出生在云南宣威輝棟村(音)一個普通農(nóng)村家庭。1940年,讀中學的李光鈿突然打聽到縣里正在招兵的消息,毅然投筆從戎。經(jīng)過嚴格的體檢和考核,李光鈿和幾名同學一道入伍。隨后,他們步行來到宣威紅橋鋪佳威(音)四官區(qū)后輔營,在這里進行了最基本的入伍訓練。
一年后,李光鈿所在部隊調(diào)至曲靖接受炮兵訓練。李光鈿說,炮兵的訓練十分嚴格,訓練他們的教官中有不少美國人。1942年,炮兵訓練一共進行了3個月時間??荚嚭细窈?,李光鈿正式被分發(fā)到永平大花橋,加入中國遠征軍71軍。李光鈿至今仍能清晰地說出其所屬部隊長官姓名:軍長叫鐘彬、28師師長劉佑金(音)、團長董惠(音)……李光鈿所在部隊經(jīng)過編練,列為83團第2營82炮兵排,李光鈿任該排排長。
隨后,李光鈿隨部隊從永平調(diào)往怒江,鎮(zhèn)守怒江的會人橋(即惠人橋)。此時,中國第一次遠征失敗,宋希濂將部隊放在怒江東岸,據(jù)守天塹,阻止日軍入侵滇西。這一段時間,遠征軍改為守勢,滇西邊境形成中日軍隊隔怒江對峙的局面。
李光鈿說,在與日軍對峙的過程中,部隊一刻不停地進行高強度訓練?!拔覀冸S時準備打過江,收復失地,為犧牲的兄弟報仇”。
正如李光鈿等遠征軍士兵期望的那樣,對峙不到一年時間,復仇的機會來了。
1944年初,第二次遠征開始。同年5月,李光鈿所在部隊強渡怒江,隨即對松山的陰登山日軍陣地展開猛烈進攻。此時,距離第一次遠征失敗,日本人占領松山已有兩年。松山是滇西日軍的重要軍事?lián)c,日軍在這里修筑了前所未有的堅固工事。作為松山主峰的重要屏障,陰登山的陡坡內(nèi)更是暗堡密筑。李光鈿說:“要打下松山,必須先打下陰登山。我們83團和82團,就是主攻部隊。”
史料記載,1944年6月5日,遠征軍82團率先進入陰登山陣地。一直等到遠征軍靠近據(jù)點100米范圍內(nèi)時,暗堡中的日軍才突然開火。沖擊山頂?shù)?2團3營,僅一個排的人生還。在東岸山炮營支援下,82團另兩次山頂沖鋒仍遭失敗。6月6日,82團調(diào)2具美式巴祖卡火箭筒、3具M2火焰噴射器。步兵越過鐵絲網(wǎng),沖上山頂,與日軍肉搏。但由于日軍猛烈還擊,突擊步兵死傷慘重,陰登山陣地依舊在日軍控制下。
隨后,李光鈿所在的83團接到進攻陰登山主峰的命令。李光鈿回憶說:“拿下陰登山,上級下了死命令,必須一個鐘頭把山頭拿下,否則連長以上統(tǒng)統(tǒng)砍頭?!?/p>
聽著李光鈿的講述,陰登山一線戰(zhàn)場的慘烈,仍讓人不寒而栗。他說,軍令一下,士兵就開始呼喊著口號,鋪天蓋地地往日軍陣地上沖。
“日本人的陣地在上面,我們是從下面往上沖,他們的機槍噠噠噠地響個不停。我們上去一個,滾下來一個,上去一個,又滾下來一個。(日軍陣地)是個一人多高的坎子,硬是拿人的尸體填平。填平了,踏著尸體沖,才把它拿下來。拿下來一數(shù),100多個人的連隊,最后只剩8個人”。
戰(zhàn)后的陰登山一片尸山血海,僅2營就死了400多人。日本人的戰(zhàn)壕里,橫七豎八躺滿了日本兵的尸體。李光鈿說,因為自己屬于炮兵排,算是僥幸逃過一死。
身處戰(zhàn)場的士兵,不可能一直幸運。攻克陰登山后,損失慘重的83團沒有時間休整,立即投入到進攻龍陵縣城的戰(zhàn)斗。李光鈿說,他所在的部隊炮轟龍陵時,日軍也對他們進行反炮擊。一顆炮彈飛來,將他炸成重傷。昏迷中的李光鈿被緊急送往后方醫(yī)院接受治療,幾經(jīng)搶救,才留下一條命。至今,李光鈿的頭部仍留有戰(zhàn)傷的疤痕。
在醫(yī)院療傷時,李光鈿迎來了抗戰(zhàn)的勝利。但慘烈的戰(zhàn)場,讓李光鈿心有余悸,“我再也不想當兵打仗了?!背鲈汉?,李光鈿找了個機會脫離部隊,在云南騰沖替人打零工謀生。
抗戰(zhàn)勝利后,騰沖出現(xiàn)了抓壯丁的情況。為躲避內(nèi)戰(zhàn),李光鈿遠走異鄉(xiāng),定居在緬甸。除了會在戰(zhàn)場上打炮,李光鈿沒有什么手藝。拉板車、下苦力修路,憑借著中國人的勤勞和忍耐,李光鈿在密支那謀得了一條活路,娶了妻子,養(yǎng)育了3個子女。如今,李光鈿在密支那有一個簡單的家,一家8口人生活在一起。
在李光鈿的家中,客廳最醒目的位置,是一個精心制作的展示柜。展示柜的正中,放著用鏡框裝起來的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這是2005年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時,中國駐緬甸大使館轉(zhuǎn)交給李光鈿的。
紀念章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fā),留在緬甸的老兵,每人都得到了這樣一枚紀念章。李發(fā)能說:“這是爺爺最為珍貴的寶貝,也是他一生最高的榮譽?!?/p>
雖然已經(jīng)在緬北生活了近60年,但李光鈿沒有融入當?shù)氐纳?。準確地說,他根本就沒有嘗試著要融入當?shù)厣??!拔抑两駴]有加入緬甸的國籍,我是這里的客人,我永遠都是中國人?!崩罟忖氄f。為維持客居的身份,李光鈿每年要交2000多緬幣的費用。
其實,有很多次機會,李光鈿能夠加入緬甸籍。但倔強的老頭子就是不加入,“祖國這么好,我為什么要加入緬甸籍?”這個老兵,不停地重復這句話。由于沒有加入緬甸籍,他的兒孫們也都沒有加入,一家八口在緬甸全是“黑戶”。
這樣的狀況,給他們一家人在緬甸的生活帶來了嚴重影響。李光鈿的兒女、乃至孫兒們,不能正常地讀大學,也根本不可能在當?shù)卣业秸?guī)工作,這導致李光鈿一家生活窘迫。但即便如此,家人也支持著老爺子的決定。
李光鈿說,70年來,曾回故鄉(xiāng)三次。第一次是1990年,和老伴偷偷回去,不愿提及自己的身份,不想老伴突然病故,他只能帶著老伴的骨灰凄然回緬;第二次是2009年,在一群愛心人士的幫助下回宣威老家呆了8天,但過程阻礙頗多;第三次是2015年,在云南省慈善總會的協(xié)調(diào)和幫助下,受邀回國探親,一路坦途。
回鄉(xiāng)的路越來越順,可李光鈿定居國內(nèi)的愿望一直沒有達成,老人的年紀已不容長途勞頓。只要有國內(nèi)志愿者來緬看望他,李光鈿都重復著同一句話:“希望你們回去幫我說一說,我想回家!只要能有一塊立足之地就行。我老得很了,快要死了,我死也只想死在中國?!?/p>
“忘記遠征軍對民族的功績,就是背叛實事求是的精神”
遠征軍老兵們在慢慢老去,他們的后裔盡管人數(shù)并不少,但對于他們那一代人曾經(jīng)為國血戰(zhàn)的經(jīng)歷卻并不明了。不是遠征軍后代的人們,對于那段歷史則知道的更少。隨著老兵們不斷的凋零,找尋戰(zhàn)爭陣亡士兵遺骨,建立紀念碑,是記住歷史的必要措施。而如何對待陣亡人員遺骨,從一個側(cè)面反映著不同民族對于歷史的態(tài)度。昔日在滇緬戰(zhàn)場交戰(zhàn)的日本、中國及其盟國美國,是如何對待這一問題的呢?
日軍在中國陣亡者,戰(zhàn)爭之初祭奠規(guī)格很高,一般是在戰(zhàn)事告一段落后,將陣亡者尸體燒制成遺骨,舉行大型“慰靈式”祭奠,而后運回日本,送入東京的靖國神社。隨著戰(zhàn)事慘敗尸骨成堆,就采取軍官割一條臂或一只手,士兵割一只手或一個手指,放在一個專用的“化學燃燒毯”上燒制成遺骨的辦法。中國軍隊反攻時,節(jié)節(jié)敗退的日軍脖子上仍挎著白布包裹的骨灰盒同行;除非遭到慘重失敗不容及時處置的情況,一般不丟棄陣亡者的遺骨。一位中國遠征軍軍官稱,他們最后打下騰沖城東北角,日軍除了幾個活的,其他死尸壘成一人多高的垛子,一個月下來,上面爬滿白蛆。一戶騰沖居民光復后回家,發(fā)現(xiàn)自家二樓堆滿日本骨灰盒,每個盒上放著手表、鋼筆、書信、獎章等。這顯然是收集好準備送走的。那戶人家又驚又怒,一炬焚之。
可以想見,如果不是戰(zhàn)爭慘敗,日本人是不會如此狼狽的。戰(zhàn)后的幾十年,他們費盡心力地彌補著這個缺憾。
1974年,即中日邦交正?;诙?,第一批日本人獲準訪問了中國的邊陲城市昆明。這些日本人向當時的云南省革命委員會提出一個不合時宜的要求,希望允許他們到滇西祭奠日本士兵的亡靈。這個要求被理所當然地拒絕了。
據(jù)說全體日本人當即失聲痛哭。
1978年,原侵滇日軍第56師團第113聯(lián)隊補充兵、日本每日新聞社記者品野實,辦理了赴中國的護照。但受當時形勢所囿,他仍未獲準去滇西地區(qū)。他此行的目的是為死在松山的日本兵寫一本書。
不久,由原日軍“緬甸戰(zhàn)友會”組織的一個所謂“慰靈訪華團”再次來到中國。品野實積極爭取,卻未能被選中。與那段歷史有密切關聯(lián)的11個日本人,第一次進入了云南。他們中間,有從松山戰(zhàn)場逃出來的原日軍炮兵中尉木下昌巳,有從騰沖戰(zhàn)場活下來的衛(wèi)生兵吉野孝公,還有在龍陵幫助守備隊長小室鐘太郎中佐自殺的大尉副官土生甚吾,及曾在第56師團司令部任職的中尉石井皎??墒?,他們?nèi)晕茨艿玫皆试S由昆明再往西行。
1979年之后,越來越多的外國游客來到云南,他們被允許到更多的地方參觀和游覽,但當時云南對外開放地域限定在昆明以西三百多公里的大理市。雖然大理依山傍水,風景如畫,日本游客卻個個愁眉不展,他們終日翹首西望,茶飯不思。臨行,日本人個個面西而立,長跪不起。
他們?nèi)允且降嵛骷赖烊哲娡鲮`的。
據(jù)品野實后來所寫的《中日拉孟決戰(zhàn)揭秘——異國的鬼》一書所載,這次在中國方面的幫助下,這些日本人從遙遠的滇西戰(zhàn)場拿來了泥土?;貒?,在原日軍第56師團戰(zhàn)友會舉行的“慰靈式”上,這些泥土作為“靈沙”分給了陣亡人員家屬?!?944:松山戰(zhàn)役筆記》作者余戈2004年9月去松山時,當?shù)氐呐笥颜f:“現(xiàn)在不會再有這樣缺乏原則性的事情了,中國的國土哪能如此予人!”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隨著中國進一步對外開放,日本人終于可以打著“旅游觀光”的旗號,源源不斷地奔赴滇西,來到松山。他們一般不跟當?shù)乩习傩照f話,表情肅穆。上了山后,在這個再度枝繁葉茂的山巒里摟樹抓土,哭天搶地,訴說著什么,禱告著什么……
還有一位日本老者,帶著自己一群兒孫來到松山,堅辭導游,竟能在山上輕車熟路地走動。他指指點點,耳提面命下,其子女唯唯諾諾。于是,就有明白人問他:你是當年那個唯一逃脫的日軍炮兵中尉軍官吧?還真猜對了,此人正是木下昌巳,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起他來到滇西不下16次,心愿只有一個:為死在松山的日軍在當?shù)亟ㄒ蛔拔快`碑”。
他曾向人宣稱,自己的生命就是1/1260,代表死去的1260多個亡靈而活,為此他走訪了所有死者的遺屬,向他們講述死者最后的“戰(zhàn)跡”;他后半生全部的心愿就是滿足死者的心愿。為此,他曾表現(xiàn)出一些誠意,比如捐資龍陵在原日軍第56師團前進指揮部所在地趙氏宗祠前建了一所白塔小學,當?shù)厝酥^之“贖罪”學校。這一舉動得到了當?shù)卣斜A舻睦斫?,但認為他要為松山日軍鬼魂立碑之事,卻著實是荒唐無稽之想。
侵華日軍在滇緬戰(zhàn)場遭受重創(chuàng),有數(shù)萬日軍遺骨散落在緬甸和滇西各地。實現(xiàn)了到現(xiàn)地祭奠這個愿望后,他們就盤算著將死在這些地方的日軍遺骨收集回去。他們首先在緬甸打開了局面。從1975年開始,在日本政府、財團、企業(yè)大力支持下,當年在緬甸陣亡日軍的遺屬紛紛到那里收集遺骨。有金錢鋪路,他們在緬甸打通了種種關節(jié),在各個戰(zhàn)場都修建了大大小小的“慰靈塔”和紀念碑,不論原址上已蓋酒樓還是居民房,日本人皆重金買下做祭祀之所,甚至,為戰(zhàn)死緬甸的800多匹軍馬也立了紀念碑。
此后,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原日軍“緬甸戰(zhàn)友會”先后多次派人來云南活動。1980年至1990年期間,他們先后4次以旅游者身份來到云南,打著“日中友好懇談會”的旗號,企圖從民間收集日軍遺骨。1988年7月,原日軍“緬甸戰(zhàn)友會”常務理事甲骨秀太郎一行4人經(jīng)有關部門特批,沿滇緬公路到達滇西,在龍陵、騰沖、芒市(今潞西)、畹町等地戰(zhàn)場遺址進行謝罪懺悔。原日軍“緬甸戰(zhàn)友會”的老兵們當時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他們也做了一些促進中日友好的事,但這些都掩蓋不了他們?nèi)宕蝸碓颇系恼嬲康摹?/p>
松山、龍陵的老百姓,幾乎都聽說過縣外事辦公室的人講日本人為尋找日軍遺骨而“懸賞”的事,據(jù)說交換條件是:一具尸骸換一輛轎車,一根腿骨或手骨換一臺彩電。沒有人為此動心。
那么,那些遺留下來的日軍遺骨到底在何處呢?據(jù)龍陵縣史志辦公室陳景東先生介紹,1988年至1989年,當?shù)卣M織人力在松山一帶收集了一些日軍遺骨和遺物,當時的目的一是出于人道主義考慮,二是史志辦需要收集相關資料和物證。之后,這些遺骸和遺物被裝在約20個木箱以及40余個陶罐內(nèi),一直放置在龍陵史志辦公室的倉庫內(nèi)。2005年龍陵抗戰(zhàn)紀念廣場落成,又搬遷到新建的抗戰(zhàn)紀念館內(nèi)。
在中國,抗戰(zhàn)勝利后,云南省政府在松山、騰沖、龍陵等戰(zhàn)場遺址上修建了陣亡將士公墓,立了紀念碑。特別是在騰沖來鳳山麓修筑的“國殤墓園”,將其西邊的小山坡辟為烈士陵園,從山腳至山頂,依編制序列密密排列著全部陣亡將士的小型墓碑,碑上鐫刻著每位烈士的姓名軍銜??瓷先?,如同正向山頂沖鋒的一列列縱隊。
而在削平的山頂上,則佇立著攻克騰沖的中國遠征軍第20集團軍的大型方尖碑,碑上銘刻著那段歷史的述評碑文,那是9168名陣亡將士(其中軍官490名,士兵8678名)用鮮血和生命為民族解放創(chuàng)造的輝煌業(yè)績和贏得的最高榮譽??梢哉f,這座設計獨特、氣勢恢宏的抗戰(zhàn)陣亡將士陵園,在中國堪稱最佳。
然而,在“文革”中這些紀念碑和墓地全部遭到嚴重破壞,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才逐步予以重修,并于1988年恢復開放。在松山戰(zhàn)役中,中國遠征軍陣亡4000名將士(其中軍官157名,士兵3843名)。在今日的松山上,當年松山戰(zhàn)役主攻部隊第103師所立的那方斷裂又拼合起來的紀念碑,仍在刺目地提醒人們想起昔日的一幕。
而樹立在昆明市圓通山的中國遠征軍第8軍松山戰(zhàn)役陣亡將士紀念碑,時至今日仍只有折斷殘存的基座,原先的碑身早已不可尋覓。
在國殤墓園的旁邊,有一個令人震撼的滇西抗戰(zhàn)紀念館,館內(nèi)的兩萬多件藏品,全是騰沖人段生馗用30多年時間,從印度、緬甸和騰沖尋訪購買得來。為收集這些文物,他不斷貸款籌措資金,曾一度家徒四壁,靠妻子微薄的工資維持生活。在段生馗的收藏中,有一些較為敏感的文物。這些文物在歷經(jīng)包括“文革”在內(nèi)的多次劫難之后,被民間保存下來,實屬奇跡。段生馗說:“它們凝聚著當?shù)厝藢箲?zhàn)時期中國軍隊的感情?!?/p>
在緬甸的情形亦令人扼腕嘆惜。當日本人的“慰靈碑”一個個刺目地樹立起來時,當緬甸昔日的殖民統(tǒng)治者英國人的陣亡將士公墓得到最好的保護時,將日本侵略軍逐出緬甸的中國駐印軍的陵園卻難覓蹤影。當年中國駐印軍在緬北征戰(zhàn)匆匆,大多數(shù)陣亡將士都是草草掩埋,部隊撤回國后再無機會返回昔日戰(zhàn)場重修陵園或遷移英烈忠骸。自上世紀六十年代起,緬甸政府鏟平了大部分中國駐印軍墓地和紀念碑。不少旅居緬甸的中國駐印軍老兵提起此事,哽咽難語,老淚縱橫。當年指揮這些士兵在緬北作戰(zhàn)的原中國駐印軍新1軍軍長孫立人,在臺灣聞訊后悲痛萬分,生前只能每年在家中的庭院里祭奠自己的老兵。
中國戰(zhàn)時的盟國美國的做法也頗耐人尋味。當年,配合中國遠征軍作戰(zhàn)的美軍聯(lián)絡官及飛行員共陣亡19人,他們都是在當時或在戰(zhàn)斗后幾天就舉辦了葬禮。其中軍銜最高的威廉·C·麥克姆瑞少校在高黎貢山麓的大塘子陣亡后,當?shù)赝了咎峁┝艘豢趦r值700塊大洋的上好棺木。
1946年、1947年美國政府又兩次專門派出公益救護隊尋找他們的遺骸,遷葬回國,送到其親人手中,舉行軍隊葬禮儀式,并寫出國防部的尋找報告,進入國家檔案。至于因飛機失事而失蹤的“駝峰航線”飛行人員,多年來美國軍方一直沒有放棄尋找。
1996年1月,在云南歷史學者戈叔亞、中國探險協(xié)會主席嚴江征等人幫助下,美國老兵弗萊徹·漢克斯在滇西瀘水縣高黎貢山片馬埡口,尋找到了1943年3月11日失事的一架隸屬“中國航空公司”的C-53型運輸機,確認了機長、美國飛行員吉米·福克斯及中國副駕駛譚宣、通信員王國梁等人遇難的事實。
2014年,有記者采訪騰沖國殤墓園時,遇到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軍人,這位老軍人感慨道:幾十年回過頭說一句公道話:“國共都在抗戰(zhàn),只是當年國軍守土有責,必須正面抵擋拼殺,所以責任更大,傷亡也更重。忘記遠征軍對民族的功績,就是背叛共產(chǎn)黨實事求是的精神”。之后得知,他原來是中國軍事醫(yī)學科學院的原院長秦伯益將軍。當時他雖身穿便裝,仍以一個中國老軍人的威嚴向墓塔敬了軍禮。
戰(zhàn)爭和勝利都很遠了。比起當年的美軍、蘇軍,甚至戰(zhàn)敗的日軍,中國遠征軍是最寂寞的一群??伤麄兪俏覀冞@個民族不斷向前延伸的道路中,最堅實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