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馮克利這幾年比較關心“前近代”和“近代早期”。他的微博2014年已停更,標簽仍寫著“干臟活的”。就像他翻譯的每本書一樣,他說這是他的態(tài)度,不管別人懂不懂。
2001年,有位香港學者見到了來港訪學的馮克利,得知眼前這個人就是《學術與政治》的譯者后,連說“你翻譯得太好了”,專門請他吃了頓飯。馮克利回到濟南后,給這位學者寄了一本簽名版的《學術與政治》。
這是眾多譯作中,馮克利最看重的一部。在他看來,很多學者也是因為這本書知道了他。這種讀書人之間特有的相遇,就像他翻譯韋伯著作時與其靈魂產生碰撞的感覺一樣,讓他“喜悅”,而且“社會有反響,說明沒瞎忙”。
馮克利與友人共同翻譯的《民主新論》,自1992年出版以來,至今仍是政治學學子的案頭必讀書。隨后《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下稱《烏合之眾》)、《致命的自負》《哈耶克文選》《鄧小平時代》等陸續(xù)出版,它們在公共思想領域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薩托利、哈耶克、韋伯、勒龐、傅高義等西方大師的思想帶著馮克利的痕跡,進入中文閱讀群體。
譯作之外,他說他的寫作多為“應景”,“看到那么多大師的作品,自己都沒有勇氣寫東西了”。但是,這顆于濟南歷山腳下出發(fā),以字作為武器的“大腦”,通過譯作展示他的態(tài)度,以求能行“匡正社會”之效。
近些年帶學生、關注公共空間的同時,他把精力也放在引進保守主義著作上,他認為保守主義在中國被大大低估。他不太喜歡與學術圈的人打交道,認為他們“有學識,沒個性”。他的朋友更多來自企業(yè)界、法律界。他說中國學術界要“警惕西方學術規(guī)范,它就像是中國很早之前的八股文,強調邏輯化”。
不久前,高全喜從上?;乇本?,路過濟南時找他喝了頓酒,告訴他說,自己正在編《民國法政叢書》。
眾多的細節(jié)中,他感知到了時代風氣的變化,“但怎么變,變化有多大不好說”。
從別墅到農家樂需要步行15分鐘,馮克利選擇讓家人開車帶著一行人去吃飯。在等菜上桌的間隙里,他說著哈耶克和人工智能,感慨哈耶克帶給他的感觸:人類是在合作中發(fā)展的,而不是在競爭中。
7月的濟南悶熱。入夏以來,馮克利就住到了郊外,那里有一棟他2016年才入手的小產權別墅,距離他在市里的家需要半個小時車程。他不會開車,往來基本依靠家人。
其他別墅周末才會有人,馮克利則一直都在。有時住在市里的家人不放心,就看別墅附近的監(jiān)控錄像?!吧侥_下,那么多房子,不是周末的話,往往就我們一處房子亮著燈?!?/p>
馮克利把煩悶夏天里讀書、寫作的時光放到了這里。家人認為他在生活瑣事方面“小錯不斷”,所以盡量不讓他沾手。希臘船長送的燒烤爐子,如果來自克里米亞的女婿沒時間操作,誰都吃不上“好吃的烤肉”。妻子不愿住在別墅,但是馮克利的生活又需要她打理,有些事情,譬如說從北京等地寄過來的文件、書稿需要銜接,她索性也就當起了家與別墅之間的“快遞”。
馮克利愛喝酒,很多時候晚上在家里喝洋酒;女兒沒懷孕前,還能陪他喝一杯。他有一個用來裝酒的小柜子。攝影師建議他站在酒柜前拍張照片,他笑笑說“形象不太好吧?!”但還是站在柜子前擋住眾多的酒瓶子,“擺拍”了一張照片。
山東有兩個“馮克li”名聲在外,另一位是《老照片》主編馮克力。身邊學術圈的人都說他倆是山東的驕傲。兩人住在同一條馬路的兩側,不時有些互動。有人尋到山東來,偶爾會把兩人搞混了,這樣的烏龍也成為了佳話。
馮克利自認為是一個“邊緣人士”,但還是有很多人通過各種渠道找到他,邀約講課、翻譯、寫作抑或是采訪。他認同“這背后的原因是思想的價值與力量”的說法。近些年來,除了官方媒體外,還有一些新媒體也找過來約稿,稿費比傳統(tǒng)媒體高,他也因此認為“如果可以一直這樣,寫字的人就能憑著手藝有一個體面的生活”。
現在的馮克利,有時也反省自己為什么總把關注的焦點放在政治思想上,“可能還是跟自己的家庭生活,以及對這個社會的期待有很大的關系”。
馮克利的父母都是黨的干部,文革時受沖擊比較大,“母親自殺,父親甚至有一段時間被視為‘叛徒,逃到外地去”。
文革10年,馮克利經常處于孤苦伶仃的狀態(tài),“雖說沒受多少罪,但確實不是正常的家庭生活”。大的政治環(huán)境,以及父母為了事業(yè)投身革命,后來又遭遇種種磨難這樣的經歷,讓馮克利開始思考。“就是你想繞開政治都不可能。因為你總能感到一些不公平。你就會想這些不公平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自然而然就會提出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會和政治有關系?!?/p>
這樣的背景以及關心政治的傾向,對于當時出身于知識分子、干部家庭的群體來說是一個普遍現象。作為其中的個體,馮克利試圖通過不斷閱讀、翻譯和傳播,來回答自己以及他的讀者“更多個為什么”。
其中的媒介是語言。
馮克利學習英語始自70年代后期。1975年,20歲的馮克利進入山東省圖書館工作。當時館里有很多舊的外文書籍,還有從教會里收來的英文書,“看了以后干著急,因為看不懂”。馮克利加緊學英語,為的是“給自己開一扇窗戶”,就是樸素地想滿足自己看閑書的愿望,“從沒想過要成為譯者”。
1977年恢復高考時,馮克利的英語大概考了滿分,但是外語成績是參考分,不算在正??偡謹祪?,而他的數學考得不好。所以那一年,等來的是省內一所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因為不是自己理想中的大學,馮克利就沒去讀大學,繼續(xù)在省圖書館工作。幾年之后,“以工代干”地讀了武漢大學的函授班,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大學畢業(yè)生”。
至1982年,省圖書館工作的這段時間里,馮克利打好了英語閱讀的基礎。“雖然可選擇的閱讀量不多,但是英語閱讀能力得到了很好的提升?!?
之后,由省圖書館進入省社科院工作,讓馮克利的英語閱讀能力突飛猛進。因為省社科院要建自己的圖書館、資料室,需要買外文資料,“那時候會外文的人很少,可以說幾乎沒有”,省社科院就委托他去訂相關外文文獻。馮克利就把自己喜歡看的書單也加了上去?!昂迷谑∩缈圃航涃M比較充足”,優(yōu)秀的外文資料經過馮克利的篩選,源源不斷地進入社科院的館藏。
連著三四年,馮克利基本就沒讀過中文書,后來“讀英文和讀中文的速度差不多”。漸漸地,西方文明里的思維、理解以及修辭方式等,他越來越熟悉。在那個原本沒什么書可讀的年代,馮克利憑著外語,讓西方文獻的啟蒙之光照進了自己的頭腦。哈耶克、薩托利等,就在這段集中閱讀英文書的時間里,進入馮克利的生命軌跡。
其實除了英語,他還曾學會了法語,也自學了意大利語、俄語,不過都沒有像英語這樣堅持下來。
時間告訴他,長期閱讀西方文明給他帶來了更開闊的眼界,這為他后來另一樸素的想法做了鋪墊:分享看到的好書,分享他看到的西方文明。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的思想界初步活躍?!澳贻p的一代還沒有成長起來,恢復工作后的知識分子在討論政治話題”,但是馮克利發(fā)現,他們的知識結構還停在文革以前,而他當時看到的資料都是80年代后出來的,應該說看到了80年代的西方,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思潮、主義。所以1988年,他拿著薩托利的《民主新論》找到了時任新華社編輯的閻克文,兩人一年后共同完成了翻譯。
關于中國與西方的關系,馮克利有自己的認識?!皬镍f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就是在認識、學習、批判西方中成長起來的,所以西方對于中國現代史的意義再怎么夸張也不過分。如果不了解西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實際上會給我們處理自己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帶來很大的弊端。因為我們現在頭腦中的很多觀念都是西方灌輸的,就包括中央文件用的很多詞都是西方的,而不是中國古代的詞語?!彼?,要有人繼續(xù)做西方文明的翻譯者,做西方大師與中國之間的橋梁。
回想起來,“那時候讀書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沒有絲毫的功利心,完全就是好奇心。但也不能強求現在的人,現在的人越來越意識到時間是有價值的,你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放到哪里,里面有自己對于價值的判斷和取舍。而那時候的時間不值錢。忙也沒用,因為機會少?!瘪T克利對《南風窗》說。
馮克利有過一段經商經歷,這段經歷與中國一樁慘烈的飛行事故有關。
1988年,北京飛往重慶的一架飛機墜入稻田,機上有四通公司1/3的高管、重要客戶和經銷商,其中包括馮克利的一個朋友兼同事。在此之前,這位朋友經商,馮克利經常幫他做事情。當時中國流行辦“三產”,山東省社科院也辦了自己的“三產”,主要涉及剛剛起步的辦公自動化產業(yè),合作對象正是當時最火的四通公司。
之后,馮克利和朋友一起辦了個小公司。雖然經營得不錯,但是他“放不下看閑書的癖好。尤其是企業(yè)爬坡的階段,就不能看閑書”,后來他索性把企業(yè)轉給了別的朋友。
他也曾開過唱片店,他不認為唱片店是經商,“就是愛好。就是想分享”。有很多人問馮克利怎么會喜歡古典音樂,馮克利認為更多是天生的,有些人腦子里有那根神經,音樂來了,就能形成共振。他曾看到一組西方數據,定期消費古典音樂的人和定期消費色情產品的人比例差不多,都是5%左右?!斑@說明愛好古典音樂和好色一樣,與人的生理系統(tǒng)有關?!?/p>
開唱片店的時候,他把零碎時間用起來,翻譯了《哈耶克文選》?!胺g有一個好處,就是不需要自己去連貫思維,只需要讀懂原著,理解意思,用得體的漢語把它們表達出來,所以零碎的時間可以用起來。經常半小時、半小時地用起來,但是如果要系統(tǒng)思考一個問題,半個小時肯定是用不了的?!?/p>
對于曾經的創(chuàng)業(yè)所涉行業(yè),以及“最早用286臺式機、學五筆字型、用筆記本電腦”,馮克利覺得自己“挺新潮的”,這與“守著一盞孤燈需要耐得住寂寞的翻譯工作”,“看起來有點不搭啊”,說完以后,他笑得仰過了身子。
馮克利有很多讓人看起來不搭的地方。曾有一個讀者形容讀了他的《尤利西斯的自縛》后又見到他本人的感覺是“真是被那優(yōu)雅睿智的文字欺騙了,以為作者是精致考究的紳士范兒。某年會議一睹真容,哇,地道的山東幽默妙人,無絲毫做作氣”。
對這樣的不搭,他說:“輕微的人格分裂是人的優(yōu)點。如果一個人是活得非常完整的統(tǒng)一體,這個人就會變得索然無味。性格上必須有一些張力,有一些矛盾的、對立的、沖突的、相互之間不搭的多樣化。”
馮克利告訴《南風窗》記者,這些年他感知到的社會變遷之一是《烏合之眾》的版稅從2015年起漲了3倍。
《烏合之眾》由上世紀90年代初期的單個版本到現在20多個不同版本,即便如此,還能有這樣的增量讓他有點意外。他的理解是:“說明這本書普及到了社會各行行業(yè),多少愿意讀點書的人,可能都讀到了這本書。一個解釋是人們現在不愿從眾,在集體與個人的關系中,他們要重新給自己找一個定位,而這本書可能在這方面能給他們帶來理論支撐?!?/p>
有學生對馮克利說,有人在知乎、豆瓣等平臺,討論過《烏合之眾》不同版本的閱讀體驗。馮克利也看到那些,他說他特別歡迎具體的意見,“如果只是說語感不好,對于譯者來說,怎么更好地完善?”只有一個人提過“賴不掉”的問題,馮克利將它在新版的《烏合之眾》里做了修改。
民國期間,也就是1932年曾有《烏合之眾》的中譯本,但是默默無聞,在中國思想史上沒有留下痕跡。馮克利是看熊彼特提到這本書,在60年后的1992年用在中國剛剛起步的網絡把它從網上下載下來。有一次跟劉軍寧吃飯時,馮克利就說,“我這里有本好書”。劉軍寧把這本好書介紹給一個在美國學過社會學的書商?!稙鹾现姟贰白g了一個月,序寫了一個月,交給書商后一個月就印出來”?,F在來看,這本耗時最短的書,反而是馮克利最掙錢、傳播最廣的一本書。
馮克利最刻骨銘心的翻譯體驗來自《學術與政治》,“不到7萬字,修改了7遍,確實很震撼”。馮克利最早看到的《學術與政治》是臺灣錢永祥先生的版本,他想,“這么好的東西,內地竟然沒有出版?”他找來了英文版、德文版,一一核對。到最后交稿前的那段時間,“抱著電腦,躺在沙發(fā)上,字斟句酌地修改,真是很享受的”。
對比現在,馮克利說,90年代的翻譯還有一筆不菲的收入,現在就非常辛苦。從90年代中期到現在,他的工資漲了20多倍,翻譯的稿費漲了最多3倍。這同時也造成一個大問題,翻譯質量大大下降,找不到很好的人去做這件事。所以他認為,對譯作挑毛病這件事不太合適,“不公道,他們收入非常低。但是15年以前的譯作,可以挑”。
2004年,馮克利從山東省社科院跳到山東大學,任博士生導師。
那是一個朋友找了幾個與他有關的朋友,寫了一個聯保,就像舉薦信一樣,交給山東大學校辦,山東大學給馮克利破了例。
馮克利當時在社科院待了20多年,他想“再不換地方,就得在此地老死終生啊”,而且,“也應是一生中唯一可以換工作的機會了”。
大學的節(jié)奏與社科院工作時的節(jié)奏“差不多”,一周上一下午的課。回過頭想想自己曾經的工作單位,“圖書館、社科院、大學,都是寬松散漫的環(huán)境,能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而且還被認可,對社會還有點作用”。
在山東大學,馮克利主要做與保守主義有關的教學。馮克利發(fā)現,臺灣曾有學者總結過民國時期的保守主義,也編寫過書籍,但這些書籍有一個問題:更多偏向歷史、文化,政治和法學的討論非常少?!盎蛟S也有,但是沒引起人們的重視,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它們被忽略掉了,盡管他們的思想可能很有價值。”
反過來看,“這些年中國也在重新認識歷史,那些曾經被忽略的學者,都開始重新整理他們的文獻。這也反映了一個時代風氣”。在新的時代風氣之下,馮克利的一個博士生做了名叫“保守主義評論”的微信公眾號,“半年多的時間,有了3萬多粉絲”。
馮克利的微博2014年已停更,標簽仍寫著“干臟活的”,微信公眾號則寫著“政治是什么說不明白,但政治不是什么能說明白”。就像他翻譯的每本書一樣,他說這是他的態(tài)度,“別人懂不懂”,他也管不了了。
問他為什么這么寫?他說,跟排斥一些政治理論有關系?!罢问侨魏紊鐣济獠涣说囊粋€現象。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今天,對政治還是有一種幻想的。但是這種現象,你怎么認識它?人類社會最健康、最得體、最完美的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政治社會,依然免不了骯臟的事情。政治作為人類不得已而發(fā)展出來的行為領域,它不可能干凈了,不干凈的成分多少而已?!?/p>
那么,“我們就提出一個問題,不是怎樣讓政治多么清明,而是讓政治不那么骯臟”。西方對此有一個認知:政治家基本的素質之一是敢在糞坑里洗手?!澳惚仨毜米鲪?,就看你對惡的認識是什么。你要是作惡以后,還自鳴得意說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西方健全的政治傳統(tǒng)里這是一種非常惡劣、不恥的事情。如果你作惡以后,你知道是惡,你一點都不敢炫耀,這是健康的態(tài)度。偉大的政治家,包括華盛頓、林肯等,你去看他們的履歷,都會有為了勝利而做出的惡?!?/p>
就像希特勒和羅斯福的區(qū)別,“不是說希特勒惡貫滿盈,羅斯福沒作過惡,區(qū)別是他們對惡的認識不一樣”。
在羅斯福那里,“陰謀詭計是不得已而這么做,是為了戰(zhàn)爭的取勝,但那是我人生的一個恥辱”,而希特勒“占領一個國家就會說我的軍隊多么強大,殺了多少人完成了這件事情,他認為作惡是一件光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