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廣斌
蘇軾農村詞探賾
◇沈廣斌
宋人胡寅在《酒邊詞序》中稱:“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备叨仍u價了蘇軾詞的特點及其在詞史上的重要地位。蘇軾極大地開拓了詞的題材、風格,豐富了詞的表現(xiàn)手法,提高了詞的境界。在農村詞方面,也是開一代詞風。蘇軾的農村詞數(shù)量不算多,僅占全部詞作的約十分之一,但在詞史上有重要意義。前人對此已經有所關注,現(xiàn)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
一般認為,蘇軾農村詞的創(chuàng)作成熟于密州,茁壯于徐州,豐碩于黃州。熙寧七年(1074年)十月,蘇軾由杭州通判調任密州知州,任職兩年。在密州任上所作《蝶戀花·密州上元》、《望江南》二首、《畫堂春·寄子由》中,就開始了對農民生產和農村生活的關注。這一時期的作品已經有了對農村生產和生活的描摹,鄉(xiāng)村意象已經出現(xiàn),在情緒上逐漸高漲,在藝術上也日趨成熟,只是篇與篇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緊密,沒有形成有機的整體。真正以農村題材整體入詞,則是在徐州任上。
熙寧十年(1077年),蘇軾徙知徐州。到任后即遭遇洪水,蘇軾身先士卒,率軍民成功抗擊洪水的侵擾。其后,又領導民眾抗擊旱災。此時的蘇軾在情緒上是高亢的、樂觀的,在其與民同樂、淑世愛民情懷的驅動下,創(chuàng)作了一批農村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這組詞在藝術上非常成功,開北宋農村詞風氣之先,有學者甚至稱贊它是北宋詞壇“絕無僅有的別開生面之作”。
元豐三年(1080年)正月,蘇軾貶謫黃州,二月到達,開始了三年的黃州貶謫生涯。面對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他在與李之儀的信中說:“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足見其心情之孤寂。除了環(huán)境的險惡、心境的孤寂,蘇軾在生活上也非常貧困,他在與秦觀的信中提道:“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余,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由此可見蘇軾當時現(xiàn)實生活的窘迫,俸祿微薄,生活甚至到了量入為出的地步。黃州三年雖然是蘇軾人生的低谷期,卻是其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蘇軾雖然以閉門反思、少事文字為主,但其憂民的襟懷并未消退,黃州秀美的山川深深地吸引了蘇軾的目光,他放浪山水,暢游名山景觀,堅持創(chuàng)作,留下了《浣溪沙》《西江月》《鷓鴣天(時謫黃州)》《漁父》等多首農村詞,形成了農村詞創(chuàng)作的小高潮。
即便是晚年南遷嶺海,蘇軾仍堅持農村詞的創(chuàng)作,留有佳篇,如《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這首詞不僅表達了作者曠達的情懷,而且禮贊海南春色,示勸農之意,是詞史上第一首寫海南之春的詞,也是首篇寫海南的農村詞,意義非凡。
總體來看,農村詞的創(chuàng)作與其人生歷程的關系密切,基本上貫穿了其詩詞創(chuàng)作的主要階段。
(一)描寫農村風貌,刻畫農民形象,抒發(fā)愛民情懷
描寫農村風貌,刻畫農民形象,抒發(fā)憫農、愛民的情懷是蘇軾農村詞的首要內容,蘇軾知徐州期間所作組詞《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便是其中的代表。詞云: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溪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
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家說與采桑姑。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挨踏破蒨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麻葉層層檾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麨軟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日長惟欲睡,日高人渴謾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這組詞作于元豐元年(1078年)的初夏。是年春,徐州遭遇到嚴重的旱災。因父老云,徐州城東二十里石潭“與泗水通,增損清濁,相應不差”,“置虎頭潭中,可以致雷雨”,于是他帶頭赴石潭求雨,用其說并作《起伏龍行》。下雨后,又親自赴石潭謝雨,于道中作此詞。
其一上片起筆寫景,艷麗的陽光照射著清澈見底的溪水,魚兒自由自在地漫游;村村相連的綠樹濃釅至極,晚可藏烏。太守謝雨,上至白發(fā)老翁下至黃發(fā)幼童,百姓們皆因喜悅而圍觀。下片開頭寫動物:溫馴而膽小的麋鹿,遠望人群,一副怯生之貌;機敏而膽大的猿猴看到有食物可吃,聞著鼓聲走上前來。動物們似乎也被太守謝雨的誠意和場面打動,變得善解人意了。末句轉向了內心。蘇軾去年剛剛率領軍民筑堤抗洪成功,誰知又遭此大旱,身為地方長官的他既有勸農之責,又有愛民之心。求雨如愿,蘇軾的心情可想而知??墒沁@愉快的心情能說給誰呢?還是說與采桑姑吧!看到這場甘霖帶來的桑葉,也許她對這場雨應該是最感謝的。全篇未言一個雨字,但卻緊切“謝雨”之事,寫得清新、明快、爽利而結尾又不失含蓄,堪稱以景寫情的佳作。
其二主要是寫眼前人物。上片寫農村女子聽說太守謝雨經過此地,急急忙忙涂脂抹粉前來爭看,人多擁擠甚至把紅裙都踩破了,足見民眾心情之迫切與氣氛之熱烈。下片寫農村豐收賽神會的場面,村民扶老攜幼,熙來攘往,粢盛供奉豐富,引得烏鴉盤桓飛翔,末句醉叟點染出民眾的欣喜和滿足,好一幅與民同樂的景象。
其三寫茂密的青麻葉在日光下閃爍著晶瑩的綠光,煮蠶繭發(fā)出撲鼻香氣,籬笆后傳來了繅絲女子的歡聲笑語,豐收在望。太守路遇拄拐沉醉的老翁,老翁抬眼告訴太守,因為災害青黃不接,人們只能捋取青麥、搗成齏粉來充饑;太守詢問黃豆幾時成熟,可解燃眉之急。此詞沒有前兩首的欣喜,寫的是春夏之交農村真實的生存景象,表現(xiàn)了太守沉重的心情以及對民生的關切。
其四寫一路走來,作者已有疲倦之感,村莊也變得寧靜。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道旁棗花簌簌落于衣巾之上;全村村民都在忙碌著,到處都能聽到繅車的聲響;躑躅前行,忽聞黃瓜的叫賣聲,一位身著牛衣的老農在古柳叫賣剛剛下架的黃瓜:抽絲聲、叫賣聲、棗花聲共同構成了鄉(xiāng)村協(xié)奏曲,預示著新的收成。下片寫太守行路口渴,輕扣農家之門求茶喝。
其五寫歸途的感受。雨后的田野綠草如茵,雨浥輕塵,詞人縱馬而馳。面對這清新的景色,蘇軾不禁感嘆,何時才能遠離官場,與農民、子弟一起享受躬耕之樂呢?桑麻葉翠綠閃閃,如同水潑一般,暖風迎面吹來,蒿艾香氣如薰,面對此情此景,蘇軾由衷地發(fā)出了“使君原是此中人”的喟嘆。
這一組詞不僅成功描寫了農村的風貌,而且表達了作者與民同樂的情懷,可以說是蘇軾心境的自然流露,在藝術上也非常成功。
此外,黃州貶謫期間所作組詞《浣溪沙》也頗具代表性,集中體現(xiàn)了蘇軾的憂民情懷。元豐四年(1081年),46歲的蘇軾困于生計,在好友馬正卿幫助下,從州府求取城東門外舊營地數(shù)十畝,以補日用之需。十月,蘇軾親自拓荒躬耕于東坡,又請教老農農耕技術,種植小麥,蘇軾曾寫下《東坡八首》一詩記錄此事。此詞前有小序云:“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太守徐君猷攜酒見過,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從小序所記可知,元豐四年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太守徐君猷攜酒來訪,酒酣之際,蘇軾于坐上作《浣溪沙》三首。第二天酒醒后,雪下得更大,于是又用原韻作后二首,遂成五首聯(lián)章。其詞云:
覆塊青青麥未蘇。江南云葉暗隨車。臨皋煙景世間無。
雨腳半收檐斷線,雪床初下瓦疏珠(自注:京師俚語,霰為雪床)。歸來冰顆亂黏須。
醉夢醺醺曉未蘇。門前轆轆使君車。扶頭一盞怎生無。
廢圃寒蔬挑翠羽,小槽春酒凍真珠。清香細細嚼梅須。
雪里餐氈例姓蘇。使君載酒為回車。天寒酒色轉頭無。
薦士已聞飛鶚表,報恩應不用蛇珠。醉中還許攬桓須。
半夜銀山上積蘇。朝來九陌帶隨車。濤江煙渚一時無。
空腹有詩衣有結,濕薪如桂米如珠。凍吟誰伴捻髭須。
萬頃風濤不記蘇。雪晴江上麥千車。但令人飽我愁無。
翠袖倚風縈柳絮,絳唇得酒爛櫻珠。尊前呵手鑷霜須。
組詞第一首寫眼前景象。第二首寫酣醉入夢,夢醒后回憶昨夜二人飲酒之情境。第三首用西漢蘇武嚙雪餐氈、隋侯珠、東晉謝安為桓伊“攬須”等典故,喑喻蘇軾的感激之情及其與太守的厚誼。第四首寫清晨銀裝素裹的雪景,以及自己貧苦的生活。第五首由瑞雪兆豐年出發(fā),推己及人,抒發(fā)了愿天下民眾衣食無憂的美好愿景。五首詞一氣呵成,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有情有景,情景交融,尤其是作者那“但令人飽我愁無”的憂民襟懷,更是讓人聯(lián)想到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呼號。整個作品充滿了感染力,有學者指出,其所達到情感與思想的高度甚至已超過了徐州聯(lián)章組詞。
元豐七年(1084年)四月,蘇軾離黃州時所作《滿庭芳·歸去來兮》也是其農村詞的佳作: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百年強半,來日苦無多。坐見黃州再閏,兒童盡、楚語吳歌。山中友、雞豚社飲,相勸老東坡。
云何。當遠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
詞前小序寫道:“元豐七年四月一日,余將自黃移汝,留別雪堂鄰里二三君子。會李仲覽自江東來別,遂書以遺之?!碧K軾即將離開黃州量移汝州(今河南臨汝)團練副使,鄰里友人紛紛相送,蘇軾作此詞以告別。這首詞上片寫對故里的思念和對黃州鄰里父老的惜別之情,下片寫宦途失意之懷與留戀黃州之意,真切地表現(xiàn)出作者對黃州的依戀和作者的達觀豪放。
在蘇軾的農村詞中,農民形象作為一個整體系列也是首次出現(xiàn)。如徐州所作《浣溪沙》組詞就描繪了很多農民的形象:“黃童白叟聚睢盱”,“歸家說與采桑姑”(其一),“旋抹紅妝看使君”,“老幼扶攜收麥社”,“道逢醉叟臥黃昏”(其二),“隔籬嬌語絡絲娘。垂白杖藜抬醉眼”(其三),“牛衣古柳賣黃瓜”(其四)。無論是黃發(fā)幼童,白發(fā)老翁,爭看太守的農家少女,還是醉臥黃昏的老農,古柳旁著牛衣的賣瓜人,一個個鮮明的人物形象從蘇軾的筆下躍然紙上。在《漁父》四首中,蘇軾描繪了“漁父飲,誰家去”“漁父醉,蓑衣舞”“漁父醒,春江午”“漁父笑,輕鷗舉”的四個生活場面,塑造出一個江南水鄉(xiāng)曠達的漁父形象。另外,在《行香子·過七里瀨》《畫春堂·寄子由》《瑞鷓鴣》等詞中,蘇軾先后塑造出嫻于操舟的船工、充滿青春氣息的勤勞的采菱女子、水性純熟的弄潮兒等農村人物形象。這些形象大都具有淳樸、勤勞的特點,構成了充滿自然清新氣息的鄉(xiāng)村人物形象系列,這與之前詞中出現(xiàn)的香艷的人物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豐富了詩詞中人物形象的歷史長廊。
(二)記錄農村風俗,展示農村生活
蘇軾的農村詞中還記錄了農村在生產和生活方面的風俗習慣。如密州所作《蝶戀花(密州上元)》就寫了北方上元節(jié)的情形和傳統(tǒng)社祭的盛況:“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風味應無價。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乍入農桑社?;鹄錈粝K断?,昏昏雪意云垂野?!薄皳艄拇岛崳朕r桑社”寫出傳統(tǒng)農業(yè)節(jié)俗春社祭的盛況。詞上片回憶杭州上元節(jié)的繁榮景象,下片摹寫密州上元節(jié)的陰冷氣氛,兩相對比,見出詩人寥落的心境,這種心境一方面源于從杭州到密州執(zhí)政環(huán)境的巨大反差,另一方面也與其面臨的“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局面有關。
熙寧九年春所作《望江南》二首也涉及此類題材。其一(超然臺上作)云:“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毖约昂彻?jié)及唐宋以來的“新火”習俗。其二(暮春)上闋云:“春已老,春服幾時成。曲水浪低蕉葉穩(wěn),舞雩風軟纻羅輕。酣詠樂升平?!庇涗浟四捍喝律纤裙?jié),人們在水濱宴樂的習俗。徐州所作“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更是描寫了當?shù)剞r村的兩種祭祀活動:麥社和賽神。前者是為慶祝豐收,后者是為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即以鼓樂、儀仗、雜戲等形式歡迎社神出廟周游,又稱迎神賽會。
貶謫海南期間所作農村詞對當?shù)厣a生活習俗也有反映。如元符二年(1099年)所作《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辟俣诮窈D鲜≠僦菔形鞅保@首詞反映了宋代海南立春鞭春牛的習俗。春牛即土牛,春杖指農夫持犁杖而立,鞭打土牛。春幡即春旗,立春日掛春旗以示春到來。春勝指剪紙以示迎春。
(三)寄托歸隱之意,紓解現(xiàn)實之困
蘇軾在農村詞中描繪農村風貌的同時,還多次表達對農村生活的熱愛和對歸隱農村的向往,如元豐五年黃州所作《漁父》詞四首就是其中的代表。誕生于屈原筆下的“漁父”,一直是歷代文人追慕的對象,漁隱也成為詞作的經典主題。中唐詩人張志和作《漁父》后,漁父詞遂深得歷代文人雅士的喜愛,上至帝王、下到文士,唱和者甚多,這些都強化了漁隱的主題和清逸的風格?!稘O父》詞調也由原來的民間漁歌上升為文人詞,蕭散的漁父形象成為隱逸、淡泊、安時、順命精神的符號。入宋后,唱和、吟詠之詞絡繹不絕,蘇軾更是其中的主力。
漁父飲,誰家去,魚蟹一時分付。酒無多少醉為期,彼此不論錢數(shù)。
漁父醉,蓑衣舞,醉里卻尋歸路。輕舟短棹任斜橫,醒后不知何處。
漁父醒,春江午,夢斷落花飛絮。酒醒還醉醉還醒,一笑人間今古。
漁父笑,輕鷗舉,漠漠一江風雨。江邊騎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歷代對蘇軾《漁父》四首關注較少,對其體裁的定位也存在一些爭議,但這并不能埋沒這組詞的光彩。如果說之前的《浣溪沙》還僅僅是對張志和《漁父》詞題和詞風的承續(xù),那這里的《漁父》四首已經在主題與詞境上有所變化。雖然這組詞從字面看,通過飲、醉、醒、笑四方面描繪了漁父蕭散自如的隱士形象,看似寫漁父江湖之樂,但從其寫作和深層意圖來看,與傳統(tǒng)的漁父詞并不相同。第一點不同在寫法上,張志和《漁父》詞對醉酒一筆帶過,蘇軾《漁父》卻以大部篇幅寫酒事,先是飲酒,次寫醉后起舞,再寫醒后表現(xiàn)。第二點不同在人物形象上,詞中出現(xiàn)了傳統(tǒng)漁父詞中沒有的“官人”形象,與“漁父”形象形成對比?!肮偃恕迸c“漁父”的形象實際上分別代表了“今我”與“故我”,其對比實際上也是蘇軾當時困境下思想狀況的一種潛意識流露,一方面是對政治仕宦的本能的疏離,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蘇軾在黃州時期思想上的自我反思,而這兩方面通過對處江湖之遠的民間鄉(xiāng)野生活的向往聯(lián)系在一起。
元豐六年(1083年)前后,蘇軾又取《漁父》詞意再作《調笑令·效韋應物體》詞,其一云:“漁父,漁父。江上微風細雨。青蓑黃箬裳衣,紅酒白魚暮歸。歸暮,歸暮。長笛一聲何處?!薄靶ыf應物體”是指唐人韋應物曾作兩首《調笑令》,其第五句四字與第四句末二字顛倒重復,蘇軾效仿之。青蓑黃箬,紅酒白魚,此詞以鮮明的色彩再度描繪了漁父的生活圖景,塑造出超曠的漁父形象。蘇軾對漁父詞的關注與唱和,不僅是個體精神狀態(tài)的表達,而且體現(xiàn)出宋代士人在面臨仕隱這一共同命運困境時的整體訴求。
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閉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鴻飛。云出無心,鳥倦知還,本非有意。
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親戚無浪語,琴書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嶇,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觀草木欣榮,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內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還止。
蘇軾的農村詞非常善于表現(xiàn)農村的風情風物,風格清新,生活氣息濃重,在農事詞甚至宋詞中都獨樹一幟。
首先,蘇軾在農村詞中投入了濃郁的情感,塑造出獨特的自我形象。以農村題材入詞并非蘇軾首創(chuàng),但是以飽滿的親民愛民情感去寫農村,則首推蘇軾,在徐州石潭謝雨所作《浣溪沙》中蘇軾自稱“使君元是此中人”。面對麥田欣欣向榮、豐收在望的景象,蘇軾興奮地寫下“慚愧今年二麥豐,千畦翠浪舞晴空”的詞句。“日高人渴謾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毫無官員之威勢。在黃州,蘇軾面臨生活的窘境,仍然吟唱“雪晴江上麥千車。但令人飽我愁無”,更顯太守與民眾的魚水之情。這些詞句無一不融入了蘇軾深深的憂民愛民之情,雖未刻意從正面描寫自我,但在無意中塑造出一個以同情民瘼為己任的全新抒情主人翁形象。
其次,蘇軾農村詞在藝術手法上多有創(chuàng)獲。蘇軾善于運用色彩、視聽、白描等藝術手法來描繪鄉(xiāng)村風物,塑造農民形象。如徐州《浣溪沙》其四上闋:“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薄绑毙稳菁毸榈臈椈ú粩囡h落,從聽覺寫入,刻畫細微,鮮明生動?!奥錀椈ā眲t帶出人物形象?!按迥洗灞表懤R車”顯示出全村人都在緊張地從事繅絲、煮繭等繁忙的生產活動,寥寥幾筆便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充滿農村生活氣息的初夏農忙景象。對于此句,歷來詞評家評價甚高,如曾慥《高齋詩話》:“東坡長短句云:‘村南村北響繅車?!瘏⒘仍娫疲骸袅址路鹇剻C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厣儆卧疲骸云焉钐幰蔁o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姶笸‘?,皆奇句也?!碧K詞還善于運用色彩,如《浣溪沙》其一上闋:“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溪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深紅、綠暗,起筆即以鮮明、溫暖的色調描繪出一派生機勃勃的農村景象。雖未直接寫雨勢,但是眼前的盎然生意已顯示出好雨的知時節(jié)和潤物細無聲。上至白發(fā)老翁下至黃發(fā)幼童,百姓們皆因喜悅而圍觀,見出官民和諧場面。再如元豐六年所作《鷓鴣天(時謫黃州)》:“林斷山明竹隱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逼鹗變删浒酌瑁B用林、山、竹、墻、蟬、草、池塘七種典型意象描繪出夏日雨后的景象,給人以密不透風的感覺。后二“翻空白鳥”“照水紅蕖”色澤對比強烈,“時時現(xiàn)”訴諸視覺,“細細香”訴諸嗅覺,描繪出夏日雨后的鄉(xiāng)村美景。
再次,蘇軾農村詞在語言運用與意象選擇上也特點鮮明、多有創(chuàng)新。語言非常通俗淺顯、明白如話,多用“田家語”甚至是俚俗語。如離黃州與父老告別所作《滿庭芳·歸去來兮》:“山中友、雞豚社飲,相勸老東坡?!薄霸坪?。當遠去,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漁蓑?!辈捎昧私趵页J降纳⑽木浞?,娓娓道來,讓人倍感情感的真摯,其中的“雞豚社飲”“漁蓑”更是典型的農家語。又如黃州《浣溪沙》其一:“雨腳半收檐斷線,雪床初下瓦疏珠(自注:京師俚語,霰為雪床)?!逼渲小把┐病币辉~就用到了京師俚語。另外,蘇軾詞還一反常態(tài),善于運用疊語疊詞。如前引《減字木蘭花·己卯儋耳春詞》,不僅色彩鮮明,而且有意運用復疊的手法,少見地連用七個“春”字,以輕快的節(jié)奏,寫出明媚的春光和備耕的景象,抒發(fā)了對海南民眾親切而濃烈的情感。
另外,蘇軾農村詞在意象上也使用了諸多農村特有的意象。詞中不僅寫入了“桑麻”“檾葉”“蒿艾”“棗花”“蕪菁”、樹木、“蠶繭”“猿猱”“烏鳶”“鵓鴣”“麋鹿”“百舌”等農村動植物類自然意象,而且首次寫入繅絲、煮繭、采桑、漁獵、麥收、賽神等農村生產勞動場景,以及“牛衣”“纻羅”“杖藜”“蓑衣”“絡絲娘”“采桑姑”“野人”等農村社會生活意象。這些農事相關的意象構成了蘇軾農村詞的意象群,同時也帶來了生機勃勃的氣息和清新天然的風格。
在中國詩歌史上,農事詩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但以詞反映田園風光、農事生產、農村習俗的創(chuàng)作非常少見。流行于唐代教坊今已失傳的曲子詞,如《拾麥子》《挫碓子》較早描寫了農村勞動。中唐張志和的《漁歌子》看似寫漁家生活,實為刻畫隱士形象,并非純正的農村詞。劉禹錫的《竹枝》詞創(chuàng)作模仿巴渝民歌,在風格和體式上還流露出民歌向詞體演進的痕跡,但其描繪了巴東農村的生產和生活習俗,已見農村詞之端倪。唐末五代至宋初,農村詞并未隨著詞體的成熟而受寵,詞風反而日益走向秾艷一路,只有歐陽炯《南鄉(xiāng)子》、孫光憲《風流子》摹寫了南方的農村,但這些擬調成篇的作品并未寫出真正的農村氣息。在這些詞中,“農村風景只是自然風光的一種、農村生活則是他者的生活,僅僅作為作者的欣賞對象而存在,農村經歷的缺乏和賞玩的心態(tài)”。相對于農事詩創(chuàng)作的再度繁榮,涉農詞的傳統(tǒng)一度式微。
直到蘇軾的出現(xiàn),農村詞的創(chuàng)作才獲得新的發(fā)展,蘇軾是詞史上第一個以成熟詞體創(chuàng)作農村詞組詞的詞人。之前的涉農詞中,農村是以他者形象存在的,而蘇軾雖有官員履職的客觀需求,但更多的是以民眾的一員來看待農村、農事和農民,正如他在詞中所寫的“使君元是此中人”。他以真誠、平等、平視甚至贊賞的態(tài)度和如椽的巨筆,吸收了陶淵明躬耕式田園詩的藝術特點和風格,賦予農村詞以牧歌式的情調,從而讓這一題材的詞作第一次具備了完整鮮明的詞的藝術特征,成為具有獨立審美意義的藝術品種,加速了宋詞詞風的改變與詞境的拓寬。
蘇軾為什么能創(chuàng)作出這樣杰出的農村詞呢?原因主要有以下三點:
第一,蘇軾一生中具有相當?shù)霓r事經歷。他在詩中曾寫道:“少年辛苦事犁鋤,剛厭青山繞故居。老覺華堂無意味,卻須時到野人廬?!被貞浟俗约河讜r農耕的辛苦。走上仕宦生涯后,蘇軾每到一處,均能“屏去吏卒,親入村落,訪問父老”。幾經沉浮,蘇軾不管是作為官員行使勸農之責,還是因貶謫身處生活困境,都與農事生產和生活密切關聯(lián),其遺跡亦遍布大江南北。這樣的經歷在強化其固有的民本思想的同時,也豐富了其人生經驗,這一點在其后來的創(chuàng)作和鑒賞中也確實得到體現(xiàn)。比如,在評論陶淵明詩“平疇返遠風,良苗亦懷新”時,蘇軾稱贊其“非古之偶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余之世農,亦不能識此語之妙也”,恰恰說明蘇軾對農耕生活的熟悉。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也曾多次寫下諸如“吏民莫作官長看,我是識字耕田夫”“我雖窮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使君元是此中人”“驅攘著令典,農事安可忽”這樣的詩句,將這種民本觀念和親民近農傾向表達得淋漓盡致。
第二,蘇軾的詩詞觀念和追求也決定了其農村詞創(chuàng)作的成功。作為宋代詩文革新的理論干將和創(chuàng)作大家,蘇軾繼承了儒家的詩歌傳統(tǒng),結合宋代詩文革新的精神,主張“有為而作”“言必中當世之過”、詩歌應“托事以諷,庶幾有補于國”,其詞學觀念可看作是這種詩學觀的延展。蘇軾不再像前人那樣視詞為小道,而是主張詩詞一理,在抒發(fā)主體情懷的層面上將詩和詞同等看待,這樣詞的功能定位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觀念可以說是宋代文學觀念的一大突破。以此為依據(jù),蘇軾將以往只能由詩體來承載的某些情感,主流的、嚴肅的題材貫注到詞中,引發(fā)“以詩為詞”的革命,為宋詞的繁榮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再加上蘇軾對陶詩平淡風格的喜愛,農村詞作為全新題材類型誕生于其手并且備受矚目也就可以理解了。另外,從藝術特點和風格來看,蘇軾農村詞中的詩文句法,清新風格,農俚相雜、明白如話的語言,全新的詞境,無不體現(xiàn)出蘇軾革新詞體的方向與努力。農村詞在南宋走向了頂峰,辛棄疾、陸游、范成大等大家與蘇軾遙相呼應,譜寫了宋代農事詩詞的新篇章。
第三,農村詞創(chuàng)作成功與勃興的背后,隱含了蘇軾紓解仕宦困境、建構士人文化的一種新選擇。出與處歷來是困擾士人的一個根本問題,宋代士大夫在這一問題上還面臨著新的狀況。從創(chuàng)作實踐看,宋代農事詩詞的數(shù)量和質量都達到一個高峰。這種現(xiàn)象的背后,實際上是以蘇軾為代表的宋代士人對農村鄉(xiāng)野的關注,在山水宦游、安居田園之外,又開辟出農事紓解這一新路徑。蘇軾前所未有地把農村、農事、農民整體納入詞中,通過這種文學上的實踐來承載自己的價值追求。這種追求不僅僅是蘇軾的個人選擇,更是宋代士人構建精神世界的整體訴求。
注 釋:
[1]吳訥《百家詞》,天津古籍書店1992年版。
[2]冒炘、劉長源《蘇軾的農村詞》,蘇軾研究學會1982年編《東坡詞論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唐玲玲《東坡樂府研究》第九章,巴蜀書社1993年版。
[3]劉乃昌《辛棄疾論叢》,齊魯書社1979年版。
[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
[5]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
[6]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7]關于此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有三種觀點:孔凡禮《蘇軾年譜》、彊村叢書本《東坡樂府》、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認為在元豐四年十二月,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認為在元豐四年十一月,王水照《評久佚重見的施宿〈東坡先生年譜〉》(《中華文史論叢》1983年第3輯)、吳雪濤《蘇詞編年考辨兩則》(《河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1期)認為在元豐五年十二月。這里采用第一種觀點。
[8]方星移《但令人飽我愁無——論蘇軾黃州所填〈浣溪沙〉五首的情懷與審美意義》,《黃岡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
[9]陳洪《蘇軾漁父詞研究》,段渝主編《巴蜀文化研究集刊》第五卷,巴蜀書社2009年版。
[10]鄧喬彬《唐宋漁父詞的文人化發(fā)展》,《文史哲》2009年第1期。
[11]李世忠《逐臣的悲憫——論蘇軾的一組〈漁父〉詞》(《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認為蘇軾《漁父》實為采用了長短句形式的詩,這與其不敢作詩的處境有關。趙匯萬《蘇軾漁父詞研究》(《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認為受船子德誠和尚詞的影響,蘇軾詞頗得禪趣,其漁父為悟道的佛家漁父。
[12]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
[13]夏承燾《辛稼軒的農村詞》,《文學遺產選輯》第三輯,中華書局1960年版。
[14]尚繼武《論宋代農村詞創(chuàng)作心態(tài)之轉變》,《涪陵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
[15]韋勇《古代農村詞史略》,《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1期。
[16]王松齡點?!稏|坡志林》,中華書局1981年版。
[17]《蘇轍集·欒城后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
沈廣斌,文學博士,山東農業(yè)大學中文系教師。
本成果受到中國人民大學“中央高校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學科)和特色發(fā)展引導專項資金”支持,項目批準號(16XNL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