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良

蘇軾早期的詩作內(nèi)容及特點

◇彭文良

關(guān)于蘇詩創(chuàng)作的分期問題，學(xué)界存在歧見，但比較一致地認為嘉祐四年(1059)至熙寧元年(1068)前是蘇軾創(chuàng)作的初始階段，然此十年間，從治平元年(1064)年底結(jié)束鳳翔簽判任歸京、治平三年丁父憂，直至結(jié)束喪期，蘇軾詩作甚少，故其早期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在此十年間的前半段。根據(jù)蘇軾的出處行跡，其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又可細分為兩個小階段：嘉祐四年(1059)十月出川至嘉祐五年二月抵京，即“南行”時期，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赴任至治平元年(1064)年底離任的簽判鳳翔時期。雖同為練筆、習(xí)作的初始階段，但這兩個時期的詩歌在主題與表現(xiàn)上存在明顯區(qū)別。

一、南行時期的詩歌

三蘇父子于嘉祐四年(1059)十月離開眉州，沿嘉州、渝州、忠州、夔州等地出川，十二月到荊州，此期間三人共作詩文凡百篇，匯為《南行前集》。嘉祐五年(1060)正月從荊州由陸路北上，二月到京師，此期間父子三人所作詩文凡八十五篇，即《南行后集》。前、后集共收蘇軾詩作凡七十八篇，也就是今人孔凡禮點校的《蘇軾詩集》第一、第二卷的全部作品。

南行時期的作品內(nèi)容比較單調(diào)，主要是沿途所歷的真實記錄，可以當(dāng)成游記來看。這一點在題目上體現(xiàn)得很明顯，一類是明確標明游或者過某地，如“初發(fā)嘉州”“過宜賓見夷中亂山”“夜泊牛口”“過木櫪觀”“游三游洞”等；另一類不標明“游”“過”等字樣，僅以地名名篇，如“八陣跡”“白帝城”“巫山”“隆中”“萬山”“雙鳧觀”等，內(nèi)容實與前類同。此類游歷之作，往往寓目即書，缺乏適當(dāng)?shù)募舨煤腿∩?，蕪雜冗長在所難免，如《巫山》一詩。此詩為本期篇幅最長的一篇，凡七十八句，三百九十字。細思此篇，不可謂毫無章法脈絡(luò)：“瞿塘迤邐盡”至“步步造幽邃”，寫巫峰之連綿幽峭；“蒼崖忽相逼”至“直拔勇無畏”，寫懸崖之孤高陡絕；“攀緣見神宇”至“偶見不能記”，寫神女之現(xiàn)實與傳說，其中“世人喜神怪，論說驚幼稚。楚賦亦虛傳，神仙安有是”，對傳說的質(zhì)疑體現(xiàn)了青年蘇軾的理性精神；從“窮探到峰背”到“牙蘗已如臂”寫眼前的老人不畏險阻，攀緣絕壁，采斫黃楊；“忽聞老人說”至篇末，是以老人所作所為觸發(fā)點，引出的一段議論。通篇以記敘和描寫為主，雖偶爾也不乏精彩的句子，然寓目即書，隨見即錄，芟蕪汰繁的余地實在很大。

此期的記游之作在表達方面比較機械，呈現(xiàn)出一個基本的套路：記敘加議論，即由眼前之事、之景開篇，后以議論作結(jié)，典型如《入峽》，前兩句即扣題目中的“入”字；中間從“長江連楚蜀”到“得米不盈甔”，計三十八句，敘峽中所歷、所見；從“嘆息生何陋”至末，凡二十句，皆是由眼前所見生發(fā)出的高蹈遠飛的人生理想。此期的其他詩作，結(jié)構(gòu)基本也都是這樣。缺點就是，在結(jié)構(gòu)上截然分為兩段，前段記敘、后段議論，兩者不是水乳交融式的結(jié)合，顯得很生硬。

從此期詩作看，蘇軾喜歡議論的特點顯露無遺。如前所言，記敘加議論是此期寫作的重要套路，幾乎每首詩都有一個議論的尾巴。而有的詩作甚至通篇發(fā)論，詩歌應(yīng)有的審美意蘊比較淡薄，如《寄題清溪寺》：

口舌安足恃，韓非死說難。自知不可用，鬼谷乃真奸。遺書今未亡，小數(shù)不足觀。秦、儀固新學(xué)，見利不知患。嗟時無桓、文，使彼二子顛。死敗無足怪，夫子固使然。君看巧更窮，不若愚自安。遺宮若有神，頷首然吾言。

題曰“寄題清溪寺”，實際上已經(jīng)超越題壁或者記游類的題材范圍，完全是在借與寺相關(guān)之本事發(fā)議論、談看法。與好發(fā)議論相關(guān)的一個問題是，由于作者此時沒有深刻的生活經(jīng)歷與人生感悟，故所發(fā)議論流于空泛，不夠感人。比如《夜泊?？凇罚?/p>

日落紅霧生，系舟宿?？?。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負薪出深谷，見客喜且售。煮蔬為夜餐，安識肉與酒。朔風(fēng)吹茅屋，破壁見星斗。兒女自咿嚘，亦足樂且久。人生本無事，苦為世味誘。富貴耀吾前，貧賤獨難守。誰知深山子，甘與麋鹿友。置身落蠻荒，生意不自陋。今予獨何者，汲汲強奔走。

此詩在結(jié)構(gòu)上與前舉之《入峽》有相似處，同樣是開篇點題，“日落”一句即點題面之“夜”、“系舟”一句呼應(yīng)題中之“泊”。接下來“居民偶相聚”至“破壁見星斗”，乃寫?？谒姡皟号本湟韵履司脱矍八娛惆l(fā)心中所想。在詩中，蘇軾以“深山子，甘與麋鹿友”的安貧樂道形象，反襯自己為富貴所誘而汲汲奔走，其自我剖析之直率，難能可貴，然所論與此時意氣風(fēng)發(fā)、欲有所為、“奮厲有當(dāng)世志”的心態(tài)顯然不吻合。年輕的蘇軾并不否定對功名的追求，和別人相比，蘇軾的可貴處在于，他不追求平步青云、一步登天的快速成功，而是希望通過腳踏實地的努力，能夠循序漸進、水到渠成地獲得功名。他的這種心態(tài)在此期的《浰陽早發(fā)》中表露得很明白：“富貴本先定，世人自榮枯。囂囂好名心，嗟我豈獨無。不能便退縮，但使進少徐?！迸c《夜泊?？凇分袑Α凹臣硰姳甲摺钡馁|(zhì)疑與否定相比，我們寧愿相信《浰陽早發(fā)》一詩中的自白更為可信。

此期除了記游之作外，尚有幾首寄贈、唱和類詩作，其中寄贈有《泊南井口期任遵圣長官，到晚不及見，復(fù)來》、《渝州寄王道矩》二首。唱和類亦較少，除與子由所作一些同題類詩作具有唱和性質(zhì)外，明確標明唱和、次韻者僅《涪州得山胡次韻子由》、《江上值雪，效歐陽體，限不以鹽玉鶴鷺絮蝶飛舞之類為比，仍不使皓白潔素等字，次子由韻》、《次韻水官詩》、《次韻答荊門張都官維見和惠泉詩》四首，由于所接觸的人少，此期寄贈、唱和類詩作是蘇軾一生中同類題材最少的一個時期。

此期所作，能稱上佳作的不多，數(shù)首而已，如《江上看山》：

船上看山如走馬，倏忽過去數(shù)百群。前山槎牙忽變態(tài)，后嶺雜沓如驚奔。仰看微徑斜繚繞，上有行人高縹渺。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

以形象的比喻把船上看山那種轉(zhuǎn)瞬即逝的感覺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以具體描述抽象，做到詩中有象、有境，接近唐詩的表現(xiàn)手法，這與蘇軾其他以文字、才學(xué)、議論所作之詩明顯更耐咀嚼。

另如《過巴東縣不泊聞頗有萊公遺跡》：

萊公昔未遇，寂寞在巴東。聞道山中樹，猶余手種松。江山養(yǎng)豪俊，禮數(shù)困英雄。執(zhí)板迎官長，趨塵拜下風(fēng)。當(dāng)年誰刺史，應(yīng)未識三公。

全詩短小精悍，雖有議論，但精練警策，絕不枝蔓。紀昀評其“一往駿爽”，猶如唐人律詩，趙克宜認為“頗似右丞，‘江山’一聯(lián)尤沉著”，較為中肯。

簡言之，此期詩作，內(nèi)容不夠豐富，表現(xiàn)單一、結(jié)構(gòu)呆板，與蘇詩成熟的藝術(shù)風(fēng)貌相去甚遠。

二、鳳翔時期的詩歌

從嘉祐六年(1061)冬赴鳳翔任至治平元年(1064)年底離任，四年時間里作詩一百三十余首，主要見于今本《蘇軾詩集》卷三至卷五。

此期的內(nèi)容明顯比南行時期豐富，在相同的題材上，表現(xiàn)也有所變化。題材方面，與南行時期具有延續(xù)性的是記游一類，蘇軾曾經(jīng)多次被派往鳳翔府下的郡縣處理公務(wù)，所到之處、所歷之事都可見之于詩。此期共有六十多首記游類作品，約占此期全部作品的一半，數(shù)量上與上期接近，但藝術(shù)上成熟了很多。首先，我們發(fā)現(xiàn)此期的該類作品注意提煉，避免了南行時期寓目即書所帶來的蕪雜枝蔓的缺點，所以篇幅普遍比較短小，如《二十六日五更起行，至磻溪，天未明》：

夜入磻溪如入峽，照山炬火落驚猿。山頭孤月耿猶在，石上寒波曉更喧。至人舊隱白云合，神物已化遺蹤蜿。安得夢隨霹靂駕，馬上傾倒天瓢翻。

這是一首典型的紀行性質(zhì)的詩，但無論是敘述，還是描寫，皆較簡練，與前期《入峽》、《出峽》等詩不加裁剪的表現(xiàn)明顯有異。

其次，除了篇幅等外在形式外，內(nèi)在的表達方式也有變化，那就是空泛的議論減少，記敘加議論的結(jié)構(gòu)模式較少出現(xiàn)，如《大老寺竹間閣子》：

殘花帶葉暗，新筍出林香。

但見竹陰綠，不知汧水黃。

樹高傾隴鳥，池浚落河魴。

栽種良辛苦，孤僧瘦欲尫。

前六句寫景，清麗舒徐，后兩句的議論與主題相關(guān)，且只是點到為止，與上一期同類作品中議論往往占到一半的情況相比，比重小很多。議論本是蘇詩的特點，有無議論本無關(guān)高下，但是南行時期的議論，往往過于空泛，此期詩作能加以剪裁，去除浮游之論，顯然是一大進步。與前兩點相關(guān)的是，此期的記游類作品在藝術(shù)上也逐漸成熟，以《溪堂留題》為例：

三徑縈回草樹蒙，忽驚初日上千峰。

平湖種稻如西蜀，高閣連云似渚宮。

殘雪照山光耿耿，輕冰籠水暗溶溶。

溪邊野鶴沖人起，飛入南山第幾重。

全以白描入詩，創(chuàng)作主體被有意淡化，與前期詩作相比，雍容、舒徐很多，尤其是最后兩句，充滿畫意，余韻繚繞，頗耐咀嚼。

此期數(shù)量最多的是唱和類作品，其中與子由唱和最多，計六十二首，平均每月一首，正如蘇軾自己所言：“詩成十日到，誰謂千里隔。一月寄一篇，憂愁何足擲。”(《和子由除日見寄》 )這些作品，反映了二人的日常生活，表現(xiàn)了兄弟之間的深切感情，但大部分僅僅充當(dāng)?shù)氖墙涣鞯拿浇槎?，藝術(shù)成就不算高，如《和子由記園中草木十一首》、《次韻子由岐下詩》二十一首，連篇累牘，所寫多為想象之辭，內(nèi)容不夠充實，藝術(shù)上也較稚嫩。

唱和類中有較少幾首，反映了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政治，值得注意，如《和子由聞子瞻將如終南太平宮溪堂讀書》：

橋山日月迫，府縣煩差抽。王事誰敢愬，民勞吏宜羞。中間罹旱暵，欲學(xué)喚雨鳩。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渭水涸無泥，菑堰旋插修。對之食不飽，余事更遑求。

此詩當(dāng)作于嘉祐八年仁宗卒后，據(jù)王注次公云：“嘉祐八年，仁宗皇帝三月上仙，十月葬永昭陵。方秋時，府縣應(yīng)副山陵事所需也?！痹娭兴鶖⒄怯⒆诩次怀鯙槿首诖笈d山陵一事。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嘉祐八年(癸卯，1063)夏四月以韓琦為山陵使，“三司奏乞內(nèi)藏庫錢百五十萬貫、綢絹二百五十萬匹、銀五萬兩助山陵及賞賚。從之。宣慶使石全彬提舉制造梓宮”。同時，“發(fā)諸路卒四萬六千七百八十人修奉山陵”。另據(jù)卷二百載治平元年(甲辰，1064)三月丁酉朔，“詔三司用內(nèi)藏庫錢三十萬貫修奉仁宗山陵”。又卷二百九載，山陵使言：“嘉祐八年山陵所役卒四萬六千四百余人。”詩中“橋山日月迫，府縣煩差抽”、“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正指府縣負責(zé)督促伐木修陵一事?！巴跏抡l敢愬，民勞吏宜羞”，明顯流露出作者對政府勞民傷財行為的不滿，以及對底層民眾的同情，展現(xiàn)出年輕的蘇軾的正義與良知?！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載，英宗為仁宗修建陵墓，擾民過甚，當(dāng)時即引起一些朝臣的不滿，如時任右司諫、直集賢院、同修起居注的鄭獬曾上言：“大行山陵依乾興(按：真宗最后一個年號)制度，雖未為過多，以今校昔，蓋有不同。乾興帑藏充積，財力有余，故可以溢祖宗之舊制。今國用空乏，財賦不給……山陵制度，乃取乾興最盛之時為準，獨不傷先帝節(jié)儉之德乎！臣以為宜敕有司條具名數(shù)，再議減節(jié)?！奔蔚v八年四五月間，正當(dāng)修陵進行時蘇軾也曾上書請求縮減規(guī)模：“方今山陵事起，日費千金，軾乃于此時議以官榷與民，其為迂闊取笑可知矣。然竊以為古人之所以大過人者，惟能于擾攘急迫之中，行寬大閑暇久長之政……山陵之功，不過歲終。一切之政，當(dāng)訖事而罷。明年之春，則陛下逾年即位改元之歲，必將首行王道以風(fēng)天下。及今使郡吏議之，減定其數(shù)，當(dāng)復(fù)以聞，則言之今其時矣?！?《上韓魏公論場務(wù)書》 )

英宗即位初年，除了興建仁宗陵墓外，還大肆新修宮室，大興所謂的“竹木綱”，這也是蘇軾此詩的背景。從治平初年司馬光的奏章中可以印證：“伏見近日以來，修造稍多，只大內(nèi)中幾及九百余間，以至皇城諸門，并四邊行廊及南熏門之類，皆非朝夕之所急，無不重修者。役人極眾，費財不少……修造勞費，不可勝數(shù)，臣請且言諸州買木一事，擾民甚多。衙前皆厚有產(chǎn)業(yè)之人，每遇押竹木綱，散失賠填，無有不破家者……修造倍多，諸場材木漸就減耗，有司于外州科買，百端營制，尚恐不足，而工匠用之，賤如糞土……今諸場前后所積竹木，何啻十家之產(chǎn)！”其中“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正是“役人極眾，費財不少”之注腳。

此外，與子由唱和的詩作中，有幾首反映蘇軾的胸襟抱負，值得一讀，如《和子由苦寒見寄》：

人生不滿百，一別費三年……丈夫重出處，不退要當(dāng)前。西羌解仇隙，猛士憂塞壖。廟謀雖不戰(zhàn)，虜意久欺天。山西良家子，錦緣貂裘鮮。千金買戰(zhàn)馬，百寶妝刀環(huán)。何時逐汝去，與虜試周旋。

《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二首》：

岐陽九月天微雪，已作蕭條歲暮心……近買貂裘堪出塞，忽思乘傳問西琛。(其一)

江上同舟詩滿篋，鄭西分馬涕垂膺。未成報國慚書劍，豈不懷歸畏友朋……(其二)

蘇詩中流露殺敵報國激情，以此三首為最，蘇轍謂蘇軾“奮厲有當(dāng)世志”，大概正因此吧。蘇軾的報國激情并非是書生意氣而已，蘇軾入鳳翔任職時正值西邊邊陲有事，蘇軾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投身于支援邊境、抗擊西夏的活動中，我們從他的《鳳翔到任謝執(zhí)政啟》即可知：“伏自到任已來，日夜厲精……所任僉署一局，兼掌五曹文書。內(nèi)有衙司，最為要事。編木筏竹，東下河渭；飛芻挽粟，西赴邊陲。”

從內(nèi)容上看，除了上述兩類外，此期還有詠史類如《驪山絕句三首》、《讀開元天寶遺事三首》，還有詠物類如《竹〈鼠卯〉》、《渼陂魚》等詩。

綜觀此期的詩作，在藝術(shù)上比前一期明顯成熟，其表現(xiàn)就是除了像《石鼓歌》這樣任意揮灑之外，大部分作品避免按照時間或者空間順序平實展開，而開始注意變化，以增強騰挪跌宕之感。典型如《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fā)。歸人猶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見烏帽出復(fù)沒。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路人行歌居人樂，僮仆怪我苦凄惻。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蘇軾于嘉祐六年辛丑冬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判官，時蘇洵被命為修禮官，蘇轍留侍，蘇軾十一月赴任，遂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外，此詩即作于此時。南行時期的詩往往開篇扣題，沿勢順寫，而此詩下筆不凡，不先言“別”，卻說“歸”，不說“痛飲”，卻說“酒醉”，故意攢足懸念，橫飛突兀，別有意味?！皻w人”至“苦寒”三聯(lián)，假設(shè)自己與子由別后之狀，是正面寫其不舍之情；“路人”一聯(lián)，再宕開筆墨，以“路人”、“居人”之行歌作樂，“僮仆”之驚怪不解，反襯自己內(nèi)心之“凄惻”，這是從側(cè)面、虛處著筆。“亦知”以下，回顧舊時夜語，以勸慰作結(jié)。關(guān)于此詩結(jié)構(gòu)及藝術(shù)特色，王文誥分析得很透徹：“自‘不飲胡為醉兀兀’起，至‘獨騎瘦馬踏殘月’止，雖寓寫高妙，只是‘馬上兀殘月’一句景象耳。其下突云‘路人行歌居人樂’，突然拓開，不可思議。又接云‘僮仆怪我苦凄惻’，意謂路人當(dāng)歌，居人常樂，故僮仆以為怪耳。上句縱放甚遠，下句自為注解，有非僮仆所知而子由知之。此意透，則寄詩之意不必更道，故結(jié)二句反以誡勉子由，于通透之中，即又透過一層?！蔽覀兛吹剑皇灼胀ǖ乃蛣e詩，經(jīng)過蘇軾的巧妙構(gòu)思，在有限的篇幅里激起了層層波瀾。

三、南行時期與鳳翔時期詩作的共同點

通觀南行與鳳翔兩個時期詩作，有個共同點就是散文化傾向明顯，當(dāng)然兩個時期的表現(xiàn)不一樣：南行時期的散文化主要表現(xiàn)在內(nèi)容上，好發(fā)議論，已見前述；鳳翔時期主要表現(xiàn)在形式上，句式多散行單句，如“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王維吳道子畫》 )，“古人感一飯，尚能殺其身。今人不復(fù)見此等，乃以所見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傷”(《秦穆公墓》 )等。這兩者本是蘇詩的特點，如趙翼說蘇詩“絕人處，在乎議論英爽，筆鋒尖銳，舉重若輕”、“以文為詩……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然這一階段之議論，空洞、浮泛，沒有深刻、驚警之處；散文句式生硬、拙直，缺乏行云流水式的空靈之感。細究此期詩作散文化以及不成功的原因，除了此時創(chuàng)作剛起步，還不成熟外，大約還有兩大原因：第一，蘇軾早年深受宋初詩文革新運動的影響，作詩尚未形成自己的特點。蘇軾早年作詩為文是從學(xué)習(xí)、模仿詩文革新領(lǐng)袖的作品開始的，曾自云：“慶歷三年(1043)，軾始總角，入鄉(xiāng)校。士有自京師來者，以魯人石守道(介)所作《慶歷圣德詩》示鄉(xiāng)先生。軾從旁竊觀，則能誦習(xí)其詞?！?《范文正公文集敘》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游，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后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上梅直講書》 )“始予未識歐公，則已見其詩矣。”(《跋文忠公送惠勤詩后》 )梅、歐、石介等人詩作都有散文化傾向，故對于學(xué)習(xí)他們的蘇軾而言，同樣沾染此習(xí)，自是情理之中的事。第二，蘇軾早年的創(chuàng)作重心在散文，好議論的慣性思維難免會同樣見于詩作中，這一點，只要看看他早年的策論就可以理解了。

注 釋：

[1]王士博《蘇軾詩論》，《吉林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1981年第1期。

[2]蘇軾撰，孔凡禮校點《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99年版。

[3]蘇軾撰，紀昀評《蘇文忠公詩集》，宏業(yè)書局1969年6月影印民國六年(1917年)掃葉山房石印道光刻本。

[4]趙克宜《角山樓蘇詩評注匯鈔》，新興書局1967年版。

[5]查慎行撰，張載華撰《初白庵詩評》，光緒年間上海六藝書局影印乾隆四十二年刻本。

[6]李燾撰，上海師范學(xué)院古籍整理研究室、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室點?！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1985年版。

[7]蘇軾撰，孔凡禮點?！短K軾文集》，中華書局1999年版。

[8]蘇軾撰，王文誥輯訂《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7年10月影印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鐫武林韻山堂藏版刻本。

[9]趙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點《甌北詩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年版。

彭文良，文學(xué)博士，重慶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