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聲
中國人物畫的最高要求是傳神,而且是用獨特的藝術語言——筆墨來傳神。晉朝大畫家顧愷之提出的“傳神論”,時至現(xiàn)代仍然是中國人物畫的宗旨,只是時代又賦予其新的內涵?!皞魃瘛敝饕ㄈ齻€方面:其一,所畫對象之神,即“以形寫神”;其二,作者寫像時自我抒發(fā)表現(xiàn)之神,即“遷想妙得”;其三,運用毛筆時,筆性之神,即“骨法用筆”之靈性。
“師造化,得心源”是前人總結現(xiàn)實主義藝術的經典經驗?,F(xiàn)實主義不會過時,具有永恒的魅力?,F(xiàn)實主義就是關注社會、關注民生。社會的發(fā)展會賦予其不同的時代精神。清代大畫家石濤以“搜盡奇峰打草稿”、“筆墨當隨時代”為座右銘,創(chuàng)造了山水畫的經典作品。而人物畫的問題比山水花鳥畫要復雜得多。要熟悉人,研究人,了解人。人是屬于社會的,是那么復雜多樣,那么精細微妙,那么變化無常,那么豐富多彩。中國人物畫在唐宋時期曾達到了高峰,元明清就衰落了,原因是多方面的,封建社會末期的“出世”思想,遠離了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注,也阻礙了對人本身的研究。近百年由于西畫素描的傳入及人文關懷思想的影響,中國人物畫有了復興。歐洲文藝復興巨匠米開朗基羅說“人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佳載體”。在當今信息時代,可以及時了解各種情況,但浮躁與急功近利也成為一種弊病。如今現(xiàn)代化的攝影攝像方便易行,但不能取代到生活中寫生。
寫生是體現(xiàn)畫家藝術表現(xiàn)力的重要標志,也是畫家收集創(chuàng)作素材、獲得創(chuàng)作靈感和錘煉藝術語言的必經途徑,寫生也可創(chuàng)作經典作品。中國人物畫家特別應重視用毛筆寫生,直面生活,與寫生對象近距離對話,以最敏銳的觀察捕捉人物獨特的形象,把握人物對象鮮活的神情,以最直接的方式取得最真切的心靈感受,用筆墨寫出人物對象的精神風貌,在寫生對象面前直接進行藝術語言的轉換。所謂“神來之筆”往往是在生活中直接感受得來的。蔣兆和先生在20世紀40年代,正是作了大量的水墨貧民人物寫生,才創(chuàng)作完成了其不朽名作《流民圖》。
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物畫家,多經過美術學院學習,基本上是屬于從素描教學中培養(yǎng)出來的。這種教學又是以徐悲鴻、蔣兆和先生為代表,基本特點是西法中用,將西洋素描引入中國畫。我曾先后在三所美術學院學習。在廣州美院附中,是按原蘇聯(lián)契斯恰科夫素描教學體系學習。接著到浙江美院中國畫系,潘天壽院長強調中國傳統(tǒng)技法學習,分人物、山水和花鳥三科。我在人物科,既學習素描,又學習傳統(tǒng)筆墨技法。潘老“強其骨”的理念對我影響很深。當時浙派人物畫的主將方增先、周昌谷、李震堅、宋忠元和顧生岳都是我的老師。他們將人體結構與傳統(tǒng)花鳥畫筆墨結合,形成兼工帶寫的人物畫風,影響20世紀60年代中國畫壇一代人。大學畢業(yè)我自請到山西煤礦工作。八年礦區(qū)生活的積累,我找到表現(xiàn)礦工獨創(chuàng)性的繪畫語言,形成樸厚大氣、追求陽剛之美的畫風。20世紀70年代末我進入中央美院中國畫研究生班學習,直接受教于蔣兆和、葉淺予和劉凌滄諸先生。蔣先生強調“盡精刻微”的寫實,葉先生著重將生活中速寫與中國畫筆線的結合,劉先生主要強化對傳統(tǒng)線描的練習。我們還專程到敦煌臨摹壁畫,進行學習研究。1981年,到中國畫研究院工作后,我成為黃胄先生的助手和學生,黃先生強調對生活的觀察和速寫。
在中國畫研究院,我們又有機會觀摩、臨摹了許多古畫。為此我請人刻了一方閑章:“四十方知學傳統(tǒng)”。從西法起步,復歸傳統(tǒng),融西為中,打通南北,推陳出新,于造化中錘煉,在創(chuàng)作中提高,我學畫六十年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中國人物畫,元明清逐漸衰落,最大的缺點就是概念化、千人一面。美術理論家邵大箴先生說:“繪畫不分中西,人物最難。我國傳統(tǒng)人物畫的弱項也在人物。”這個“難”,除了以上所述思想認識、生活體驗之外,在技巧上就難在是否能把造型與筆墨最有機地結合,達到傳神的目的。為了錘煉藝術技巧,20世紀60年代蔡若虹先生提出“四寫”為學習的基礎,即臨寫、速寫、慢寫和默寫。其中慢寫就包括素描。80年代關于素描的討論中有人又提出中國畫應以“書法為基礎”。確實,以書法入畫是中國畫的特色,即“書寫”,可提高中國畫的表現(xiàn)力。
我認為,在“四寫”的基礎上加“意寫”,即作者根據自己對生活的理解,隨意進行造型的創(chuàng)作練習。正如鄭板橋所說由“眼中竹”,到“胸中竹”,再到“手中竹”。而人物畫由于形象的要求十分具體,寫生是必要的,但中國畫研究意象創(chuàng)造,就要有想象力,從寫實到寫意。“意寫”與“默寫”的不同點在于要尋求畫家自己的造型語言,“四寫”加書寫、意寫,這“六寫”就是人物畫家一生的基本功。而“六寫”中最主要是毛筆速寫。1956年,我剛學畫,關山月老師就告訴我一定要多作毛筆寫生,可當時并不理解。20世紀80年代黃胄先生晚年曾感慨地說:“如果我早用毛筆速寫,畫風一定有新面貌?!敝袊宋锂嫷膭?chuàng)作,肖像畫實踐是關鍵。肖像是人們精神風貌最集中的體現(xiàn)。如今攝像技術沖擊下現(xiàn)代派興起,西方肖像畫高峰已過去。中國人物肖像畫要有新的發(fā)展,一定要與油畫、素描、攝影拉開距離,充分發(fā)揮毛筆線描的表現(xiàn)力。藝術實踐中我堅持毛筆畫速寫,放筆直取,力求簡潔傳神,取得較好的效果。這樣的放筆直取,不是描,不是畫,不是造,而是“寫”。這種寫可以進入一個境界,將筆法中的情、意、法、趣與對象形神特點融為一體。這實質上就是“筆墨思維”,建立起“筆墨自信”,經過長期藝術實踐形成自己的“筆墨風格”。
古代畫論“六法”中講道:“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肮欠ㄓ霉P”是其最核心的,最根本的。古人講“書畫同源”,也是講用筆。書畫是一致的,強調“寫”,所以稱為“寫字”,“寫意”,“寫畫”。因此“筆墨”是中國畫獨特的藝術語言。西方大畫家畢加索說:“如果我生為中國人,可能不是畫家,而會成為書法家,像作畫一樣寫字。”東西方藝術也有如此相通之處。
追求傳神的中國畫作畫的最佳狀態(tài)是“暢神”,“天人合一”,情感的抒發(fā)與筆法的運用相交融,而留在紙上的簡潔線條,是心靈的“跡化”。要將線的表現(xiàn)力發(fā)揮到極致,就要注意“舍”,古人總結為“遺貌取神”、“消盡沉繁留清瘦”。要善于提煉,要簡不要繁,要精不要全。真善美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永恒標準。人物畫是從瞬間表現(xiàn)永恒。到生活中去,發(fā)現(xiàn)美、觀察美、表現(xiàn)美、創(chuàng)造美。從西方傳入的素描,是訓練造型能力的科學方法。但東西方美學的觀念是不同的。在上世紀80年代的素描大討論中,有人認為素描先入為主,不利于筆墨技法的提高。如以“六寫”為基礎就可以克服素描的弊端。蔡老提出的速寫,主要指在生活藝術實踐。他沒有提毛筆速寫。其實毛筆速寫是“骨法用筆”和“以書入畫”的最佳體現(xiàn),是“筆墨思維”的最佳練習手段。因此毛筆速寫應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以毛筆速寫為核心建立東方美學觀下的意象素描體系,作為中國人物畫的造型基礎。
徐悲鴻、蔣兆和先生的教學體系,不僅是傳授造型和技巧,更重要的是以“藝為人生”的人文關懷精神,激勵藝術家與人民大眾相結合,表現(xiàn)人民的心聲,創(chuàng)作時代的經典藝術。我們要學習先師們,樹立藝術創(chuàng)作與國家、民族、人民命運相連的使命感、責任感。畫什么和怎么畫仍然是應認真思索的問題。關注社會,以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參與社會的變革,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大道,也是永恒的主題。人物畫家是主旋律的高歌者,任重而道遠。
大型創(chuàng)作需要思想的高度,生活的砥礪,技巧的錘煉,往往還要有“十年磨一劍”的精神。拙作《魂系山河》畫卷經十年醞釀,歷時兩年創(chuàng)作完成。又經十年籌劃,與中國國家交響樂團合作,歷時一年半,《魂系山河》大型交響音畫音樂會首演成功。 2002年畫《青春頌》80米長卷。2004年作《東方風來滿眼春》(6米長)。歷史是凝重的,理論家評論家我的長卷“是詩化處理”。2016年完成的《偉大的先行者孫中山》百米畫卷,也是經十年醞釀、三載筆耕而成。這是第三個長卷。國家“一帶一路”的戰(zhàn)略,又為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動力。
如果說表現(xiàn)重大歷史題材的創(chuàng)作稱之為“大品”,而為了筆墨語言的提高,通過“突破一點”、“一門精”的意寫練習,可稱之為“小品”。在“小品”中,我將寫鹿作為一塊“試驗田”。黃胄先生說,“我畫驢,也是搞一塊試驗田”,“以此攻筆墨關?!彼裕宋锂嫾乙谒囆g語言上尋求突破、尋求創(chuàng)新應該“大品”與“小品”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尋求藝術的深度、厚度和高度。中國畫藝術獨特的“寫意”,既指技巧,又是理念,是極其廣闊的創(chuàng)作天地。
藝術是寂寞之途。李可染先生稱自己是苦學派。2007年為紀念可染老百年誕辰,我寫了《獨具慧眼和苦學派》一文??扇纠洗笾侨粲?,下苦功夫,下死功夫,下硬功夫,終于成就了大事業(yè)。我們人物畫家要學習先師的精神,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寫萬人像。大千世界,氣象萬千。搜盡萬像的實質也是將生活的感悟融于心中,立萬象于胸懷,寫人民心聲,為時代立傳,攀登藝術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