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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遇灘涂驚起白鷺

        2017-08-08 13:59:46蔣祖賀魈堯
        南風 2017年19期

        文/蔣祖賀 圖/魈堯

        也遇灘涂驚起白鷺

        文/蔣祖賀 圖/魈堯

        她被歲月驅趕著長大,周遭人山人海,抬頭便是奪目光景,卻心猿意馬,東張西望妄圖在人海中尋找一個相似身影,卻無一湊巧過。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林少平敲門進屋的時候,徐江江正一個人站在窗前望著外面,他跟過去站在她的身后,窗外細雨紛紛,雨中的上海到處霓虹倒影,街上的行人奔走于不同的際遇,她也不看他,輕輕說道:“下雨了?!?/p>

        林少平提醒:“采訪要開始了,記者已經到了?!?/p>

        那是場和往次無異的采訪,江江性子平和,耐心聽完問題然后娓娓回答。

        “徐小姐,作為一個旅行作家,這五年里你走過這么多地方,你最鐘意的是哪里?”

        “安固里小鎮(zhèn),我的故鄉(xiāng)?!?/p>

        “傳言您是在那里遇到了傅豫行?”每篇報道總要比之前有些新意,吸引眼球,記者的問題理所當然地開始變得刁鉆起來。

        1.

        “你去各地旅行是為了找傅豫行,你寫書也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他可以看到你,甚至你在每本書的結尾都會貼一張尋人啟事,將自己真實的聯(lián)系方式公諸于眾,可是你找了五年還是沒有他的消息,你都未曾想過放棄嗎?”

        徐江江想了想,眼神落向遠處。

        “我曾經讀過這樣一個故事,古代有張羽煮海的故事,他為了能夠和被龍王囚禁在海底的龍女妻子在一起,不惜在海邊架鍋想要將海水煮干,結果神仙被他的行為感動,便施以仙法,使得海水沸騰,最后龍王只好將龍女推出,最終張生攜妻而歸。我相信,有時癡執(zhí)一些也是好的?!?/p>

        記者不依不饒:“你有沒有想過,他已經忘了你,不愿意見你或者身邊已經有了其他人?”

        江江淺淺一笑,“那是其他的事了”,她頓了頓繼續(xù)說:“我要做的只是找到他?!?/p>

        她說完低下頭,手指摩挲著印在書末頁的那張照片,像是手中拿著的是這世間最珍貴的珍寶。

        她還記得這是最初見傅豫行時偷偷拍下的,當時他站在院子里一棵巨大的榆樹下,薄光透過樹冠斑斑駁駁地落在他的耳郭和頸窩,他的頭發(fā)修的短而利落,眉眼清俊。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小的字。

        傅豫行,身高178,或許還會長高,喜靜不喜講話,會拉小提琴會寫很好看的瘦金體。

        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請聯(lián)系我。

        最初有太多人發(fā)各色郵件來,有人好奇她和傅豫行的故事,有人祝愿她最終一定會找到,有人說她是炒作,也有人說了一些他的蹤跡,她每封都細細看,也循著信里的信息去找,只是她踏過了萬水千山依然徒勞無功,有好心人詢問她是否有其他信息。

        江江搖了搖頭,沒有。

        這么多年了,她所擁有的不過是這樣一張模糊的照片而已。

        安固里的那棟老房子,灰色調,長長的巷街,不很寬敞,但是敞亮干凈,有碧草幽蘭點綴,家戶門側斜支出一塊木板,寫得是江氏客棧,算不得草書,筆畫勾連間拖出瀟灑。有人推門移步,清瘦的少年左下眼瞼睫毛間有一個小小的痣。

        長長的一生里,他們明明早早相逢。

        江江家在安固里小鎮(zhèn)開了一家民宿,十六歲的江江就能夠在店里獨當一面了,什么穿戴的客人是大客人,什么時候應該加價她比誰都清楚,那時她還梳著兩個牛角辮,夸起安固里草原來搖頭晃腦很能唬人,她年紀小旁人瞧見她的模樣自覺的嬌俏天真,再加上她嘴巴甜,叔叔阿姨喚起人來,真把人逗得心甘情愿掏荷包。

        林少平這時候就會癟著嘴譏諷她,“你看沒看過新龍門客棧,你就是店里的黑心老板娘金鑲玉。”

        2.

        江江才懶得理他,只當是夸她如同張曼玉一樣風華絕代。

        只是林少平還沒有想到,江江之后會遇到傅豫行就好比張曼玉遇到梁家輝。

        那日,江江正躲在柜臺里面看少女漫畫,突然聽到有人問:“小姑娘,我們想要長租,叫你家大人出來?!?/p>

        江江聽到是個大生意,本能地堆起笑臉抬頭,面前是一位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但是仍舊外形瀟灑舉止優(yōu)雅,她眼珠一轉,現在是淡季極少有客人來,而此人方才說要常住,一定是有一些必要的事情要辦,她想要裝作難為情地借口淡季長租耗費太多人力,探探口風再做加價的打算。

        那男人顯然并不在意價錢,未等江江說完便打斷直接詢問房價。

        江江喜不自勝,可是就在江江開口的前一瞬間,她突然看到了站在男人身后一個清瘦的少年,走廊里透過的光照在他的眉目間,明明是十七八歲的光景神情卻又冷峻老成。

        江江只覺得心中像是被人投進了一顆小小的石子,而漣漪一圈圈散開,讓她堪堪紅了臉,于是她鬼使神差地給了對方一個低價。

        男人的字好看,江江歪著頭辨認了一會才念出,傅暉。

        突然間她仿佛又想到什么要緊事,沖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叫:“每個人都要簽字的?!?/p>

        少年回過頭來疑惑地看著她,她咬了一下嘴唇,朝他下頷一抬,“這是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

        然后江江看著他一步步走近,拿起柜臺上的筆,在那本入住登記冊上端端正正寫上自己的名字,傅豫行。

        江江的笑意漫到了唇角,他稍稍抬頭與她平視。

        “你這么精明的女孩子也會相信漫畫里的故事嗎?”

        江江看清他眼底的不屑,怪的是一向伶牙俐齒的她那一刻只是愣在當地看著傅豫行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那一頭。

        她后知后覺地發(fā)起脾氣來,轉身取來一把小刀將他的名字從登記簿裁下去,揉成小團扔進垃圾桶,又覺得不解氣忿忿地對著垃圾桶罵了幾句大混蛋。

        江江給人低價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江媽耳朵里,她氣得跳腳,左眼睛的眉毛挑到額頭上去,告狀者林少平站在一旁氣得腮幫子鼓鼓地瞪江江,還不忘幫腔數落她。

        江江覺得林少平的樣子像極了鼓著大氣泡的青蛙,忍不住低頭抿嘴偷笑。

        這下被江江媽看到了,更是火上澆油。

        “徐江江,罰站一小時。”

        江江聳聳肩,漫不經心地踢著腳邊的石子,只怪自己一時色令智昏做了傻事,白沒了一大筆生意不說還被傅豫行擺了一道,實在可氣。

        那晚有些微冷,她抱著胳膊在原地靠抖動來保持熱量,過了一會林少平冷著臉扔了一件外套在她身上。

        3.

        江江狠狠剜了林少平一眼,將外套罩在身上便轉過臉去。

        她打從心里討厭林少平,只是奈何雙方父母是半輩子的好朋友,她自小自愿不自愿地要和他一起玩,只是江江比他小上兩歲,他就時常欺負她,似乎最大的樂趣就是逗她哭。

        林少平踱著步走到江江對面語氣輕佻地問。

        “怎么,你喜歡上那個從南方來的小白臉啦?”

        江江的臉霎時間從腮邊紅起來,漫上耳朵去,最后她惱羞成怒朝林少平的位置啐了一口,“呸,你才喜歡那個小白臉,我和他不共戴天。”

        誰料林少平卻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暗處,臉隱在朦朧里。

        “雁過無痕,它是不會記得途經的水潭的,你可別犯傻?!?/p>

        傅暉當真在安固里常住,三個月后,大家就傳開了他的怪異行為。就連江江也想不通氣質出眾的傅暉為什么放棄之前的生活,而是在景區(qū)找一份類似負責維持排隊秩序的工作,這份工作十分辛苦,薪資也單薄,何況安固里湖旅游淡旺季很明顯,可是無論每日有沒有客人,他都會按時六點起床,然后穿戴整齊站在進入景區(qū)的必經之地,眼睛望向遠方,像是一尊雕像。

        至于傅豫行,他很少出門,大多時間是坐在窗邊安靜地讀書或者拉小提琴,也不和人講話。

        林少平靠在柜臺邊總結,“兩個人都不正常,你看上的小白臉不會是啞巴吧?”

        江江生了氣,狠狠地踢了林少平一腳,林少平疼地哇哇叫:“怎么了,你心疼了?!?/p>

        這句話剛好被從房間走出來的傅豫行聽到,他喜怒不明地看了江江一眼,轉過臉去對林少平說:“房間里漏水?!?/p>

        林少平皺在一起的五官還未舒展開,呲牙咧嘴地瞅著身旁冷著臉的江江,并不答話。

        最后是江江耐不住性子,推開林少平,彎腰取出工具箱,腮邊牙關一緊,冷冷地對傅豫書說:“走吧?!?/p>

        屋里水管壞了正不倦地往外噴水,傅豫書一副少爺樣站在門口抱臂居高臨下地瞅著江江忙活,江江動作慢,他也不急。

        “哎呀?!睌Q扳手一歪,原本已經關上的水管又咧開,水迸濺出來,江江立刻遭了央。

        傅豫書悠然踱步而來,蹲身,從江江手中拿過扳手將纏在水管上的鐵絲用勁扭上。

        水停了,江江的頭發(fā)濕漉漉的垂在眼前滴水,她瞪著傅豫行。

        “你就是故意看我出丑?!?/p>

        他掀眼,“我們租房,房間出現問題原本就應該你們來解決,何況,我本來打算叫那個男生。”

        傅豫行的話有理有據,江江憋了一陣只甩下一句“你就是故意”。

        江江因為傅豫行生了好一會悶氣,院子里貓在樹蔭下蜷成一團,用慵懶的午睡打發(fā)漫長的時光,小草投在地面上細碎重疊的陰影。

        她在本上寫了好幾個傅豫行的名字,然后再用筆狠狠劃掉來撒氣。

        江江和林少平打的賭是直到暑期安固里旅游旺季的時候,她才輸的。

        景區(qū)工作量大,傅暉中午只能留在景區(qū)休息,他多付了飯錢,于是江江家每日中午的飯桌上多了傅豫行的一副碗筷。

        傅豫行是南方人,吃東西的口味和北方不大一樣,口味清淡到極點,江媽做的菜對他來說太咸,他每次都要備一個空碗放上清水,無論什么菜都被他吃成水里撈。

        所以當在一旁埋頭翻白眼的江江聽到江媽吩咐她,以后每天中午她單獨為傅豫行做一份不放鹽的菜,她理所當然唰地站起來沖傅豫行喊。

        “你怎么那么招人討厭呢。”

        江江立下的在傅豫行離開之前再也不和他說一句話的誓言,被她一著不慎違背,林少平喜滋滋地看著江江愿賭服輸地將一百元上交。

        “我從現在重新立一個,這次賭資是二百?!?/p>

        大概是江江命里注定和錢無緣,在她咬牙切齒地重新立誓的第三天午后,她先前偷吃冰激凌太多,到了黃昏胃病發(fā)作起來,她疼得在床上縮成一團。

        4.

        正是客棧最忙的時候,江媽抽不出時間照顧她,就連平時如同一只蒼蠅趕都趕不走的林少平都偏偏不在。

        疼痛如跳針一樣一下一下傳來,傅豫行攔腰將她抱起的時候,她也顧不上說話,任由那人抱著她去了最近的診所。

        診所的大夫算不上和善,看了病情開了藥留下一句以后少吃涼的東西就躲回里屋,剩下傅豫行在幫她燒熱水,她撐著力發(fā)脾氣。

        “傅豫行,不許你管我?!?/p>

        她一直疼到夜里,額頭往外滲豆大的汗珠,傅豫行不理會她之前的警告,扶她半靠他懷里,他的手修長比她的體溫稍高,輕輕覆在她的小腹上,稍有些肉感,掌紋微微粗糙,像是灌進去的一大杯熱水。

        很小的時候,她總喜歡躺在母親懷里睡,午后許多阿姨會來家里聊些家長里短,她半睡半醒可以感到母親胸腔因為說話的起伏,讓她有種莫名的心安。

        “傅豫行,你陪我說會話吧?!?/p>

        若是擱在平常,傅豫行一定會無視她的要求,可是月光透過窗縫隙間投到地上,冷冷的一片,很白很淡的月光,他的聲音低沉有些微微的沙啞。

        “我媽其實做菜不好吃,每道菜都有一股子糊鍋味,原來年輕的時候似乎一直是我爸做菜。只有一樣我喜歡,她包的餛飩下到鍋里就像一朵云?!?/p>

        江江聽到里屋電視機傳來的聲音,還有吊鐘一刻不停地滴答聲,傅豫行過了很久才接著說。

        “你媽媽是愛你的,她跑來找我送你去診所的時候鞋帶開了都沒注意。”

        江江聽了心里像是被什么鈍器割了一下,隱隱作痛。

        父親早逝,江媽一個人撐起整個客棧,歲月將她打磨成一個市井庸碌的女人,別的孩子擁有的專屬于母親的關懷,江江得到的都很少,比如今晚,其實她是偷偷怨過的,只是她沒想到傅豫行會看出來。

        大概歸功于傅豫行,江江的胃第二天好多了,傅豫行煮了小米粥,剛出鍋盛在碗里會燙手,他站在鍋后,朦朧的白氣騰起將他堅毅的五官柔化,粥被他捧在手里輕輕地吹。

        江江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傅豫行,動作有些笨拙,她躺在床上噗嗤笑出聲。

        她在之后好幾個夜里反復確認了那一夜傅豫行掌心的溫度,她有些臉紅,嘆了聲氣在床上來來回回滾了好幾周,將腦袋埋在被子里,小腿抬起來在空氣中了撲棱了幾下,最后無力放下。

        因為這件事,江江開始覺得傅豫行似乎沒有從前那么面目可憎,于是尋著借口有事沒事就喜歡跑到傅豫行的房間,理由從調查住客滿意度到視察住房是否有任何老舊危險層出不窮。

        久而久之,傅豫行習慣了房間里會出現她的身影,也習慣了她無所事事喚他阿行。

        5

        熟絡之后,江江知道了許多有關傅豫行的事,比如他已經具有兩位數琴齡,江江時常纏著傅豫行拉琴給她聽,漸漸地她也知道了大頓特的練習曲、巴赫隨想曲、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他的曲調明朗清澈,眼神專注和清絕。

        江江也會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會在這里住多久?”

        傅豫行搖搖頭,他靠在墻壁上,閉著眼睛。

        “不知道?!?/p>

        那是江江第一次知道關于傅暉來安固里的原因。

        從前,傅豫行的父母是十分要好的?!?/p>

        節(jié)日里,他們會出現在西餐廳的落地長窗旁,餐廳的情調高雅浪漫,酒紅色絲絨窗簾,繁復的褶皺,水晶燈下,燭臺纖長,餐具熠熠發(fā)光,他們像是這世上任何一對相愛的夫妻。只是后來感情在平日的油鹽醬醋中磨損耗盡,大約是從兩年前,他們開始不停地爭吵,砸東西,冷戰(zhàn)。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三年,最后一個人選擇了離開,而這時另一個人才突然驚醒,明白自己有多愛這個女人。

        江江張大了嘴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她有些艱難地開口。

        “那你們?yōu)槭裁磿淼竭@里?”

        “因為,她曾經說過安固里或許就是天堂和塵世的交接點,這里適合散漫地行走,天地茫茫,天人合一。”

        “所以你爸爸才會選擇一份這樣的工作,他相信終有一天你媽媽會出現在這里,他是在等待一個挽回的機會。”

        江江感覺自己的胸腔仿佛被被什么東西填滿了,一切都有了合適的解釋。

        傅暉不肯在這里買一間房子,而愿意支付昂貴的長租費,他甚至幫傅豫行聘請了私人教師卻不想辦理手續(xù)讓他在當地的學校借讀,是因為他固執(zhí)地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等到自己的妻子,一切重新來過。

        江江彎下腰,她突然想去摸一摸他下巴上因為小提琴的腮托已經磨出的一塊厚厚的繭。

        她想起林少平總是搞混“一步之遙”和“觸不可及”,此刻她竟然覺得這兩個詞太像了,尤其是聽他在微光之中講述時,那一刻這兩個詞根本是同義詞。

        林少平對于江江和傅豫行的親近嗤之以鼻,他找來許多古書描述旅經某地的書生和當地小姐產生的愛情悲劇。

        “江江,你明不明白,傅豫行遲早是要離開的,到時候就只剩你守著舊景獨自傷情,你指望他會記得你嗎?”

        “有意思了,我偏偏喜歡?!?/p>

        正午的陽光在窗臺慢慢地跳躍,幻變成一點點白光,她那迎著窗外天光的小臉上幾乎要映出輝來。

        她想起之前聽過的一首楊千嬅的歌,她是這樣唱得。

        6.

        愿意與他一起,未怕天行雷。

        林少平或許是真的生了氣,青筋盡往他脖子上繞,摔了門出去。

        傅暉來到這里一年之后,他要等的人始終沒有出現,他做出了妥協(xié),將傅豫行送去縣城一家私立寄宿中學,只有周末才能回來。

        江江至今還記得自己在路口等得腳麻站起來想要活動一下的時候,剛好看到傅豫行坐在車上單腿支撐,那雙眼睛里隱有星芒閃動。

        他嘆了口氣,“上來吧?!?/p>

        恰逢夜燈開閘,小路上稀稀疏疏沒幾個人,她會拉著傅豫行的袖子喊他加快速度,他們嗖嗖騎過去,剛好一盞燈一盞燈地接連亮了起來。

        她在那一刻,將臉靠在傅豫行寬厚的背上,風從耳邊呼呼而過。

        車輪滾過地面,有微不可聞的啷啷聲,細聽竟像是首歌。

        她聽見自己小小聲說了句。

        阿行,阿行。我原本不想喜歡人的。都是你,都怪你。

        黃昏的陽光最有人情味,薄薄的一層橙黃,晦明影翳間被拉得長長的漸變,對面斑駁的房頂、某扇窗子里迎光的君子蘭旁趴著一只被曬得金燦燦的喵,另一扇印著喜字兒的窗邊垂著奶白色窗簾。

        他們不急著回去,傅豫行就將單車停在道路一旁,兩個人一起躺在草地里,江江翹起高高的二郎腿。

        傅豫行給她讀汪曾祺改寫的《瑞云》。

        書中最后瑞云恢復容貌,她高燒紅燭,剔亮銀燈,賀生卻不像瑞云一樣歡喜,他覺得若有所失,他心中重新涌起當年只能仰視不能靠近的無力,情到深處會百般覺得自己配不上心上之人。

        他念這段話的時候,目光專注凝視著書,聲音那樣溫柔地流淌過江江的耳際,因日落后昏暗的景色而模糊,因周圍其他的聲音而模糊,模糊而美麗的猶如霧夜星河。

        江江情不自禁,湊上去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然后她歪著頭,笑盈盈地看著一臉愕然的傅豫行,一仰頭學著影視劇里那些挑逗了名門正派的小妖女,瞇了瞇眼。

        “怎么,你不知道嗎,我們安固里的女孩子都是這么豪邁的?!?/p>

        傅豫行沒有回應,他垂了垂眼,長而濃密的睫毛遮擋著,江江看不見他的目光。

        只是她當時并不知道,也是要過去好久好久,她才知道傅豫行實則是將自己比作賀生,愛是自卑的根源。

        江江忐忑輾轉了好幾日,最終確認傅豫行打算對她的告白無動于衷,這個發(fā)現令江江十分挫敗。

        她悶在屋子里自憐自艾了好幾天,只有林少平來看她。

        7.

        “就說你是自討苦吃?!?/p>

        他見江江將臉轉向別處并沒理他的打算,倒也不介意。

        “后天鎮(zhèn)長嫁女兒聽說要放煙花,在家后面景區(qū)的城門上,借部隊的大炮,我?guī)闳ソ鈵灠?。?/p>

        江江來了興致噌地坐起來,頭發(fā)亂糟糟一團頂在頭發(fā),圾上拖鞋跑出去敲傅豫行的門。

        她復讀機一樣告訴傅豫行放煙花的消息,然后滿懷希望地等著回應。

        “我對煙花不感興趣。”

        江江將手撐在門框上,裝作蠻不講理的樣子。

        “我不管,后天八點我在那里等你。”

        江江對于傅豫行是否會應邀不確定,她吃過晚飯便去搶先等待,擠在人山人海里,抬頭便是大片大片的璀璨,煙焰蔽天。

        她心里打好了千千萬萬遍腹稿,帶著膽怯和緊張的成分,不停說著“借過,借過。只是直到放射煙花快要到尾聲的時候,也始終沒有等到她要等的那個人。

        周遭所有人都喜眉喜眼,唯獨她,只有她。

        林少平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身邊,他說:“你看這煙花多可愛?!?/p>

        江江說,是可愛。

        “他對你不好,其實是對你好?!?/p>

        誰也不會想到傅暉會在安固里等待三年,江江能夠明顯看到他的變化,他的眼睛變得渾濁,衣著不再整齊,或許就連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認他對現在的等待生厭。

        他每天都要喝許多酒,但是照舊六點起床守在景區(qū),但是同之前不同的是,他醉醺醺地斜倚在門口,兩只手軟垂著,有時他甚至會忽然拉住一位游客問,你有沒有見過我的妻子?

        許多游客開始向景區(qū)的管理部門投訴,幾次協(xié)商無果,很快傅暉就被辭退了。

        但是傅暉仍舊每日早起去景區(qū),不知道是誰想出了一個主意,他們叫一個人告訴傅暉有人曾經見到過他妻子,只不過好像是去了香港。

        這個消息漏洞百出,不過是吃準了傅暉的軟肋,他那份卑微又凄愴的期望使他淪為了別人的笑柄。

        江江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就立刻跑去告訴了傅豫行,而等他們一起趕回去的時候已經看到傅暉彎著腰收拾行李,他看到傅豫行,滿眼驚喜。

        “快,阿行,我們一起去香港找你媽媽?!?/p>

        江江站在一側,她看著這個曾經瀟灑的男人如今滿臉滄桑,鬢間生了白發(fā),他的模樣像是得到允諾的小孩子,她偏過臉去,心里忽而柔柔牽扯一下。

        傅豫行蹲下去,面對著自己的父親。

        “爸,媽媽不會回來了?!?/p>

        這話像是一顆炸雷,聽到的傅暉忽然站起,他的手揚了起來。

        “你再說一遍?!?/p>

        他的聲音冷得讓人打寒噤,江江生怕傅豫行再說出什么話,上前拉緊他的衣袖。

        一時間,房間里十分靜寂,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對峙著,最后傅暉緩緩地放下了手,他的手指插在發(fā)間,慢慢地坐了下去。

        江江在那晚聽到傅豫行久違的練琴的聲音,幾個關鍵的銜接被處理的上氣不接下氣,就連音準也出了問題。

        江江的心跳有一種奇怪的頻率,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仿佛一切前景轉身化成一堵墻。

        傅豫行要離開的消息是林少平第二天告訴江江的。

        “傅暉現在需要有人陪,他是一定要走的?!?/p>

        江江以為自己會大膽潑辣地哭一場,窗外天色陰晦,細雨綿延不絕地落在院子里,從榆樹的樹葉上濺起碎語的聲音。

        她一邊往自己的房間走一邊低低地碎帛似的哭泣。

        聽到有人敲門已經是深夜了,江江坐在床邊,她知道是傅豫行卻并沒有開門的打算,門外的人也并不堅持,敲門聲漸無,就當江江以為他離開的時候。

        她聽見他開口,將他這一生所有的秘密告訴她。

        傅豫行母親決定離開的那一天似乎和往常沒有什么區(qū)別,母親照舊早起準備了早飯,然后將他叫起,在飯桌上囑咐他一定要好好練琴,每個音都要認真扣。

        電視里在放財經新聞,桌上只有餐具偶爾磕碰的響聲,窗外有貓在叫。

        8.

        他開門的最后一刻,母親叫住他,阿行,下午你放學媽媽帶你去照相好不好。

        其實在那一刻他就知道媽媽從此于他而言可能永遠只是一個音信杳然的稱謂,他輕輕帶上了門,答了聲好。

        也是從那之后,他討厭拍照,即使留下一堆影子,從前的日子也不會回來,索性不要。

        也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人與人的關系有時候像是一葉舟,它隨風,隨浪,不隨你。

        江江哭的波長和夜晚其他混聲的波長合在了一起,因而傅豫行沒有聽見她的哭聲。

        她抱著希望,得到允諾的希望,還會相逢的希望問了一遍又一遍。

        “你還會不會回來?”

        他的聲音微微沙啞:“你看完我房間的書的時候我會回來看你?!?/p>

        就因著這句話,安固里每天從等待中醒來的人由傅暉變成了江江。

        她將汪曾祺木心蘇童矯健李碧華嚴歌苓老舍董橋讀遍,卻都是枉然。

        她被歲月驅趕著長大,周遭人山人海,抬頭便是奪目光景,她卻心猿意馬,東張西望妄圖在人海中尋找一個相似身影,卻無一次湊巧過。

        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而她未能得見他。

        但是江江不是傅暉,她不會只等在原地,她開始寫書去各地追尋傅豫行的腳步。

        眼下越無希望,她卻有信心,像是在賭那匹最瘦的馬。

        尾聲

        那場簽售會結尾,江江注意到人群里一個淚流滿面的女孩子,她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她面前。

        “你怎么了?”

        她哭著說:“江江姐,我知道他的消息?!?/p>

        江江并不像自己曾經設想過無數次的那樣激動,相反她的手僵硬地停在身旁,機械地問出一句。

        “他在哪里?”

        女孩兒的手絞著衣服下擺,結結巴巴將事情的原委說了出來。

        原來傅豫行沒有失約,五年前女孩想要自殺,傅豫行發(fā)現這個坐在他對面的女孩子不正常,在她下車的時候跟著她,然后不出所料的她跳進了離火車站最近的湖,于是他立馬跳下去救她,只是他救上了女孩子之后,自己的腳卻被湖底的海藻纏住,等到警方趕到的時候人已經沒有了呼吸。

        “你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

        江江伸出手抓在女孩的肩膀上,青筋暴起。

        林少平聽到了動靜趕過來,將她的手拉下來。

        “江江,冷靜一點。”

        女孩大概是被江江的樣子嚇到了,縮著身子哭作一團 。

        “我不知道,我是不經意看到你書里的照片才發(fā)現那就是大哥哥的,我不是有意的?!?/p>

        原來那日,傅豫行跳下湖救人的時候,將身上的物品就扔在一旁的草地上,而有人趁亂將他的東西偷走。

        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警方貼了好幾日的消息也找不到親人,最后只能立了一塊沒有名字的墓碑,風穿過泥土的縫隙,飄落的灰塵堆積了一地細小的沉默。

        江江隨著女孩一起到了傅豫行的墓前,墓碑上沒有他的照片和名字。

        她的手撫上去,微笑地喚他。

        阿行,阿行。

        我再也不能等你了。

        江江不記得她呆了多久,她能夠感覺到夜幕在她右手邊漸漸沉下來,像坐在小舟里,忽悠一下,濃墨噴薄。

        她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從那天的漫天煙花里她早就失去了他。

        只是江江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坐在那輛開往安固里的火車上,對面的阿姨問起小伙子要去哪里。

        窗外光景變幻,他眉目溫柔。

        去看我心愛的女孩子,江江。

        責編:涼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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