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妮
終于得到了譚克修《萬國城(組詩)》,一首一首讀下去,翻開作者向我們展示的“世界宣言”,看他向讀者展開怎樣的詩歌現(xiàn)場?怎樣讓歷史和現(xiàn)實互相糾結?又怎樣以“萬國城”物象,輕輕地灌入一種“荒謬和絕望”?《萬國城》的首篇是《舊貨市場》,從選材上看,舊貨市場是形而下的,因為當下的“潮流”是經濟第一,舊貨市場在中國所有的城市比比皆是(包括縣城),屢見不鮮;在作者詩歌語境中,這個市場像個溫存的猛獸,簡直可以把人吞沒。隨著詩人敘述的演進,逐步把讀者帶入一種無法抗拒的邏輯——變舊,并且以物敘人,使人悟到:物可以舊,人也可以舊,通過一個梳妝臺映照生命“它記得一張熟悉的臉/熟悉的眼神、淚痕、魚尾紋。”作者輕輕地把我們引入絕望的還有《聲音》,這聲音是“電鉆進入水泥樓板的聲音/一種圓錐狀的聲音”,這樣的聲音是破壞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在全國性拆遷浪潮中比比皆是。聲音是物理的,人的心情卻是感性的,“轉瞬間把我倆的睡眠/鉆出一個無法修補的大洞”,還有作者個人在高考中的“往事”,那些無以言語的憤怒,這些潛藏的憤怒,一旦找到了突破口,就會形成缺失理智的力量。恰恰這樣的力量也會化成“最難聽的另一個聲音”。
筆者注意到詩人譚克修在選材上,不會沉溺于毫無生趣的生活現(xiàn)象,而是把筆墨集中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恰好連接點上,比如《錘子剪刀布》;比如《地心引力》;比如《一份詩會發(fā)言》,這些風景在日常生活中為常見,但又容易被人忽略,只有心懷蒼涼的人才會小心翼翼地注意到它們,并把它們融入自己的詩歌語境。因此,詩歌就有了蒼涼感,詩歌文本里進入詩境的生活物象,也會潛在地成為另一種揭示生活本質的生命熱望。作者絕不會讓感情隨意地溜到大街上,如《錘子剪刀布》,用游戲的方式揭示生命之痛。作者所在的單元樓砌有魚池,這也是屢見不鮮的小區(qū)擺布,在詩人的詩歌里,這個魚池很平靜,也充滿危險,接著出現(xiàn)意味深遠的“三把椅子”,出現(xiàn)了老頭兒和小男孩之間的“錘子剪刀布”的游戲,而老頭兒下意識的“手上出的不是錘子,就是斧頭”,非常耐人尋味。詩人譚克修的《地心引力》,從開頭看,像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烏托邦抒情詩,但一行一行讀下去,卻是人間的悲慘圖像,“大腿抽筋的人突然落向地面/披頭散發(fā)的人從湘江大橋落下”。面對大地上的鶯歌燕舞,這些悲慘的事件是客觀的真實存在??床坏秸鎸?,就等于虛偽地活著,詩人譚克修雖然在做實業(yè)上是一位成功者,但不愿用紅布蒙上眼睛看世界,他無意人為地放大生活中的災情,也絕不容許看不到真實的存在。作者對“地心引力”的體會,不是隔江看景,而是把“我”擺進去,詩中的“我”,是家住九樓的居住者,無法想象如果停電,如果年老體衰……“像大腿抽筋的人一樣落向地面/我將繼續(xù)向下,落進小深坑”,就這樣,作者十分樸素而深刻地向讀者展示了生活的另一面。
譚克修的詩歌顯然是有細節(jié)的,他的詩歌細節(jié)是動感的,是有審美趣味的(包括審丑)。他的詩歌里的細節(jié),有的時候還和“情節(jié)”相關聯(lián),構成了詩歌文本的強大的“敘述性”……而做這些事情時,筆者相信他是含著眼淚和希望來做的,一如李叔同的“悲欣交集”(弘一法師),所區(qū)別的是,李叔同的嬗變來自于個人命運,譚克修的詩歌努力在于關注世事變遷,比如《自然煙火》,雖然開頭鋪陳了有關天氣的壓力,但關注“點”卻不在農事,“辣椒抬不起頭/南瓜開不了花”,怎么辦?“有人在類似的場地被肢解/被火車皮運送到不同城市”。還有《水聲》,用敘述的筆調對比了鄉(xiāng)村的水流和城市的“水流”:鄉(xiāng)村的水流是那么清澈、率真,而城市的水流聲就顯得奇詭,“等待另一種水聲,從管道內傳出/之前,或許還有高跟鞋/或紐扣落地的聲音”。作者還是揭示出謎底,這是因為“樓上無人居住”。這首詩歌點出了城市盲目膨脹的虛妄,到處都在蓋房,但蓋起的房屋卻無人居住。詩人譚克修的《一份詩會發(fā)言》,敘述的不是發(fā)言內容,而是“借題發(fā)揮”,用假想的野生獼猴回來嘲笑自己,嘲笑詩人在城市中被異化,因此,這個“發(fā)言”就成了多余的,詩人寧可“真想跳上桌子、主席臺/邊跳邊說,或什么也不說/跳幾下就好”,用動作代替發(fā)言,有一點離經叛道的意味,但分明擊中了生活中的那顆虛偽的氣球。作者還把筆墨拉到北宋年代,“那時人比獼猴多不了幾個/分散在真正的自然中,誰也不圍觀誰”,最后詩人還是落筆到如何修復工業(yè)社會和大自然的關系,“得先把詩人從城市驅離,反正他們/在那里生活窘迫,魂不守舍”,這是自嘲,也是對詩人有所作為的期盼。詩人譚克修
在現(xiàn)代詩的技巧中,敘述一直是重要的,其原因很簡單,即是:敘述可以“躲開”虛妄的抒情。筆者注意到了詩人譚克修的“把敘述去融入抒情”的強勢功力,可以說,作者的詩歌,句句在敘述,同時內藏著濃濃的抒情。至于抒情,作者是屬于那種由內而外的廣義上的抒情,絕不是一個人“萬知萬能”的抒情。作者在詩歌文本里,十分入微地進入物象,體味到了物象優(yōu)雅的“情感”, 做物象的情感代言人,小心翼翼地替物象抒情,這也是譚克修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我們可以《一只貓帶來的周末》為例子,且不論這只貓“象征”什么,僅僅這只貓的“故事”就耐人尋味,詩歌本文先前置了一只可以碰掉屋檐瓦的貓咪,而后是性幻想,是青春期的回憶,再后來是對人性的解剖,“我數(shù)十年一直較勁的詞是/ 事業(yè),未來,女人”,而后是對人性命運的解構,“那只可憎的貓,讓我感到刀子依然埋在暗處”。最后是“我”在收集情報,去一個“稀爛”的地方,在這個地方“看到了老人和多數(shù)人的心情”,最終“我暗自慶祝,看到了那種小花/藏在草叢下的那一小片濕地/在地球坍塌成豌豆大小的黑洞之前”,這個“結局”出人預料之外,又在詩歌情理之中。
每個人在時光中生活,生活將走到哪里,大多數(shù)人是迷惑的,是隨大流的;每個人都希望好命運,而大多數(shù)人得到是相反的東西——這便是生存的艱難。用詩歌表現(xiàn)生活的艱難,是一件勞心勞力、不容易成功的事。許多人寧可把些詩定位在狂妄抒情,而詩人譚克修身在當下,身在現(xiàn)場,兩腳像釘子一般釘在大地,把大地上釘出了血,同時不放棄希望,不放棄夢想,這樣的詩歌努力,確實彌足珍貴。詩人譚克修對《萬花城》的寫作,基本上是寫實的——當下的真實。《萬花城》里幾乎所有的生活細節(jié)都是常人可以遇到的,所不同的是,作者沒有就事論事,而是把普通的生活物象放到時間的鏈條中去索證,放在人性的深處去打量,在不經意中呈現(xiàn)自己的“世界觀”。于是筆者感到作者的心理場非常強大,他善于在生活的平靜里看到生活的“兩極分化”以及相應的糾纏:大和小,長遠和當下,口號和現(xiàn)象,夢幻和現(xiàn)實,詩人和常人,色情和愛情……作者能把處于事物兩端的磁場,像魔術師一般捏合到一塊兒,而且還顯得自信滿滿,這是有難度的。我們可以從他的《森林》中都讀出大自然有生命滅絕的危機感;從《理想》中讀出不屑于與虛偽的人類為伍的情愫;從《為什么送你一片桃葉》中,讀出對浪漫主義消失的惋惜;從《酒店的是被子》讀出愛情遇到殘破的幻滅感。作者在詩歌里呈現(xiàn)的是一個個現(xiàn)實生活里的生命過程,雖然這些個過程是個人化的,屬于生命的個體,卻是人類生活的一個片段,一個不可忽視的點,可以小見大,給讀者帶來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