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羽佳
王澄是在臨近高考還有四十二天時被父母送回老家的。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日在醫(yī)院,她聳著鼻子忍受著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以及那個精神科中年白大褂婦女身上隱隱叫囂的汗臭味,看她象征性的一推金框眼鏡,慢吞吞道,你家小孩這是焦慮癥,需要靜養(yǎng)。
王澄覺得父母大概對自己很失望,因為他們再三求證直到白大褂不耐煩的拿出拖把準備拖地?;厝サ穆飞?,一家三個人都一言不發(fā)。
第二天,他們就宣布了要把王澄送回老家陪陪寡居多年的姑姑的決定。
王澄不哭也不鬧,在她人生的前十七年里除了出生時那一聲啼哭,其他時候她就像戴著一張完美的面具,總是淡淡地微笑著,就連嘴角的弧度都不會改變。
她就是一個奇怪的人,在學校里永遠都與所有人處得很好,每個人對她的評價都幾近完美;人群中她也總是最有辨認度的那一個,高聳的額頭,高高的馬尾,不論春夏總是身著一身墨綠,從未有人見過她穿別的顏色的衣服,就像從未有人見過她發(fā)脾氣一樣。
——即使是回到了老家,那個偏于城市一隅的小鄉(xiāng)村,這種情況也并未改變。她來到這里十來天,就迅速俘獲了班里所有女生們的羨慕以及男孩子們的眼光,每個人都渴望跟她做朋友。
農民家的孩子每天回去后自然是要幫著父母做些粗活的,以至于經(jīng)年累月下來,指甲變成了藏污納垢的蝸牛殼??墒钱斖醭蝸砹艘院螅腥讼茸⒁獾降木褪撬幸浑p纖美而又白嫩的手,好像語文老師曾在課本上講過的“指如削蔥根”。于是,第二天來上學時,所有人都咧嘴笑了,因為每個人的手都變得干干凈凈,只有手上的老繭還昭示著主人的身份。
王澄對于這種事情早已習以為常。
她甚至早就習慣了如何去應對女孩子們的套近乎。
她的姑姑今年三十六歲,可眉眼間的憔悴將她的年齡拉大了不少,但仍遮蓋不住她年輕時是個美人的事實。她的姑姑是個鄉(xiāng)村醫(yī)生,人很好,很有人情味,舉手投足皆有一種別人模仿不來的風韻,這一切也可以歸功于姑姑家里那幾櫥子的書。
這也正是王澄喜歡她的原因所在。
王澄其實很羨慕姑姑的生活狀態(tài),可她也有不解,比如——
“姑,你為什么這么多年還不肯結婚呢?”王澄看著姑姑,說道。
姑姑笑著放下了手中的書,想了想,說道:“《美國往事》里面有一句話,叫做‘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大概就是這樣的吧?!?/p>
王澄細細回味了這句話,而后微微笑著——與以往不同,這一次的弧度更大一些,她是真心實意地笑了。
三天后的早晨,姑姑為她收拾著行裝,而后突然不知從哪里掏出來一瓶藥膏,塞給她:“這個,治刀傷很管用?!?/p>
王澄不動聲色的接了過來,空氣也瞬間凝固,仿佛因為剛剛那句話周圍的氣壓都變低了一樣。
門口的汽車已經(jīng)在按喇叭了,王澄背上包,忽然回頭沖姑姑笑道:“您知道太宰治嗎?”
姑姑也笑,不得不說姑姑笑起來真的是很美的:“我當然知道啊?!?/p>
王澄突然小步?jīng)_她跑來,抱住她嚎啕大哭,仿佛前十七年所有的委屈與不解都在這一刻得到了發(fā)泄。
姑姑嘆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說道:“你跟他是不一樣的,畢竟你還有更多的選擇啊?!?/p>
回去的時候正逢學校三模,作文題目很燒腦,她想了一會兒,才考慮好從哪個角度落筆。
開頭時她想用一個詞,卻如何想都想不起來其中一個字怎么寫,她索性空著,繼續(xù)往下構思。等到考試結束、鈴聲響起時,她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已經(jīng)長出新肉的傷疤,忽然咧嘴笑了,沒錯,咧嘴笑了。
她想起來了,偽裝的偽,不就是一個單立“人”和一個“為”嗎?
人為即是“偽”。
王澄快速填上了那個字,在監(jiān)考老師的白眼中交上了試卷,大步走出考場。
夏天快要到了。
她想著,惡狠狠地猛吸了一口空氣,一陣風吹過來,她不由得有些被嗆著,在劇烈的咳嗽過后,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她不去管周圍人的側目,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作者單位:山東泰安第二中學)endprint
北方文學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