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一. 逃難
鬼子這次是真的要來了!
傳聞愈演愈烈,加之隔三差五盤旋在頭頂上的鬼子的飛機,還有見過世面的人的“大勢”推演……種種蛛絲馬跡都明白無誤地向梅城百姓傳達了這個駭人的消息。
逃難的路上,縣城的居民收拾了家里值錢的金銀細軟,拖家?guī)Э诘赝辈可絽^(qū)投親靠友。沒有親朋好友的,就一路往北,借宿鄉(xiāng)民家中。難民的隊伍排成一條不規(guī)則的長蛇,大家互相交換著關(guān)于鬼子的可怕傳聞。有的說,鬼子比虎狼還要狠,見到石頭都要砍三刀。有的說,鬼子殺人不眨眼,生性喜歡殘害小孩子,剝皮抽筋喝血。有的說,逃難的時候千萬不要把門鎖上,鬼子想進你家門一把鎖鎖得?。砍ㄩ_門,他們反而懶得進去;鎖著門,他們偏要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寶貝或者藏著抗日分子,一槍托就把鎖砸了,砸不開,干脆點把火燒個精光。有的說,對付鬼子也有辦法,那就是剪一張大些的方形白紙、一張小些的圓形紅紙,糊成一面膏藥旗,舉在頭頂,鬼子看到了就會饒你一命。
這些傳聞似是而非,真?zhèn)文?。但是,毫無疑問,位于長江中游、皖鄂贛交界處這塊土地上的善良的百姓確實被入侵的鬼子嚇破了膽。眾多傳聞聚集到一起,為大家勾勒出鬼子的種種惡魔般的形象來。提起鬼子,大家都會不寒而栗。到了晚上,家里有小孩的家長嚇唬愛哭的孩子,不再是那句老俗話:“不要哭,再哭豺狗來了把你叼走!”而是換成了這句新詞:“再哭,再哭就把日本鬼子引來了!”
此話一出,小孩子的哭聲往往戛然而止。
難民的隊伍拖得很長。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喊:“大家千萬不要走大路,鬼子的先頭部隊就是走大路從安慶開過來的!”
果真,遠處隱隱傳來一兩聲清脆的槍聲。
于是,人群中一陣騷動,大家趕緊分散奪路而逃。狹窄的田埂小路哪里能經(jīng)受這么多人的踐踏,有的干脆踏著麥地走,綠油油的麥苗被踩得一片狼藉。
逃難的隊伍中,裹挾著一個名叫連水的十三歲男孩。他背著包袱,手里還牽著一頭大耕牛。突如其來的混亂導致大耕牛受驚,掙脫繩索,朝著大路邊的河岸奔去。
這頭耕牛是全家最重要的財產(chǎn),怎么能弄丟呢?連水顧不上別人的警告,沿著大路追趕耕牛去了。
連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這頭畜生的繩索緊緊地攥在手心,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路面上塵土飛揚,咚咚咚的腳步聲震得仿佛整個地面都在響動。
天哪,一支騎著高頭大馬的鬼子部隊已經(jīng)到了距離他數(shù)十米遠的地方。
為首的腰間挎著軍刀的鬼子軍官扯了扯棗紅色戰(zhàn)馬的韁繩,戰(zhàn)馬打了個響鼻,昂首嘶鳴,后面的隊伍跟著停了下來。鬼子軍官伸出戴著雪白手套的右手,指了指茫然無措地站在面前的連水和他的黃牯牛,嘴里喊著:“小孩子的,過來!”
連水只覺得手心都攥出汗來了。就連黃牯??吹窖矍暗年噭?,也驚恐得瞪圓了眼睛,煩躁不安地用前蹄子踢了踢青草地。緊接著,黃牯牛的表現(xiàn)更是令人瞠目結(jié)舌:它竟然分開后腿,翹起尾巴根,昂起頭,醞釀了數(shù)秒鐘后,嘩啦嘩啦地屙出一大攤又黑又臭的稀屎來!
連水心里暗想:黃牯牛啊黃牯牛,連你都討厭日本鬼子嗎?可這樣也未免太直接了點吧?
鬼子軍官嫌惡地皺了皺眉頭,用白手套捂了一下鼻子,手指著黃牯牛比畫著,嘴里嘰里咕嚕了一通。很快,從他身后擠出一個尖嘴猴腮、蓄著八字須的漢奸翻譯了鬼子軍官的指令,朝連水指手畫腳地說:“小子,把這頭牛留下,皇軍征用了!”
連水一聽,立馬急得跳起來:“這頭牛是我二叔和村里好幾戶人家合養(yǎng)的,給你們了,我回去怎么交差?”
鬼子軍官瞇著眼睛,疑惑地看了漢奸一眼,漢奸把連水的話翻譯了一遍。
也許是行進了大半個中國,一路長驅(qū)直入,勢如破竹,鬼子軍官的心情很好,他竟然沒有生氣。不但不生氣,他還下馬,從口袋里掏出幾顆花花綠綠的糖果,遞到連水的面前,笑瞇瞇地說:“用糖果換,米西米西!”
連水想不到鬼子竟然會送糖給他。他又想起了之前別人說過,鬼子心腸歹毒得很,他們送給中國小孩的糖果千萬不能吃進去,一吃就會爛腸子。
“我不要你的糖果!”不知哪來的勇氣,連水氣鼓鼓地伸手把鬼子軍官手中的糖果打落在地上。
“八嘎!”鬼子軍官臉色驟變,他一把抽出明晃晃的軍刀,揚了起來。
連水只覺得頭皮發(fā)緊,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混蛋!”就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刻,站在鬼子軍官身后的漢奸一下躥出來,伸手就朝連水的左臉猛地甩了一記耳光,身體瘦弱的連水哪里經(jīng)受過這樣突如其來的重擊,站立不穩(wěn),一下子被打翻在一條水溝里。他渾身又是泥又是水,掙扎了幾下,想爬上來,又滑倒,活脫脫地成了一個泥猴。
這還不夠,漢奸又沖上來,一個飛腿,重重地踢在連水的右臉上。頓時,他的右臉腫得像是剛出蒸籠的發(fā)糕一樣。
鬼子軍官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
連水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連串襲擊打得暈頭轉(zhuǎn)向,手中的牛繩也被猛力牽扯,耕牛的鼻子被拉得疼痛難忍,一甩頭,掙脫束縛,掉轉(zhuǎn)頭,飛起蹄子朝河邊奔去。站在一旁的漢奸當然不肯錯過這個立功的機會,趕緊沖上前去撿起拖在地上的牛繩。誰知剛把繩子攥在手心,人還沒來得及起身,暴怒的黃牯牛就揚起后蹄,狠狠地踢在他的腦袋上,他那光禿禿的腦門上立刻鼓起一個紅腫的大包。盡管痛得厲害,他還是擠出難看的笑臉,屁顛屁顛地把黃牯牛牽到鬼子軍官面前,點頭哈腰地討好諂笑。
鬼子軍官身后的鬼子兵看到黃牯牛飛踢漢奸的一幕,一個個笑得前俯后仰。
“喲西喲西!”
鬼子軍官臉上陰郁的表情緩和了下來,他滿意地點點頭,把軍刀插入刀鞘里,轉(zhuǎn)身上馬。目的已達到,他已經(jīng)不屑于與連水過多計較。接著,他做了個進發(fā)的手勢,隊伍繼續(xù)前進了。
被打得兩眼直冒金星的連水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唯一一頭耕牛被鬼子搶走了。
他摸了摸從嘴角流出來的鮮血,恨恨地罵著:“該死的鬼子!該死的狗漢奸!”
等到鬼子走得差不多的時候,連水忽然聽到不遠處大河岸邊蔥蘢的蘆葦叢里傳來一個男子的輕聲問話:“小伢,鬼子走了嗎?”
連水頭也不回:“走了!”
話音剛落,身后就傳來草葉撥動發(fā)出的嘩啦嘩啦聲。連水回頭一看,從河岸的蘆葦叢里一下子鉆出七八個人來。原來,這群人不巧也撞上了鬼子的部隊,趁連水與鬼子軍官周旋之際,他們藏在蘆葦叢中逃過了一劫。
“你真是命大!”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摸了摸連水的腦袋,“我們都為你捏了一把汗,如果不是那個漢奸為了討鬼子歡心,伸手打了你,你就死定了!”
“我家的牛被搶走了!”連水摸了摸腫痛的臉頰,帶著哭腔說。
“你這個伢兒,保下一條命就不錯了,還管什么牛呀羊的?”
其他人也議論紛紛:
“鬼子的糖,你竟然敢一把拂在地上?這不是找死嗎?”
“就是!鬼子殺一個人還不跟碾死一只螞蟻一樣?”
“下次可不敢這么莽撞了!”
……
“你們也是一起逃難的嗎?”連水問道。
“我們是縣城里的黃梅戲戲班子,聽說鬼子要占據(jù)縣城了,就跟著去鄉(xiāng)下逃難,誰知在這里遇上鬼子了!”一個年輕人回答。
“你現(xiàn)在去哪里?”中年男子關(guān)切地問連水。
“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我爹剛剛?cè)ナ?,這頭牛是我替二叔家喂養(yǎng)的,如果空手回去,不被二叔打死也會被二嬸罵死!”連水的眼淚快要流下來了。
“唉,可憐!”站在中年男子身后的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嘆了口氣。
“我是戲班的班主,姓梁。要不,你就跟著我們戲班子吧!有興趣就做做學徒、打打雜,我們有飯吃,也就有你一口飯吃!”梁班主摸了摸連水的腦袋。
“嗯,剛才不是他膽大包天地跟鬼子周旋,恐怕我們就會被鬼子發(fā)現(xiàn)呢!”老頭表示贊同。
連水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他問:“我二叔那里怎么辦?”
“沒關(guān)系,到時候讓別人捎口信回去,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他。”老頭說。
就這樣,機緣巧合之下,逃難途中的連水從一個放牛伢變成了戲班里的一個小學徒。
(事實上,連水當放牛伢的時間并不長。就在不久前,他還在東山學校過著無憂無慮的學生生活呢……精彩請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