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聰慧
“我就要動身去了,去茵納斯弗利島……”
——葉芝
她只記得昨晚又是極不愉快地入睡。揮之不去的煩惱貫穿了整個夜晚,從破碎不安的夢境中醒來時,她覺得渾身疲乏。如果譚西林知道她在和那只“貓妖”生氣,一定會笑噴。
這一次,譚西林把她約在一處低淺的河灘。在炎烈的陽光照耀下,滿灘渾圓的鵝卵石閃著白光。河谷兩岸,是黝深的楊樹林,闃寂無聲,高低不齊的樹身投下大片濕氣蒸人的陰影。整個河灘覆蓋在層層疊疊的灼熱里。河水早已斷流,現(xiàn)在河床里流淌著的是永無止境的時間和懶洋洋的岑寂。
她回想早晨那場夢境。夢里,她和譚西林在法院爭奪女兒“露露”的撫養(yǎng)權(quán)。譚西林慷慨陳詞,邏輯嚴密,條理清晰,用詞精準,極力向法官和陪審團表白他是一個好父親。她從來不知道譚西林口才如此好。而她這一方,未戰(zhàn)已敗,那位事先拍著胸脯口若懸河的年輕律師,居然變成了一顆雞蛋,在寬大的桌子上打著滾,比劃著各種大小不一的圓圈以及八字舞。法庭禁止女人說話,一旁的法警用紅筆在她臉上畫了個圓,然后像判決犯人那樣在中間打了個叉,早晨涂在嘴唇上的美寶蓮口紅像膠水,緊緊粘住了她的嘴巴。她目眥欲裂,唔唔粗喘,一臉渴望凝視著高高在上,面無表情的法官。她的律師繼續(xù)在桌子上轉(zhuǎn)圈。法官一抬手,舉起了法錘——“啪”。發(fā)出“啪”的,是李冬生出去晨練關(guān)防盜門的聲響。她驚出一身冷汗。心臟狂跳,身體的每一處毛孔都向外沁著有理不讓講的冤屈。失意幾秒后。突然她就好笑起來,她與譚西林婚都還沒結(jié),哪有什么女兒。夢境中的律師還在旋轉(zhuǎn),轉(zhuǎn)到現(xiàn)在腦子還在暈,恍恍惚惚,用李冬生的話說,是整個人裝進牛皮口袋,沒了感覺。
自從三個月前李冬生到她那里,譚西林就搬了出來。他們平時各住一方,只在每周末見面,倆人感覺還不錯,更像,更像是約會。她甚至有些感激李冬生突如其來的闖入,使得一眼望到底的生活出現(xiàn)變數(shù),譚西林退隱為一道背景,卻又因是背景而無比重要。
車身在炎熱熏烤下,顯得疲憊不堪。他們坐在車內(nèi),仿佛兩個觀光客。她閉上眼,想象李冬生走出家門,躊躇半晌,仍是摁下電梯向下的按鈕。轎廂打開。電梯間空空蕩蕩,猶如一具熱帶雨林中的巢,潮濕、悶熱,空氣里隱隱浮蕩著不潔凈的味道。她想象李冬生踏進來的一瞬間,必會下意識望向梯頂,并且小心翼翼貼近壁角。他仍不習(xí)慣坐電梯,自七歲那年爬樹險從高空摔下來后,他就一直懼高。他不相信頭頂那根粗纜。她想象在不銹鋼四壁鏡子樣的逼視下,李冬生從骨子里到臉上毫無遮掩的膽怯。剛住進來時,李冬生曾嘗試過走樓梯,但在第八層時,心臟不堪重負,當場倒在了樓梯間,如果不是小區(qū)警衛(wèi)室有監(jiān)控,搶救及時,李冬生此生只怕要銷戶了。“沒了倒好?!崩疃诓〈猜犃T她的埋怨,把頭扭向另一邊。那次壯舉,生產(chǎn)出四頁總計八千九百六十二元七角二分的藥費單據(jù),和兩粒據(jù)說是德國技術(shù)的仿真烤瓷門牙。藥費從她的銀行卡上劃支,門牙鑲嵌在李冬生的嘴里。她記得李冬生到她這里后說的第一句話,李冬生說“我找不到感覺了?!?/p>
感覺。感覺是什么東西。她的父親李冬生有時固執(zhí)得可笑。剛來她這里時,她帶他坐公交車,認識周圍醫(yī)院、商場的路線,車上人多,他竟堅持不坐別人讓出的座位,硬是站了一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冷著臉坐在本應(yīng)是他坐的老人椅上。李冬生從不在小區(qū)買油鹽醬醋和其他生活用品?!昂盟颉?。他常這么形容小區(qū)內(nèi)的超市以及其他服務(wù)設(shè)施。好蓑,是方言,翻譯成普通話應(yīng)該是“差勁”的意思。李冬生祖籍南方某個依山伴水的角落,但他從未到過他的家鄉(xiāng),唯一一次最近距離的接近是出差抵達臨省,他斂容整衣在江風四起的游輪上,鄭重其事沖空蕩蕩的家鄉(xiāng)方向鞠了一躬。她想象著李冬生當時如何在滿船人的圍觀下,煞有介事地參拜。母親生氣時,總會嘲笑李冬生是“詩人”,各色,不入流,生不逢時沒有生在李白杜甫那樣“偉大”的年代。在母親無限廣闊的想象中,唐朝才是李冬生這樣弱不禁風又滿腦子糊涂念頭的書生行走的時代。
她始終認為母親的突然去世,與李冬生的不應(yīng)務(wù)有關(guān),那樣綿柔的性子,凡事將就又迂腐。母親去世前幾個月,從寬敞明亮的柳林小區(qū)住回了老房子。那一帶,是安插在現(xiàn)代化樓宇間的陳腐之物,老舊的四層筒子樓,沒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廚房、集中供熱,院子里永遠堆砌著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東西。盡管市政每年定期在外墻涂抹紅漆、白灰,也遮不住一副邋遢架式。遠遠看,像是要坍塌的,已經(jīng)從骨子里深度變了質(zhì)的松糕。只差吹一陣強風,或者輕輕踩上一腳,就會化為粉碎。這幾排老家屬院幾乎家家都是常年外租的。因為產(chǎn)權(quán)不明,曾幾番被動議改造,卻是動不起來。這次政府似乎下了大決心,列為重點拆遷。母親怕臨談判時吃虧,便搬了回來。
搬家時她回了趟家。李冬生還是老樣子,沒有多說什么,接過她的包放進臥室。母親站在昏暗的屋子中間,像進錯家門似的迷惑,不停地走來走去,搬動、摸索那些家什,似乎確認那確實是平日用慣的老東西。一直到離開家很久,她都在想,這次搬家肯定是哪里不對了。開始,她認為是環(huán)境的改變而不習(xí)慣,后來她想了很久突然明白,那只是表面的,真正不對勁的地方,是母親,一副張張慌慌的樣子,與之前一家之主的從容與武斷判若兩人。而當時她并沒有想很多。離家前,她蹲在陽臺收拾幾個花盆。搬家時沒注意,肥碩的麒麟掌被重物擠斷了,三分之二與本株分離,剩下的偏在一邊,蔫頭搭腦沒有精神。她找了一個舊花盆,小心地將斷下來那部分培在沙子里。陽光勉強穿過模糊的舊玻璃,將小小的陽臺弄得影影綽綽,混沌一片。窗戶還是以前的鐵鋼窗,新刷的油漆味讓人腦子芯隱隱作痛。她慶幸不用在這里久待馬上就要離開。中間那扇窗戶久經(jīng)風雨有些變形,拉手以下有一道縫,透過那道縫隙,寒冬犀利的冷風準確無誤地一拳砸在她的鼻子上。
據(jù)鄰居說,母親其實沒受多少罪,從發(fā)病到去世就兩天,很快。母親在醫(yī)院剛咽氣便被拉到火葬場。她得知消息,連夜打車趕去,在大門口,一眼看到母親站在紅色的琉璃瓦屋頂正往遠處眺望。她喊了一聲“媽?!蹦赣H驚訝地低下頭,望見她,莞爾一笑,抿抿被風吹亂了的鬢角,朝她揚揚手,似是召喚又似是讓她回去。再笑笑,忽然像是被風吹破了水面,晃了兩晃,轉(zhuǎn)眼就散了?!皨尅瑡尅睖I水溢出了她的眼眶,跌跌撞撞跑進殯儀館。
李冬生一個人枯坐在椅子上。母親在桌子上,退縮進一張相框里,黑白分明的顏色使她的容顏比往日更清晰?;薨涤睦涞臍庀⒈P旋在屋內(nèi)的角角落落,明亮的陽光只在門口逗留片刻便折身而去。她站在李冬生面前,咬牙切齒地質(zhì)問,“李冬生,我媽死了,你為什么不哭!”李冬生茫然抬起頭,仿佛沒從什么想法中回過神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李冬生似乎從她記事起就是這副表情,永遠是一張被驚擾了的臉。退休多年似乎仍沉溺在文物的迷流里。他曾是一名好的文物專家,但他不是一個好的社會人。民間文物鑒定正值風生水起,那些老專家們退休后反比在職時更被人爭相追捧。一張文物鑒定資格證放在哪個拍賣所,什么也不做就月進斗金。許多同時代的老專家都成了“老白金”,而李冬生手里什么也沒有,他委屈地說,他們那時不興辦證,那批人辦了證的肯定是偽證。她狠著心嘲諷,何以見得別人的證就是偽的,那是因為你沒跟上潮流,不主動與社會接軌。
但是李冬生很久很久前一定不是這樣的。在許多年前的一個中午,她倒騰書柜里經(jīng)年未動過的大部頭,無意中從金史里掉出一張發(fā)黃發(fā)脆的紙片,上面一行一行娟秀小楷:
我就要動身走了,去茵納斯弗利島,
搭起一個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蕓豆架,一排蜜蜂巢,
獨個兒住著,蔭陰下聽蜂群歌唱。
……
題目是《茵納斯弗利島》,作者葉芝,箋后落款人“美英”。句子是那么美,容光煥發(fā)像夜晚一樣漆黑,月光一樣明亮,就像清風水光中行走的白龍馬。她輕輕讀出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耳膜處輕輕“撲撲”拍打,麻酥酥的,一直傳導(dǎo)下去,漸漸在她心里勾勒出一幅圖,有小河、柳林,還有露出一角有著小院兒的平房。另外一重世界在她面前打開。那天的陽光虛脫光滑,亮亮地攤在窗玻璃和水泥地面上,蟬叫得很響。她四年級了,懂不少東西,她知道那叫做“詩歌”。這不是母親的字跡。她的母親叫“李新娥”。
她沒有將發(fā)現(xiàn)告訴母親。她悲哀地明白,母親永遠不會是有那種情懷的人,更不會是被李冬生層層珍藏的信箋的主人。她在讓人虛弱的陽光中,懵懵懂懂猜測:這是一首“情詩”。她幻想出一段如夢如詩的愛情。是的,愛情。李冬生在她自小到大的生命中,猶如一張如影隨形卻因紙張粗糙而暈染不清的字畫,曲曲彎彎糊糊涂涂,許多事情回憶起來竟是年代不詳。她想不起。記憶清晰的是母親,線條明朗,從不拐彎拖泥帶水。沒有人提示,那一刻后,她無比心痛地認識到,丈夫“李冬生”與父親“李冬生”其實不是真正的“李冬生”。真正的李冬生活在“夢幻島”。他是自甘被放逐的島主。當父親“李冬生”使她失望時,她是多么的憎恨,因為李冬生的島上根本沒有她的席位。
李冬生永遠也不知道,他叛逆的女兒替他保管過一個大“秘密”。
她曾經(jīng)是有過期待的。但是她沒有能力期待更久。李冬生在母親去世不過短短一年時間迅速再婚,她憤怒一陣后,便漠然了。那個家有四五年她沒有再回,斷了與李冬生的聯(lián)系。直至今年四月,李冬生深夜來電,聲音里說不出的蒼老與遲疑,叫了一聲:妮兒。她起初沒有聽出是誰:“喂?哪位?”電話那端無聲無息。她又連續(xù)問了幾聲。驚醒了一旁的譚西林。問是誰。她回答不知道?!按蟀胍沟?,是誰開玩笑吧?!弊T西林睡意朦朧搭過來一條手臂。她細細傾聽,對方無語,也不掛斷電話。沒來由的,她心里“別別”狂跳,晚春的季節(jié)還沒熱起來,她卻出了一頭汗?,F(xiàn)在,這個世上,大概只有李冬生會喊她小名兒,叫她“妮兒”了?!澳闶恰彼囂街?,不想打破那層隔膜。對方?jīng)]應(yīng)答,“咔嗒”掛了電話。
整整有兩天,譚西林不停在她耳邊發(fā)出嗡嗡聲:“去看看吧,畢竟是生養(yǎng)自己的親生父親。”她最終去看了,并且很快返回,同回的還有李冬生和他那只叫“花花”的老貓。
晚飯后她回來,李冬生沒有在家。厚厚的防盜門關(guān)閉發(fā)出“咔噠”聲,蜷臥在布藝沙發(fā)靠背上的“花花”頭都沒有扭轉(zhuǎn),只簡簡單單微抬了下,隨后又埋入前臂窩內(nèi),同時省略的是一只貓慣常發(fā)出的“喵”叫。它似乎知道回來的不是它的正牌主人,便懶得答理也懶得奉承。她將手包恐嚇似的扔在它身下不遠處。老貓巍然不動。她又無名火起。屋內(nèi)靜極。同樣熱。一定是李冬生又沒舍得開空調(diào)。“好蓑,那會跳多少字。”一向安靜的李冬生,偏偏對她的錢看得很重,對她平時用慣的日常開銷斤斤計較。當真是老來性情大變。李冬生對生活看得如此之重,也是導(dǎo)致譚西林多心,最終坐臥不寧卷鋪蓋走人的誘因之一。老娘地下有知,肯定笑得花枝亂顫。
“咪——”,那只黃色花斑老貓突然叫了,聲音里有某種抗議、不滿或者是警告的意味,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不喜歡時的態(tài)度。她瞅了它一眼。老貓依舊盤在沙發(fā)背上,姿勢和之前沒有什么不同。黃色毛絨絨的身子下是檸檬色青翠絨布,兩種拼色撞到一起,看上去有著靜態(tài)的協(xié)調(diào),像極前年和前前男友在博物館參觀油畫展時所見的,一幅俄羅斯人畫的油畫。那幅畫作標題為“午后”,畫框里充斥著大團色澤艷麗的色塊。整個參觀過程,搞美術(shù)的前前男友不斷駐足點頭,而她卻沒看出所以然,只覺得大量濃、艷的色彩元素突兀地鼓出平面,沖擊著視覺。她說不上喜歡,只覺得不自在,她喜歡中國水墨畫的素淡舒展。而前前男友對此嗤之以鼻。所以最終他們散了伙,風輕云淡的,自然而然,也記不起誰先不再聯(lián)系的誰,總之對自己壓根不喜歡的東西,誰也擋不住走向疏離,卻也不是厭惡,只是再也親近不起來,至今地下室仍留著前前男友幾幅畫和一塊色跡斑斑的畫板,她偶然翻騰東西看到,依舊毫無感覺。母親在世時,明令禁止任何動物進家。她同樣。但現(xiàn)在這只大模大樣躺在她家沙發(fā)上的外來者,不但毫無懼意,而且公然對她表示藐視。這可是譚西林百般勸說,才被她同意贊助的布藝沙發(fā)。譚西林說,住在這里,眼睛所到之處沒有一件屬于他購置的家具,他很沒有感覺。感覺,瞧,又是感覺,這年頭人人和李冬生一樣,分外重視自己的“感覺”。
黃斑大貓無聲無息,她知道它沒睡,放松時它的肚子里發(fā)出舒舒服服的“唔嚕,唔嚕”聲,此時聽不到。它在她這個人類面前裝假寐。從進門第一天起,它就在裝,人五人六,一副凜然高貴派頭。她看不得。從冰箱拿出半塊西瓜,坐在對面,一邊用勺慢慢崴著吃,一邊仔細觀察。這貓頭耳尖白色的粗壯毛發(fā)直立,露在外面的左耳靈敏警惕,隨著她的移動不意覺察地調(diào)整方向,注意焦點始終對準著她,好像她隨時會發(fā)出攻擊。這貓見到李冬生時,在腿邊偎來繞去,一副柔弱無骨嬌滴滴的貓形貓狀,對她,那顆貓心時時防備。來家三個月,仍是喂不熟。她不知道它的習(xí)性,也沒興趣,一如對李冬生后娶的那個新娘。她領(lǐng)回李冬生時,只有一人一貓,李冬生對那女人只字未提,也沒提他那幾年的生活情況,她沒問,沒興趣。父女之間因顯而易見的冷淡而產(chǎn)生各自退守一步的默契。這樣挺好。這些年過去,仿佛她這個人一眨眼變成現(xiàn)在的,她沒想再能從李冬生那里指望什么。
半個瓜吃完,李冬生還沒有回來。老貓在她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下,強做出的鎮(zhèn)定已是汲汲可危,一顆渾圓的黃貓頭心思不定地晃來晃去,像是不斷重新對焦,又像是想擺脫某種束縛。動物畢竟是動物,天生的敏感,卻也是低端本能的敏感,敵不過人類成心使壞。趁李冬生不在,故意逗弄這頭總是一副傲慢脾氣,分人下菜的小怪物,蠻有意思。暑天空調(diào)屋里,切開的西瓜散發(fā)一股甜浸浸的果味清香,她貼著瓜皮刮下一大勺瓜瓤,伸向它,嘴里像李冬生那樣“嘖嘖”召喚。老貓一愣,全身僵直。她用瓜碰碰白色貓須,再次“嘖嘖”。老貓突然就暴怒了,弓身躍起,嗓子眼兒“嗚——哇——”一聲,一爪拍來,瓜塊飛向她的白褲后跌在地上,老貓襲擊成功后,迅速逃離現(xiàn)場,遠遠跳下沙發(fā),弓身,長嚎,尾巴起立,毛發(fā)炸起。這番動作發(fā)生在眨眼之間。她驚叫一聲,空著的左手下意識扯了張紙巾擦拭,隨后感到右手腕疼痛,低頭瞅去,一長道抓痕正向外滲出血珠。
她氣急敗壞將手中的勺子扔去,老貓迅速縮起身子,貼著地板,一道飛霧似的竄向李冬生臥室。她追上前去,沿途將可以抓在手里的輕軟東西不斷襲向老貓。老貓躲進床縫,她夠不到。氣急敗壞從陽臺拿來衣桿,向里捅,哇——一聲恐懼憤怒的慘叫,她忙停手,聽不到聲音,輕輕試探著撥拉,碰到一件軟體,但里面不再發(fā)出一絲聲響。像消失了一樣寂靜。而這寂靜卻是緊張的,緊得空氣繃繃做響??磥砝县堖x擇了抵死沉默,以沉默對抗她的暴力。這沉默是有力量的,在她一怔當口狠狠擊中了她。什么嘛。她干嘛和一只貓較勁。她知道她不恨這只貓,盡管它時常表現(xiàn)出人類的表情特征,比如藐視,比如不屑,比如盤踞在李冬生膝蓋上,轉(zhuǎn)著圈圈踩踏出一塊平整之地時那種傲慢的依戀,好像一個屈尊紆貴的貴婦。這些都不是。不過是一只貓而已,這只貓卻不能被她看到,看到就不由火氣大發(fā)。那種嬌滴滴的貓樣,像極李冬生房間照片里那個女人。那女人偌大年齡像是沒有骨頭支撐,依偎在李冬生胸前,懷里抱著黃貓,貓眼半瞇,長尾搭拉半卷出一個彎兒,貓與人皆給人慵慵懶懶的感覺,全然一副姊妹相。這哪里是一人一貓,分明是兩只下到凡間蠱惑人的妖精。她的驕傲阻止她詢問那個女人是不是叫做“美英”。她是最恨這張照片的,李冬生實在過分,居然將照片公然擺進她家,與桌子正中央母親的遺照平起平坐。看見就冒火。
一下子,她松懈了,軟軟坐在地板上,伸起胳膊將母親的照片從桌上拿下來。母親一臉寧靜,站在時間的窗口凝視著她,眼睛明亮而平和。這張照片是母親很久之前辦居民卡需要一張兩寸照片時,在照相館順便拍的,一向萬事急躁的母親在這張照片里居然十分的從容,十分的莊重,十分的像一個大氣的母親和妻子。她不知道母親當時在想著什么,攝影師竟然捕捉到這一瞬間。這間照相館后來兩年后在城市改造中被拆遷了,如今矗立在原址上的是一座小區(qū),當年掛著紅字國營招牌的老店以及深入店內(nèi),那股多年沉積的端正森涼之氣一起蕩然無存。母親靜止在秋風宜人的那一天,既通透又豁達。她癡癡端詳。
李冬生就在這時候走近門口。她沒有聽到防盜門響,抬起頭,與李冬生訝然相對。還未容他們彼此回神,躲在床底的老貓嗖地竄了出來,一聲凄慘長叫,撲向李冬生腳邊,伸出爪子快速勾住褲管,向上爬去。她很清楚貓爪尖利,怕抓傷李冬生,忙起身驅(qū)趕,下意識用母親相框揮去。
“別——”李冬生喊。
還是慢了,砰,一下,老貓被狠狠拍出半米,嗷地嚎叫一聲,翻出幾個滾兒。她這時才后悔起來,拿起相框左右翻看,嘴里念叨:“老娘沒事,老娘沒事,嚇著你了吧,對不起,對不起……”,母親的相框結(jié)結(jié)實實毫發(fā)無損,她心虛地舉起來,沖李冬生討乖,“沒事,沒——”
李冬生根本沒有看她,徑直走向墻角蜷縮成一團的老貓,老貓示威地發(fā)出嗚叫,抬爪拍開李冬生伸出的手。李冬生像個絕望的情人,蹲下身子,向貓敞開雙手,不?!皣K嘖”,保持一個姿勢不停喚著。老貓繼續(xù)在嗓子里發(fā)出嗚嗚拒絕聲,慢慢那股憤怒減弱,變成委屈的嚶嚀,終于身子塌下來,任由李冬生一把抱起。李冬生看也不看她一眼,走進房間,將房門在她眼前輕輕關(guān)閉,并插上插銷。
李冬生因為一只貓,生了她的氣。這還是李冬生嗎?她低頭打量,鏡框里的母親依舊端莊得體無動于衷。
李冬生不再和她說話,她在家的時候,他幾乎總是蟄伏在自己屋內(nèi),偶然碰到她在家,總是躲躲閃閃辦完事又匆匆回屋。那老貓更是不見蹤跡,不出聲,不出現(xiàn),食盒與大小便用的貓盆全不見了,大概被李冬生拿進臥室。她恨恨不已,并且憤憤不平:總歸是她的房子吧,總歸是她在外打拼多年,沒用你李冬生一個子兒自己買的房子吧,總該至少對她表示一下關(guān)心吧。忽然之間,多年形成對李冬生的怨恨、鄙視、疏遠全部浮現(xiàn),她又像多年前父母爭吵,或者說是李冬生被母親痛罵抱頭鼠竄,而家里圍了一堆勸架以及看熱鬧的人時,那個躲進濕淋淋的雨地里,獨自哭泣倍感孤單的小女孩。大家都沉浸在自己受傷的情緒里,沒有人顧惜她的感覺。
天越發(fā)的熱,熱得人發(fā)昏,進入八月中旬了。譚西林電話漸稀,每有應(yīng)答都匆匆忙忙的,他最近在忙出國的事。李冬生繼續(xù)與她冷戰(zhàn),她又無奈又窩火。近幾日家中開始出現(xiàn)異味,起先是酸腐,后來讓人無法容忍的刺鼻。她趁李冬生不在家,決定進他房間看看。拉開門,一股惡臭直撞出來,逼得她忙重重地關(guān)上。那味道像是什么東西死在里面,不會是那老貓吧?再怎么糊涂,李冬生總不至于將死貓留在屋里吧。她從衛(wèi)生間拿塊毛巾掩鼻,再次進入李冬生房間。屋里沒有多大變化,讓人不安的是,老貓?zhí)稍诖采希袢艘粯由扉_手腳直直地側(cè)臥,連尾巴都是直直放在身后,雙眼緊閉。她咳嗽一聲,老貓一動不動。不會是真的死了吧。她不敢用手碰它,走出去,拿起晾衣架,忍著惡心再次進來,走近床邊,又愣了,老貓沒了蹤影。那說明老貓還活著,剛才是裝死。她放下心來。用不著仔細尋找,惡臭來源找到了,李冬生將貓盆放在窗臺上,大概是為了老貓從床上跳進去方便。真是變態(tài)。她罵一聲,放下毛巾、衣架,搬起貓盆,連盆帶里面的沙土扔過樓道自家垃圾筒,將黑色垃圾袋緊緊扎口。這會兒她才敢順暢呼吸一口氣。樓道里空氣是熱的,粘搭搭的,不清不楚讓人腦子時不時短路似的,但總算是干凈的。她進屋時,眼角余光似乎看到安全通道口有什么東西一閃,轉(zhuǎn)頭時,又什么也沒有看到。
后來,她知道她晃到的是什么,是那只和她八字相克的老貓。
李冬生回來后,看到里外房門大開,來不及脫掉另外一只鞋,撲進臥室,看到床上空無一物,當即臉色大變,他嘴里“嘖嘖”叫著,在屋內(nèi)四處尋找。隨后慌慌張張跑了出去。
“爸,爸,鞋帶,鞋帶!”她喊。
電梯大開,李冬生毫不猶豫踏了進去。轎廂內(nèi)的李冬生全身繃得直直的,個頭顯得高了很多,扭曲的皺紋使整張臉充滿生氣,與往常謙卑的形象大不相同,是被侵犯了的凜然。頭頂白熾燈光線凝固在電梯里,反射著冷光。他目光平視,不含帶任何情緒和傾向,冷峻嚴肅地看向她,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她睜大眼睛,停在電梯門外:這不是“李冬生”。
或者說,這才是一直被李冬生“關(guān)押”在內(nèi)心監(jiān)獄里的“李冬生”。
20分鐘后,打著手電,她在小區(qū)燈光黯淡的圍墻邊找到李冬生。他坐在花壇水泥沿上,低垂著頭,渾身松懈。身邊沒有老貓。
她咳了一聲,喊:“爸?!?/p>
李冬生抬起頭,眼神無力虛浮,剛剛在電梯里還是那么富有穿透力,生機勃勃的表情,在20分鐘的時間里融解了,揮發(fā)了,那個突然爆發(fā),顯出“真身”的時刻消失了,重新又自我封閉,恢復(fù)成任人擺布,可圓可扁的可憐邋遢老頭兒。
她應(yīng)該走過去,輕拍他的背,然后拉他起來,或者以母親的嗓門和氣勢逼迫他振作精神。事實上,她只想像李冬生年輕時無數(shù)次做過的那樣。站起來,倉惶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