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康

走在寬廣的大路上(組詩)

馬曉康

馬曉康，1992年生，祖籍山東東平，留澳七年，現(xiàn)居北京。系2015第八屆星星夏令營學員、《中國詩歌》第五屆新發(fā)現(xiàn)夏令營學員。有詩作被譯為英文、韓文、阿拉伯文等。代表作長詩《逃亡記》《還魂記》。詩作散見于《詩選刊》《詩歌月刊》《山東詩人》《詩刊》等。曾獲2015《詩選刊》年度優(yōu)秀詩人獎、2015《西北軍事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2016人人文學獎詩歌新銳獎。2017年4月獲韓國雪原文學獎海外特別獎。

斧頭歌

一把斧頭，將命運劈成兩種

一種是活成木頭的乖孩子

另一種是火焰焚盡后的病句

斧頭穿過城市，鈍化成錘子

錘子穿過愛情，又被磨成了刀子

刀子穿過友情，變成一行行懺悔詞

知更鳥的胸脯上，染著耶穌的血

你也可以變色，甚至飛翔

卻無法穿透自己

天空倒了下來，我們已安于現(xiàn)狀

當謊言還未被摻進泥土時

人們嘗試在薄霧中圍成一個圈，不久

彼此濕潤過的舌頭們，纏繞成線

勾勒出一群墜落于飛翔的鳥

兄弟，我們曾誤入森林

沒有炊煙的地方太冷，只好用落葉替自己遮羞

拜香求神的人砍斷藤蔓，縱火——

在出路的盡頭，我們低下頭，做了幫兇……

多少次，陽光被折疊成黑色——

假象編織出一枚大口袋，所有回歸成塵土的

再次被重塑了起來。兄弟

我們都不是扛著旗幟的殺手

多少次，我命令自己安靜

多少次，自以為戰(zhàn)勝的，再次帶來了恐懼

多少次，我在夢中絆倒——

冷空氣里充斥著熱烈的歡呼

審判詞之一：恨意

想起許多形容詞，現(xiàn)在都一一刪去

回憶一段悲憤，也只記住了悲憤

意象不是造物主，不足以承受所有過錯

握到骨頭發(fā)麻的拳頭，再也握不起來了

那一晚，懷揣果實的小獸見證了這一切——

在人人保護動物的地方

一個男孩的恨意，將月亮烙得通紅

韁繩

馬兒的歌聲伴著日出，將你牽上山坡

你坐在一棵大樹下

馬兒在草場上停止了歌唱

回音徘徊在無盡的空曠里

天空把一半留給了馬兒

另一半留給烏云

小鎮(zhèn)的秋季尚存慈悲

它深知，那些惶恐的眼睛并未成熟

而落日沉入大海，把沙灘烤成熱淚——

我們的身邊，已沒有了馬兒

窗外，響起了嘭的一聲

他瘋狂，盤旋，已忘記生死

《圣經(jīng)》無法解讀他內(nèi)心的野獸

撕咬四個冬季，故鄉(xiāng)沒有來送炭的人

他癱坐在二樓，像水溢下樓梯

隔音墻并不能掩蓋陰謀

他不再仰望什么。他幻想土地，卻發(fā)現(xiàn)自己凌空

他緩慢，爬起，卻燃燒

如他零度以下的暴躁

他從未原諒自己，也未原諒任何人——

神和英雄，把大愛藏于刀尖

而他，只是一個不善辯駁的人

雨水過于滾燙，虛弱的日子脫了層皮

時間不是良藥，詩歌也不是

為了保全早已破碎的肉身

我們飲下許多鹽粒

風走一遭，我們的心就更硬——

我們都習慣于向更柔弱的地方逃

兄弟，第二次逃亡已結(jié)束

天空落下了油滴

人們閑暇的熱情里，有黑煙升起

地圖于我，不過是偉大的廢紙一張

手指落在一座村莊上，它的名字并不生動

連傳說都那么千篇一律——

無非是神仙鬼怪，或遷徙中的死亡

又看到一座城市，連空氣中都是灰色的繁榮

有人畫出了藍天和白云

土地上的姓氏們，翅膀被馴化成風箏

之后，有人，會畫下颶風

災(zāi)難很累，總是充當時代的先驅(qū)

救世主有罪，他故意放緩了驅(qū)車的馬蹄

活著，總是要感謝的——

這樣的謬論，經(jīng)不住落日的炙烤

小萬，我不是哲人，兼職天使和蛇

看地圖，只是想找個贖罪的方向

它沒有標記，哪里是罪，哪里是義

數(shù)千年的厚度，尚不如自己捏造一條懺悔的路

地圖于我，不過是偉大的廢紙一張

陌路上，每個人都開著各自的花

小胡走了，她曾激發(fā)你，雄性的保護欲望

你握住她和大D的手，逃亡在沒有明天的路上

路盡頭，大家成了陌生人

第一次用體溫安撫你的恐懼。那個韓國女人

如今，不知所蹤

你愛過的那么多女孩，美得像天上的星星

（這愛像平靜湖水上的漣漪

你已分不清她們是沉入湖底的石頭

還是風輕輕帶過的落葉）

你回國，找到暗戀了10年的同桌

你們擁抱、做愛，發(fā)誓要一起

解開命運的枷鎖

哦，10天時間編織的鑰匙

一個電話就斬斷了

現(xiàn)在，她已是別人的母親

第二個女孩，去了巫師居住的深山

你們曾一起走在南方夜晚的街道上

誤解、偏執(zhí)、多疑、自私

那些單純的記憶，被你撕成了一句句咒罵

恨到了骨子里，就沒有了恨

兩個人坐下，像認識多年的陌生人

遇到第三個女孩以后，你致歉

只有你自己清楚

這一切，不過是在可憐你自己

你開始掌握一個男人的沉著

你開始領(lǐng)悟一個男人的包容

你開始熟悉一個男人的擔當

第三個女孩，正在回家的路上

這期間，你們補習了生活的細節(jié)

柴米油鹽，在洶涌的海浪下生火

你慶幸自己還有愛，瘋狂歸于平靜

（你恨透了自己的聰明，經(jīng)驗愧疚于真摯）

這是無可避免的，距離成為一只老狐貍

你只是少了些時間，只是多了些不安

你希望,每一站，都是最后一站

你不是一個多情的人

（小萬，這是三月二十五日的北京，深夜的北京，孤獨而遼闊的北京

不需要新的意象和遣詞造句

每顆跳動的心臟在0攝氏度的低溫里發(fā)抖，水泥和鋼筋的冷，是一個城市的律動

所有眼淚都要流得像冰，出軌的、艷遇的、單身的，都要偽裝成正常的

因為愛，一首好詩，要故意去寫爛

寫給自己的詩要故意寫給很多人

節(jié)制的、壓抑的，放縱它們?nèi)ナ闱?/p>

我已疲憊于命運的跳動，像一粒塵埃想要變成石頭，落地）

深夜，適合懦弱

深夜，適合自卑

深夜，適合恐懼

深夜，適合祈禱

深夜，適合懺悔

深夜，適合痛哭……

街上的每一個腳步，都有地心回應(yīng)著沉郁的聲音

寒流仍在窗外巡視

被迫取出羽絨服，像被迫換上囚衣

高樓，這些釘在人間的釘子，強制我們沉默地看守

也提心吊膽，冷汗都流不出

我們自以為英雄，更多時候，是自私、無恥好在，披上人皮的時候，還能察覺到愛

而暖流不止一種，我心存僥幸，左右投機在懺悔的路上，欲行又止……

2017年3月的下午，我穿過街道

人們像流水一樣清洗著城市

這樣的涼意，讓我一點點從深夜中解脫

花會自然開放，種子會自然長大

人的任性，也總要凌駕在生活的壓力之上

世間啊，那些被憐愛著的事物，總比愛自身，活得更堅強

白云排成了一列，像是在對著什么示威

天空從未那樣藍過，我從草場的山坡上走下來

風吹過，我張開雙手，它就多了一個人形的漏洞

在夢盡頭的小鎮(zhèn)，山坡的左面是墓園

石碑像錯落的峰群，死者的回音在其間繚繞有人走進去獻花，從迷霧里尋找家族的先知山坡的右面是大海，燈塔是個孤單的影子沙灘上只有幾排腳印，三艘小船停這里休息……

當落日來臨，我們會回到山坡上折疊起一整日的陽光——

小萬，在近似凋零的人間，我仍保存著它們

透過它們，還能聽到盲人牧師的教誨

這世上沒有頓悟，深淵里，我仍在曲折地爬升

這是少有的幸運，揮舞刀子的人躲過了裁決不是每個地方都是夢盡頭的小鎮(zhèn)。小萬，我看見

白云排成了一列，像是在對著什么示威

關(guān)于百貨大樓的記憶

關(guān)于百貨大樓的記憶

關(guān)于供應(yīng)短缺和物質(zhì)糜爛的記憶

關(guān)于電梯、摩天輪和棉花糖的記憶

關(guān)于出軌、離婚和拜金主義的記憶

其實，都是從海浪變成海嘯的記憶

在那之前，海只是一潭死水

偶爾有幾具尸體浮著，也一動不動

人們期待著一些涌動

于是就有了海浪

人們期待變得更大些

海浪就變成了海嘯

沉沒在海底的人們，學會了沉默

所有眼見的生命跡象，都將沉默地死去

每一次死亡都波瀾不驚

海，依舊是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