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簸箕耳
范墩子
范墩子,原名范增利,1992年生,陜西永壽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32屆高研班、西北大學(xué)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曾在《作品》《西部》《小說林》《朔方》《青年作家》《山東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小說近30萬字。現(xiàn)居楊凌。
一聲悶雷從天邊落下來后,樹上的鳥群便炸了鍋,嘩嘩啦啦,飛向了四處。在這之前,鳥兒繡成一團,在樹上歡快地鳴叫,包括不遠處的電線桿,爬在糞堆上的屎殼郎,麥草垛,一切都井然有序。爺爺坐在那棵桐樹下面,嘴里噙著一支有了年代的長煙鍋,他偶爾將煙鍋從嘴里拔出來,提在手里,煙霧便從鼻子里飄渺而出。爺爺仿佛身處仙境,沉浸在無限的回憶與遐想之中,尤其是那堵當年他親手打下的土墻,更是讓他感慨萬千。然而,那聲悶雷之后,格局卻稍稍有些變化了,鳥飛走了,電線桿輕微晃了晃,連糞堆上的屎殼郎都眨巴著細小的眼睛朝天上看,它看什么呢,我也不清楚??删褪悄锹晲灷?,使我們家族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爺爺王起義便是那根引發(fā)家族內(nèi)部出現(xiàn)裂紋的導(dǎo)火索。那天之后,爺爺?shù)亩湓阶冊酱?,兩月后,爺爺?shù)亩渚购图矣玫聂せ话愦笮?,這個在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消息立即在我們村子里炸了鍋,如那些亂飛的鳥兒一樣,不久便在方圓幾十公里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為了能一睹簸箕般大的耳朵,開車爬過六座大山,翻了十幾條大溝過來看了究竟,很多人說,爺爺是妖怪,千年巨型耳朵成了精,魂兒附在了爺爺身上,所以爺爺身上有股妖氣。還有人說,爺爺是神仙,玉皇大帝跟前的順風耳,曾經(jīng)在天宮里立下了汗馬功勞,長久以往受夠了天宮無趣的生活,現(xiàn)在化身降在人間。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種說法,但我都覺得他們是在放屁,牛屁股排氣,一股騷臭味兒。爺爺就是爺爺,他怎么可能會是神仙或者妖精呢。發(fā)生了這樣的事,誰心情都不好,尤其是我奶奶,她整天窩坐在廚房的柴火堆里,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她的聲音混雜在拉動風箱的聲音中,呱嗒呱嗒,煙氣順著道往上直沖,她將沾滿火星的木棍提出來,然后對準擁擠在一頭的火星狠狠地吐唾沫。她大聲罵道,好端端的咋能長個簸箕耳?
事發(fā)當日,六叔被爺爺?shù)聂せ鷩槈牧?,他從爺爺?shù)耐廖堇锱艹鰜砣缓笱杆倥郎狭嗽鹤又醒氲男訕?,碗口粗的杏樹被六叔猛烈的勁頭弄得立即搖晃了起來,葉子落了一地,六叔坐在樹頂上面的杈枝上喊,屋里鉆鬼了,鉆鬼了,六叔的嘴唇不住地抖動著,眼淚差點都掉了下來,聞訊后,很多村人跑進了六叔家里,看了爺爺?shù)聂せ?,皆大聲呼救,有的由于跑得太快而將腦袋狠狠地撞在了墻上,皮都擦破了好幾塊,有的也和六叔一樣,邊往出跑邊大喊,鬼!鬼!鬼!人們?nèi)缤萑氲搅艘粓鼍薮蟮臑?zāi)難之中,星星從天上掉了下來,樹往下淌血,種種幻景的出現(xiàn),讓六叔和六嬸對爺爺產(chǎn)生了厭惡的情緒,或者說,厭惡一詞的語氣有點薄弱,尚不能傳達出六嬸對爺爺?shù)膽嵑蕖?/p>
他們不再進爺爺?shù)姆孔?,爺爺?shù)奈葑颖凰麄冇靡粭l泛著銀光的鐵鏈子拴住了,平日里幾乎沒有人進去,如果有啥進去了那也只能是些諸如蚊子之類的昆蟲。某天下午,剛下了一場大雨,村子被徹底地清洗了一遍,到處升騰著一層薄薄的白霧,六叔和六嬸在上房里休息,我悄悄地打開了門進到了院子,那棵杏樹突兀的樣子嚇了我一跳,我的心臟砰砰亂跳,如同被雷電擊中了一般。我躡手躡腳地走到爺爺?shù)耐廖莞?,那時我心中出現(xiàn)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濕熱情緒,鼻子酸酸的,腳好像踩在了空中,我摸了摸那根鐵鏈子,不禁憤恨起了六叔六嬸。我真想進去看看爺爺此刻正在干什么,打小爺爺就給我講故事,我最愛的人就是爺爺,我清楚地記得爺爺曾經(jīng)繪聲繪色地給我講過蟒蛇與小男孩的故事,我蹲坐在一旁聽得如癡如醉。
他說,從前我們村子有個男孩,經(jīng)常往溝里跑,愛坐在溝野里的一條高塄坎下面,那個塄坎因為長期雨水沖刷,上面出現(xiàn)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有天,剛吃罷午飯,差不多是十二點半左右,男孩徑直朝著溝里跑去了,坐在了那條塄坎下面,可嚇人的是,過了有個七八分鐘后,某個窟窿里伸出了一條巨大無比的蟒蛇的脖子,蟒蛇到底有多大,爺爺也很難說得清。那條蟒蛇并沒有一口將男孩吞掉,而是慢慢地將孩子往洞口吸,男孩突然覺得他的身子有些輕,似乎在往上飄一般,他的心里暗暗有些高興,心中不住竊喜,慶幸自己比那幫不跟他玩的臭孩子體驗到了飛的感覺,蟒蛇的力氣并不大,他使勁吸一下,男孩就輕輕飄起來一下,男孩突然笑了,他說,難道我就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孫猴子?蟒蛇緩了口氣兒,男孩又落在了地上,蟒蛇再吸,男孩又飄起來,有幾次,蟒蛇都將男孩吸到了洞口,眼看著就要吸到嘴里了,蟒蛇突然松了一口氣,男孩騰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男孩哇一聲大哭了起來,嘴里喊著,不跟你玩啦,嗚嗚……蟒蛇再吸時,男孩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已經(jīng)大搖大擺地回家了。
第二天,第三天,此后的每一天,男孩都要去那里坐,享受著神仙般的待遇,當然了,他并不知道身體背后暗藏著的危險。直到有天,男孩他爹突然懷疑起了男孩,他爹心里不住嘀咕,這娃整天給溝里跑,溝里是不是有金子呢?那天,男孩爹提著鐵鍬偷偷跟著男孩一起去了溝里,男孩爹藏在塄坎附近看著男孩緩緩坐了下來,然后緊接著男孩就慢慢地飄了起來,男孩爹的眼睛睜得比銅鈴還要大數(shù)倍,順著男孩飄起來的方向,他看到了那條和電線桿差不多一般粗的蟒蛇,他嚇得啊了一聲,立馬跑到了男孩跟前,將男孩從空中拽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他提起鐵鍬就將蟒蛇的頭鏟了下來。男孩這時才看到了背后的那條蟒蛇,嚇得當時就昏睡了過去。后數(shù)天,男孩一直未醒,他爹找了好幾位大夫來看,都沒瞧出個什么名堂,正巧有天村子里來了個算命的,是個單眼瞎子,左手提著一根木棍,棍上纏了一片粗布,右手里端了一個海碗,他對男孩爹說,你娃這是鬼上了身。男孩娘哭著說,那該怎么辦?算命的說,我給施個法試試。算命的給海碗里倒了滿滿一碗水,然后用筷子在水里蘸了蘸,對著男孩的身子四處灑,畢了將碗倒放在了窗臺上。約十分鐘后,男孩果然醒了過來,男孩娘激動地當場就給算命瞎子跪了下去,瞎子說,給我一碗麥。男孩娘進屋便給算命瞎子裝了滿滿一碗麥,算命瞎子要走,男孩娘說,我再給你裝點,然后又將算命瞎子的每個衣服口袋都裝滿。算命瞎子走了。男孩娘抱著男孩說,你嚇死你娘了。男孩說,娘,我剛剛是做了個夢嗎?男孩娘淚如雨下。
這是爺爺曾給我講過的故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那么津津有味,可我卻看不見爺爺,我想別人可以不去看爺爺,可我必須去看爺爺,我心中突然生出了要偷六叔鑰匙的想法,我進了六叔的上房,六叔和六嬸都睡得死,呼嚕聲大得能震死一頭豬,我輕輕拉開了衣柜下面的抽屜,然后將里面的一串鑰匙取了出來。我再次輕輕跑到了爺爺?shù)耐廖莞?,然后一把一把試著開門。門終于開了,一股酸臭的味道從爺爺?shù)奈葑永镉苛顺鰜?,嗆得我后退了整整一大步。我不敢進去,心中有些害怕,膽怯,該怎么說呢,這的確是種矛盾的想法,既想和爺爺說些話,又害怕看見爺爺?shù)拇蠖?,但既然我來了,我就一定要見到爺爺,陪爺爺說會兒話,我硬著陣陣發(fā)麻的頭皮走了進去,這簡直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土屋外面,陽光扎眼,透明光亮,爺爺?shù)耐廖堇锩?,卻黑漆漆一片,到處散發(fā)著一股陳舊的氣息,我緊靠著那個有了年代的木柜,聽爺爺說過那是我的祖爺爺傳下來的,是寶貝,黑暗中我摸索著往前走,我猜我的臉面肯定是通紅一片,血絲堆積在一起,難看至極。
誰?
爺爺突然說。
我輕輕說,是我,阿牛。
你來做什么?
我嚇得沒敢說話。
不怕爺爺?shù)亩??爺爺輕輕說道。
怕……不怕……
坐吧。爺爺說。
我坐了下來,炕在窗子跟前,雖然窗簾緊緊拉著,但還是有些許光線照了進來。隱隱中,我看見了爺爺那簸箕般大小的耳朵,上面沾滿了黑色臟物,兩扇耳朵平鋪著占滿了炕面。那是我第一回見爺爺?shù)聂せ?,此前只是聽說,人們說我爺爺?shù)聂せ馨l(fā)光,尤其是在夜晚,亮光閃閃,可以變幻出七十二種形態(tài),他們都認為爺爺是從魔鬼洞穴里出來的怪東西,他們歹毒的舌頭伸向天空的角角落落,試圖用口水和話語來淹死爺爺,但他們這群蠢豬肯定不會得逞。爺爺?shù)亩淠睦锸橇凉忾W閃啊,那簡直就是兩扇沒有一點生氣沒有一點光澤的耳朵,上面長著長長短短的雜毛,長著大大小小的如同月影般的暗色斑點,爺爺躺在炕上的一角,伸展開巨大的耳朵,到處都是飛舞的塵灰,有的蜘蛛竟然將細絲盤在了爺爺?shù)亩渖?,爺爺一動不動,任蜘蛛、螞蟻、蚯蚓那些該死的東西在上面亂跑。我看著爺爺渾濁的眼睛,里面夾雜了太多的東西。似乎是盛大的秦腔戲正在上演,他的耳朵不住地微微震顫,每動一下,旁邊的塵灰便被扇起來一些,空中凈是些亂舞的、死氣沉沉的顆粒物體。那顆懸在空中的燈泡丑陋無比,呆呆的樣子,爺爺不住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喘氣,似乎如果不這樣,他將會面臨比之更為巨大的難以承受的災(zāi)難。爺爺,我想聽你講故事。我說。爺爺晃了晃耳朵,塵土騰地升起,難道你不覺得爺爺現(xiàn)在就是一個故事嗎?牛兒,爺爺?shù)墓詫O子,我知道你愛爺爺,來,到爺爺跟前來。我緩緩走到了爺爺跟前,心臟卻如同鼓在擂。爺爺攥住了我的手,我稍稍往出拽了一下,但爺爺?shù)牧夂艽?,我根本無法抽出來手,況且我也并不想將手抽出來。爺爺?shù)氖执植诘孟駥邮翗淦?,他干癟的嘴微微張著,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來。我說,爺爺,我可以摸摸你的大耳朵嗎?爺爺沒有點頭,但爺爺卻松開了我的手,我輕輕將手放在了爺爺?shù)亩渖?。爺爺?shù)亩浔鶝霰鶝龅?,那一刻,我仿佛坐在了爺爺?shù)膽牙铮还膳鲝男拈g涌上來,我的眼淚便落了下來。
這是兩月前的事情了。如今,事情早已出現(xiàn)了新的變故,六嬸實在忍受不了怪物般的爺爺,他整天立在院子里破口大罵,死老漢,你咋不死了去,你以為你長兩扇大耳朵就牛屁哄哄啦,你以為你兩扇簸箕耳就能怎么著啊,你個死老漢,怪物,廢物,長兩扇簸箕耳朵的豬日的,你趁早給我滾出去。六嬸將世界上最惡毒的話罵了出來,爺爺?shù)耐廖菀恢焙馨察o,聽不到任何一絲的聲音,那天我一直在房頂上面坐著,六嬸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這個惡毒的女人,我真想狠狠揍她一頓,可那時我只有七歲。
家里集體開了會,會上六嬸提出了不管爺爺?shù)南敕?,說是想法倒不如說是命令。六嬸罵著說,誰愛管誰管去。六嬸的唾沫星子飛了一地,飄了一屋。屋里的氣氛異常凝重,我的幾位叔叔和伯伯個個低著腦袋,尤其是我爹,他的腦殼似乎結(jié)塊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塊巨大無比的丑陋的面團,屋里沒有人說話,只有六嬸罵叫的聲音,偶爾他們屁股下面的板凳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我異常傷心,因為我明白,沒有一個人愿意接管我的爺爺。假如我是位成年人,我一定會站起來,惡狠狠地對六嬸還有我的那些可惡的叔叔伯伯們說,我養(yǎng)活爺爺,不用你們管。我感覺我的身體虛空,如同浮在云層當中的月亮任憑雷電的洗禮,沉重的眼皮不停地往下掉。我仿佛翻過了幾條溝到達了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那里野草叢生,水源聚集,到處都有青蛙在呱呱叫,水蛇不停地搖晃著柔軟的腰身,爺爺坐在河邊,戴著帽子,安靜地釣魚,魚不多,且多是些小魚,但爺爺很滿足。模糊中,我看見了爺爺?shù)亩洌且驗橛晁牟粩嘧甜B(yǎng),爺爺?shù)亩湓絹碓酱?,我為我的發(fā)現(xiàn)感到全身心的輕松。爺爺?shù)亩洳煌5睾鲩W,耳蝸里傳出一些窸窣的聲音,在溝野回蕩。我騎坐在家里的那頭老牛身上,嘴里輕輕地哼唱著歌曲,好像我和爺爺是來自遠古的人,我們不生活在這個時代。因為叔叔伯伯和我爹,他們和我爺爺幾乎沒有什么話可說上,只有我愿意花費著大量時間和爺爺坐在一起,聽他講述那些令人震顫、令人心里極度發(fā)憷的鬼怪故事,那些故事極具神秘的色彩,我的眼前往往會浮現(xiàn)出一大片的曠野,狐貍,蟒蛇,貓豹子,狼狗,當然了,還有故事的主人公小男孩,爺爺?shù)墓适驴倳恢眹@小男孩開展,似乎我就是那個被蟒蛇吸起來又落下去的小男孩。我緩了緩,耳朵里嗡嗡直響,我感覺到爺爺正朝著一片沒有人煙的野地里走了進去……
省馬戲團也來了人,因為來我們村子看爺爺簸箕耳的人太多,省馬戲團的負責人艾耍厚先生便提說在村子的溝邊專門蓋一間磚瓦房,然后將爺爺安頓在里面。我的叔叔伯伯還有我爹,高興得蹦了三丈多高,他們心中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歡喜,這下總算將爺爺清理了,不用他們管了,他們集體對馬戲團的艾耍厚先生說:真好。一周后,磚瓦房就蓋了起來,爺爺被用一輛大車從他的土屋里拉了出來,他們用篷布將爺爺蓋著,好像爺爺已經(jīng)死了一樣,我跑上去要將篷布揭開,大聲罵那些可惡的馬戲團的人,你們這群混蛋,會把我爺爺捂死的!我剛說畢,爹一步跑上來將我提了起來就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十八腳,我大哭了起來,但沒有一個人理睬我。他們都盼望著將爺爺這個沒用了的怪物清理出去,他們的那些小心思我比誰都再清楚不過。爺爺被順利地安頓在了磚瓦房里,省馬戲團在我們村留了六個人,有兩個整天坐在門后,其他的四個到處去打廣告,他們在廣告里寫道:這是世界上最大的耳朵,這是世界上唯一能扇死一頭牛的耳朵,它早已超越了人耳,它是魔鬼的簸箕耳!
人們開始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專門為了一睹傳說中簸箕耳的風采,前來參觀簸箕耳的隊伍一直從我們村排到了我們縣城,我們村距我們縣城整整三十公里路,你可以想想,這是多么壯觀的場面,馬戲團那兩個人他們不睡覺,平時就露出一口黃牙蹲坐在門口收門票,一張門票十塊錢,他們高興地頭發(fā)都落了一地,另外來了一個人專門在地上打掃他倆的頭發(fā),一周后,那兩人高興得竟然將頭發(fā)都掉光了,但是他們不管,繼續(xù)收門票。中國人最愛看熱鬧,哪里有奇形怪狀的東西,哪里將會滿滿都是人,有人給排在前面的人給錢說插一下隊,卻被前面那人狠狠地扇了九九八十一個耳光,他說,他媽的我為看簸箕耳已經(jīng)排了一月的隊了,你還想插隊?排在后面的那人便灰溜溜地夾著尾巴回到了老地方接著排起來。那些天,縣里的交警隊根本管不過來,導(dǎo)致我們縣城甚至我們市都陷入到了巨大的慌亂和擁擠當中,有人將寶馬車往水庫里開了進去,有人將手機扔到了天上,有人將褲子脫了現(xiàn)場和不認識的女人做起了愛,總之,所有來為了看簸箕耳的人的情緒都異常暴躁,因為他們到現(xiàn)在還沒看到爺爺?shù)聂せせ呀?jīng)存在于他們的想象之中,他們惡毒地到處罵人,罵天罵地罵祖宗,罵:還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看一眼簸箕耳?
我的叔叔伯伯還有我爹,也是在這個時候鬧翻了,尤其是六嬸不停地指著六叔罵道:你看看人家省馬戲團都收入成啥樣子了,那不是他們的人,那是你爹,你爹!你明天就去給我把人要回來,要來回!咱們在自家里收門票!六叔接著又和五叔罵了,五叔又和四叔罵了,四叔和我爹吵了,我爹和老大老二又罵了,如此循環(huán)起來,我們家族已經(jīng)陷入到了一場危機之中,眼看著家族就要四崩五裂。我整日坐在門口的石墩上發(fā)愣,我想我的爺爺,想聽爺爺給我講他的故事,可我該怎樣才能看到爺爺啊。
事情的局面當然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么簡單,事實上,除了公路上已經(jīng)嚴重擁堵以外,天上也被堵得嚴嚴實實,有人開來了直升機,有人看他的朋友張有錢這個王八羔子都開直升機過來,便立馬返回所住的別墅里,開來了一架修長的可以在空中晝夜懸浮的火箭,空氣中火光四射,張百萬又開來了人造衛(wèi)星,還有李千萬,范錢錢都趕過來懸在空中排起了隊,于是我們溝里立即被鄉(xiāng)政府大力改造,鎮(zhèn)長在一次聯(lián)席會議上重點指出:務(wù)必在本周內(nèi)建成溝底的飛機場,停車場,火箭場,衛(wèi)星場等一切停車場所。一場轟轟烈烈的建設(shè)仗便在我們村子里打了起來,人們晝夜干活,不休息,不吃飯,空了就看圖紙,閑了就指揮交通,那段時間里,人人都成了指揮員,人人都是交警,毒辣的陽光將地面烤成了一塊發(fā)紅的烙鐵,樹上被刻下了奇形怪狀的名字,東山上,一片血紅,云絮拉長了各種圖案,景象。我坐在溝里的窯洞里,我心里一直思量著此刻的爺爺該在做什么,他還是那樣將簸箕耳平鋪在炕上嗎,他的腳還痛嗎,我想著想著就流下了眼淚,這個世界是如此的荒誕無比,到處都是沙子,干涸的河床,禽獸,流氓,水煙沒了,狼沒了,狐沒了,草藥沒了,拖拉機沒了,村莊沒了,媳婦跑了,冰雹打破了很多聰明人的頭顱,四處燃燒成一片。
六叔扎著領(lǐng)帶穿著一身嶄新的西服去了馬戲團找負責人艾耍厚先生談判,六叔強烈要求艾耍厚先生將爺爺歸還給他。艾耍厚先生當然不答應(yīng),六叔便跟艾耍厚先生廝打了起來,六叔身板瘦弱,根本不是艾耍厚先生的對手,艾耍厚先生騎在六叔的身上不無鄙夷地說,就你?我把你就當猴耍了,還不滾回去。六叔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又被六嬸罵了整整有八天八夜,六嬸扭著肥胖的屁股大搖大擺地去了馬戲團,雖然六嬸沒有將爺爺順利領(lǐng)回來,但卻拿回了一張合同書,合同書上寫道,以后馬戲團所收的門票錢分給六嬸百分之二十,六叔高興得差點就暈了過去。六叔說,你咋就這么厲害能拿回一張合同書?六嬸拍拍自己肥胖的大屁股說,還是大屁股管用得多。六叔臉一紅,就在六嬸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三個耳光,但立刻又意識到了什么,又抱住六嬸親了一大口。六嬸當然還不滿意,便每天晚上都去找艾耍厚先生,最終在六年后的某天,順利地將爺爺帶了回來,那時候,六叔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小兒子金牛六歲,長得像個老外,六叔逢人便翻白眼。爺爺重新又回到了六叔家里的那間土屋里,六叔和六嬸整天坐在土屋門口等著收門票,但奇怪的是,爺爺回來后,來看爺爺簸箕耳的人越來越少了,天上的飛機不見了,排隊的人也越來越少,人們都互相傳說著,不就是個大耳朵么,值得看嗎。是啊,值得看嗎?人們在心里重新問自己,結(jié)果是人越來越少,直到有天突然沒有人了,而我們村里到處都是垃圾,到處都是踩下的腳印和汽車碾過的印痕。溝里的飛機場等場所空空蕩蕩,寂寥得很,六嬸對著六叔就是六個嘴巴子,然后扭著大屁股回到屋子里大聲罵:老廢物,你怎么不死,啊,你怎么不死……
當晚,院子里的杏樹上爬了一條黑蟒蛇,它安靜地爬在樹上,一動不動。第二早,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都想著該怎么辦,六嬸說,用鐵鍬把那鬼東西腦袋鏟下來,六叔拿著鐵鍬去鏟,沒想到巨蟒一口就咬掉了鐵鍬頭和旁邊的粗樹枝,來人全嚇得往后退了好幾步,這時大家都聽見爺爺?shù)耐廖堇飩鱽砹寺曇簟敔斦f,走吧,蟒蛇,走吧,蟒蛇……爺爺一直在說,過了約十分鐘,蟒蛇騰空而起,直入云霄,然后便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當中。大家一窩蜂擁進爺爺?shù)耐廖堇?,個個眼睛睜得如銅鈴一般:爺爺平躺著,臉色蒼白,額頭上直往下淌碩大的汗珠,哪里有什么簸箕般大的耳朵,哪里有什么簸箕耳啊?六叔一直在扇自己耳光,他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可等他一直把臉都扇腫了卻還是看見眼前的爺爺并沒有長什么簸箕耳時,他撲嗵一聲跪了下來,眼淚如暴雨般涌了出來,濺得地上的塵土顆粒胡亂飛了起來。
盡管事情出現(xiàn)了這樣的轉(zhuǎn)折,但更為出乎意料的情況又出現(xiàn)了,某天,六叔正忙著打掃庭院時,突然間,雷聲陣陣,卻不下雨,一股颶風從天上旋了下來,他抬頭看天,天上烏云四起,無邊無際的屏障在空中形成,其中的一片云朵上,往下架了一截梯子,直通爺爺?shù)耐廖堇?,這時,爺爺搖晃著從土屋里走了出來,兩扇簸箕般大的耳朵忽閃忽閃著,旁邊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氣流,杏樹被氣流涌得朝南斜了過去,六叔站在院子里一動不動,腳上好像粘住了鉛。爺爺順著梯子爬了上去,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連同縣城里的人也看到了,人們嘴里全驚呼著:哇……這才是傳說中的簸箕耳。這時的爺爺早已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成了一個黑點,一個處在水天相交處的虛點,空氣凝固了,片刻后,爺爺消失在了盡頭,雷電再次出現(xiàn),風起云涌,然后就是連綿的死寂,六叔猛扇了自己一個耳光,他嘴里喃喃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