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素華
不久前朋友聚會,吃了什么菜我倒是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當時跟在朋友身后去點菜,腳還未跨進配菜間的門,便被老灶吸引住了眼球,我心中一陣狂喜,以為那天有老灶上燒的飯菜吃,誰承想那里的老灶、柴火、風(fēng)箱只是個裝飾品,沒有任何實用價值。菜很豐盛,但嚼在嘴里總覺得少了一味調(diào)料——老灶的煙火味。
這些年我所居住的鄉(xiāng)村變化越來越大了,舊式民宅逐漸被新建的拆遷安置樓所包圍,農(nóng)田不斷地被“蠶食”,用于燒火做飯的柴火越來越難找到了,于是煤氣灶、電飯鍋、電磁爐等等一系列的新式灶具進入了農(nóng)家。漸漸的,老灶從莊稼人的廚房里消失了,先是婆婆家,然后是母親家,繼而是舅舅家,前些天聽說姨媽家也要拆遷了,我便莫名地緊張了好久,幸好姨媽家的老灶還支在廚房的一角。我想,明天去姨媽家,一定要讓她用老灶做飯燒菜,烘好鍋巴讓我?guī)ё撸f不定下次去時就只能看到老灶的頹垣斷壁了。
曾經(jīng)莊稼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從老灶開始的。東方的半邊天空才剛剛泛起魚肚白,晨曦中,公雞打了第一聲鳴,母親就起床了,端起鐵鍋倒扣在杏樹下,拿著小鍬刮鍋底?!班辍⑧赅?、嚓嚓嚓”一聲、兩聲、三聲,小鍬與鐵鍋唱響了莊稼人愛聽的民謠。母親抿著嘴笑了,因為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弟弟睡眠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向著茅廁摸過去。圈里的豬跟著刮鍋聲擠擠挨挨,彼此“呼嚕呼?!钡卣f著囈語。母雞困極了,將頭埋在頸下繼續(xù)做著夢,只有公雞飛上墻頭,雄赳赳氣昂昂地在上面踱步。黃狗蹲在院門邊,警覺地豎起耳朵聽著周圍的動靜。星星走了,月亮也回家了,杏樹下已有了一幅畫,筆飽墨酣,靈動活潑,這是母親的畫作,她借了晨露的筆。母親拎水去了,一行水漬從河邊滴到老灶前。
老灶靠著一面墻砌,沒有人家將它獨立砌于屋內(nèi),當然西藏、內(nèi)蒙古等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除外,那里的灶不用磚砌,用鐵或銅焊接而成,與老灶不一樣。老灶一般平行安放兩口鍋,一大一小,一個炒菜,一個煮飯、燒水。除兩口鍋外,多數(shù)人家還會在兩口鍋之間靠近煙囪的地方安一個盛水的湯罐,湯罐里的水燒不開,不能喝。因為湯罐只占灶臺的一隅,是兩口鍋的附帶品,煮飯炒菜時,灶膛里的火苗順帶著舔一下罐壁,罐里的水就這樣慢慢地?zé)崃恕6炖?,可以從湯罐里舀熱水洗臉洗腳;放學(xué)晚了,回家揭開湯罐蓋子,里面有母親特地留的飯菜,熱乎乎的。
支灶是門技術(shù)活,莊稼人很講究,先請風(fēng)水先生來家里看看灶應(yīng)該支在廚房的哪個位置,灶膛的門應(yīng)該朝哪個方向開,等位置定好后,才請泥瓦匠過來。灶不光要支得好看,還要好用,這樣飯菜不僅熟得陜而且節(jié)省柴火。在農(nóng)村,不是每個泥瓦匠都會支灶的,有的泥瓦匠雖然手藝很好,但讓他支臺灶他不一定支得好。特別是支拔風(fēng)灶,因為拔風(fēng)灶不用風(fēng)箱,支灶的手藝好不好,就看他支的灶拔不拔風(fēng),灶膛里的草燒得干凈不干凈。灶支得不好,不僅會悶煙,導(dǎo)致廚房里煙熏火燎,還費柴、費時間,一頓飯做下來常常會弄得淚眼朦朧。灶的煙囪,上要砌得筆直,下要砌得橫平,因為兩口鍋,兩個灶膛,共用一個煙囪,所以那拐彎處最關(guān)鍵了。灶支得好,主人開心了,泥瓦匠的工錢當然給得也痛快。等灶支好,主家便開始燒火煮魚煮肉,所謂“新鍋新灶,魚肉跳跳”。有些人家還要在灶墻上部凹進去的地方,放只佛龕,貼灶王爺神像和對聯(lián),請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灶上的日子是鮮活的,莊稼人的一日三餐都要在灶上忙碌,手持鏟刀的一般是母親,燒火的多半是我和弟弟。大鍋里煮著飯,母親在灶上忙,就著栗木鍋蓋板切著青菜、蔥花,拿碗敲兩個雞蛋,加入醬油、鹽,淋上麻油,撒上蔥花,用溫水打成蛋液,等飯鍋里的水開了,便將碗放到開始收湯的米飯中燉,這樣飯熟了,蛋羹也好了。小鍋里的油熱了,“撲哧”一聲,青菜入鍋,母親嚷開了:“火大點,炒青菜呢!”其實她哪里不知道我們正在灶下面瞎忙活,一邊往灶膛里添柴,一邊用鐵叉釘了玉米在火上烤,燃盡的草木灰里面還有兩只番芋正飄散著香氣呢。“好了,好了,火小點,煨老母雞呢!”母親又嚷了。等我們抹著嘴角的灰屑子到方桌前一看,青菜碧綠,泛著油汪汪的光;蛋羹色澤金黃,細膩滑嫩;老母雞湯上飄著一層金燦燦的油花,撇去油花,里面的湯清澈透亮。老灶上燒的菜就是不一樣,簡簡單單的幾道家常菜,光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斑€不快去把三花臉洗一下!”母親拿筷子輕輕敲開我們伸向雞腿的“烏龜爪子”。黃狗早就聞到了香味,搖著尾巴過來圍著母親轉(zhuǎn),見母親無暇理它,只好趴在桌子底下眼巴巴地等著它的雞骨頭。
有老灶的生活雖然粗糙平實,卻極盡塵世的敦厚飽滿,那灶上泛著黑白光澤的滋味悠遠綿長,當年只道尋常,現(xiàn)今總是懷念。
(摘自《南通日報》2017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