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女,陜西銅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把天堂帶回家》,中篇小說《上王村的馬六》獲陜西柳青文學獎。
大 雪
大雪。在網(wǎng)上看到一句話:總有一些雪,先落進詩里,再落進人間。在這個節(jié)氣,大雪無雪,陽光通透而清亮,卻無端地,腦海浮上一些雪的碎片。
小時候,雪似乎總是在夜晚悄無聲息地來臨——不對,也有聲音的,是被雪弄亂了時辰的雞們,半夜就打起鳴來。窗外亮亮的,像平白亮起了一盞燈,卻怎么也找不見那燈在哪里。早上一開門,由不得“嗬”地一聲輕叫,好大的雪!平展展地鋪出去。有時有貓的一行梅花腳印點點伸到遠處,雞們在墻角的窩里按捺不住“咕咕”地叫個不停。每當那時,父親就會說起他小時候的雪,一米多厚,開了店里的鋪板門,嘩地一下涌進屋里來,店里的伙計鏟一早上才能鏟條路出來。我就想象,一米厚的雪該是多么浩蕩呢!
母親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去抽開擋著的雞窩,雞門一開,那只紅公雞抖著翎子,伸一下頭,再伸一下頭,就迫不及待地沖出來。在它身后,一只一只的雞們,像雞棚里吐出一串冰糖葫蘆,它們的爪子踩在雪地上,于是,雪不一會兒就被畫滿了大大小小的竹子。
母親進廚房生火,風箱扯起來,這樣的雪天,最好的飯是做一鍋小米連鍋面。菜呢,要有白菜、蘿卜、豆腐及粉條,豆腐得是過油的凍豆腐,蘿卜得是胡蘿卜,燴了,最后挖一碗父親前幾天做的羊肉,這樣的一頓連鍋面,直吃得腦門冒汗肚子滾圓才過癮。
許多的故事發(fā)生在雪里,也許是我出生于雪天的緣故,聽家人說,那個大雪的早晨,母親肚子疼,父親在上班出門的一刻被叫住,于是他拄了根棍子去叫接生婆,我卻迫不及待地提前來到人世。母親把我放在冰涼的炕沿上,身上還連著臍帶,臍帶的另一頭是我的胎衣,與我并排躺著。母親說我一會兒哭一下,一會兒哭一下。十歲的姐姐說我冷,扯了幾張麻紙蓋在又紅又皺的我身上。等到一身寒氣的父親與接生婆頂著滿頭的雪花走進屋來,我已經(jīng)光著身子在炕沿上躺了半小時了。
接生婆用我家那把銹剪刀在火上燎了燎,剪了我的臍帶,然后把我裹進母親的破夾襖,塞進被筒,幾寸之隔,那里溫暖如春。我感嘆自己的命大,沒有死于寒冷,亦沒死于破傷風之類。雖然三歲之前一直有氣管炎,但畢竟活下來了。也許這就是我喜歡雪的理由?向死而生,雪,像春天的第一朵花,從此,無論我在哪里見到雪,都會莫名地興奮不已,仿佛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
喜歡在天地蒼茫的潔白里深呼吸,讓雪的清冽與甘甜直達肺腑,那樣的時刻耳聰目明。猶記得小學四年級,家里的鬧鐘不知什么時候壞掉了,每天早上上學都是聽雞叫,雞叫三遍起床剛好。但那天的雞又被雪給打亂了時辰,我以為天亮了,忙起床背上書包。下到街上才發(fā)現(xiàn),寬闊的馬路,桔黃的路燈下,雪,浩浩蕩蕩鋪了一路,直伸到看不到盡頭的地方,那種白與平整,浩大到令人恐懼。那是凌晨的三點?四點?那天,我到了學校,在黑暗中摸到三樓教室門口,用書包墊著,靠在墻上等待天亮,等待校園里第一個早起的老師。那么大的校園,只我一人醒著,陪著我的,是紛紛揚揚的雪花,無邊無際。
許多年后,在一場一場的雪里,我喜歡仰頭,讓那些雪,落進我的眼里、嘴巴、臉上,冰涼的感覺像回流的淚水。我知道,很多時候,人,只能選擇呵氣為自己的手指取暖。但毫無疑問,當我能直視前方的時候,我的臉上已有了安靜的笑容,因為雪,早已修復了一切。
冬 至
生病之后,一直怕冷,一到冬天,早早地就犯愁。立冬之后,于我最重要的一個節(jié)氣就是冬至。隱隱地,對它竟然充滿了期待。一個原因是小時候,把它當成了“冬止”,以為冬至過了,春天就要來了。雖然長大點之后知道冬至并非“冬止”,而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來了,然而,不是有一句名言: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還有一個原因,搬家到新區(qū)之后,單位離家遠,一到冬天,總是頂著星星月亮出門,而冬至,古人認為自這天起,白晝一天比一天長,陽氣回升,代表下一個循環(huán)開始,是大吉之日,在我,則意味著披星戴月的日子即將結束,所以,對冬至的期待竟然一如既往。
記憶里,過了八月十五,父親就把家里連著炕的泥爐子生著了。我家人身體不好,見不得冷,特別是父親,腿有關節(jié)炎。我親眼見著,他的腿疼起來,自己把一拃長的銀針從膝蓋里扎進去。尤其是有了弟弟之后。弟弟就是父親的生命之火,用父親的話說,老甕粗的根扎下了,咋能不動彈呢?所以,針一拔,他又挑水去了,起圈去了,趕集去了,做飯去了……他的一身像有使不完的勁。
八月十五過后,窯洞里的泥爐子一天到晚燒著,上面坐個鐵壺,水一開,蓋子跳得咯噔噔的,父親的茶壺里常年泡著濃釅的茶水。他早上五點起床,捅開爐子,泡一壺茶,喝一口出門,去挑泔水。20分鐘后回來,進屋,爐子上的那一壺水已經(jīng)快開了。他洗手,沏油茶,切蔥末姜末,然后取三個雞蛋,把水倒進鍋里,下油茶蔥姜末,待開后打荷包蛋。荷包蛋進鍋,他叫我和弟弟起床。我們被炕頭那蒸騰的香氣吸引,睜開眼來,卻不想離開熱被窩,他就把我們的衣服拿在手上,在爐子上烘熱了,遞給我們。在我們穿衣的當兒,他已經(jīng)把油茶荷包蛋盛好了。
每天下午四點左右是父親的劈柴時間,那時弟弟已經(jīng)長到能端起一臉盆劈柴的年齡。在我的印象里,我家總有劈不完的木絆子,它們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被父親從外面帶回來。到了下午四點左右,父親一手提斧子一手拿著那些木絆子來到門前,每當那時,弟弟就飛快地跑回家,從炕頭的泥爐子前拿過那只破搪瓷臉盆緊緊跟在父親后頭,然后,父親劈一塊,他就跑著揀一塊。那些干透了的木絆子在父親的斧子下不堪一擊,最后都變成了手掌大的碎柴片,被弟弟一塊塊收到破臉盆里端回家,倒在泥爐子旁,碼好備用。劈柴的時候,父親愛跟弟弟說話,有時會教他乘法口訣,也會教他兒歌,其中一首是:鑼鑼面面,殺公雞,搟細面,給誰吃,給爸吃,給媽吃,給姐吃……我家的親戚都被他們給吃了一遍,那時弟弟也就兩歲多點的樣子,笑聲小河流水一樣嘩嘩流淌。
冬至的下午,父親在外面劈柴,我趴在炕沿上寫作業(yè)。母親和好了面,羊肉早就在案板上剁了好一陣子,那么長時間,肯定剁碎了。她又洗了蔥姜,切姜時一屋子好聞的姜味,切蔥時,母親的眼淚嘩嘩直淌,我們都笑她哭了,她卻說我們,你們光知道餃子好吃,也來切切這蔥看,你要能忍著不哭才怪!一切就緒,她就喊我父親說,都弄好了!
我父親的餃子包得又快又好,他說不急,有條不紊地劈完了柴,洗手,調餡,然后那塊餳好的面就到了他手里。他揉了揉,揪餃子劑,又飛快地撒一把面粉在上面,兩手翻飛,當他的手拿開時,面劑已經(jīng)壓扁了。我家的餃子皮向來不用搟的,而是我母親用手捏出來的,母親捏餃子皮飛快,我父親一枚竹片夾在無名指間,他包多快我母親的餃子皮都能供得上,所以我母親捏餃子皮也是一絕。
剝蒜的活當然是我的,蒜放在一個粗瓷碗里用蒜錘砸成蒜泥,放點紅辣子面,等會兒用花椒油潑了調汁用。一個屋子彌漫著餃子的香氣。我們這里是講究冬至吃餃子的,說是吃了餃子不凍耳朵。我一邊剝蒜一邊問,我們吃了餃子不會凍耳朵了吧?那我多吃幾個行不?弟弟聽我這么一說,就喊著說他也要多吃,父親和母親一邊包餃子一邊應著弟弟,說好好,看你小肚子能吃多少!
那樣的冬至一去不回,那么香的餃子長大后我再也沒吃過。只有冬至年年在我的期盼里,因為,冬至來了,春天就不遠了。仿佛是,一過冬至,那些花花草草,那些草長鶯飛,就在我的潛意識里鮮活起來了。
清 明
清明,上山去看父母,盡管隔著一抷黃土,依然有回家的親切。陽光澄澈透明的鄉(xiāng)路上,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帶我回外婆家的情景。
母親的娘家在一架高高的山上,我那時候已經(jīng)生病,所以每一次上山都印象深刻。先是跟著她擠一輛人多得喘不過氣來的公交,下車后走一段長長的路開始上山。山腳下有一家飼養(yǎng)室,一大堆的牲口糞堆在那里,氣味老遠就聞得見。因為行路艱難,竟對那氣味充滿了渴望。糞堆旁邊拴著幾頭牛、馬、驢,看牲口的是個腿有殘疾的半老頭,我們每次經(jīng)過,他都在飼養(yǎng)室的院子里干著什么雜活,看到我母親就招呼一聲,而母親也似乎走乏了,或者,為上山積蓄力氣,就勢在路邊坐下來。那個路邊下方就是飼養(yǎng)室的窯洞,他們就那么遠遠地拉幾句家常,然后,母親站起來,那架山我們要走上近一個小時。
我要說的是,轉過腰峴彎后豁然開朗的那一片緩平臺地。那時候,我的渾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山風把黃土高原深處的碎土末子吹得一頭一臉,頭發(fā)粘粘地搭在額頭上,鼻腔里是濃重的泥腥味,還有路邊的臭蒿子味、野菊花淡淡的芳香、野小蒜的辣味,這些味道混合,構成了我印象中外婆家最初的味道。順著臺地邊沿的一條鄉(xiāng)村土路延伸,遠處的一塊地里站著幾棵柏樹,不高,在光禿禿的塬面上,一不留神會覺得是幾個人或站或蹲在那里。我不止一次在又困又乏的狀態(tài)中把它們看成了幾個黑衣人,心下一驚,困意全無。后來才知道,那樹下埋著的是我外婆、外婆的公公婆婆們——那是我母親家的祖墳。
上山的路上大部分時間空無一人,我與母親走在這樣的路上,更多時候心存恐懼,因為我們無法知道前面的小路一拐彎會出現(xiàn)什么。有時遠遠地聽見腳步聲頭發(fā)就豎起來了,不知道會不會遇到鄉(xiāng)間游蕩的野物??墒?,只要一看到柏樹,心就安下來了。隨之,爬坡的那一身熱汗被臺塬上的風一吹,就散了。腳下的步子輕快起來,我們在那一排柏樹的注目下向村莊里走,柏樹不語,我們也不語。但我確切地記得母親說過,外婆看著我們呢!因此走過那一排柏樹的時候,總覺得有一道柔柔的目光落在我肩上。
柏樹是個標志物,越過它再走不遠,就是舅舅家了。舅舅在他家院子里,只要遠遠地瞥見柏樹下有移動的黑點,就知道村子里有人來了。那幾年,母親總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回家去。母親的娘家是個大戶,先辭世的是外婆、三外婆、外公、四外婆,接下來是三外公,在四外公還沒走的時候,竟然有一個舅舅先走了。值得說明的是,我有七個舅舅、八個姨,最小的還沒出嫁,已經(jīng)有表哥表姐在結婚了,所以,母親總有借口回到山上家里去。
喜事還好說,喪事留下的印象就太過深刻。母親的白衣服提在包里,手里舉著花圈,走到柏樹下,把花圈靠在地畔開始換孝衣。有時孝衣還沒換上,舅舅派來接我們的人已經(jīng)到了,就先行舉著花圈進村,留下母親,從孝衣里取出帕子,驀然放聲,母親接著就大哭起來,那悲泣的長嚎打破村莊的寧靜。
哭喪,在黃土高原的深處是一種莊嚴的儀式,伴隨著哭聲而起的是村里的響器,悠揚婉轉如泣如訴。一起喪事吸引著不止一個村莊的注意力,如果喪主家里,這種儀式的聲音頻繁響起,那將是一種無上榮耀,也是對逝者最崇高的致敬,在喪事過后的很長時間將被人們津津樂道。哭喪的人通常是女性,是逝者平輩或低輩里的女子,好的哭喪者不能快走,得一步一頓,哭聲悠揚,嘴里念念有詞,訴盡逝者平生功德,以表達思念與不舍。平常幾分鐘的路程,她們能走出三四十分鐘來。最后來到靈前,下跪,上香,燒紙,把儀式進行到底,之后,在旁邊人一再的勸解下才抽泣著止住了聲。
一位我熟悉的長者,就在這種儀式里被一路吹吹打打中送進了柏樹林。一個個我認識的青年,從這里結婚,女子們披著紅紅的蓋頭,嫁出去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接替著離去的人們走著鄉(xiāng)路。直到,慢慢地,那些后來我無法分清是誰家的孩子們,長大,離開,回來的越來越少。即使再后來,我小時候跟母親常爬的那條大坡,那曲曲彎彎的小路也已廢棄,一同廢棄的還有飼養(yǎng)室,和那山路上莊嚴的儀式,一切仿佛都在眨眼間。可我的記憶里仍然留存著什么,僅我能記住的,就有正月里的大拜年,我們穿著新衣服,爬坡的過程太過漫長,難免一身塵土的遺憾;元宵節(jié)的紅燈籠,又總是紙的,拿得好辛苦。而母親提籃里提的除過糕點外,還有面塑花饃和油包糖包,內容隨節(jié)日變換。端午母親提的是甑糕油糕,夏收過后,母親提的是新麥做的花饃,八月十五自不必說,那是個大節(jié)日,自有大內容來填充。
雖然清明節(jié)陜西人不讓女子上墳,但這足夠多的農歷已經(jīng)把我們緊緊地連接起來,每走一次,都有血脈親情汩汩流淌。那些年,我與母親走過多少這樣的路呢?表姐結婚、表哥添孩子,完了孩子十天、二十天、滿月、周歲,給孩子送燈籠、端午節(jié)送裹肚,如果是男孩,還有十二歲的全燈成人禮。而長輩去世,燒三七紙、五七紙、百日紙,周年祭奠、二周年祭奠、三周年祭奠……那么密集,我與母親走在路上,就在這種行走中,歲月更替。
如今,廢棄的小路旁有一條通村公路連著川道,人們去往市里自有鄉(xiāng)村大巴,十幾分鐘就能到街上。然而,村莊卻凋敝下來,我認不出的那些孩子們一去不回,仿佛一棵蒲棒,在歲月的颶風中不知道都去了哪里。即使清明這樣重要的節(jié)日,也難能召喚幾個回來了。
母親早已去了天堂,那樣翻一架山去外婆家的日子褪色成一張記憶的黑白默片。只有那幾棵柏樹還站著,在陽光下,在風雨中,似一排哨兵,守護著它們身后的村莊,并與村莊一同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