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

請你喝咖啡

今晚有空嗎？黃澤銀微笑著說，請你喝咖啡。

黃澤銀梳著整齊的背頭，白白凈凈，高大挺拔，一點兒也看不出已六十多歲。他是退休干部，老伴一年前去世了。

這是黃澤銀第六次約李翠蓮。第一次約，是李翠蓮進城的第十五天。那天馬振喝醉了。

李翠蓮安靜地站在離瘦小、紅干巴臉的男人三米的距離。男人嘟囔著什么，這嘟囔，李翠蓮三十多年來從沒聽清過。男人彎腰脫鞋，他穿了雙運動鞋，鞋帶子長，解起來費事。李翠蓮?fù)葜Π愕氖侄抖端魉鹘庑瑤?，想上前幫一把，腳卻定在地板上，不能動身。

馬振終于解開鞋帶，呼呼喘粗氣，舉鞋砸向李翠蓮。

第一只鞋砸在她左胳膊上，第二只鞋砸在她右腿上，兩只襪子砸過來，像兩只深秋的蝴蝶，撲扇幾下翅膀，軟軟墜落。李翠蓮?fù)R振，輕輕嘆口氣，人就像風(fēng)箱，總有鼓不出風(fēng)的時候。男人老了。當(dāng)年，三米距離，馬振能把鞋準(zhǔn)確擊中她的額頭，襪子準(zhǔn)確命中她的嘴鼻。

李翠蓮早上照鏡子，發(fā)現(xiàn)很多白發(fā)，那白，刺疼了眼睛。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自己有那么多白發(fā)呢？五十的人了，在村里算是老人了，衣服不再鮮艷，容貌不再在意。李翠蓮很少認(rèn)真地照鏡子，通常在鏡子前一晃，還沒看清楚自己，鏡子就丟在桌上，急慌慌忙別的事情去了。

謝安路拐角有家理發(fā)店，門臉裝飾精美，李翠蓮經(jīng)常打門前過。她一年難得理次發(fā)，一般是進了臘月，才去遜母口鎮(zhèn)背街找家不顯眼的理發(fā)店，把頭發(fā)剪剪，過年嘛，圖個吉利。她不全是圖背街小理發(fā)店便宜，更在意內(nèi)心的舒適。那些理發(fā)店門臉小，座椅簡陋，地面散落著碎發(fā)茬，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腦油味。店主笑著，用舊毛巾拍打座椅，說，恁請啊?！绊ァ保页?，土，卻熨帖。

她第一次走進謝安路那家理發(fā)店。女士，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一個染紅頭發(fā)的女孩禮貌地問。李翠蓮想笑，進理發(fā)店當(dāng)然是理發(fā)了。她說，理發(fā)，再染染。

她想喝咖啡?？Х瑞^環(huán)境幽靜，飄蕩著好聽的音樂，人們文氣地坐著，面前杯子里冒著白白的霧氣，一把小勺子，輕輕攪著杯子里的咖啡，這一切透出股說不上來的勁。這勁，很誘人。

李翠蓮慢慢往家走，走到門口，一個念頭跳出來：馬振再拿臭鞋臭襪子砸我，我就答應(yīng)老黃。這個念頭敲得心怦怦亂跳。進家，她聞見一股酒氣，心里升騰一陣歡喜。馬振不喝醉酒說不上知冷知熱倒也相安無事，只要喝醉，就用鞋襪砸李翠蓮。李翠蓮還不能逃躲，否則，馬振會發(fā)酒瘋，把家什砸個稀巴爛。家什可都是血汗點點滴滴積累出來的，李翠蓮心疼，不再逃躲，順順帖帖讓男人砸。男人砸完，蒙頭睡覺，萬事吉祥。

李翠蓮迎著酒氣大咧咧進門，馬振斜著眼坐床沿，通紅的眼睛發(fā)出亮光，嘴里嘟囔著彎腰脫鞋。等他舉起鞋，手卻僵在空中。李翠蓮緊緊挨著他站，臉上洋溢著歡喜的笑。馬振斜頭拿眼睛在手臂上用力擦擦，這次更加清晰。李翠蓮滿面笑容，呼吸的熱氣噴到他額頭上。

馬振愣了。

李翠蓮伸手抓住馬振的手臂，用力拉，她要幫他一把，好狠狠地挨一頓砸。馬振驚恐了，拼命往后扯。多年的酒精掏空了馬振原本壯碩的身子，但力氣還是大于李翠蓮。他扯過鞋扔在地上，直著眼睛發(fā)呆，然后歪倒，蒙頭睡覺。這大大出乎李翠蓮的預(yù)料。

晚上，李翠蓮去超市買了袋裝咖啡，倒進杯子，用滾水沏開。她對著鏡子優(yōu)雅地坐下，舉起咖啡，與鏡里人輕輕碰杯，說，請你喝咖啡。她笑著喝了一口，淚水落下來，不知道因為咖啡苦還是因為燙。

比如生活

陸曉杰胃里裝滿了可樂，干瞅著滿桌佳肴，干瞅著一道道新菜陸續(xù)布上來，幾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嘴里一個嗝又一個嗝。冒著氣泡的可樂，在他腸胃里綻放出無數(shù)美艷的花朵，他覺不出花的芬芳，連著打了幾個寒戰(zhàn)。

馬副主編的光腦袋油晃晃的，粉嫩得可愛，圓臉團在一塊兒，卻有個尖尖聳立的鼻子，說：“陸編輯，大才子，不喝可不中?！币淮蟊茠吨L(fēng)撲過來?！拔液染七^敏?！标憰越茈p手?jǐn)[成風(fēng)中的蘆葦。馬副主編轉(zhuǎn)頭問其他人：“是嗎？”陸曉杰望著王主編，說：“真的，真的。”王主編皺著眉頭盯面前的烤鴨，似乎在思考哲學(xué)問題，沒注意這邊發(fā)生的事情。僵持了一會兒，馬副主編說：“好，就這吧，我初來乍到，也不清楚，不喝酒可以，喝可樂吧。”陸曉杰忙端起能裝小三兩的一次性塑料杯，說：“謝謝領(lǐng)導(dǎo)理解?！瘪R副主編掂起可樂瓶，給他倒?jié)M，說：“六六大順，來，六杯。”

馬副主編的歡迎宴融洽、熱鬧、盡興，圓滿結(jié)束。大家逐個被酒店的玻璃轉(zhuǎn)門吐出來，握手告別，揮手再見。陸曉杰的老婆給他打電話。

“曉杰，周末了咋還回這么晚，都等著你呢?！?/p>

“啥事兒？”

“你忘了嗎，早上物業(yè)通知開會，小鳥擾民的事，等你投票呢。”

陸曉杰加快了腳步，他不想打車，腸胃里的可樂太難受了。他有點恨自己，為什么不拒絕馬副主編呢？就不喝，他又能怎么樣呢？陸曉杰是康城王集鎮(zhèn)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在刊物上發(fā)表過些小說?！犊党窃驴穭?chuàng)刊，陸曉杰借調(diào)進了編輯部?！犊党窃驴肥强党强h委宣傳部主管主辦的內(nèi)刊，編輯部設(shè)在縣委大院綜合辦公樓內(nèi)。從鎮(zhèn)中學(xué)的孩子王到縣委大院綜合辦公樓上班，陸曉杰很愉快，很有面，很光彩，可是隨著四年時間的推移，光彩慢慢淡了，心也漸漸涼了。四年里，編輯部增加過編制，空缺過編制，作為首席編輯的陸曉杰一直想從學(xué)校調(diào)過來，一次又一次努力，一次又一次爭取，最后都失敗了。陸曉杰覺得有些飄忽，像踩在云朵上，他開始懷念教學(xué)的時光。有次在超市，陸曉杰碰見了教過的學(xué)生，學(xué)生親切地迎上來問好，陸曉杰的眼淚差點掉下來。陸曉杰走在回家的路上，滿滿一肚子可樂和心事。假如你此刻正巧光臨豫東康城，碰巧又走在建設(shè)大道，你就能看見種滿女貞樹的人行道上有個高個偏瘦的男人，頭發(fā)有點黃，戴著近視鏡，稍微駝背，滿臉暮色地疾走。

進小區(qū)，門衛(wèi)說：“陸老師，大家在會議室等你?！标憰越茳c點頭，去了物業(yè)公司會議室，業(yè)主們都在，看見陸曉杰，紛紛打招呼。陸曉杰是業(yè)主委員會的委員。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老黃說：“大作家，就差你一票了。你說砍樹好還是不砍好？”

小區(qū)里有棵大梧桐樹，很多鳥齊集樹上，每當(dāng)?shù)谝豢|晨光落在小區(qū)，鳥們就像賽歌一般，喧鬧整個早晨。很多住戶嫌吵鬧，紛紛投訴，建議砍掉梧桐樹。也有很多住戶反對，說鳥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雙方相持不下，只好協(xié)商投票決定。

對于這些鳥兒，陸曉杰有時候早晨看書也覺得吵，但更多的是喜愛。春夏，他望著活潑的身影在枝葉間翻飛跳躍，發(fā)出各種聲響，覺得世界是充滿生機的；秋冬，枝葉凋零，很多鳥窩顯露出來，給人以無限遐思，有對春夏的渴盼憧憬，有對過往的回憶思考。陸曉杰在老婆身邊坐下，腸胃里一陣翻騰，禁不住打了幾個嗝，胸口像塞進爛棉花般難受。“投砍樹票，要不我跟你沒完，每天早上都被討厭的鳥叫吵醒，睡不好皮膚都變差了?！逼拮釉谒呅÷曊f。老黃問：“陸大作家，現(xiàn)在砍樹票和反對票持平，就看你這一票了，你說砍還是不砍？”陸曉杰肚里又一陣翻騰，連著打了幾個嗝。他突然莫名地憤恨了，生氣地站起來說：“砍！”

陸曉杰站在陽臺上，望著無處可棲的鳥兒，一圈一圈盤旋、哀鳴，然后一只一只全飛進了他心里，心越來越滿，越來越堵，開始疼痛、痙攣……

黎明從黃昏開始

肖杰打開車門，風(fēng)把一枚黃葉吹進來。他看著黃葉，聞到了去年深秋的味道。上午九點，一個微微駝背的高個子男人鎖上車門，舉著黃葉，查看歲月行走在枯葉上的脈絡(luò)。

十年的時光像一條蛇，在幽暗的淺水里游曳，在陰暗的草叢里蛻皮，如今，在土層里僵硬。所有的榮耀，從此刻開始，煙消云散。公司破產(chǎn)了。肖杰像十年前剛踏入城市時一無所有，內(nèi)心空成一個松垮的囊。當(dāng)年，囊空卻充滿希望，今天，僅?？仗摵途趩?。

街上人海茫茫，肖杰覺出陌生，似乎他們與自己不在同一個世界。娃，你爹的墳該修整了，你答應(yīng)娘的，今年要帶著媳婦給爹修墳。母親的聲音裹挾著風(fēng)聲，在手機里回蕩。肖杰把黃葉放進貼身的口袋，走向車站。他把手機塞進窗口，說，換張到周口太康的車票。售票員驚訝地看看手機，看看肖杰，很有禮貌地拒絕。我替他買。一只白皙的手把錢放進窗口，把手機拿了出來。倪虹說，哥，你不能把我扔下。

公司紅火的時候，肖杰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有次下班，他發(fā)現(xiàn)公司放雜物的小屋亮著燈，走過去看，一個瘦弱的女孩伏在廢紙箱上學(xué)習(xí)。女孩聽見動靜，抬頭，肖杰看見一張蒼白的臉。女孩驚恐地站起來，囁嚅著說，我……我下次不敢了。說完勾著頭，手里緊緊攥著高中課本。

女孩叫倪虹，是公司新招的清潔工。肖杰找關(guān)系讓她進高中復(fù)讀，并承擔(dān)一切費用。肖杰說，公司準(zhǔn)備實施人才培養(yǎng)計劃，你算第一個。倪虹考上大學(xué)那天，買了瓶紅酒，做了幾個菜，請肖杰吃飯。倪虹端起酒杯，雙目低垂，輕聲道，肖總，我沒有什么可以報答你，我……肖杰漲紅了臉，一腳踢翻桌子，摔門而去。第二天，倪虹找到肖杰，說，哥，我一定會好好念書。肖杰冷著的臉有了笑意，說，這才對嘛。

倪虹畢業(yè)后，想回肖杰的公司上班，肖杰說，哥垮了，你可以進一家更好的公司。倪虹搖搖頭，抽泣。肖杰說，我打算回老家了。

肖杰回到小村，天色黑得像墨。肖杰到太康天已黃昏，他故意拖延到夜深才回家的。母親還沒睡，正看電視，腳邊蹲著條狗。

母親把他拉到燈光下，說，娃，你又瘦了，咋還是一個人回來？母親花白的頭發(fā)刺得肖杰的眼生疼。肖杰曾想盡辦法讓母親到城里住，母親就是不肯。

母親問，娃，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飯去。肖杰說，嗯，我想喝娘攪的糊涂面湯。母親高興地說，中，中啊。說著拿袖子擦眼睛。母親去廚房舀面，兌水，刷鍋，生火，她還是喜歡用地鍋，燃?xì)庠?、電磁爐閑置著。肖杰忙進去燒鍋。母親把面湯攪進鍋里，香味一陣陣飄出來。肖杰往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掏出那枚黃葉和一瓶安眠藥，扔進火里。母親問，娃，你干啥？肖杰又往臉上打一下，說，娘，這幾天有點上火，牙疼。母親忙說，往糊涂面湯里甩雞蛋，去火氣。說著她拿倆雞蛋磕開，甩進面湯。

肖杰在家鄉(xiāng)縣城開了個修手機、電腦兼賣電腦耗材的小店。家鄉(xiāng)發(fā)展很快，西城區(qū)已非常繁華。在縣城開店，騎電動車半小時就能到家，可以多陪陪年邁的母親，讓心沐浴寧靜溫暖。

下午，肖杰從縣城回來，路兩旁的小麥正在灌漿，空氣里彌漫甜蜜的香氣，樹上的綠葉在風(fēng)里搖擺出無數(shù)波紋，把歲月一點一點淹沒進翡翠般的脈絡(luò)……

肖杰進院，聽見有人和母親談笑，堂屋地板上，放著幾個行李箱。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媽，等肖杰回來，咱們一起去修整爸的墳……

肖杰悄悄退出院子，身影融進黃昏。他想，每個黎明都是從黃昏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