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峰
清明時節(jié)又無雨,放眼盡是春耕人。
掃墓時見到了十多個本家叔叔、兄弟,許是血脈相連之故,言語間顯得格外親熱而真誠。其中一位指著遠處的山巒說:“你看咱這祖墳脈象有多好,正沖著那座筆架山,文脈由西向東一直連通到這里,所以才出了你們這樣的作家、博士的。”我頻頻點著頭。這時從松林小徑走下一人,離老遠就直呼我的名字,定睛一看竟是我多年未見的一個二叔。張氏門戶多,可稱之二叔的不下七八個,所以還得說出他的名字張文瑞。文瑞叔今年六十又六,身板還算硬朗,嘮起家常仍是口角銜沫,就連吸煙的姿態(tài)也一如舊年。一般人吸煙都用食、中兩指輕銜,而他卻捏在拇指與食指之間,一邊斯哈一邊用鼻孔噴云吐霧。唉,大凡另類總該有些與眾不同之處。因與文瑞叔有些“特殊關(guān)系”,所以下山時徑直去了他家。
剛進大門即聞悅耳之音,原來二嬸正在觀看央視8套的《遙遠的婚約》,一下子就把我記憶的底片翻到了黑白時代。
1968年之夏,劉杖子中學(xué)的校園里彌漫著刺鼻的硝煙,隨處可見大字報、大標語、大辯論;紅袖標、紅纓槍、紅臉膛,隨處可見一張張血脈僨張的面孔,暴力與宣泄猶如空氣無處不在,久之自然成了一種常態(tài)。
一天,學(xué)校選舉出席縣里“紅代會”的代表,文瑞叔環(huán)視四周,幾雙渴望的目光直刺眉骨。只見他漫不經(jīng)心地撕下一塊草紙,隨后置于掌心,快速寫出三個名字遞了上去。一位同學(xué)悄聲說:“張文瑞,你找病呢?!蔽娜鹗逭f:“我愿意選誰就選誰?!背遍_始了,那位同學(xué)再次重復(fù)了剛才的話。正當文瑞叔心生疑惑時,只聽臺上高聲念出:“蔣萬歲。”瞬時禮堂一下子噤聲了,“蔣介石萬歲”的畫外音猶如晴空霹靂叩擊著每一副耳鼓。文瑞叔定睛一看,舉在空中的那塊破紙正是自己剛剛撕下來的,此時卻幻化作一紙索命符徑直朝他襲來。但見他頃刻汗流如注,一下子癱在了那里。只聽臺上有人高喊:“張文瑞,你這個反革命分子,把他揪到臺上來?!?/p>
“我冤枉啊,我冤枉……”他被幾個碩壯的“造反派”像拎小雞似的架到臺上?!按虻宫F(xiàn)行反革命分子張文瑞!”一人振臂,舉室響應(yīng)。被迫交代罪行,文瑞叔仍是高喊冤枉。啪啪,幾個耳光震得書桌直打哆嗦,隨后便是一頓拳打腳踢,可文瑞叔依舊廝力鳴冤。然而他越是叫屈拳腳越是猛烈。一撥打累了就換下一撥,無論男女仿佛都練過南拳北腿,文瑞叔痛得如餓狼般嚎叫。盡管如此,他仍能在持續(xù)交替的巴掌中體悟出一絲輕緩,斥責聲竟略帶顫音:“張文瑞,你就招了吧!”文瑞叔赤目微啟,果是他心儀已久的紅酥手。只惜天意弄人,從此只落了個勞燕分飛。其實在同窗中,文瑞叔與本屯蔣萬山一向交好,所以才投他一票,誰知忙中出錯,竟誤把蔣萬山的“山”寫成了“歲”。當年時常要書寫或呼喊“毛主席萬歲”,逢“萬”必“歲”幾乎浸透到了國人每個舌尖,每根毛孔,每根神經(jīng),每個細胞,久之則成了一種本能的反應(yīng)。
那天中午時分,一聲悶雷過后,忽地狂風(fēng)大作起來,本已攢聚在校園角隅的柳絮、蘆花復(fù)又旋蕩彌漫開來,一如紛然的“六月雪”。
這種羞辱,一直持續(xù)了四五個月。在那長達150多天的日子里,文瑞叔猶如一面擺在路旁的破鼓,誰都可以隨手敲它幾下,一來表明與其界限分明,二來還可解無聊之悶。因為停課鬧革命的時間一長,畢竟過于單調(diào),剛好有個“動物”可以任由戲謔。
初冬的一個夜晚,文瑞叔實在熬不下去了,于是就選擇了趁夜出逃。這卻給父母帶來了災(zāi)禍,紅衛(wèi)兵三天兩頭到家里沖撞施暴,公社革委會也強令六爺、六奶交人。無奈,文瑞叔只好投案自首。
第二天,文瑞叔被開除學(xué)籍后,正式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押解到所在生產(chǎn)隊監(jiān)督勞改。一個集日,文瑞叔連同七八個“反革命分子”,頭戴紙糊的高帽,頸懸七八斤重的名牌,沿街游行示眾,人人可上前唾之、捶之、斥之,待到貓腰認罪環(huán)節(jié),一旦發(fā)現(xiàn)折腰不到九十度則立時拳腳相加?!爱敃r我就在現(xiàn)場,只是不懂為啥那般羞辱你。”我插話道。
我與文瑞叔交往最多的時段是在生產(chǎn)隊勞動那些年。他身材瘦弱,加之身披政治枷鎖,固然沒人愿意與之搭伙干活。我與他同樣嗜書如命,時常交換讀書心得,所以自然惺惺相惜,雖說差著輩分卻親如兄弟。文瑞叔的父母,我叫六爺、六奶,均受過良好的私塾教育,尤其六奶博聞強記,我常常纏著她不是講《三國》就是說《水滸》,且受益匪淺。文瑞叔因飽受身心摧殘,一下子變得口吃起來。
不僅如此,他還落下了嚴重的腸胃痙攣病,許是聚積的冤氣太多,每天都得大量放屁。
改革開放后,文瑞叔撿起了六爺做干豆腐的手藝,率先成了個體戶。見他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地叫賣,就把我家一輛老式“鷹把”自行車送他代步,文瑞叔感激之余,時?;仞佉恍┒垢?,入口一嚼,便滿口甘香。
就這樣,文瑞叔富了,供著福順弟游文海、爬書山,直至博士,間接地圓了他的夢。
望著鏡框里的照片,我的目光在六奶處定格了。記得爺爺說她曾是蒙古貴族“西官倉”家的千金,嫁妝足足拉了一馬車。想到此處竟勾起了我的收藏癮:“我六奶沒留下什么老物件嗎?”“唉,當年破四舊時搶的搶、砸的砸的,就剩下這個了。”二嬸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包裹遞到我的手上,是一個盈尺大小的雕花銅盤。寸余高的折沿隱約刻著一圈回文,內(nèi)底則斑駁地呈現(xiàn)一幅“仕女圖”,雖說有處月牙狀的裂隙,但總體看上去線條流暢,工藝上乘,且包漿潤滑?!捌鋵嵰膊恢祹讉€錢,只想傳給兒孫們留個念想?!彼a充道。
此刻,眼前突然浮現(xiàn)六爺、六奶和文瑞叔以及福順弟的影像,不禁喟嘆:“所謂念想,不就是傳承嗎?”
好在華夏文脈粗韌無比,雖屢遭撕裂卻總能繼斷續(xù)絕,盡管脈象尚有許多不調(diào)之處,然而已不乏綿勃的律動。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