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長長的腳印
寒風呼啦呼啦地大聲吼叫著,樹枝啪嗒啪嗒相互拍打著。我縮在洞穴,嘭——
一聲巨響將我驚醒,努力睜開眼,眼前一片白茫茫。
阿嚏——
又傳來一個巨大的響聲。
咔嚓——
積雪折斷了遠處樹上的一根樹枝。
嘭——
雪和樹枝一起掉了下來。
之前,一個溫暖的身體溫柔地呵護著睡夢中的我,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我好奇地從樹枝縫里往外張望。這是一個簡易的用樹枝搭成的窩,一層厚厚的苔蘚鋪在洞口。洞里鋪著一層柔軟的葉子,雖然很簡單,但很溫暖。望著遠處蒼茫的白雪,我念想著離我而去的那個身影。
一個白色的身影閃現(xiàn)在洞口,我欣喜地抬頭。剛才那個溫暖的身體回來了。
可是她的眼神木然,就像外面冰涼的雪。她低頭輕輕咬住我的脖子,小心翼翼地不讓牙齒傷害我。
我扭動一下,想靠近那個身體,去感受溫暖和柔軟。但卻碰到了一個堅硬而冰涼的身體,粗魯?shù)穆曇粼诘偷突匦?。她怎么了,是在生氣嗎?一道冷漠的光射了過來,我渾身打了個哆嗦,垂下了頭,安靜地讓她叼著。
我們的身后,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在延伸……
一只雪狐
我在雪地里一路追蹤紅耳狼的氣息。悄悄地跟蹤紅耳狼已經(jīng)半年,這是個極其狡猾、強勁的對手。她兇狠、殘忍,用極快的速度撲向?qū)κ?,然后用尖銳的牙齒咬破對手的血管,對手甚至還來不及看清她的面目,就只能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面對這樣的對手,我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異常緊張。每一次在隱蔽處目睹她捕獵的過程,我的心便會忍不住抽搐,仿佛被咬住喉管的是自己。
我十分耐心地等待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她要做母親了。她生產(chǎn)的時間,肯定是力量最薄弱的時刻。我心里暗暗笑著。所有的仇恨經(jīng)過那么多日子的積累醞釀,像一壇陳年的酒,在我心頭散發(fā)著濃烈的氣息。
如果不是無意中的一個噴嚏,我絕對不會發(fā)現(xiàn)她。
阿嚏——
突然之間,我打了一個噴嚏,這個巨大的噴嚏,抖落了旁邊樹枝上的一叢雪,咔嚓一聲,積雪折斷了一根樹枝,嘭地一聲,雪和樹枝一起掉了下來。
那真是一棵脆弱的樹,一個噴嚏就可以嚇斷樹枝。我的心怦怦跳。
雪地里露出了一叢苔蘚,三天三夜的大雪,把世界積成了白茫茫一片。這叢苔蘚在雪地里閃著綠瑩瑩的光。我敏銳地感覺到這絕對不是一叢天然的苔蘚。我的心因為興奮而狂野地跳躍著。
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他——紅耳狼的幼崽。
第一眼,我以為那就是我的“雪白”,他跟我的“雪白”多么地像啊!
在樹枝搭成的樹洞里,他身體蜷縮著,像一個雪白的絨球。他的毛蓬蓬松松,三角形的耳朵軟綿綿地低垂著,雙眼像兩顆透明的水晶,熱烈地盯著我,尾巴因為期待與高興來回地晃動著。
我的心跳躍著,但努力地克制自己,低頭叼起了他,小心翼翼地不讓牙齒傷害到他。我知道,假若我一不小心加大了力氣,鋒利的牙齒就會穿透他的毛皮。
他在我的嘴下不安分地扭動著,他的身體不停地向我靠近。他跟我的“雪白”真是太像了,“雪白”就是同樣地不安分,總在我叼著他走路的時候扭動身體,將身體靠近我。這個小家伙,他和我的“雪白”一樣惹人憐愛。
可是他身上有一股很強烈的味道刺激著我。我不知不覺地開始煩躁起來,喉嚨里發(fā)出了粗粗的咕嚕咕嚕聲。我用冷冷的眼神示意他安靜下來,他停止了扭動。
我叼著他,行走在雪地上,雪地留下了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我抬頭望望灰蒙蒙的天空,過不了多久,又會下起大雪。大雪會把這些腳印以及我們的氣息,一同深深地裹藏起來。
我的“媽媽”
她告訴我,她是我的媽媽。
可是我不知道,“媽媽”是什么。大概是你一出生就看見的那個形象吧,每天都用溫柔的眼神輕輕地注視著你,一直在你身旁,和你很近很近。
媽媽說,你是一條小狗。小狗是很聽話的,媽媽說什么,你一定要聽從。
我點點頭。我也不知道小狗是什么,媽媽說我是小狗,那么大概像我這樣的就是小狗。媽媽跟我講這些話的時候很嚴肅,這些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吧。
“我是小狗,那么,你是大狗吧?”
我撒嬌地往媽媽的懷里鉆,本能地想去尋找她的乳頭。
“我不是大狗,我不是狗,我是一只雪狐?!眿寢尯孟裼行┰?,很粗魯?shù)匾幌戮屯崎_了我,我在雪地里打了一個滾。
“哇,媽媽真厲害!她居然不是大狗,是雪狐!雪狐是什么?但是看媽媽的樣子,她好像討厭做大狗。那么,雪狐一定是比大狗還厲害的動物了。那么,我長大了,就不是小狗了,也成為雪狐吧。”我一骨碌爬起來,往她的懷里鉆。
“你永遠不可能成為雪狐,你是一條狗,一條忠誠的狗?!眿寢屇樕F青,再次粗魯?shù)赝崎_了我。
她大概是生氣了,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生氣。媽媽好像不喜歡我靠近她,每次和她撒嬌,她都會生氣。
我乖乖地從雪地里爬起來,一聲不響地站在她身后。
媽媽說,今天開始我們要學習如何捕獲金花鼠。
雪狐:我成了他的媽媽
我告訴他,我是他的媽媽。
他好像不明白媽媽是什么。我告訴他,我是他的媽媽。他就認定了我是他的媽媽。我還告訴他,他是一條小狗。他好像連狗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告訴他,他是一條小狗。他就認定了。從此,他就開始過狗的生活。
他太小了,完全沒有狗的本性里應該有的東西。他愛撒嬌,和我的“雪白”一樣。很多次,我差點就把他當成了我的“雪白”。閉上眼睛,準備陶醉地享受他的撒嬌時,可是他身上散發(fā)的那股濃烈氣息,一下子將我擊醒,它時刻提醒著我,這不是我的“雪白”。我已經(jīng)永遠地失去了我的“雪白”。
我有時會克制不住自己,粗暴地推開他,他被摔得鼻青臉腫。我明白,那不是他的錯??晌覠o法忍受那股氣息,它調(diào)起了我隱藏著的所有仇恨。
本性是難以掩蓋也難以更改的,不僅是那股氣息。第一次學習捕捉金花鼠,他就那么準確、兇狠。我甚至還看到了,他眼中那道閃電一般犀利的光芒,金花鼠膽怯地在他的爪子下面顫抖。我的心不禁也顫抖了一下。
紅耳狼
她跟我說了紅耳狼的事情。
我已經(jīng)開始習慣在心里把她稱作“她”,因為她從來不讓我叫她媽媽。雖然她曾告訴我,她是我媽媽。但是,每次我叫她媽媽的時候,她的眼神總是那么冰冷,像一把透著寒光的刀子。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那么害怕紅耳狼。她用平靜的語氣告訴我關于紅耳狼的一切,但她全身的肌肉都會發(fā)抖。
她說,紅耳狼是我們最大的敵人。
我對狼開始有了了解,知道他們的兇狠以及殘忍。可我的感覺里并不像她那么害怕紅耳狼。這是為什么呢?我不敢問她。
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我不敢問她。
她說,紅耳狼讓她失去了“雪白”。她恨極了紅耳狼,連做夢都想咬斷紅耳狼的喉管。她還說,假如遇見紅耳狼,要立刻撲過去,狠狠咬斷喉管,不管什么代價,哪怕是生命!
“雪白是誰?”
“他是我的孩子。”她的聲音一下就變得非常溫柔,但夾雜著許多的辛酸。那一剎那,心里涌起一種感覺:夜深人靜的晚上,淡淡的月光照在你身上,你非常想與他人分享這份靜謐與安詳,可是此刻你的身旁找不到一個心靈相通的同伴。
那是孤獨。
“雪白是我的哥哥嗎?”
“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你哥哥!”她又用鋒利的像刀子一樣的眼神瞪著我,我害怕地閉上了眼睛。
“雪白很可愛,你小時候長得有點像他?!焙芫?,她才輕輕地說,話音很近,但又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
雪狐:我的“雪白”與紅耳狼
今天,我跟他講了紅耳狼。
可是,他似乎不太在意,他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害怕或憎惡的樣子。
他問我,雪白是他的哥哥嗎?
那一刻,我?guī)缀跸霌溥^去咬斷他的喉管。為什么過了這么久,提起“雪白”,我還是會那么激動。
看著他害怕地閉上眼睛,我心軟了。
我告訴他,“雪白”小時候和他很像。
常常,我?guī)缀跽娴木桶阉敵闪恕把┌住?。教他捕捉野兔,我把他當成了“雪白”;帶他散步的時候,我把他當成了“雪白”;看著他熟睡時的樣子,我?guī)缀跤滞浟怂皇恰把┌住薄?/p>
他真的不是雪白,他身上那股越來越濃的氣息,他的眼神越來越像她——那只紅耳狼。每個月夜,他會不由自主地仰天長嗥,那叫聲讓我膽戰(zhàn)心驚。
可我還是越來越分不清他是不是雪白。即使心底在聲嘶力竭地叫喊:他不是我的雪白。
遭遇陷阱
幾天幾夜的雪,林子里滿是白色。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像白鷺的羽毛一般灑落下來。
所有的動物都躲在洞里,連植物也在安靜地睡眠,我仿佛聽到了它們睡夢中的鼾聲。
雪地里有兩行腳印在向前移動。兩個雪球在快速地滾動著,那是我和她——我的媽媽——她曾經(jīng)這么告訴過我,卻從不允許我這么稱呼她。除了眼睛和鼻翼上的一點黑色,我們整個地融進了潔白的世界。
已經(jīng)幾天沒吃了。她一定是餓壞了,我聽見她肚子里不斷傳來嘰里咕嚕的聲音。
突然,她踩到的一叢雪撲簌一下整個塌了下去。
“不好,陷阱?!彼辛艘宦?,就掉下去了。不斷向上跳躍,試圖躍出陷阱,但洞穴很深,她躍不出洞口。
“你快走吧,獵人一會兒就會過來的?!彼诙蠢飭鑶璧亟泻埃A?。我俯身查看陷阱,非常深的一個陷阱。
我想對她說,這樣做是沒用的。但又忍住了。如果這時候我說話,她一定又會投來刀子一般冰涼的眼神,逼視我趕快離開這里。她很多時候?qū)ξ叶际峭玫摹2兜绞澄?,她讓我先吃,等我吃飽,她才動口。有時捕到的食物不夠,她就自己餓著。睡覺,她總躺在當風的洞口,要我睡在里面。她常冷冷地說,遇到危險,睡在洞口的可以早點逃脫,可是我知道,那只是一句善意的謊言。
我在雪地四處走動,尋找拯救的辦法。雪地里樹立著一棵枯樹,我快速跑了過去。這是一棵還沒長成的樹,瘦小、脆弱,耐不住冰雪嚴寒的摧殘,無奈地告別世界。我感激地看著它,全身顫抖起來。
可拯救絕非那般簡單。我扒開雪,可發(fā)覺冰雪已滲入大地的肌膚,泥土像鋼鑄一般堅硬。爪子只是徒勞地留下了幾道傷痕。我又嘗試用身體撞擊樹桿。無法撼動。我撞倒在雪地里,滾出很遠,雪灌進了耳朵,迷住了眼睛,嗆進了鼻子。那棵樹,依然樹立在風雪中。羞辱、惱怒、饑餓一齊撲來,我憤怒地一口咬住枯樹,像在撕咬一只活蹦亂跳的野兔。
枯樹被扯下了幾塊外皮,碎屑猶如野兔的鮮血,刺激著我,忘記了這是一株枯樹,我像對付一只獵物一般,用尖銳的牙齒瘋狂撕咬。
咔嚓一聲,枯樹終于倒下,倒在雪地上。我站在一旁,大口大口喘氣。腳下已經(jīng)蔓開了一片鮮紅的玫瑰,嘴里熱辣辣的。
拯救成功,脫離陷阱。
我站在一邊,沒有去看她的眼神。她主動跑到我身邊,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嘴唇,跑進了雪地,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涌動。
她找來葉子嚼爛了敷在我出血的牙齦上,一陣苦澀和辛涼從喉嚨緩緩流過,火辣辣的傷口慢慢恢復平靜。
這一天,我們沒有捕到我們需要的食物。
雪狐:遭遇陷阱
今天真是倒霉,我掉進了陷阱。我們已很多天沒吃東西。大雪,讓世界變得安安靜靜。茫然地在雪地上行走,期望好運??赏蝗婚g,嘩啦一聲,我腳下的積雪全塌陷了。
這是一個很深的洞,可能是獵人用來捕捉野豬用的。我?guī)状悟v空跳躍,都徒勞無獲。我沖著地面上喊:“你快走吧,獵人一會就會過來的?!彼皖^看了看我,轉(zhuǎn)身走了。
我好心收養(yǎng)了他,可他竟沒說一句話,轉(zhuǎn)身就走了。我一下陷入絕望,但又有不甘,不甘心就這樣被拋棄。我使勁地往上跳躍,竭盡全力??蔁o論使多大的勁,我都無法躍出這個深坑。我的力氣一次比一次小,我終于無力地趴在坑底。
不行,我還要替雪白報仇。想到雪白,我似乎恢復了一些力氣。一定得活下來。我用爪子使勁地撓抓著洞壁,期望挖一些泥土下來,把洞底一點點地填高,可以逐漸地接近地面。
泥土已被冰雪凍得堅硬。爪子磨得出血了,疼痛難忍。我絕望地閉上了雙眼,蜷縮在洞里。
不知多久,嗵地一聲,一根枯樹桿伸進洞里。我立刻沿著樹桿竄到地面。
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沒有看清他的表情,但感覺到他在大口喘氣。雪地上一片黑乎乎的東西散發(fā)腥味,血從他的嘴角滴落在雪地上。
那一刻,我又恍然覺得他就是雪白。那一次,雪白也受傷了,為了救我受的傷。
湖邊的倒影
風依然那么料峭,像刀子一般鉆進毛皮。樹上的積雪悄悄地滑落,樹光禿禿的。如果沒有去注視那一個個微微凸起的嫩芽,你就不會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藏著一叢叢的生機了,他們在等待七彩的陽光,他們很快就會郁郁蔥蔥。
春天真的來了。
那一刻,我居然很像一只真正的狗那樣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地撒野。我見過狗撒野的丑態(tài)。我對狗這種動物不以為然。當然她告訴過,我也是一條狗,一條忠誠的狗!
但在內(nèi)心深處,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可能是一條狗??晌乙膊豢赡芟袼且恢谎┖?。我雖沒見過自己真正的樣子,我認為自己與他們都不同。
我內(nèi)心渴望自己是一匹狼。
狼!
她最恨狼,尤其那只紅耳狼,好多次她在睡夢中撕咬紅耳狼。
可我真想成為一只狼。風輕云淡的雪夜,對著月亮仰天長嘯,我的聲音聽起來絕對像一匹真正的狼,甚至可能比一只真正的狼還要威猛。
我們在雪地穿行。山嶺深處,除了夏季,土地都被白雪覆蓋著。春天漸漸地到來,讓食物變得充盈。雪兔、鼬鼠、金花鼠的蹤影隨處可見,但我只靜靜地看他們在眼前溜過。
她冷冷地說:“你應該把他們?nèi)恳?。?/p>
我把臉轉(zhuǎn)到一邊,看別處的風景,假裝沒有聽見。
她非常惱火。“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是一條狗,一條忠誠的狗,不管我說什么,你必須聽從照做!”她齜牙咧嘴地咆哮。
她最近常常因為小事,就大發(fā)脾氣。情緒反復無常,前一刻用溫柔的眼神看著,下一瞬間就會換成冷漠的眼神。脾氣越來越大了。
我沉默地走著。除了沉默,我不知可以做什么。她在我身旁,不停地抱怨。我們始終保持兩米的距離。我原想縮小這個距離,可無論我如何改變,她始終保持著這個距離。
我們在一個湖邊停下。湖面上的冰融化了,湖水在陽光的映照下閃著光澤。
湖面上清晰地映著我們的倒影。她尖嘴大耳,長身短腿,身后拖著一條長長的大尾巴;而我,豎著尖尖的三角小耳,身體幾乎高出她一倍。最驚喜的是,那影子多像是——一匹狼!
可她一直在告訴,我是一條狗。并且最近更總在強調(diào),我是一條狗,一條必須忠誠的狗!
雪狐:湖邊倒影的沉思
春季的到來并沒有帶來太多的改變,四處還是一片雪白。這片白色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的雪白。一想到雪白,心底忍不住就冒出悲哀。
他看起來好像心情不錯,在雪地悠閑地走著,對冒冒失失經(jīng)過的雪兔、鼬鼠、金花鼠之類的小動物視而不見。
失去雪白的悲哀總纏繞著我,每看到他那么開心,我心底的悲哀就會深一些。
我對他說:“你應該把他們?nèi)恳??!钡麉s把頭扭向了一邊。像是沒聽見的樣子,那種冷漠讓我抓狂。我希望我說的任何一個字,他都非常恭敬地遵從。
可他越來越孤傲不羈。他經(jīng)常冷冷地站在一邊,用漠然的眼神看著我。許多夜晚,他悄悄跑出洞穴,在雪地仰天長嘯。那聲音毛骨悚然。
理智告訴我,我正做一件危險的事情,要立即停手。
可長時間來,我把他當雪白養(yǎng)著。我把所有母愛,都放在他身上。
在湖邊,凝視著平滑如鏡的湖水,我們的倒影映在湖面上,多么地迥異。
我心里的湖水在泛開層層漣漪。
搬 家
要搬家。
在一個瞬間,她抽動了一下鼻子,就做出了一個決定。
我們總是在不停地搬家。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把辛辛苦苦修整的居所放棄,新尋一個地方重建。
我厭惡至極,不停地奔波,周而復始地從頭再來,簡直愚蠢透頂。但畢竟她是媽媽,我唯一的親人。并且我知道,她其實需要我的陪伴。雖然她總與我保持兩米的距離,但無論到哪,她總與我并行。我只能把我的不贊同深深埋藏心底。
我們把家選在雪嶺最深處的山崖下。
“也許這是最后一次搬家了,選了一個灌木多的地方,我們要把洞挖得深一些。”她一邊挖洞一邊說。
我點點頭,按著吩咐一一做了。
我精心地挑選來肥厚的苔蘚,把家布置得溫馨而舒適,春天已經(jīng)到來,希望心里的堅冰也能慢慢融化開來。她心里一定藏著太多的堅冰了,否則她的眼里不會總閃著刀子一般冷冷的寒光。
低垂的落日勉強擠出一絲蒼白的紅色。她神情呆滯地坐在洞口,風吹動她的毛皮,一些蛻落的毛在風中像雪花一般飄舞起來。
她漸漸顯出蒼老了。
雪狐:搬家
我在擔心,有一天會像當初失去雪白一樣失去他。
因而總是不停更換住所。我知道,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失去他的,不管紅耳狼能否找到他,他最終還是會離開我的。
我在空氣中似乎嗅到紅耳狼的氣息。我立刻決定:搬家。
他不喜歡搬家。從他挖洞的動作,就能感覺得出來。我把家選在雪嶺的最深處。再往前就是懸崖,一片廣袤的森林,沒有哪一處可以給我安全感。
也許這是最后一次搬家了。不知為什么,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和小紅耳狼一起生活,折磨著他,也折磨自己,像個魔鬼,心力交瘁。我好多次嘗試忘記紅耳狼,把紅耳狼的往事統(tǒng)統(tǒng)遺忘在記憶深處。我也希望能過平靜快樂的生活。
可恐懼不斷襲來,我害怕的不僅是紅耳狼把他帶走,更害怕他自己會突然離去。
紅耳狼到來
近日,聞到空氣中隱隱約約彌漫著一股血腥味。
她顯得很煩躁,不停地在原地轉(zhuǎn)著圈,身上的毛脫落得越來越厲害。我聞著她身上的味道,感覺越來越奇怪,常會不由自主地熱血沸騰,有種想用尖銳的牙齒咬破她血管的沖動。
那天,她趴在洞口,享受接連幾天陰雨天氣之后的陽光的撫摸。突然她眼神滿是驚愕。遠處樹叢探出一個和我近似的腦袋,不同的是,那個動物的耳朵尖上是紅色的。
那個動物身上的氣息異常熟悉。那個動物看到我,仰天長嘯了一聲。那個嘯聲讓我熱血沸騰,我不由自主也跟著仰天長嘯。
她更加驚愕地愣站在原地。然后用咬牙切齒的聲音說:紅耳狼來了。
我條件反射般地竄出去,幾個跳躍,就到紅耳狼身邊。張大嘴巴,我露出尖銳的牙齒,做好咬破她喉管的準備。紅耳狼之前滿是喜悅,在我逼近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眼里閃過和剛才的她——雪狐同樣驚愕的神情。然后,一個翻滾,躲避過我的騰空撲躍。
我在地上打了三個滾,馬上又站立起來,做出繼續(xù)撲殺的姿勢。
“雪白,停止,我是你的媽媽!”紅耳狼向我大聲驚呼。
我驚呆了,像被施了法術,宛如一座雕像挺立著。
“他不是雪白,雪白早就被你殺害了,我的雪白一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還那么小就被你殺害了?!彼诙纯谂叵?,渾身的毛都豎立起來。
“你不是狼,你是一條狗,你快撲向她,撕碎她的血管?!彼谙蛭医泻?。
“雪白,別聽她的,你是我的小寶貝,這只雪狐太卑鄙了,趁我出去尋找食物的時候,偷走了你。還把你當一條狗來養(yǎng)。你是一匹狼,一匹真正的狼。啊,這些日子,我多么思念你,一直在尋找你。這只雪狐太狡猾了,她不停地搬換洞穴,每次我差點找到的時候,她就搬家了。這一次,終于找到了!”紅耳狼試圖靠近我,但我的眼神把她嚇住了。她在原地徘徊。
“別聽紅耳狼胡說,快撲向她!”她聲嘶力竭地叫著,聲音嘶啞而凄涼。
我覺得渾身的血都涌向了腦袋?!凹t耳狼說的是真的嗎?”我問她。
“你快撲向她,用你的牙齒使勁撕碎她!”她像瘋了一般繼續(xù)叫喊。
“紅耳狼說的是真的嗎?”我咆哮著。
她沒有回答,像箭一般沖向了紅耳狼。
雪狐:紅耳狼到來
這幾天,心神不寧。
他出落得越發(fā)高大,快大出我一倍了。我總能聽到他喉嚨間充滿血腥味的“咕嚕”聲。如果他向我撲來,我定是無法逃脫了。
連續(xù)幾天陰雨,空氣中迷漫著各種各樣雜亂的氣息,我更加不安起來。趴在洞口裝作曬太陽,企圖用悠閑的神態(tài)掩飾內(nèi)心的慌張。
突然,遠處的樹叢露出了一個腦袋。她夜夜讓我心驚膽戰(zhàn),現(xiàn)在終于出現(xiàn)了。
我愣住了,然后咬牙切齒地叫喊起來。
他箭一般地向紅耳狼沖去。我暗暗得意當初的選擇。把他養(yǎng)在身邊,雖時時伴隨危險,但在最后時刻,他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他用優(yōu)美的姿態(tài)向紅耳狼發(fā)起進攻,紅耳狼像一只皮球一樣滾到一邊躲避。
他準備再次發(fā)出攻擊的時候,紅耳狼突然向他大聲驚呼著。他像被巫婆施展了法術,猛地停止進攻。
在那一剎那,我渾身的毛都豎立起來,在洞口咆哮。
紅耳狼絮絮叨叨地在向他訴說著,他似乎被打動了,眼神開始搖晃起來。
“別聽紅耳狼胡說,你快撲向她??!”我朝他聲嘶力竭地叫著。
“紅耳狼說的是真的嗎?”他問我。
我急得簡直像瘋了一般。紅耳狼把一切都告訴了他,那我的下場——我的心開始冰涼。
“紅耳狼說的是真的嗎?”他咆哮著。
我沒有回答,像箭一般沖向了紅耳狼。
雪嶺深處
在她撲向紅耳狼的時候,紅耳狼也像一陣風一般沖向了她。
不!我條件反射般地朝著紅耳狼沖了過去,我的身體和紅耳狼的身體強烈地碰撞在一起,我們都倒在了雪地上。
我像閃電一樣又從地上躍起,奔向雪狐。紅耳狼也從地上爬起來,在我身后朝著雪狐的方向奔來。
一個騰空撲躍,我把雪狐撲倒在地。
“你不要來,讓我處理!”我大聲吼叫。紅耳狼站在原地,不解地看著我。
我俯身叼住雪狐。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宛如死了一般。
我叼住雪狐,向懸崖的方向快速奔跑。
我是一匹狼!一匹真正的狼!我的心因為這個答案而激動地跳躍??墒牵谷话盐耶敵梢粭l狗養(yǎng)著!
一股溫熱的液體緩緩地流過我的嘴唇,我的牙齒刺透了她的毛皮,她流血了。溫熱的血腥氣息刺激著我,我的心更加躁動起來。
像一道閃電一般,我竄上了懸崖。
她安靜地閉眼,任我一路顛簸。
在懸崖邊,我停下腳步。像一座雕像般站立。
往事在我的腦海里像一幕幕上演的電影,她那道刀子一般閃著寒光的眼神又深深地刺痛著我。她冰冷的眼神背后,隱藏著的是她曾經(jīng)的呵護。還在昨天,一條毒蛇悄悄跟隨我,在它撲來的一剎那,她閃電一般用鋒利的牙齒咬住了它的七寸,將它撕碎。然后,我看到她劇烈地嘔吐。她太緊張了,高度緊張之后,她就會劇烈地嘔吐。
我漸漸冷靜下來思考:
紅耳狼是我的母親。紅耳狼殺死了她的孩子雪白,她搶走了紅耳狼的孩子,像狗一般馴養(yǎng)著他,希望有一天幫她對付紅耳狼。一個惡毒的報復方式!
這就是現(xiàn)實,我的心感到一陣寒意。
我把雪狐放在雪地上。她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依然如死了一般。很久,她才慢慢睜開眼睛。
那雙眼睛依舊冰涼,但已沒有那種讓人顫然的鋒銳的光芒,似乎只留下孤獨、絕望。
突然間,我做出了一個令我自己都十分吃驚的舉動。我用鼻子貼了一下她的鼻子。在我的鼻子貼上她冰涼的鼻尖時,她的身體猛然地抖動了一下。
我咬下一些懸崖邊上的綠葉,嚼爛敷在她背上的傷口上。那些藥草可以止血,并幫助傷口盡快愈合。
她安靜地坐著,溫順地任我擺弄。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眼光那么柔和。媽媽!我心里突然這么叫了一句。
山腳傳來紅耳狼的叫聲,叫聲里充滿了期盼與焦急的等待。一聽到那叫聲,我身體里的血液又不由自主地沸騰。我身上流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血液。
謝謝你。我輕輕地對她說,轉(zhuǎn)身往山腳下走。
在轉(zhuǎn)身的一刻,眼角的余光看到:她側(cè)身坐在懸崖邊,一動不動,如雪地的一座豐碑。
雪狐:雪嶺深處的離別
在紅耳狼迎向我撲來的時候,他朝紅耳狼撲了過去。他們的身體像兩個堅實的雪球碰撞,然后都倒在雪地。
在紅耳狼起身之前,他把我撲倒。
一股寒意從我心底慢慢升騰起來。我閉上了眼睛,想象自己已經(jīng)死去。
他叼著我奔跑。銳利的尖牙穿透了我的皮毛,我聽到他吞咽過口中的液體。我知道自己的血液已經(jīng)流出,但我并沒有感覺到疼痛,仿若我真的死了。
時間凝固了一般。
我的身體觸到了泥土。他把我放在了土地上。
我躺著,一動不動。我希望自己真的停止了呼吸,這樣,就不用再悲傷。
突然,他的鼻子朝我的鼻子貼了上來。這是雪白小時候常做的一個動作——在他做錯事情的時候,他總喜歡這樣向我撒嬌。一股觸電一般的感覺向我襲來。暖流“唰”地一下沖散了內(nèi)心的冰冷。一切都在復蘇,空氣中彌漫著春季花草的清香。
他在懸崖邊,采集了一些藥草,在慢慢嚼爛。
我曾經(jīng)只是跟他描述過藥草的氣味和藥性之間的關系,現(xiàn)在他就那么準確地找到了止血類的藥草。藥草味道極苦,但他在咀嚼的過程中沒有皺一下眉頭。他小心地把藥草敷在傷口上。
“媽媽!”我猛然間聽到他心底喊出了一個聲音。我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著我。那一刻,我看到了雪白,他真的成了我的雪白!
山腳下傳來了紅耳狼焦慮的呼喚聲。我感覺到他的肌肉顫抖起來,他內(nèi)心激動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他身上流著紅耳狼家族的血液,只要狼族一呼喚,他就會激動,這種根深蒂固的力量,是什么也阻擋不住的。
我別過臉,不再看他的眼睛。
他對我說:“謝謝你?!比缓筠D(zhuǎn)身朝山腳下走去。
謝謝你陪我走過這段漫長的日子。我的眼前開始朦朧……
【作者簡介】顧鷹,江南女子,喜歡讀書,熱愛寫作。在一些刊物上發(fā)表兒童文學作品若干,出版過繪本、橋梁書、童話集、長篇幻想小說等。
[責任編輯 娜仁高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