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燦

一場大火，讓倫敦這個國際性大都市在經(jīng)歷多起恐襲事件后再遭重創(chuàng)，慘烈火災背后是英國社會對貧富差距的不滿，是對英國政府安全監(jiān)管不力的憤怒，是倫敦光鮮亮麗外表下涌動的暗流。格倫費爾大樓將成為倫敦天際線上一道抹不去的疤痕。

肯辛頓上演“雙城記”

6月14日，在倫敦肯辛頓—切爾西區(qū)北部的諾丁德爾社區(qū)，一棟24層高的居民住宅突發(fā)大火，造成至少79人遇難和失蹤。格倫費爾大樓火災發(fā)生后，工黨黨魁杰里米·科爾賓去現(xiàn)場探視后表示，“肯辛頓正在上演‘雙城記，南部是全國最富有的地方，火災發(fā)生地則是全英國最貧困之地?！彼稳葸@是“21世紀發(fā)生的狄更斯悲劇”。

在不久前公布的世界級城市排名中，只有兩座城市入選“特等級世界城市”：倫敦和紐約。倫敦是與紐約并列的全球最大金融中心，是全球超級富豪最為集中的城市，也是英國經(jīng)濟的引擎。在歐盟15個最強經(jīng)濟體中，沒有哪個國家會像英國這樣依賴一個城市。在倫敦強大的金融服務業(yè)以及巨大的信心掩蓋下，則隱藏著英國社會最嚴重的不平等問題。

位于倫敦西部的肯辛頓—切爾西區(qū)（以下簡稱“肯辛頓區(qū)”）是倫敦這個超級城市最為顯貴的地區(qū)，作為倫敦最小的自治市鎮(zhèn)，其面積只有12平方公里，卻坐落著肯辛頓宮、哈洛德百貨公司、布朗普頓圣堂、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科學博物館、自然史博物館、肯辛頓花園等多個知名建筑。

這里同時也是娛體明星、社會名流、金融富豪們最為青睞的房產(chǎn)投資首選地。南肯辛頓地區(qū)坐落著多棟價值超千萬英鎊的豪宅，其注冊持有人基本上是離岸公司，實際擁有者大多是來自俄羅斯、中東等地的富豪。中國富豪王健林2016年花8000萬英鎊買的豪宅，位于英國最為昂貴的肯辛頓宮花園大街上，距離格倫費爾大樓直線距離只有1600米。在這條大街上，每棟住宅的平均價格超出4100萬英鎊。

從肯辛頓宮花園大街往西北方向走上十幾分鐘，就進入格倫費爾大樓所在的諾丁德爾社區(qū)。諾丁德爾是英國最貧窮的10%社區(qū)中的一個，這里的就業(yè)率只有62%，低收入家庭的兒童占比達到34%，其中有29%的兒童家庭面臨失業(yè)，56%的家庭住在政府提供的廉租房中（這一比例在肯辛頓區(qū)只有25%），六分之一的家庭住房緊張。

除了諾丁德爾，肯辛頓區(qū)還有13個社區(qū)屬于英國最窮的10%，同時又有30個社區(qū)屬于英國最富有的10%社區(qū)行列?？闲令D區(qū)有著英國最高的平均工資——12.3萬英鎊，但也有一半的人收入不到3.27萬英鎊，這種收入差距之大也是英國最高的。

除了收入鴻溝，肯辛頓區(qū)的人口平均預期壽命是英國最高的，女性預期壽命可達到89.9歲，而位于肯辛頓北部的一些貧窮社區(qū)（如戈爾本、達爾加諾），人口預期壽命比該區(qū)的富人社區(qū)要少12歲。

格倫費爾大樓一方面撕下了貧富差距懸殊的遮羞布，另一方面又展示出這座城市的多面世相。許多倫敦富人打開家門，收留無家可歸的幸存者;在為幸存者捐贈的物品中，不乏拉夫勞倫、普拉達、古琦等奢侈品牌的衣物。但是當倫敦金融城出資在肯辛頓的黃金地段買下68套公寓以安置格倫費爾大樓災民時，住在這里的原有居民卻發(fā)起抵制這些“廉租房”居民，認為這些災民“不勞而獲”就能獲得高檔住房，自己卻要支付上萬英鎊管理費。

億萬富翁豪宅扎堆的肯辛頓區(qū)

被遺忘的公共住房

雖然倫敦不像里約熱內(nèi)盧、孟買這些城市一樣有比較集中的貧民窟，但不代表這座城市就沒有窮人了。英國政府把窮人安置在如格倫費爾大樓這樣的高層建筑中，政府收取廉價的房租，讓窮人可以與富人和中產(chǎn)同享高檔社區(qū)服務。但這種看似和諧的表象下，掩蓋著嚴重的貧富差距和社會分裂。

倫敦有兩類高樓，一類是近年來新建的豪華公寓樓，如2016年竣工的3號商業(yè)廣場，有60套公寓，最便宜的一居室公寓價格達到100萬英鎊以上。另一類是上世紀50—70年代建造的公共住房，也稱為廉租房，主要供低收入者居住?？闲令D區(qū)有將近1萬個公共住房物業(yè)，由肯辛頓—切爾西租戶管理組織管理，該組織也是英國最大的租戶管理組織。格倫費爾大樓就是1974年建成的公共住房，有120套公寓，可供至少600人居住。

一個世紀前，英國是公共住房的最早倡導者之一，認為政府有義務為公民提供安全可靠的住房。1890年，英國議會授予政府興建公共住宅的合法權(quán)力。此后幾十年，保守黨和工黨政府累計建成了數(shù)百萬套公共住房，至1979年，英國有42%的人住在公共住房里。1979年至2013年期間，有160萬套公共住房（約占三分之一）被出售，同時公共住房修建數(shù)量則急劇下降，如今只有8%的英國人居住在公共房屋里。

伴隨公共住房數(shù)量下降的是不斷上漲的住房成本。20年來，倫敦房價漲了6倍，租金上漲更快。專家預計，未來5年，倫敦房租將上漲25%。倫敦的租房比例是英國最高的，肯辛頓區(qū)的租房成本接近每月4000英鎊。高昂的住房成本使越來越多的人陷入貧困，也使住房沖突公開化?？穫愓驮紤]放開私人資本，在該國住房長期緊缺的地區(qū)建造更多的住宅。倫敦一部分低收入住房運動人士，正在抗議城市剩余的公共住房被賣給開發(fā)商。不久前倫敦大學學院學生因抗議學生宿舍條件太差、租金太高，發(fā)起了罷課活動。

位于諾丁德爾社區(qū)、火災前的格倫費爾大樓

由于公共住房大多租給了窮人、新移民、少數(shù)族裔，這些弱勢群體根本無力對抗房屋擁有者。原本是幫助租戶提高其對住房控制權(quán)的租戶管理組織，更多地站在地方政府和特權(quán)者一方，不是真正為居民而是為房東利益服務。雖然有一些住戶可以加入管理委員會，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應該要注意哪些住房問題，對租戶管理組織與房屋所有者（即地方政府）之間的責任分工也是一頭霧水。盡管在格倫費爾大樓火災之前，就有報告顯示大樓存在火災隱患，但肯辛頓—切爾西租戶管理組織并沒有重視。它不是從實際問題出發(fā)，以解決大樓的安全隱患為目標，如安裝自動灑水裝置、火災報警器等，反而為了迎合肯辛頓區(qū)高大上的門面工程，對格倫費爾大樓的外觀大肆進行改造，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災難的發(fā)生。

英國自動消防噴水滅火協(xié)會2012年的一份報告顯示，格倫費爾大樓改造安裝自動噴水裝置，平均每戶費用為1150英鎊，整棟大樓總共所需也不過13.8萬英鎊，遠低于大樓外觀改造所花費的1500萬英鎊。

公共服務外包帶來隱患

24層高的格倫費爾大樓，短短4個小時內(nèi)就變成人間煉獄，被大火燒得幾乎只剩下一個框架。很難想象，這等慘烈的火災會發(fā)生在倫敦這樣一個“特等級世界城市”，外界開始質(zhì)疑倫敦消防的救災能力。

很多人將矛頭指向前倫敦市長、現(xiàn)任英國外交大臣鮑里斯·約翰遜。約翰遜本人就住在肯辛頓區(qū)，從2008年到2015年間，他下令陸續(xù)關(guān)閉倫敦10個消防局，砍掉27臺消防車和600個消防員崗位，“節(jié)省超過2800萬英鎊”。他曾在2009年寫到，“健康與安全恐懼讓英國成為愚蠢至極者的避風港?！?014年，時任住房部長、保守黨議員布蘭登·劉易斯如此表達保守黨的立場：“讓滅火系統(tǒng)有效地市場化，鼓勵民眾更多地安裝滅火設備，是消防行業(yè)的責任，而不是政府的責任?！?/p>

在中國，消防安全作為一種公共服務，其提供者以公安武警消防部隊為主體，經(jīng)費通常由公共財政支出承擔。但是在英國，消防服務卻是外包的，也就是說政府將公民安全交給市場去運作。將公共服務外包給私人公司，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與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提出的財政緊縮政策有很大關(guān)系。長久以來，英國政府就奉行緊縮政策高于一切?？闲令D區(qū)雖然有高達2.74億英鎊的應急基金，但要動用這筆錢，需要得到英國政府、保守黨和工黨最高層的批準。

1979年至1990年間，保守黨首相撒切爾夫人率先削減地方議會資金，鼓勵本地服務外包。英國學者和記者托尼·特拉弗斯稱之為地方政府的“11年戰(zhàn)爭”。1997年至2010年，新工黨政府也曾宣布，“我們現(xiàn)在都是撒切爾”。21世紀頭十年，英國地方政府85%的支出由中央政府決定，這一數(shù)字大大高于20世紀70年代的60%。

前倫敦市長、現(xiàn)任英國外交大臣鮑里斯·約翰遜

2010年英國國債超過1萬億英鎊，僅債務利息的開支就占政府開支第6位，超過交通、安保（包括警察與消防）等支出。2010年英國大選保守黨上臺，時任首相卡梅倫推出大規(guī)模緊縮政策，當時由特雷莎·梅主管的內(nèi)政部開支就被削減了四分之一。

自2010年以來，英國地方當局的支出已經(jīng)下降了37%，預計未來幾年將進一步減少。其中部分用于建筑物整體檢視（以確保建筑物符合基本標準）的住房服務預算，在同一時期已經(jīng)減少了四分之一。2012年，社區(qū)與地方政府辦公室（英國主管城市規(guī)劃的現(xiàn)行機構(gòu)）向地方議會發(fā)放了一本小冊子，名為“50種節(jié)約方式：地方政府合理節(jié)約方案”，這些方案包括“從福利騙局中摳錢”、“出售公共服務”、“停止政府文件翻譯成外文”、“從私人廣告中謀利”等等。這無疑進一步增加了地方政府的壓力。

在此背景下，英國警察與倫敦消防隊的開支也大幅削減。2015年倫敦政府的報告還指出，在大幅裁員和關(guān)閉消防局后，倫敦的火災威脅并未增加。但格倫費爾大樓火災則給倫敦的消防安全敲響警鐘，將公共服務外包以及對地方財政的嚴控，致使國家未能提供最低限度的安全保障。

肯辛頓社區(qū)委員會成員皮爾格林·塔克稱，大火是英國政府長期忽視窮人造成的悲劇，“格倫費爾大樓里住的不是什么有錢人，所以被視若無睹，如果政府認真管事，負起責任，不會發(fā)生這樣的悲??！”

火災后的格倫費爾大樓

正是由于長期以來的緊縮政策，以及對民生問題的漠視，原屬于保守黨傳統(tǒng)地盤的肯辛頓區(qū)也選擇了轉(zhuǎn)向。當越來越多的海外富豪涌入肯辛頓，該區(qū)選民紛紛將選票投給了工黨。在今年6月初的大選中，工黨議員艾瑪·丹特·科德幫助工黨首次贏下肯辛頓選區(qū)。丹特·科德表示，倫敦的規(guī)劃必須優(yōu)先考慮居民的需求，而不是為開發(fā)商賺錢。但是還沒有等到科德上任改變這種局面，格倫費爾大樓火災已然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