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彥妮
我心疼的故鄉(xiāng)
※ 彥妮
一
我悄悄走近剛剛沒了水的河床 河床的表面很快被曬成淡淡的干土顏色。在一些稍稍凹下去的小坑里 我看見一群黑色的蝌蚪在沒了水的地方顫動著。太陽在一陣猛似一陣地噴射著它的火光 河床的四周連一絲風也沒有。
我蹲下來 靜靜地看著劇烈顫抖著的小生靈。面對它們迷茫、含混的神色 聽著它們在火焰中無聲掙扎的嘶喊 我不忍這么快就從它們身旁溜走。它們翻上翻下左右蠕動 似乎是在各自吸食各自身上的水分 它們油亮光滑的身體隨著光影的明暗逐漸變得干燥起來 由于顫動而弄起的滿身濕泥也很快變了顏色……慢慢地 時光似乎凝固蝌蚪漸漸動不了了。它們只是張著嘴仿佛還在默默祈禱著什么 那種層層疊加的柔軟軀體忽然變得僵硬的過程 看著叫人心疼 ——經(jīng)過了漫長的等待、頑強的掙扎 當它們明白自己的祈禱快變成一種無望的游戲時 它們憤怒了 它們狂跳著、叫囂著 終于含著半口濕泥 無奈地睜著眼睛死去
它們生于水上。從它們睜眼的那一刻起 它們就認水做了干娘。沒有誰會揣測未來 沒有誰會夢想到 它們會這么早就失去它們生長的天堂。幾年前也就是它們的祖輩 它們壓根兒就不會憂慮 自己的子孫會被曬在淺灘之上。那時侯的水庫 除了冬季結(jié)冰 一年三季都是水汪汪的。沒有船 只有野鴨、“撈魚鸛”、還有光屁股游泳的人。水深足有4米 綠瑩瑩的 映照著山巒的倒影。風和日暖、水波不興、獨坐堤壩邊上 有時會看見紅色的大魚從水里蹦出來 然后在空中來個前滾翻或后滾翻……
我本能地想救它們 但是我不知道要將它們放在何處。舉目四望 一片茫茫旱海。在我十年九旱的故鄉(xiāng) 所有的水分幾乎都被陽光與風沙沒收了。蛙聲四起的河灣、長滿水草的淺灘 這一切都像夢一樣迅速變成了回憶 黃塵漫漫、烈日似火 昔日被強行播進干土里的種子都變成一支支會放響的爆竹 那些偶爾冒出的點點“春色” 也像曇花一般虛晃一閃 旋即被荒涼所代替。
到處在求雨 到處在喊水 人們都不知道除了“水”之外還會說些什么。在如此的環(huán)境下 河灘里的蝌蚪便似進了殯儀館的火化爐 那熊熊燃起的火焰 令人眩目、叫人心驚 我眼睜睜地盯著它們 看著它們緊緊貼在小坑低凹處最不能被陽光照著的地方 然后一個一個的變成干尸……
我強忍著淚水 頑強地向回走。無意中 我又看見一些人 他們用自己慣常跪拜祖宗的姿勢跪在地上 手里拿著香裱、口里念念有詞 他們想用一種無可替代的方式 信仰或感動什么。
此刻 再想想那些剛剛死去的蝌蚪 還有它們無聲的祈禱 不知怎么我極想自己嘴里能噴出水來
這里曾經(jīng)是水草豐茂、游魚嬉戲的地方 這里也是我的妄想被烤焦異化的地方 可是 我還是舍不得離開這里。
因為熱愛。
我熱愛 是因為我活著 我活著是因為我還被一些東西支撐著。
二
下了點兒薄雪 走在冰上有些滑我就盡量踩在蘆葦和蒲草上。草也不高 不過兩尺余 很多地方連冰也沒有 裸露著光禿禿的河灘。極目四望只有發(fā)白的慵懶的日光、烏鴉的尸骸和河邊枯了的柳樹……這是早春 該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時節(jié) 可是 我的故鄉(xiāng)卻像收割過的麥田 徒留干巴巴的麥茬地
村子被喚為“龍池” 原本該是水天相連、湖光山色之地 現(xiàn)在看看 簡直成了笑話 這些差不多被夷為平地的水庫 似乎已不將裝水為己任 而只是讓幾條泥鰍隱藏在淤泥表層 就算是給龍池灣的父老鄉(xiāng)親表演了抽象的行為藝術。至于那些藍盈盈的天和清凌凌的水、那些水草豐茂、蜻蜓翻飛的河灘就都變成了標本或老唱片 只有到年節(jié)的時候 才會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偶爾翻出來 抹去灰塵、滿懷惆悵 聽聽時光發(fā)出沙啞的聲音。
這里曾是我學會游泳的地方 也是淹死過我少年伙伴的地方。那黑壓壓的人群、滾滾的水浪、撕心裂肺的哭喊、柳樹條、席子、挖土的镢頭 還像發(fā)黃的照片一樣鎖在我少年的記憶里。狗拋、蛙泳、仰泳 都是我無師自通的拿手游技 那岸邊塌了一堆土的地方 正是我和伙伴們戲水、扔泥巴、扎猛子的地方。我們玩“過山車”的土坡已被淤泥填平 但我仿佛還能聽見一群光屁股孩子“吱溜”“吱溜”滑進水里的聲音——水花飛濺、笑聲四溢。玩累的時候 還會到壩沿上找個比較松軟的地方 滾一身泥土 像個泥猴一般看著水里大呼小叫的伙伴 然后一邊抓著綿綿細土往肚皮上撒 一邊大聲吼唱在學校剛剛學會的歌 “延水甜 小米香”……
那時我們守著四大水庫 每天都在河邊走來走去 隨便一條小溪就夠我們打發(fā)半天的光陰。岸邊是一大片的果園和菜畦。杏子、李子和梨 每年都要用四匹騾子拉的那種馬車往外鄉(xiāng)送。那小山似的果堆 至今還存在我的記憶里。韭菜、白菜就不用說了 蓮花菜底下藏個孩子都難找到
河灘碧綠、天高云淡 條條小溪編織著它的春夢。更有蝴蝶翩翩于野花中間、青蛙跟蟾蜍立在斷樹枝上、一只撈魚鸛忽然俯身在水里一點 便能叨出一條晃著尾巴的魚。那情那景 誰能分辨它是江南的水鄉(xiāng)還是西北的村落 有一回可能是上面水庫的閘門沒有關好 大水過后 河灘上便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魚兒——黑的、白的、還有紅的 草灘上遍地都是 它們在淺草和溪水里掙扎的樣子 連我都管不住自己劇烈的心跳我記得當時連鞋也沒脫 就跑到河灘里去抓魚——其實 哪里用抓 你只管往懷里抱就是。早晨的水溫還是冰涼的我只覺肚子上堆了一堆冰棍 想把它們擱下來 可腳下又有一條更大的魚讓我走不開……恍然一夢 不過二十年 我就立在一條空洞的河流里。這里就像被洗劫一般 所有值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 只留下斷垣殘壁和刀光劍影。坐在壩沿上看幾只灰鴿子倉皇從眼前飛過 我只覺氣短、無奈和孤獨。
三
河灘里 我就看見一頭驢 它被主人拴著 圍繞木樁轉(zhuǎn)成了圓圈。正是夏末 剛剛收了麥子 河灘里的蘆葦就像施了化肥 最低也沒過了腳踝。若是20年前 這里定然聚集了村里大半的青少年 他們會將近百頭牲口趕到這里然后呼朋引伴去水庫游泳、或去園藝站摘果子。小家伙們也不會示弱 一邊吆喝、一邊脫了汗褂去捕蝴蝶、或去小溪捉魚和泥鰍……可是現(xiàn)在這里靜悄悄的。淹沒在草叢里的毛驢也似乎沒了食欲 不時地抬頭張望 眼神迷茫而孤單。田埂后面就是園藝站 那些樹木蔥蘢碩果累累的情景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記憶 現(xiàn)在只剩光禿禿的田園。一起放過驢的童年伙伴也大多各奔東西 有的甚至去了另一個世界。恍然一夢 那些人喊馬嘶的熱鬧場景突然從我的眼前消失 待要努力追尋時 竟只有模糊的影子。
村里已經(jīng)很少有人養(yǎng)牲口了 因為多是老人和孩子 他們鍘不動草也耕不動田 所以只能將其賣掉。以前光我們這一大家子 差不多就有10頭牲口 現(xiàn)在 連一頭也沒有了。每到耕地和播種季節(jié) 都是花錢請人代勞 而騎慣毛驢握慣犁把的兄弟們 只能站在田埂上 看別人的牲口在自己耕種了半輩子的地方來來回回地犁過。這些正經(jīng)八百的莊戶人 從此也沒了驢糞煨炕、沒了騾子馱東西 他們的驢圈里 堆滿了雜物和柴草。
先是因為封山禁牧 村里的羊不見了 接著來了“城市化” 青壯年紛紛涌進了城市 農(nóng)村學校沒了學生 現(xiàn)在牲口也沒有了 莊戶人一個個變成了甩手掌柜。以后呢 以后還有什么東西要消失呢 難不成所有的村莊都會像那些移民搬遷過的地方一樣 荒草萋萋、院墻坍塌、窯洞張開黑口
我老說等風調(diào)雨順了就搬回老家我總覺得月還是故鄉(xiāng)的明。然而現(xiàn)在我愈來愈覺得惶惑和渺茫 覺得回家的路變得愈來愈漫長。望著沒有一滴水的河灘 望著瘋長的蘆葦 我的心在下沉、期望在變輕。這些自由漫延的植物 竟然讓我想到了新疆樓蘭古城的黃沙、意大利龐貝古城的火山灰、還有傳說中沉入大西洋的亞特蘭蒂斯的汪洋……
也許沒有這么嚴重 也許我過于矯情了 可是當我坐在故鄉(xiāng)的最高處 看到有些地方仿佛寺院一般 除了僧人進出 別無活物的時候 我還是真切地感到了心驚 不見牛羊滿山崗 只聞木魚和鈴鐺 這樣的地方 如何保證人的氣場 想起未來 我打了個寒噤 古羅馬帝國的建筑遺跡因為火山噴發(fā)或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在瞬間毀滅 而我的故鄉(xiāng) 她憑什么會在短時間內(nèi)變得如此落寞和荒蕪四野靜寂 秋風微涼。折根蘆葦抽取葦心 想跟童年一樣做支葦?shù)?但弄了半天 也沒有吹出聲響。好在 一聲雞鳴從村子中央隱隱傳了過來 我站起來 覺得胸中又充滿了無數(shù)的底氣
彥妮 原名張彥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青年文學》《雨花》《青年作家》《朔方》《黃河文學》等雜志發(fā)表散文、小說約二百余篇 部分作品被《散文選刊》《意林》選載。出版長篇小說《出息》。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寧夏首屆《朔方》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