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龍
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尤其生活在城市的孩子對于黑夜的感受是什么樣子的。
童年時,我是最怕黑夜降臨的,日落西山時心情就隨之灰暗,恨不能用木棍支住或用繩索拴住太陽,讓它不要落得那么快。但這是沒有用的,太陽依舊每天落下,黑夜照樣每晚來臨。不要說沒有電了,就連能點燃柴禾發(fā)出光亮的洋柴(火柴)都是一根一根數(shù)著用的。
老家村落四圍的山上生長著大量松樹,有很多是云南松。這是一種奇怪的樹,它被人砍伐或破壞時,會從創(chuàng)口流出眼淚一樣的物質(zhì),學(xué)名松脂,莊稼人稱之為“密油”,樹的木質(zhì)經(jīng)“密油”長期浸泡,不但易燃而且耐燒。莊稼人叫它“明子柴”。大人們就把被“密油”浸泡過的“明子柴”采伐回來,劈成大小不同的若干塊曬干了,到了晚上拿來照明。這種“明子柴”燃燒時有一個壞毛病,會發(fā)出濃烈的黑煙,天長日久會把墻壁和樓海底熏黑了。
這是我有生以來記憶中最原始的燈吧。這種燈我沒有做過,我看見大人們做過,上山時也想過砍伐一點“明子柴”回來,往往玩得忘乎所以空手而歸。聽大人講,也還有比這個簡單的,就是用金屬細(xì)棒把蓖麻的籽串起曬干,然后就可以點燃作照明用,只是我沒有見過。
我上學(xué)后父親做了一盞煤油燈,因為有時老師會布置一些家庭作業(yè),擔(dān)心長期在“明子柴”的照明下做作業(yè)會把眼睛熬壞了。從此,我家的夜晚也亮堂起來。但是煤油燈的照明范圍還是很有限,通常堂叔家一同上學(xué)的兄弟也會擠過來,三五個人圍著八仙桌,就在煤油燈下完成作業(yè)。
煤油燈平放在桌面時照明范圍最小,我們解決的方法就是用一只碗或一只口缸倒扣在桌上,然后再把煤油燈支放上去。這時靠近煤油燈的地方會出現(xiàn)一大塊黑黑的暗影,也就是時下說的燈下黑吧!升高了放置的煤油燈的照明范圍顯然大了許多,燈光甚至透出室外。這時走出門外,大山懷抱中的莊戶人家透出的點點微弱的燈光,使黑魆魆的山巒變得更加恐怖,有如巨大的怪獸似的。但正是透出室外去的點點微弱的光亮,給了多少夜歸人莫大的鼓舞和希望,溫暖了多少夜行人凄涼孤寂的心田,使多少行將倒斃者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和能量。
讀五年級時開始上晚自習(xí),我把家中的煤油燈端著去了,不想幾個同學(xué)嬉鬧闖了大禍,灑了燈里的煤油不說,還把燈打壞了。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我學(xué)著大人做燈的樣子,找來一個空墨水瓶洗凈晾干加入煤油,在一片圓形的鐵片上弄出一個孔來,然后把一片鐵片卷成圓管穿進(jìn)孔里,又用一些棉線估摸著圓管的粗細(xì)擰成繩,再把棉繩穿進(jìn)圓鐵管,一盞煤油燈就做成了。雖然做得有些粗糙,但父親看到后也很高興,免了我一頓打。
這根穿過圓鐵管的棉繩就叫燈芯了。畢竟是棉線做的,時間久了露出圓鐵管的燈芯會被燒短,燈光就會暗淡下去,這時用一根針或者耐燒又尖銳的物件,把余在瓶中浸泡煤油的棉線從圓鐵管口再挑一點出來,燈光馬上又變得明亮起來。燈芯在燃燒時還會結(jié)出燈花。雖然從沒有應(yīng)驗過,但我一直很佩服母親,她會從不同的燈花中看出神秘的警示,那種燈花是預(yù)示吉祥的,而那種燈花是表示不祥的。對于這樣的預(yù)示,童年時的我也是深信不疑的。
這種煤油燈遠(yuǎn)沒有冰心筆下的小桔燈使用起來靈巧,尤其在運動時使用。它需要一只手好好端著,另一只手掌握成半圓遮住風(fēng),一不小心要么灑了煤油,要么被風(fēng)吹熄了,使你立刻陷入無助的黑暗中。不過后來好了,出現(xiàn)了一種結(jié)構(gòu)稍為復(fù)雜的馬燈,有提環(huán),有風(fēng)罩,專供夜行人趕路用,既方便提攜又防風(fēng),不會被吹滅。
后來我還做過一次燈,不過這次做的不是煤油燈,是蠟燭。管它的,只要能發(fā)光照明,統(tǒng)統(tǒng)管它叫燈。老家屋外多的是竹子,這時派上用場了,砍一截來先做成竹筒,在竹筒的底部正中開一個小洞,用一根棉線穿過筒底的小洞,再用兩段小木棍靠竹筒底部和筒口把棉線固定了,使線在竹筒內(nèi)懸空均勻分布。這時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蠟制的丸藥殼,或者之前點蠟燭時燭淚留下的碎塊放入一個容器,置在火上燒熔了,再慢慢注入竹筒,待竹筒內(nèi)的蠟冷卻凝固了,破開竹筒去掉棉線兩端的小木棍,一根蠟燭就做成了。
蠟燭要比煤油燈更招人喜歡一些,燭光一起,就驅(qū)散滿室的黑暗和凄冷,甚至透過窗戶一直射到室外,給廣袤的夜的空間增添一絲光亮。這蠟燭雖然矮小粗糙,但在那些無電的暗夜里,卻光華四射,恬靜而溫暖,為多少人驅(qū)除心冷的感覺。
當(dāng)然了,童年時圍著煤油燈做作業(yè),或是點燃蠟燭玩樂,有時會癡癡地想著長大后變成燈,變成這一縷縷燈光,去照亮人,溫暖人,驅(qū)除人心中的寒冷。然而現(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童年時的稚想,已被生活的艱辛打磨殆盡,甚或很多時候,現(xiàn)實中的人寧愿把多余的光和熱深藏起來,也不會輕易去照亮或溫暖他人。
選自2016年1期《牟定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