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地學(xué)校報到的第一天,我的名字就混入了女生宿舍名單。參加工作后,單位的同事們也都詫異我這個高高壯壯的北方小伙兒咋用了一個頗帶女性味的南方喬木的名字?我哪兒知道哇!只有問問當(dāng)初給我取名字的媽媽了。一天晚上,我特鄭重地將這個問題向媽媽提出,媽媽慈祥的面容遽然變得凝重而悲愴,她清了清嗓,以她當(dāng)教師慣用的那種抑揚(yáng)頓挫的語調(diào)講述起來:
那是一個悶熱的晚上,我剛沖洗完身體要上床休息,忽聽到院中有人敲門,我問:“誰呀?”門外傳來一個外地口音女人的答聲:“是我們哪!想借您這兒求住一宿?!蔽也唤q豫了,你爸爸上夜班去了,家中就我一個人……但最終我還是小心地打開了一道門縫,啊!女人身后還有一個男人,他們不過二十出頭,攜包背傘的,是干什么的?我下意識地要關(guān)上門。這時女人身后的男人搭腔了:“大姐,我們是一對夫妻,家鄉(xiāng)遭災(zāi)了,想投奔親戚去,又饑又餓的,實在……”朦朧的月色下,我依稀看到了他們眼中盈滿了落魄與企盼,我心軟了,閃開身讓他們進(jìn)來了。
簡單擦洗完畢,這對遠(yuǎn)方人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起我為他們剛做的撈面,一邊哀傷地告訴我,他們由南方來,家鄉(xiāng)發(fā)大水了,莊稼和房子全沖毀了,他們一路乞討過來欲投奔錦州的親戚家,不想今晚……“好心的人哪!大姐真是好心的人!”他們不停地說著感激的話,那女人還望望我隆起的腹部諂笑著問:“該有五六個月了吧?”我點點頭轉(zhuǎn)身去西屋作簡單清掃和燃起艾草驅(qū)蚊,他們也知趣地跟進(jìn)并打開了自帶的行李,我隨即便返回了東屋。
沉睡中,一聲巨大的轟鳴將我驚醒,繼而,整個床,不!整個地面便劇烈地顛簸起來。我意識到地震了,剛要逃生,突然倒塌的房子就將我埋在里面……迷蒙中,腹中躁動的胎兒,也就是你,喚醒了我。我要活!我要保住這還有百天就要臨世的孩子!可我的整個身子被鉗制在斷壁殘垣中,絲毫動彈不得。
一時間,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寂靜,寂靜得令人毛骨悚然。但僅過了幾秒鐘,外面就喧囂起各種召喚聲、求救聲……我隱約聽到附近有腳步走來,接著就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喊:“人呢?被埋哪兒了?”“在這兒——”我?guī)缀跏桥c借宿女同時由兩個埋壓的地方向外面她的男人發(fā)出求救,只聽腳步聲“咚咚”,向西面移去,隨即發(fā)出了“噼啪”的扒動聲?!皠e!別!先去救東屋的房東大姐,她一個人可是兩條性命啊!”驟然間,我真切地聽到了住宿女在廢墟下大聲地、斷然地向搶扒她的男人發(fā)出“指令”,扒動聲戛然而止,一陣短暫沉默后,那重重的腳步聲開始向我這邊走來……
當(dāng)借宿男子終于用血淋淋的雙手將我搶救出來后,便迅速跑向掩埋他妻子的方位拼命掀翻起來,全然不顧他頭上方還有一大塊高懸在半空中的屋頂和身旁聳立著的支離破碎的墻體。誰知就在這時,一陣余震襲來,整個西屋徹底倒了,那位在主震中逃生出來、正在搶扒自己女人的男人也蹤跡全無了,我發(fā)瘋般地呼喚著他們,他們再也未傳出一點應(yīng)聲……那對借宿的房客是被你立刻趕到的爸爸搶扒出來的,他們已停止了呼吸。望著他們被砸的血肉模糊的尸體,我一下昏厥在地……百天后,我在簡易棚生下了你,望著你那白胖胖的小身子,你爸爸要我給你起個名字,我想了想說,就叫紅柳吧,這是南方的一種喬木,借以永遠(yuǎn)懷念搭救我們母子生命的那對南方逃難夫妻……
說到這兒,媽媽早已是淚流滿面了,我也覺得喉管一陣陣發(fā)燙、發(fā)堵。??!只在我家住了一宿的房客呀,至今也不知家在何方、姓甚名誰的叔嬸,你們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我們母子的生命,我們是你們生命的延續(xù),愿你們在九泉下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