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連瑣》的“復活”情節(jié)既是對小說發(fā)展史中創(chuàng)作經驗與技巧的繼承和發(fā)展,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新嘗試。本文著重探討了作家設置的“逾墻”與“還魂”兩個重要結構,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梳理其藝術特色,對《聊齋志異》具體作品的解讀進行嘗試。
關鍵詞:《連瑣》 禁忌突破 藝術特色
“復活”在中國古代小說中一直是作家們非常熱衷于書寫的一個母題,無論是魏晉時期的《列異傳》《搜神記》,還是唐代的《離魂記》、宋代的《碾玉觀音》,都為我們展現(xiàn)出一種令人驚詫的關注角度,即肉體與靈魂的分離與復合。作為寫鬼話狐集大成的《聊齋志異》對“復活”主題的表現(xiàn)可謂豐富多彩,學界對該問題的討論也為數不少,但這些研究往往專注于情節(jié)歸類、總結共性,從宏觀的角度做規(guī)律的梳理,這就導致了對文本的細讀不夠,對單篇作品的藝術特質把握不到位。學術研究固然需要宏觀的分析構建理念和視角,但也需要細膩的藝術感受與品味,而文本細讀就是學術研究落實到具體文本的體現(xiàn)。本文立足于作品《連瑣》,通過對作品“逾墻——還魂——復活”這一故事線索的解讀,嘗試對《聊齋志異》“復活”模式做一些拋磚引玉的思考。
一、“逾墻”的隱喻
作為社會基本單位的家庭,是在男女兩性關系的基礎上建構起來的,它對維護社會秩序保持其正常運行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于是,對兩性關系的重視成為中國文化一個標志性的特征,由此逐漸形成了重視和維護倫理范圍內家庭穩(wěn)定的觀念,對社會成員的言行既有引導也有禁止,正所謂“敬慎重正,而后親之,禮之大體,而所以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①。文化的觀念輻射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使得文學作品在描寫熾烈的愛情沖動時往往會抓住情愛與倫理沖突這個切入點,將主人公對情愛禁忌的突破作為愛情升華的關鍵,并把它落實到“逾墻”這一生活的細節(jié)中,賦予了“逾墻”這一情節(jié)突破禁忌的寓意。
《詩經·鄭風·將仲子》是一首較早涉及愛情與禁忌沖突的作品:
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②
詩中的女子勸阻心上人不要莽撞地爬過墻來,因為這樣的行為會造成一系列的后果,不但樹木損毀,更會導致家人失望,甚至社會譴責。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出“墻”代表著愛情中的障礙,“逾墻”,也就具有了跨越情感障礙的象征意義;另一方面,橫亙在男女雙方之間的不僅僅是實體可見之墻,還包括親人在內的文化禁忌所形成的約束心靈的無形壓力。作品寫愛情從女主人公對愛情的渴望與禁忌的壓力之糾纏入手,生動地展現(xiàn)了真實的愛情心理。
“逾墻”模式被固定下來后成為作家們愛情描寫常常選取的手段,用以營造出通向美滿的過程中曲折多變的氛圍,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西廂記》中的愛情翻越,張生與鶯鶯愛情的最終確認也是通過“逾墻”這個情節(jié)的設置實現(xiàn)了完美的故事銜接:
(紅云)你卻休從門里去,只道我接你來。你跳過這墻去!張生,你見么?今夜一弄兒風景,分明助你兩個成親也!……(張生跳墻科)(鶯鶯云)是誰?(張生云)是小生。(鶯鶯喚云)紅娘?。t娘不應科)(鶯鶯怒云)哎喲!張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這里燒香,你無故至此,你有何說(張生云)哎喲!
【錦上花】為甚媒人,心無驚怕,赤緊夫每,意不爭差。我躡足潛蹤,去悄地聽他:一個羞慚,一個怒發(fā)。③
不難發(fā)現(xiàn),蒲松齡在《連瑣》中也嫻熟地運用了這一傳統(tǒng)的愛情表現(xiàn)手段,并對“逾墻”行為的動機進行了強化與鋪墊,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模式的藝術升華,為讀者展現(xiàn)了豐富的藝術層次:
次夜,伏伺墻頭。一更向盡,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樹,低首哀吟。楊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沒。楊由是伺諸墻下,聽其吟畢,乃隔壁而續(xù)之曰:“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雹?/p>
獨居的楊于畏深夜時分在居所墻外聽到女子哀婉的吟誦,天明后在荊棘中撿拾到紫帶一條,這一事件為其后的窺探埋下了伏筆。次日深夜再次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遂生出傾慕之心,窺探之舉更增可能。男主人公由好奇而被吸引,由被吸引而生傾慕之心,由生傾慕之心最終落實到“逾墻”這一實際行動,種種因果如抽絲剝繭層層展開,“墻”這一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可見一斑:居處是“墻外多古墓”,聽到的是“忽墻外有人吟”,可“明日視墻外并無人跡”,最終引出了“次夜,伏伺墻頭”這一具體行為。
二、“還魂”之跨越
(一)人物形象的多元對照 為了使人物形象和關系更加豐富和立體,故事采用了多重對比的手段展現(xiàn)人物關系。1.連瑣與楊于畏之對照。連瑣形象體現(xiàn)出的哀楚、羞澀及面對愛情時的惶惑、溫柔,與楊于畏的堅定、重情和對愛情敢于犧牲的勇氣為作品帶來了剛柔相濟的不同審美風格。2.連瑣與楊于畏之友對照。這組對照亦獨具匠心,使楊于畏的薛、王兩個朋友展現(xiàn)了不同的特點。其一,薛生:他從所見房中的物品擺設判斷出有一女郎的存在,在等待連瑣出現(xiàn)的過程中也表現(xiàn)出足夠的智慧與教養(yǎng)。其二,王生:連瑣的吟詠和隱匿惹怒了他,竟然用巨石向其投射,粗魯莽撞、性急暴躁的“惡賓”形象在簡單的勾勒中也凸顯出來。這樣的描寫不僅展現(xiàn)了連瑣與二人之間的對照,兩個男性形象之間的對照也蘊含其中。3.粗莽王生與齷齪鬼吏之對照。在消滅惡鬼這一情節(jié)中,王生仗義相助,以贖過之心同意與凌辱連瑣的惡鬼戰(zhàn)斗,消解了讀者對王生的厭惡,使讀者對王生這個粗魯而不乏正義感的形象有了更深刻的認識。4.連瑣自身形象的對照。在王生相救之后,連瑣盡管憚于其粗豪,卻又爽快地將家傳的寶刀贈與了恩人,她說:“將伯之助,義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實畏之?!薄敖裨父類巯噘?,見刀如見妾也。”⑤這組對比將連瑣既羞澀柔弱又颯爽英武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我見猶憐的美人陡增了寶刀贈英雄之氣概!
(二)生命藩籬的突破 人物形象多元立體,人物關系復雜交錯,在這樣的背景下主人公是如何完成“還魂”的跨越呢?
晝伏夜出的連瑣既以才情打動了楊于畏,同時,一個比墻的存在更大的障礙也凸顯出來,那就是人鬼殊途的現(xiàn)實。這個障礙對于男主人公沒有形成任何困擾,他“悟其為鬼,然心向慕之”,而對于連瑣卻是無法忽略的嚴峻考驗。初次相遇時,楊于畏略一咳嗽就令她驚慌之下仿佛一個遭遇獵人追逐的獵物一般沒入荒草叢中;隨著二人加深了解,她說明了內心的擔憂:“君子固風雅士,妾乃多所畏避?!雹蘖钇湮繁苷叻悄信蠓炼Y教之規(guī)矩,乃是生命狀態(tài)的差異,人鬼殊途本不當相交,如何突破此藩籬成為二人愛情面對的最大考驗。終于,在長期相處中,精神情感的契合給予了連瑣這個久逝靈魂重生的希望,她說:“久蒙眷愛,妾受生人氣,日食煙火,白骨頓有生意。但須生人精血,可以復活?!雹呱姆h終被突破。
(三)“還魂”情節(jié)的實質 超越一切形式的障礙,獲得生命的圓融與美滿,還魂使連瑣得到重生,何嘗不是楊于畏生命的一次涅■:“越十余日,楊果病,腹脹欲死。醫(yī)師投藥,下惡物如泥,浹辰而愈?!雹嗳怏w經受病痛折磨排除了污穢,這些過程都潔凈了楊于畏的生命,使其靈魂更加堅定和純凈。楊于畏對愛人的呵護與付出使他的生命獲得了凈化和升華,故而“還魂”也就獲得了雙向意義:這種重生既不是單指連瑣一人,而是男女主人公都被納入了這樣一個生命重新孕育的過程之中經受洗禮與考驗。
三、“雅”“俗”融合的藝術特色
優(yōu)秀的作家不但能講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更善于選擇恰當的方法講好一個故事,《連瑣》中體現(xiàn)的“雅”“俗”融合的藝術特色可以說是蒲松齡小說創(chuàng)作技巧的一個完美示范。
(一)詩意化的氛圍 通觀全文,在楊于畏和連瑣的愛情中都彌漫著一種濃郁的詩情畫意,他們由詩詞而結緣,琴棋書畫彈奏和書寫著他們的愛情,作家極力刻畫著一段完美的才子佳人高雅脫俗的精神之愛。故事接近尾聲時,連瑣復活時機的把握也是由青鳥雙鳴來確認的,這點睛的一筆自然與李商隱詩“青鳥殷勤為探看”的意境相呼應,賦予了世俗愛情詩化品質。
(二)世俗化的氣息 作品沒有僅滿足于展現(xiàn)典雅精致的單一風格,作家進行了更進一步的嘗試,將世俗化的氣息也融入故事中。在仗義除惡鬼的王生身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俠義小說中除暴安良的豪俠的影子;在楊于畏與連瑣的相處中,以手探胸、以目觀腳、床笫之歡等情節(jié)的描寫我們極易捕捉到世情小說的風月嫵媚文字,讓一個離奇動人的故事飄入一縷世俗的煙火氣息。
四、結語
如果將《連瑣》作為解讀蒲松齡《聊齋志異》的范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作品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信息。
從作品創(chuàng)作技巧上看,“逾墻—還魂”模式的選擇體現(xiàn)出復調的特征。文中的“逾墻”不只是愛情的阻礙,更是生命存在方式的界限,而男主人公因為愛情往來穿梭于不同的生命存在和狀態(tài)中,這一界限的突破使得他對愛情的領悟更加深刻,為后來的以命相救連瑣還魂的行動奠定了思想基礎,最終也使男女主人公超越一切障礙得以獲得愛情圓滿?!坝鈮Α奔词强缭角楦械恼系K,也是超越生命存在形式的阻隔,連瑣的由鬼為人的“還魂”本身就是在楊于畏及其朋友的救助下實現(xiàn)陰陽兩界的跨越,某種程度上講也同樣是完成了一次生命的“逾墻”,“逾墻”與“還魂”的隱喻在故事結尾得到了完美的呼應。
從小說發(fā)展的歷史來看,《連瑣》可以說比較集中地展現(xiàn)了《聊齋志異》對中國古代小說優(yōu)秀成果的吸收,無論是詩歌藝術、才子佳人小說、世情小說等藝術形式都有跡可循。這既符合小說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同時也讓我們看到明清以來在文學商品化,小說出版刊刻日益廣泛的文化背景下,作家接受文言小說與通俗小說的雙重滋養(yǎng),于自身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小說發(fā)展變革的實踐。
① 〔清〕孫希旦著,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418頁。
② 周振甫譯注:《詩經譯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01—102頁。
③ 〔元〕王實甫著,〔清〕金圣嘆評點:《金圣嘆評點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94—96頁。
④⑤⑥⑦⑧ 〔清〕蒲松齡:《聊齋志異》,白嵐玲、虛舟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95頁,第96頁,第96頁,第96頁,第37頁。
參考文獻:
[1] 張友鶴整理.聊齋志異(會校會評會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 朱一玄.聊齋志異資料匯編[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
[3]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 黃霖.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M].上海:中國出版集團·東方出版中心,2006.
作 者:魏佳,文學碩士,普洱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及普洱本土文化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