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
肖全給記者看他手機(jī)里的圖片,知名作家賈平凹贈給他新書《極花》,并贈言:“今日收到您的攝影集,又想起往事。您是偉大的攝影家,記錄了一個時代?!薄坝涗洝眱蓚€字后來卻成了盤旋在肖全腦海的一個問號。
“是不是書寫更好呢?”肖全認(rèn)定他在拍攝時賦予了對象一些主觀內(nèi)容?!拔腋敢庥脮鴮?,我有個朋友,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攝影家,93年的時候我住他們家,他對我講,肖全,我們可不是普通的攝影師,我們是影像作家?!毙とf。時隔多年,肖全依然記得對方說話的內(nèi)容、時間、地點(diǎn)。肖全身上有很寶貴的品質(zhì),他很相信朋友,相信彼此交流的時刻,相信對方的才能,相信對方說過的話,記者在對肖全的采訪中不止一次有這樣的感受。
用最簡單的方式理解肖全的“我們這一代”攝影,肖全說,就是他當(dāng)兵回到成都后認(rèn)識了一幫這一生都非常好的朋友,他們介紹他去拍了這些名人。肖全首先讓記者意識到,把人物拍好的前提是與人的相處與交流,這樣對方才會更加信任攝影,才能表現(xiàn)更好的狀態(tài)?!拔抑辽偾宄约翰皇且粋€令人討厭的人?!彼f。
在之后的對話中,記者才知道,當(dāng)肖全站在酒店大堂,看向周圍判斷哪位才是如約而至的記者時,他在迅速感知周圍的人,判斷其是否好交流。他拿著手機(jī),兩只胳膊蜷在胸前,記者回憶當(dāng)時對他的印象,側(cè)影里的確有著謙虛和與人為善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自我確認(rèn)
記者榮幸被肖全判斷為好相處,記者本人突然進(jìn)入了肖全的相框,他在觀察這個畫面,記者坐在沙發(fā)上,旁邊桌上有花,還有一摞書,記者的包被擱在沙發(fā)上,選擇焦段的同時,他會考慮要不要把那一摞書、包放進(jìn)相框,記者雙手拿著礦泉水瓶,他在想為什么會是這個姿勢,這個動作是不是足夠典型,他在想怎樣的動作會更適合表達(dá)。肖全用這個例子在向記者解釋除了美術(shù)構(gòu)圖之外攝影里一些重要的東西。幾十年的攝影生涯讓肖全更加確信,很大的成分里,肖全對事物的某種感覺是他引以為傲的,他相信“直覺”的作用。他即興告訴記者最近與戰(zhàn)友的聚會,當(dāng)年還在當(dāng)兵,一天下午去食堂的路上,他看到夕陽漸漸沉入海里,太美了,他謊稱生病,翻過墻,去看夕陽。記者想,其實有時候熱愛與沖動本身就能說明對事物的特別感應(yīng)。
“當(dāng)然有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100度,一切都露在外面,就像水開了一樣,滿了,溢出來了,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攝影師只需要摁下快門。而有的時候需要一些外加的東西。比如著名攝影師優(yōu)素福·卡什那張拍攝英國前首相丘吉爾的照片,丘吉爾叼著雪茄,他迅速扯掉了丘吉爾的雪茄,丘吉爾非常憤怒,這個時候攝影師摁下快門。丘吉爾平靜后說,你竟然能讓一只咆哮的獅子安靜下來。攝影師制造了一種情緒。”肖全說。
“如果攝影師格局小,眼光小,膽兒小,是做不出這樣的動作的。有時候,哪怕一個攝影師剛開始,一點(diǎn)名氣都沒有,甚至哪怕是一個孩子,說不定他的一個建議讓你吃一驚,哇,天吶,他怎么會看得到這一點(diǎn)呢?!彼f。
肖全很早就對自己的特別之處有明確的認(rèn)定。他的朋友也很早給了他提示。八九十年代,一次與朋友去成都某知名攝影師的家里,攝影師拍攝的西藏、新疆很美,但是朋友用成都話告訴他:“肖全你不要服他,他只是告訴人們什么是新疆,什么是西藏,而你是這里有?!迸笥阎钢呐K的位置。
“我知道什么是好的攝影。很早就知道?!彼f。
“為什么?”
“我很早就看那些畫冊,那些書,省吃儉用也要花錢買?!?/p>
他說:“所以你制定一個標(biāo)準(zhǔn),你知道什么是好東西,你知道你的能力在哪兒,這個能力有時候是可以培養(yǎng)的,有時候是老天爺要幫你的,但是你知道老天爺在幫你的時候,你不能辜負(fù)它?!?/p>
建國四十周年國慶那一天,朋友們都騎著摩托車去拍風(fēng)光照,他卻說:“不是有一句話祖國是母親嗎,媽媽40歲生日,我想看看兒女是怎么給媽媽過生日的?!迸笥延贸啥荚捀f:“你拍的到個錘子。”就在那天,他把當(dāng)天拍攝的那組照片放在桌上,對自己說了一句話,肖全從今天起,你不僅是一個攝影家,你還是一個優(yōu)秀的攝影家?!澳翘煳揖桶盐易约赫嬲拇_認(rèn)了?!彼f。
確認(rèn)的原因是,他有一顆敏銳的心,有身為攝影師的責(zé)任感,有對重要時刻的感受能力,有在現(xiàn)場拍攝得那么好的能力。
這樣的自我確認(rèn)在他每一次攝影經(jīng)歷發(fā)揮著很大的作用。
這樣的暗示和鼓勵甚至?xí)谛と松闹匾獔龊系菆?。肖全拍攝的第一個人物肖像,是他16歲時拍攝的他奶奶。肖全還在襁褓時,因為媽媽在一個保密廠當(dāng)資料員,爺爺奶奶常常抱著肖全到媽媽的單位,把肖全從窗戶遞進(jìn)去,喂完奶以后抱出來,然后媽媽塞過來一個饅頭,爺爺奶奶就在公交車上兩人分著吃那個饅頭。奶奶給予他很多。后來肖全當(dāng)兵的第一月軍餉6元錢,他寄給了奶奶。奶奶去世以后,2003年肖全與家人掃墓,弟弟在祖墳上大哭時,肖全一滴眼淚都沒掉,他自認(rèn)是肖家的長子,在那一刻他更是發(fā)愿,自己一定要成為最牛的攝影師,拍很多好照片報答奶奶。
這讓記者想起肖全說過的一些記憶碎片,三毛第一眼看到肖全,就對他說:“你一進(jìn)來我就知道我的一撥的人來了?!薄澳阆胨敲疵舾械囊粋€人?!毙とf。肖全曾作為著名攝影師馬克·呂布的助理在中國拍攝4年,之后交往20年,馬克·呂布是新中國成立后首位獲準(zhǔn)進(jìn)入中國拍攝的西方攝影師,馬克·呂布曾跟他說驕傲地把肖全的攝影作品給他的朋友看。自我確定對于青年肖全多么重要!
致命問題?
肖全脫掉鞋子坐在了地毯上,記者試圖去感受他的自由自在。在與職場OL略有反差的動作當(dāng)中,記者很難分辨哪個是更加自然。肖全的話又像是警示:“一個北京的攝影師周越,他很牛,他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有時候時間長了你會看不到自己了,看不到這個世界。你會借助一個什么東西重新找回看到世界的這種能力。很多人,他的心不去感受這個世界,他的眼睛不去觀察這個世界,熟視無睹,這對攝影師來講是一個致命問題。”
“那如何保持這種觀察?”肖全說書迷曾問過他。
“就是保持一顆寧靜的心,保持干凈的眼睛。”他說。
朋友劉豐曾問過一些成功人士在人生的關(guān)鍵幾步路靠的是什么,回答多是“直覺”,就是人在那個當(dāng)下接通了真正的高維度,那顆心和整個宇宙有一個鏈接,劉豐用此解釋肖全為什么把三毛、楊麗萍拍得那么好。
肖全個人體會是,就在拍攝那些經(jīng)典照片的那一瞬間,自己是空的,完全是下意識的?!捌鋵嵁?dāng)你真正專注的時候,有人喊你你可能聽不到,那一刻你是極度專注的。其實為什么要禪定,禪定就是祛除雜念,讓自己真正安靜下來?!彼f。2007年,肖全去了尼泊爾,其實在他沒有進(jìn)入到佛門之前,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在朝著那個方向走。“只是機(jī)緣的那個水還沒開。”他說。
跟1986年到1996年完成的“我們這一代”作品講述“時代”相比,今年4至6月在北京同期展出的肖全另外兩個攝影展,充滿了正能量、友情、陽光?!敖袢彰佬g(shù)館展出的是我的現(xiàn)在和將來的工作,‘美麗世界是我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有我靈性層面的一些作品,也是我最想做的事情。”他說。
肖全選擇“供養(yǎng)”二字,他說自己是拿圖片供養(yǎng)大家。記者沒能親眼看見青年攝影師肖全,只看到歷經(jīng)滄桑的“老男人”眼神明亮。不總是跟同齡人在一起,肖全會忘卻自己的年齡,健身游泳,盡量平靜,身體壯實,四處游走。
青年時光
是時候跟您介紹這兩年讓肖全備受關(guān)注的“我們這一代”展覽了,其肖像攝影涵蓋三毛、楊麗萍、朱哲琴、張藝謀、陳凱歌、崔健、竇唯、姜文、陳丹青、王安憶、余華、王朔、舒婷、顧城、北島等人物。20年之后,再看這些照片,不禁產(chǎn)生時光中的對話,看到了那個時代。
那些拍攝過程成為“百度一下”唾手可得的經(jīng)典故事。
肖全拍攝三毛的照片成為了經(jīng)典?!叭砩嫌泻芏嗪芎玫钠焚|(zhì)。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三毛就像一顆流星,與三毛的接觸就像一種毒性進(jìn)入到身體一樣,你當(dāng)時發(fā)覺不了,但是10年之后它開始發(fā)作,你開始感受到。”他說。記者理解到肖全與人相處的細(xì)致,他將拍攝當(dāng)作緣分。
“我拍三毛,或者我拍楊麗萍,我從來沒有去想過,她們會給我?guī)硎裁?,我會珍惜跟她們在一起的每一個剎那,用我對攝影的理解,用我對女人的理解,用我對那個時空的理解,去拍攝。”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