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蕪城

國王和推銷員

有時，他興奮不已，像個自我中心的年輕國王，

有時又郁郁寡歡，像個上了年紀(jì)的推銷員，

走遍了無數(shù)省份，兜售劣質(zhì)商品，良心疲憊至極。

他寧愿顛倒一下：做個陰沉的老國王，

或者，做個年輕的貨郎。

睡眠日減的老國王受到噩夢的折磨，

至少還有整個帝國可供發(fā)泄自己的邪火，

不像那個衰老的推銷員，踏上每個小鎮(zhèn)，

都像來到毫無希望的世界盡頭。

一貧如洗、自慚形穢的年輕貨郎，

至少還擁有幾段短暫的愛情和對明天的無窮想象，

不像為所欲為的年輕君主，

人生還沒開始，就注定了會厭倦不堪，

連愛神也不來侵犯他生命的邊界。

復(fù) 活

世界也不過是無何有之鄉(xiāng)。

如果僅僅屬于自己，

這短暫的生命也可以很漫長：

存活于晨昏之間的蜉蝣，

擁有無始無終的一天。

噴 泉

我默默感受著水珠撞在手指上的力量，

感受著這四月正午的水溫，

感受著自己的目光怎樣改變了一切，

噴泉怎樣被風(fēng)改變了形狀，

邊緣的水霧怎樣飛進虛無。

我試圖在記憶里刻下

噴泉旁玩耍的兩個小男孩的模樣：

一個拍打著一只紅色的氣球，

一個撲閃著漂亮的睫毛。

我把濕漉漉的右手握成拳頭，

試圖記住此時此刻，指尖和掌心

各自的感受。

孤 燕

在長途遷徙的飛行中，

有一只燕子，速度越來越慢。

燕群像思想家一般沉浸于自己的路線，

絲毫沒有覺察到掉隊者的呼喊。

這可憐的燕子越是振動翅膀，

就越是發(fā)現(xiàn)自己周圍全是曾經(jīng)見過的景象：

那團大熊星座形狀的云重又出現(xiàn)在頭頂，

那陣猛烈掀起過自己頸毛的氣流，

連同風(fēng)中那全部的感受，

重又掠過它的身心。

那個以正常速度運行的世界，

已無法忍受這個異類的存在，

現(xiàn)在，它們終于將它甩開，

像一棵樹甩掉某片葉尖上的一滴雨，

這滴雨太沉重了，

沉重到仿佛包含著另一個宇宙。

就這樣，世界將這只燕子逐出了現(xiàn)實，

否則，它那一對小爪子只需要—點點力氣，

就可以將天空撕開一條缺口……

那樣，另一個世界將會降臨，

天空、星星和城市將全部破碎，

宇宙法則將變成凌亂的一團。

如果你看到一只燕子飛得越來越慢，

慢到了速度的反面，這意味著你已消失于

那個剛剛還有一群燕子飛過的世界，

你在那個世界里擁有的一切，

你已全部失去，像一滴被蒸發(fā)的雨水

失去了整個樹林。

“?！?/p>

黑暗里的失眠者覺得自己

仿佛一只密封的玻璃瓶，

浮在看不見的湖面，

遠岸上的一片樹葉墜入水中，

也會讓它長久地晃動。

它多么希望有一顆心，

一顆可以控制自己身體的心，

當(dāng)它說“停！”，身體就停住，一動不動；

當(dāng)它說“消失！”，整個湖面

就連同它自己全都消失。

桂 花

可以想象，剛剛那一陣濃郁的花香

怎樣離開了夜色中的樹木……

仿佛變化無窮的幻夢，

離開了沉睡者的肉體。

湖 島

清晨，霧氣覆蓋了整個湖面，一縷縷蒸騰，

周圍小島的山頂與山腰，也霧氣繚繞。

太 陽一出，水面仿佛冷卻下來，群山也歸于靜止，

只有背陰處的死角里還有幾縷淡淡的煙霧，

像 最后退場的配角，在湖面上跳著告別的飛天舞。

堤岸下面，長長的碧綠的水草，起起伏伏，

仿佛不是水流在推動它們，

倒是它們把水流勾到懷里，又輕輕推開，

周而復(fù)始，無限親昵。

解 脫

他在黑暗里呆坐了很久很久，

最后痛苦得不行了，他伸手打開臺燈，

啊，原來黑暗會加深痛苦，

像孤獨一樣，讓痛苦以幾何級數(shù)倍增。

于 是他下樓去，保安正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打瞌睡，

這個疲憊的老頭，一生大概也充滿了苦悶。

午夜的街頭，路燈、出租車、超市的燈光、夜空，

都在悄悄幫助他，各自吸走一部分痛苦。

超市營業(yè)員阿姨穿著厚厚的臟棉襖，

惡 狠狠地扔過一包香煙（門鈴聲讓她從夢境回到寒夜）。

他朝公園走去，回想著她那冷漠的表情，

啊，原來別人的煩惱可以減輕我們的絕望。

他在公園長凳上坐下，抽煙。灌木叢那邊，

有個渾厚的男中音獨自唱起一首首老歌，

《 長征組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他 就靜靜地聽著，這抒情、孤獨、不合時宜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