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童睿

今何在認為《西游記》講的是人的故事，西天取經(jīng)的道路滿是悲哀和無奈，表征了人的一生。孫悟空從一個自由自在的小猴子，到斗志昂揚的齊天大圣，再到被壓五指山，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力，即使一路拼搏到西天，也最終歸于虛無。今何在理解的悟空渴求自由，“我想把孫悟空當人來寫，猴子是沒有情愛的，而孫悟空有人的感情，是一個悲劇人物，他跟一個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東西搏斗，知道贏不了，但還是要去做?！?/p>

今何在原名曾雨，做過網(wǎng)站管理員，曾夢想寫出一部《戰(zhàn)爭與和平》。2000年2月18日，他在網(wǎng)上以“今何在”的名字發(fā)表了兩千九百多字的小說，這就是《悟空傳》的第一章。

一個更像人的悲劇英雄

許多人認為今何在的悟空形象顛覆了《西游記》，但在他看來，每個人都能從這部書中讀出不同的東西，并表達自己的理解。他的《悟空傳》看似用網(wǎng)絡(luò)文學的風格解構(gòu)了傳統(tǒng)的西游敘事，實則不過是將隱晦地潛藏在《西游記》中的東西，直白地表達了出來。

幾乎每年暑期，《西游記》電視劇都會回到家家戶戶的電視機里。熟悉它的人都知道，這是師徒四人斬妖除魔，修成正果的故事，猶如電腦游戲里的角色打怪升級。今何在卻并不認同這種理解，他認為《西游記》講的是人的故事，西天取經(jīng)的道路滿是悲哀和無奈，也表征著人的一生，而孫悟空則是一個悲劇英雄。

“西游路上的妖怪，一種是悟空曾經(jīng)的兄弟，現(xiàn)在悟空為了取經(jīng)成佛，卻必須干掉他們，一種是各路神仙安排下來的座騎和寵物。整個西游就是這么一出悲劇，不管你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條，神都要整你。到了西天，你以為到了終點成功了，可是你成佛之后一切都沒有了。佛就是虛無，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四個人就消失了?！?/p>

這就是今何在理解的西游，他也將這種理解寫在了《悟空傳》里。如果吳承恩的《西游記》里，神佛對師徒四人的掌握和捉弄是隱晦的，那么《悟空傳》里，如來和玉帝就成了不折不扣的陰謀家，他們?yōu)槲蚩站幹频亩蜻\也更加殘酷和直接。

悟空從石頭里出生，從小的夢想是“天下再無可拘我之物，再無可管我之人，再無我到不了之處，再無我做不成之事……”他帶領(lǐng)群妖反抗天庭，卻看到了神界不可戰(zhàn)勝，甘愿被招安成為弼馬溫，以為位列仙班，就可以遠離征戰(zhàn)殺伐。但是天庭還是無法容忍他的桀驁不馴，始終視他為敵人和笑柄，悟空無法忍耐這樣的羞辱，明知會一敗涂地，還是反出了天庭。再一次被制服后，悟空被抹除記憶，戴上金箍，被要求護送唐僧西天取經(jīng)，并清掃一路的妖怪。而他的最終任務(wù)，就是毀滅從自己身上分裂出的另一個人——無法無天，繼續(xù)挑戰(zhàn)諸天神佛的妖猴——保護天庭。

今何在理解的悟空渴求自由，知其不可而為之。護送唐僧的孫悟空是為了摘掉金箍，脫離神的管束，妖猴則快意恩仇，否認天庭統(tǒng)治的正當性。然而，前者要殺死另一個自己，才能摘掉金箍；后者要殺死另一個自己，才能毀掉天庭。他們都要以犧牲完整的自己為代價，才能實現(xiàn)目標，但他們都不曾有一分猶豫。

今何在說，小說中的主人公命運已經(jīng)被安排好，不可避免要歸于毀滅，可是他們?nèi)匀灰煌鶡o前。既然路是注定的，那么“你只有在這條路上，盡量走得精彩一些，走得抬頭挺胸一些，多經(jīng)歷一些，多想一些，多看一些，去做好你想做的事，最后，你能說，這個世界我來過，我愛過，我戰(zhàn)斗過，我不后悔?！边@就是悟空的悲劇，也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

今何在不認為自己是在寫一只猴子的故事，“我想把孫悟空當人來寫，猴子是沒有情愛的。而我的孫悟空有人的感情，是一個悲劇人物，他跟一個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東西搏斗，知道贏不了，但還是要去做?！?/p>

記住我，我叫今何在

2000年的春節(jié)前后，今何在主要還是以“曾雨”的名字生活。他剛從大學畢業(yè)，在家鄉(xiāng)找了一份網(wǎng)站管理員的工作，試用期的月薪是六百塊。那時候，他覺得如果月薪能拿到一千，就可以心滿意足了：“工作兩個月就能買一部手機呢。”

對現(xiàn)實世界的財富和聲望，曾雨的確沒有什么雄心壯志。但在幻想、精神的世界里，他野心勃勃。在大學里，他吃穿節(jié)儉，把每月五百的生活費省下三百元，用來買書和磁帶。他的消遣，就是泡在各種文史資料、紀實文學作品里面，或是在校園里帶著隨身聽夜行……曾雨自稱不是能與現(xiàn)實世界水乳交融的人，他希望打造一個令人愉悅、自在暢游的虛擬世界。那時候，他的夢想是寫出一部《戰(zhàn)爭與和平》。

他的文學夢想沒有隨著大學生活而終結(jié)，心境卻隨著閱歷的增長而發(fā)生變化。學生時代的他相信肯努力就會有收獲，但畢業(yè)后，卻發(fā)現(xiàn)許多人都付出了驚人的努力，但仍逃不出別人設(shè)定好的道路，也收不到回報。許多人都會在畢業(yè)的關(guān)口碰上這種疑惑，而那些富有天賦又被命運眷顧的人，恰恰會在這樣的時機走向一條不尋常的路。這時候，曾雨想到了《西游記》和孫悟空。

曾雨從小喜歡《西游記》。幼兒園的時候，他常給同班小朋友講唐僧師徒西行取經(jīng)的故事，有時忘記具體情節(jié)，他就隨口改編，這或許是他對《西游記》最早的“同人創(chuàng)作”。小說里，孫悟空是他的偶像。而在他看來，這并不是需要解釋的事情：“小孩子都會喜歡孫悟空這樣的超級英雄的，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弊x高中時，他看到周星馳的《大話西游》。這部大名鼎鼎的電影在當時票房慘淡，曾雨也覺得它過于另類，發(fā)表了類似“原著黨”對改編作品常見的評論：“書上的孫悟空不是這樣的??！”一個不像猴子的孫悟空，一個談情說愛的孫悟空，在曾雨看來還很難理解。

后來曾雨才明白，《大話西游》是對《西游記》的一種顛覆和重塑，它提取了西游故事中的元素，呈現(xiàn)的卻是劉鎮(zhèn)偉和周星馳自己的故事。章金萊（六小齡童）的孫悟空或許無法超越，但那是猴味更濃的孫悟空，章家四代鉆研、演出猴戲，所想的無不是如何讓人更像猴。而《大話西游》有意無意繞過了這條路，把西游角色當作有七情六欲的“人”來演，才有了別樣的風格和力量。

曾雨鐘愛的悟空形象和文學夢想交疊在一起了，他想寫一部小說，寫出自己對西游的理解，寫出年輕人的挫敗感和希望?！爸皇怯X得好玩，覺得想寫，這是特別好的狀態(tài)，怎么樣爭取市場，怎么樣照顧讀者興趣，這些當時都沒有想。哪怕一分錢沒有，我也要把它寫出來?！痹臧滋煺粘Ｉ习?，晚上開始他自得其樂的寫作。2000年2月18日，曾雨登錄新浪旗下的論壇“金庸客?！?，以“今何在”的名字貼了兩千九百多字，點擊發(fā)表。這就是《悟空傳》的第一章。他沒想過自己會火，只是有一天，突然看到小說被轉(zhuǎn)去了各種論壇，很多人也不厭其煩地催促他接著寫……后來，連出版商也找上門來要給他出書，再后來，原以為一輩子見不著一回的周星馳也跟他談合作了。

“從今往后一萬年，你們都會記住我的名字，齊天大圣孫悟空。”曾雨也以“今何在”的名字，加入了創(chuàng)造孫悟空形象的文學接力之中，并被人牢牢記住了。

解讀

Q=《北京青年》周刊 A=今何在

Q：有人說你創(chuàng)作的孫悟空形象比較顛覆，你的悟空是怎樣的形象？

A：孫悟空經(jīng)歷復雜，他成為齊天大圣的時候，可以說達到人生中非常輝煌的頂點，后來落差很大，壓在五行山下，戴上金箍。這造成他特別復雜的一個心態(tài)，他想回到過去，成為過去的自己，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永遠在跟自己戰(zhàn)斗，我小說里寫到，其實他是一個精神分裂的角色，這是不可能勝利的斗爭，你無法戰(zhàn)勝自己，你戰(zhàn)勝自己就殺死了自己。所以我是這么理解悟空的。你對比《西游記》，它好像是一種顛覆，但是我覺得我是把我自己理解的《西游記》表達了出來。

Q：你在書中說西游路就是人生路，這是為什么？

A：其實西游路對孫悟空是很無奈的一段路程，特別艱難，也是靠自己解決不了的。孫悟空常常求神拜佛，隨便一個什么小怪都可以為難他。他以前是天不怕地不怕，想到就去做，但是在這段旅途中他再也不能這樣了。你看后來孫悟空就是特別無奈的一個角色。《西游記》好就好在將不同階段的人的狀態(tài)以一種隱晦的方式表達出來。從一個自由自在的小猴，到青少年時期特別有斗志，想沖撞和闖蕩，就像大鬧天宮一樣。你覺得你可以做到很多，但是你會遇到特別大的挫折，壓在山下五百年，出來時你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你意識到很多事情你確實做不到，就是特別無奈的狀態(tài)。而西游的終點就代表了人生的一個終點，就是虛無。它不是一種成功，而是到了西天，你虛無了解脫了，你也沒有自我了，這個世上就沒有你了。西游就是這樣一條路。

有的人覺得西游就是降魔除妖的故事，有人會覺得是勵志故事，只要努力就能到終點?？墒俏依斫獾氖?，它是一條人生的路，真正精彩的地方在路上，而不是在終點。

Q：十六年過去，回頭看看，你怎么評價《悟空傳》？

A：這本書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它確實是在年輕時代寫出來的東西，能引起大家的共鳴，因為那個時候我也很年輕，大學剛畢業(yè)。現(xiàn)在想想，當時的寫作里其實加入了很多那個時候才會有的情緒。年輕人都會有種想法，希望自己成為大英雄，有很多想法能實現(xiàn)，像孫悟空那樣無所不能、上天入地，但是現(xiàn)實中就是會遇到很多挫折，很多時候你會想起來，原來生活不是故事和童話里那樣，只要努力就能成功。原來現(xiàn)實人生是一個特別無奈的東西，你逃不出別人給你設(shè)定好的套路，也收不到回報，所以會陷于一種迷茫時期，我那時候可能是把大家這種情緒給寫出來了。

Q：你創(chuàng)作《悟空傳》有沒有受到其它作品的影響，比如《大話西游》？

A：肯定是有的。但是這種影響在于，它讓我意識到，原來《西游記》還有這樣一種表現(xiàn)方式，可以這樣寫。以前大家的印象都被固定了，而它顛覆了這種印象。你看到之后會覺得，我應(yīng)該也可以有我自己的解釋，既然它可以顛覆《西游記》，我也可以顛覆它，這是我學到的。

Q：《悟空傳》電影版選擇彭于晏來扮演悟空，你覺得他能勝任嗎？

A：我希望演員詮釋這個角色的時候能夠本色出演。彭于晏性格里有悟空和猴子的一面，比較調(diào)皮，同時有時候又會有比較狠、認真和不服輸?shù)臍赓|(zhì)。我覺得他能夠把孫悟空演出來。其實這么多演員，真正合適的也就那么幾個，我相信觀眾去考慮的話，也會這么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