匙河
光陰的故事
清晨的玻璃鳥,打碎羽毛。
正午的蠟翅鳥,流火灼燒。
黃昏的紙鳥,水漲池塘。
夜晚的黃金鳥,誰將偷盜?
你,將發(fā)出怎樣的鳴叫,
日日夜夜,使我不寧?
牛郎織女
你的籮筐能裝什么?
悲傷,流水,孤兒的夢境……
不,這些比筐眼都更細(xì)密,瞬間便漏光。
愛情也一樣嗎?
愛情有細(xì)小的洞孔嗎?
她害羞地捂住臉,丟下手中的梭子
——變成一條河,蜷伏在他們腳下;
或是一片樹林,有時收攏在他們眉心。
我放牛,種地,蓋房子,
偶爾夢見愛情,他拙口笨舌地說。
你看,夜是藍的,
但我只有困苦的家鄉(xiāng)。
我織落日西沉。
牛靜靜地吃草。
新生孩子的啼哭。
我們生活中的幽光。
是的,我們的土地漂在天上,
我們的房屋泊在河中央。
樹上的花是星辰的倒影。
你織的云彩無窮無盡……
人們想要我織出幸福的模樣。
風(fēng)一吹,針腳便亂。
我把我自己織在幸福的布匹里。
就像你在陳舊的牛皮上刻字。
我沒有想到,有一天,
這兩只籮筐要裝上孩子細(xì)弱的啼哭。
我也沒有想到,那銀色的
梭子,織不過地久天長。
你看,那漠漠的天,青色的星子。
我們住的小房子,火焰般燃燒。
都說七月是美好的。
我們的生命中可有幾個七月?
天似蒙在鼓上的牛皮。
卷起,或發(fā)黃,已不在意。
我在這樣的夜里與你相逢。
有多少人流離失所。
還 鄉(xiāng)
饑荒從來不是記憶。
母親往發(fā)亮的墻上釘著餅和魚。
燈光發(fā)黃,糊墻的紙也發(fā)黃,
偶爾被掀起,如風(fēng)中瑟縮的鷗。
你干涸的眼窩注滿昨日的燈油。
水漲得這么深,夢是這么沉。
從碗底傾倒出松濤,海浪,急雨。
父親駕著漁船,去往水深之處。
銀色的魚群在天際呼嘯而過。
船底似魚脊,剖開夜晚的微光。
我們走了這么久,卻不容訴說。
命運并非發(fā)亮的蛛網(wǎng)。
弟弟帶著美麗的新娘遠(yuǎn)走他鄉(xiāng),說,
我的生命里只有一夕可見的容顏。
而愛情,愛情里也有用舊的晨昏。
誰的臉孔在燭火燃盡的神龕中,寂滅了?
母親的錨拋得太遠(yuǎn),深深地扎入別處的海。
我的城也如漁火搖蕩。
沒有什么比一株水藻的顫動更為枯細(xì)。
我曾走得那么遠(yuǎn),卻又折回。
我在夢中,任憑你把我?guī)^去之海,未見之
海。
大海已不再認(rèn)得我。
它孤獨得不讓人靠近,只張開貝殼一角。
沉睡的鯨魚在夢中成為笨拙的島,縮回大海
的舌頭。
我們?nèi)绾危诙炖锇踩坏囟珊#?/p>
這么多年,我渴望聽你說,你很幸福。
暴雨如延伸的鐵軌,朝著遠(yuǎn)方發(fā)亮。
咸澀的海水卻變成殺人的黃金,
緊緊黏附著我們的皮膚和道路。
海上生明月。你的淚里有大大的月暈。
你平息海上的風(fēng)嗎?
拿什么撬開大海的沉默?刮牡蠣的刀。
為什么我不能遇見你?我這樣迎立船頭。
在我的心頭,有多少礁石林立?海不曾呼嘯而 來。
你聽見的,可是孩童的哭聲?那愛我的心已如 船沉在海底。
死去的父親駕著漁船,被暴風(fēng)雨穿過。
留下一個冬天的海。
那么大,
恰如母親的一滴燈油。
2012.1.30
從前,聽人說,“我父親有一條船”,便想著――大海以它的豐盛來擁抱我們的貧窮,不必遠(yuǎn)離,唯有還鄉(xiāng),點燃母親的燈油,和父親的暴風(fēng)雨在一起。這不是自然的,而是文化的選擇。
在夢想之城,以斯帖
他們說,這是個悲涼的灰燼時代,
撕裂衣裳,往頭上撒灰,都已過時。
可風(fēng)早已剖開嚴(yán)冬的浮冰。
我時常夢見水邊的騎兵,
他不戴頭盔,不佩劍,他不騎馬,不在地上行
走,
他來,要把我裹入那不存在的盔甲中去。
馬蹄聲踏碎的,是低洼地里四溢的芬芳,
是仿佛永遠(yuǎn)青澀的番石榴。
黑天白夜地睡著,不知芽兒怎樣漸長,
在夢中,天上的飛鳥都來宿我的枝。
她們頸上的鏈子、墜子,在暗中窸窣作響,
連同她們輕盈的笑聲、腳步聲。
我不知該說什么,
詞語是少女口中嚼爛的花瓣,
不再催生任何奇跡,
可我多想搭城,一座為你,一座為我。
聽我講故事怎樣?
把歷史還給歷史,它們該
代替你,躺在泛黃的宮墻下,
聽我講述我們祖先在水邊的愛情。
可你的影子太長,
投在我低處的生命之上。
當(dāng)你,強大的日頭落下,耀眼的光芒散盡,
我里頭的星光,才能無邊地涌現(xiàn)。
使我恐懼的事物依然太多,
它們亮如白晝,或使黑夜亮如白晝。
干燥的木頭曾被細(xì)雪溫潤,
那些故事卻不再發(fā)出暴烈而純真的回響。
這么久,你對著一面鏡子察看自己,
每當(dāng)你離開,你便忘記那里的形象。
我有所要,我有所求,
可我卑微的痛苦,怎能承擔(dān)一個王國?
我的人民不在光中,不在鹽中。
我的愛情亦如眾水,太過浩大。
夜晚的街道如躺臥的猛虎,
你看見我一路跑來嗎?
這些天的暴雨浸透我的裙角,
我所有的,只是低微的血液,
低沉的愛情,就跟我來的時候一樣。
別讓我消散,如同那初現(xiàn)的晨星。
你說你看到了什么,
一頭半死的獸,嗅著雨中半閉的玫瑰?
一個人,把自己跑成狹長的煙色?
那是人民喧嘩的幻象。
想想那濕漉漉的番石榴,
它供給我們無盡的油與酒。
想想那一夜的星光,
讓你看清自己,總被忘記的模樣。
我不能相信,我們曾
住在闊大的房檐下,
如在曠野,無畏地相愛。
比土地更安息的,始終是我的人民。
我們多么殘忍,
在故事里盡情殺戮,
卻滿不在乎,卸下不存在的盔甲,
說什么,人們撕裂衣裳,在頭上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