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上有個女人,外號叫“偷著樂”。日子久了,人們就忘了她姓什么叫什么了,都叫她“偷著樂”。有時候,有人看見她站在那兒突然笑那么一下,露出左邊的一顆小虎牙,就覺得心里很難受,就要長嘆一口氣說,唉,這個女人真是可憐呢。也有人不那樣認(rèn)為,不那樣認(rèn)為的人怎么認(rèn)為?他們說,這樣也好,這說明她是快樂的,是心里快樂呢。
“偷著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偷著樂”的呢?那已經(jīng)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多年以前的一個黃昏,下起了毛毛雨,正是工人們下班回家的時候。
只要一下雨,礦山就泥濘不堪,就沒有一條好路,其實礦山里沒有路。
礦山的山坡上蓋滿了房子,人們管那些房子叫自建房。自建房怎么建?先是在山坡上起石頭,石頭是片石,挖開土,用撬棍撬,撬起一層一層片石。大片石搬不動,就用大錘砸開。小片石像鍋蓋一樣,女人也能搬得動。有時候,男人在山坡上撬石頭,女人就站在旁邊等著,男人撬起一塊片石,女人就搬到旁邊的石堆上。片石堆不用像磚垛那樣碼得那么整齊,但也是一層一層摞在那里,一摞一大片,或者叫一大堆。煤礦的下井工人娶的都是農(nóng)村姑娘。城市姑娘不愿意嫁給下井工人,下井危險,城市姑娘不敢嫁給下井工人。即便是礦區(qū)的姑娘,即便是煤礦工人的女兒,也不嫁給下井工人,她們有的嫁到山外去,有的嫁給井上工人。農(nóng)村姑娘沒有城市戶口,這就比城市姑娘低一等,農(nóng)村姑娘若是想過城市人的日子,就只能嫁給下井工人,但戶口是嫁不來的,她們還是農(nóng)村戶,礦上的人管她們叫臨時戶。戶口把農(nóng)村姑娘和城市姑娘變成了兩種不一樣的人。其實,煤礦也不能算城市,只不過是在城市的范圍里,城市人其實是看不起煤礦人的。煤礦沒有城市那樣平坦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山,從山下到山上,蓋滿了自建房。自建房是見縫插針,有人看見山坡上的這塊地方能蓋兩三間房子,就在這里忙活起來,看見那塊地方能蓋房子,就又有人在那塊地方忙活起來。蓋起來的房子大小不等,樣子不同,但都是一出水的房頂,房頂像扣過來的簸箕,一層一層趴在山坡上,一層一層趴到山梁上。有外邊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滿山滿嶺的房子就興奮地說,哈,這比布達(dá)拉宮還布達(dá)拉宮呢。那些房子是不能走到跟前看的,走近了看,就很難看。墻皮是泥皮,是用剁碎的麥秸子和了泥抹上去的,墻皮脫落的地方露出石頭,就好像那墻患了牛皮癬。煤礦也有公家房,公家房是青磚藍(lán)瓦房,但那樣的房子只分配給礦上的雙職工和長期戶,是不分配給臨時戶的。礦山平坦地勢少,蓋不了多少房,所以最初的時候礦上蓋的房子只能解決雙職工和長期戶的住房問題。礦上經(jīng)常從周圍農(nóng)村和遠(yuǎn)方農(nóng)村招來一些農(nóng)民輪換工,礦上招工的時候說是招井下一線工人,其實招的就是挖煤工。當(dāng)?shù)厝斯芩麄兘懈G黑子,他們自己也管自己叫窯黑子。農(nóng)村人認(rèn)為煤礦人能掙錢,碰到煤礦招工的時候,就報名當(dāng)了農(nóng)民輪換工。在礦上干三五年,協(xié)議期滿了,雙方就解除勞動合同了。但每一批農(nóng)民輪換工在協(xié)議快要期滿的時候,就能轉(zhuǎn)成長期工,除非偷盜或者不聽話的人,就不給轉(zhuǎn)了。所以農(nóng)民輪換工都很聽話,也能吃苦,領(lǐng)導(dǎo)讓他們干啥他們就干啥,都盼著將來能轉(zhuǎn)成長期工。這樣一來呢,一批一批的農(nóng)民輪換工就是井下的采煤工,沒有他們,井下就沒人挖煤了。他們的奢望不高,用他們的話說,能脫了農(nóng)皮就行了。他們背著行李到了煤礦,住在單身宿舍里,他們來的時候,都是青皮小伙子,過上幾年,掙了一點兒錢,當(dāng)然要比在人民公社掙得多了,他們就要結(jié)婚娶媳婦了。煤礦不負(fù)擔(dān)他們的住房,他們就自己蓋房子。來礦早的人,在山坳里選地勢蓋房子,山坳里相對平坦,弄柴弄炭也省力氣,挑水也方便。山坳里蓋滿了房子,人們就開始往兩邊的山坡上發(fā)展,有的房子就蓋到山梁上去了,山上山下就都是房子。房子階梯樣排列到山梁上,看上去真是比布達(dá)拉宮壯觀多了。那是外面人那么想,煤礦人可不那么想,煤礦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布達(dá)拉宮。煤礦人怎么想?煤礦人就是想多掙點兒錢,蓋起房子,娶個老婆,再養(yǎng)些孩子。
煤礦人怎么蓋房子?下了班,或者是休息日,就在山坡上開山采石,就那樣長年累月地積攢片石,等到片石攢夠了,那一塊起了石頭的山坡也就平坦了,這塊地界就是將來的院子和蓋房的地方。有的礦工在起石頭的時候,有女人幫忙,還有孩子們跑來跑去,這就說明他們家的房子不夠住了,他們要在原來的房子旁邊再蓋一間或者兩間房子。如果沒有女人幫忙,總是一個男人在那里采石,就說明他的老婆或許是在農(nóng)村等著他蓋起房子來,或者是他還沒有老婆,就等著蓋起房子娶老婆了。
煤礦人蓋房不請人,都是自己慢慢的蓋。下了班,或者休息天,自己就在那里默默地壘墻。他們這樣壘一塊片石,那樣摞一塊片石,片石壓片石的時候咬著縫兒,片石和片石之間不焊土不焊泥,是干打壘。年年月月,春夏秋冬,就那么默默地壘,就把石頭墻漸漸地壘高了,等到石頭墻壘成房子那么高的時候,就到附近農(nóng)村買回些麥秸子,把麥秸子剁成短截兒,和泥,把泥抹到墻上去。他們管那種泥叫大穰泥。剁麥秸子的時候不能干著剁,干著剁再快的斧子也剁不斷,要把麥秸子沾了水,一綹一綹地放到木頭上剁,一剁一截兒,一剁一截兒,會剁出很愉快的感覺。蓋起房就能娶老婆了,誰能不愉快呢?黃土是起石頭的時候鏟出來的黃土,黃土跟麥秸子攪拌在一起,堆成一大堆,在土堆上攤開一個平展展的大坑,灌滿水,洇著。有時間的時候,從泥堆邊刨開一小片,再倒點兒水,和成泥,把泥抹到石墻上,抹完墻里邊,再抹墻外邊,今天抹一片,明天抹一片,今年抹一堵墻,明年抹一堵墻,等到把石墻都抹成了泥墻的時候,經(jīng)歷了漫長時光的泥墻就干了,這就要蓋房頂了,煤礦人管蓋房頂叫壓頂。壓頂就是要真正蓋房子了,就不是一個人能干的活兒了,就得請人了。煤礦人請人蓋房不花錢,都是請鄰居請工友來幫忙。他們你請我我請你,相互幫忙,就把房子蓋得滿山滿嶺都是了。讓煤礦人高興的事情就是誰家要蓋房子了,工友們就跟著高興,就打招呼說,壓頂?shù)臅r候通知我一聲,我可要去吃糕??!當(dāng)然,更高興的事情是隨著房子蓋起來就要娶媳婦。蓋房子是娶媳婦之前最高興的事情,因為那個礦工很快就不再打光棍了。壓頂?shù)臅r候要放炮仗,要吃油炸糕。是很紅火的事情。天蒙蒙亮的時候,幫忙的人就來了,人們蓋慣了房子,都有經(jīng)驗,該干啥的干啥。把房梁一根一根架到墻頭上,哪頭兒低,就墊高一點兒,哪頭兒太高就拆掉幾塊片石。房梁都鋪排好了,就開始在房梁上鋪棧板,用釘子把棧板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蒯斣诜苛荷希缓缶头可弦粨苋说厣弦粨苋?,地上的人把大穰泥一鍬一鍬扔到房頂上,房頂上的人把泥鋪排在棧板上,用泥抹抹平了。往房頂上扔泥是苦力活兒,大穰泥拉拉扯扯,往房頂上扔的時候太費力氣。煤礦人有力氣,他們是農(nóng)民出身,又在井下挖煤,鍛煉出來了。男人們干苦力活兒的時候,女人們在準(zhǔn)備中午的飯菜。塞北這地方的人最喜歡吃的飯是油炸糕,最喜歡吃的菜是羊雜。俗話說,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誰喜歡經(jīng)常搬家?沒人喜歡。搬來搬去太麻煩,所以搬家的時候就都要吃糕,圖個吉利,圖個步步升高的意思。糕是黃米面做的。當(dāng)?shù)厝苏f,吃糕就是吃女人手上的圪垴呢。圪垴是方言,是臟東西的意思。塞北的女人最會蒸糕,她們管黃米面叫糕面,先把糕面用水拌潤和了,再一層一層撒進(jìn)籠屜里,這時候鍋里的水要開著,籠屜要騰騰地冒熱氣,女人抓著一把一把糕面往籠屜里撒,氣要冒,手要快,女人再長得漂亮點兒,那氣氛,才叫個好。糕面蒸熟了,女人端起籠屜,一個大翻轉(zhuǎn),把糕扣進(jìn)一個大瓦盆里,瓦盆旁邊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小盆兒涼水,剛蒸出來的糕軟,趁著軟的時候,女人就攥緊兩個拳頭在盆子里趕緊搋,慢了糕就硬了,就搋不動了,所以就得趕緊搋,搋糕的時候燙手,女人就一邊搋糕一邊呸呸地往手心啐唾沫,就連口水帶手上的臟東西全都沾到了糕上,所以人們就開玩笑地說,吃糕就是吃女人手上的圪垴呢。其實女人搋糕的時候,是不停地把兩個拳頭往旁邊的涼水盆兒里蘸。女人忍著燙,忍著疼,就給男人搋出了好吃的糕。男人們吃糕時,心里就有了一種好滋味。特別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有個漂亮的女人給搋糕,男人們的心里呀,那才叫興奮。搋出來的糕直接吃,叫素糕,把素糕揪成劑子,搟成圓片再包上紅豆餡兒,下鍋油炸,就叫油炸糕。這是主食。主菜是羊雜。羊雜是什么?羊雜就是羊下水做的菜。女人們把買回來的羊肚子一遍一遍的洗,羊腸子也洗了,還有心肝肺,都洗出來,放進(jìn)一個大鐵鍋里煮,煮熟了,該切條的切條,該切段兒的切段兒,然后是熟油。油鍋開了,等油溫略低時,倒進(jìn)一瓢或者半瓢辣椒面,油鍋就沸騰起一鍋泡沫,再澆一點兒醋,油鍋就刺啦啦的響,馬上就飄溢出一股濃烈的帶著醋味的炸辣椒味,那種味道真是好聞。然后是把蔥姜蒜放油鍋里炒,炒出香味兒來,再把切好的羊雜碎倒進(jìn)鍋里炒,炒掉水分,再添水煮,就煮出一鍋紅彤彤的樣子來。這叫純羊雜。吃的時候,人們喜歡吃粉拌雜。把山藥粉條子下到鍋里煮,煮熟了,盛半碗粉,再澆上一勺子羊雜,紅濡濡一碗粉拌雜,吃了一碗不過癮,就再來一碗。碰到結(jié)婚辦事,碰到蓋房的時候,幫忙的女人們就有的洗菜,有的壓粉,有的搋糕,有的剝蔥剝蒜,那可真是紅火,真是熱鬧。
最紅火的時候是中午十二點,太陽當(dāng)空,正當(dāng)午時。蓋房的人們停下手里的活兒,都高興地瞅著東家。東家看看表,十二點整,點燃爆竹,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忽然就響開了,大麻炮也咚咚嘎嘎的響起來,山谷里就到處回蕩起了熱烈的炮仗聲。人們就高興地說,誰誰誰家,蓋房呢,壓頂啦。
放完炮,開始吃午飯,人們大碗喝酒,大塊兒吃肉。煤礦工人能喝酒,喝得粗獷,喝得豪爽。逗起勁兒來,居然一口喝下一碗酒。他們管這種喝法叫作喝槍崩酒,意思是,喝完這碗酒,拉出去槍崩也值了。煤礦人過日子,過得就是爽快勁兒,活就活,死就死,無所謂。
礦工們要蓋房成家,要娶個老婆,要歷經(jīng)年月,那可真是不容易。
煤礦人蓋房子,是亂蓋亂建,居民區(qū)里當(dāng)然就沒有通暢的路。從這個房角拐過去,再從那個墻角拐過來,拐來拐去的走,有時候就走到了別人家的房頂上,黑夜的時候,還容易撞倒別人家的煙囪。這樣的小路,一旦下起雨來,那可真是泥濘不堪。居民區(qū)沒有下水道,人們倒泔水的時候,院子大的人家就把泔水潑在自家的院子里,院子小或者是沒有院子的人家,就把泔水潑在路上。但是,水是寶貴的。山上沒有水,人們都是到山下的自來水管去挑水,挑水是男人的事。男人下井回來,第一件事兒就是要看看水缸里有沒有水,要是沒水了,再累也得拿起扁擔(dān)去挑水。水是寶貴的,所以女人們用水的時候就很仔細(xì)。洗菜水要放在盆子里澄,把澄清的水留著再洗菜或者是洗衣裳,或者是做別的用。洗衣水也是舍不得全倒了,第一遍水里有泥有肥皂沫子,是要倒掉的,投衣裳水就舍不得倒了,就留起來作別的用處。這樣一來呢,倒出去的水就不是太多,外面也不是太黏,太黏的時候是下了雨的時候。下雨的時候人們就把水桶水盆什么的放在房檐下,對準(zhǔn)房上的瓦檐溝,接雨水。房頂上流下來的雨水開始是黑水,水里有煤面子,不能用也不能吃,等雨水把房頂上的煤面子刮凈了,水就清亮了,人們就把清亮的水提回家倒進(jìn)水缸里,雨水喝起來有點兒苦有點兒澀,但也很寶貴。男人們一旦看見老天爺要下雨了,就高興地說,老天爺啊,我一看見你要下雨呀,就覺得你比我爹還親呢。煤礦人家里,別的不多,水缸多,哪家都有三四個大水缸。煤礦女人能跟男人們過那樣艱苦的日子,也真是不容易。那得女人心疼男人,才能跟男人過那樣的日子。
“偷著樂”就是他男人張小碗在山坡上蓋起了兩間房之后把她從內(nèi)蒙那邊娶過來的,那時候她還不叫“偷著樂”,好像是叫二妮兒,但也不準(zhǔn)確,許多年了,不是我一個人想不起她那時候叫什么,礦上的人們都想不起她叫什么了。大家都叫她“偷著樂”,已經(jīng)叫順口了。煤礦從內(nèi)蒙那邊招來很多男人,男人們就從那邊娶來很多內(nèi)蒙女人?!巴抵鴺贰苯Y(jié)婚的時候,她的父母也從內(nèi)蒙那邊過來了,她父親看著房子說,這房子,雖說是兩間,可又小又矮,抵不上草原上的牲口棚子大呢。看樣子是對房子不太滿意。女兒聽了這話,就趕緊說,兩個人住,管夠大了,反正我喜歡,我滿意。父親見女兒對生活充滿了信心,心里也就高興了。父親說,好,只要你們兩個人相親相愛,就比住金鑾殿還好呢。她把她父親拉到一邊兒,悄悄地說,爹,你回去別跟二羊蛋說我住的是小房子,就說我住的是很大很大的磚瓦房,告訴他別再惦記我了。父親笑了,笑著說,你以后也別再惦記二羊蛋了,嫁給誰,就跟誰好好過,不能有二心,記住了嗎?
二羊蛋是牧民,他們從小在一起長大,她知道二羊蛋喜歡她,她也喜歡二羊蛋,盡管沒有說過要成親的事情,但兩個人心里都有那種想法。當(dāng)然,她更希望自己變成城市人,她對城市充滿了渴望,所以有人給她說媒時,她就一口答應(yīng)了,她說她愿意嫁給煤礦人。
煤礦人經(jīng)營起個家來,那可真是不容易。所以,這個家就有了與其他家庭不一樣的含義。
那天黃昏,下著小雨,正是男人們下班回家的時候。
下井工人上班的時候,對家里的女人來說,真是一種揪心揪肝的熬煎。男人早晨走了,女人這一天就不得安寧,整天都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她們在聽什么?聽礦井下有沒有出事故的消息。有好多人,早晨好好的走了,回來的時候,卻可能受傷了,更慘的是,好好的一個人去下井了,卻再也回不來了。
下井工人回到家的時候,女人們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溫好了酒,站在家門前,或者是坐在院門邊的石頭上,等著下井的人兒回來,就好像戰(zhàn)爭中等待著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人。有的老太太在等兒子,有的女人在等丈夫。女人們要排遣心焦,就認(rèn)真的做飯做菜,把內(nèi)心的焦慮都切進(jìn)菜里,和進(jìn)面里。做好的菜,放在熱乎乎的灶臺上,扣上盆子扣上碗。做好的飯,餾在籠屜里。家家都有白瓷小酒壺,酒壺里倒?jié)M白酒,然后再倒一大搪瓷缸子白開水,把酒壺坐進(jìn)去,燙著酒。井下潮濕寒涼,溫?zé)岬陌拙颇茯?qū)寒氣,下井工人回到家里,都要喝一壺兩壺溫好的酒。女人把飯菜把酒都準(zhǔn)備好了,就走出家門往山下望,山下有井口,男人就是從那兒上井的。女人看見男人走上來了,就嘩一下笑了。男人回到家,脫鞋上炕,坐在大花油布上。女人看見男人坐在花上,就像花上坐著一尊佛,就高興得了不得。男人喝下一杯酒,女人就再給男人倒?jié)M一杯,再喝下一杯,就再倒?jié)M一杯。女人這么伺候男人,都是因為心懸得太厲害了。男人被女人伺候得這么好,就想跟女人做那種事兒了,那真是憋不住的感覺。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更讓人放不過在一起的任何時候。
“偷著樂”站在院門外,心急火燎地往山下望,望男人。
小雨簌簌,挺涼爽。
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一縷一縷的炊煙,那一縷一縷炊煙飄渺在微微細(xì)雨中,纏繞著山巒纏繞著房屋纏繞著樹,就像一縷一縷思緒,輕輕漫漫,隨風(fēng)飄搖。
山下上來一個男人,不是“偷著樂”的男人,是別人家的男人。人們都管那個男人叫“二尾子”,當(dāng)?shù)厝税选拔病弊x作“以”,是方言?!岸沧印闭f話細(xì)聲細(xì)氣,娘娘腔,人們就叫他“二尾子”。“二尾子”是不男不女的意思。人們管他叫“二尾子”,他也愿意答應(yīng),有人那樣叫他,他就笑笑地哎一聲?!岸沧印笔莻€好開玩笑的人,說話沒一點兒準(zhǔn)兒,他老婆就不信他的話。他老婆常跟人們說,你們別聽他的,他嘴上沒有把門的,他沒一句正經(jīng)話。
“偷著樂”看見“二尾子”走近了,就問一聲,你見我們家的張小碗了嗎?
我聽說他們隊好像是出了啥事故了?!岸沧印闭f。
出啥事故了?
“二尾子”說他也搞不清出啥事故了?!岸沧印笔窍腴_個玩笑,笑著走了。“二尾子”家還在上邊,得走到山梁上。他家門前有棵杏樹,年年春天開出一樹白花花的杏花,山坡上的人都能看見那一樹白花,那棵樹是光開花不結(jié)杏,人們都說那是棵公樹。
“二尾子”是礦上出名的人,礦上的人都知道他。他是怎么出名的呢?是靠剁手出名的。有一次,他在井下干活時,液壓支架倒了,砸住了他的左手,是從手腕那兒砸住的。液壓支架好幾噸重,不管人們怎么撬怎么弄,液壓支架卻紋絲不動。“二尾子”跟工友們吼道,快,你們快拿斧子給我把手剁下去!工友們下不了那樣的黑手?!岸沧印本陀趾穑o我斧子給我斧子。他還說,你們都把礦燈照在我的手腕子,讓我看的清楚點兒。工友們就把礦燈都照住了“二尾子”的手腕,手腕那地方有黏糊糊的煤泥。血液浸濕了煤面子以后,是看不見血色的,只能看見黑糊糊的煤泥,好像那種黏糊糊的樣子更恐怖。流血、疼痛,會要了“二尾子”的命,他不能被一只手拽走自己的生命。他舉起右手,一斧子下去,就把自己的左手腕給砍斷了。他用自己的右手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后來,有不知道的人看見他用繃帶挎著左胳膊就問他,你出工傷啦?他笑著說,不是工傷,是私傷。他故意放低聲說,有一天晚上,我跑到一個小媳婦家去占人家的便宜,沒想到小媳婦的男人突然回家了,嚇得我一下子就從后窗戶跳出去了,可沒想到窗戶外面是很深的崖頭,跌下去把胳膊跌斷了。他這樣瞎說八道的話,也傳出去了,所以“二尾子”剁手的故事就變成了兩個版本。礦工會競賽委員會要把“二尾子”樹立成勞動模范,有個領(lǐng)導(dǎo)就批評他,你他媽的能不能不瞎說八道啊,你明明是在井下剁掉了自己的手,可你咋就跟別人說是去占人家小媳婦的便宜把胳膊跌斷了呢?這不是有損英雄形象嗎?以后可不能再這么說了,你聽見了嗎?再后來呢,礦上要照顧他,調(diào)他到井上去干清閑工作,他說啥也不上井,他有他的小心眼兒,下一次井,有八毛錢入坑費,這就比井上工人一個月多掙二十多塊錢,在井下挖煤還有效益獎,比起井上工人又能多掙不少錢,他想多掙點兒錢養(yǎng)活家口,他老婆和兩個孩子都是臨時戶,特別是兩個孩子,學(xué)校今天要這種錢,明天要那種錢,將來考上大學(xué)更費錢,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偷著樂”還想再問問“二尾子”,他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可再看“二尾子”的時候呢,他已經(jīng)倒背著手走遠(yuǎn)了。
她站在小雨中又等了一會兒張小碗,還是沒等著。有男人從山下上來了,她就趕緊問人家張小碗他們隊是不是出事故了,出了什么事故?別人說不知道。她覺得人們是在故意瞞著她,不讓她知道,她感到心里就像著了火一樣,燒得渾身難受。她說不行,我得下去找找。她沿著曲里拐彎的小道往山下走。居民區(qū)里彎彎曲曲的小道泥濘不堪,緊注意著,就滑倒了,屁股上沾滿了泥。雨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她已經(jīng)被雨水淋得渾身濕透。她跌了好幾個屁股蹲兒,終于走到山下了,過了河灣就是井口,她要到井口去看看。自從嫁到礦上,她還沒到過井口呢。礦上的女人都沒去過,男人們不讓去。男人們都說,女人身上有血腥氣,不吉利的。礦上的女人們聽男人們這么一說,就不敢去了??墒沁@回,“偷著樂”是顧不上了,她直奔井口而去。從山上下來到河灣對面的必經(jīng)一座吊橋。一根一根胳膊粗的鋼絲繩從這邊連向那邊,鋼絲繩上鋪著木板。她走在吊橋上,吊橋忽悠忽悠地顫,忽悠忽悠地?fù)u,搖得她有點兒頭暈。吊橋下面是干涸的河床,河床里到處都是垃圾。那些給人們治療骨折用過的石膏模型,有胳膊有腿,慘白慘白地裸露在河床里。她剛來礦上的時候,這條河灣里還流淌著水,是一條山川河,也就是十幾年的時間,河灣里就沒有水了,就變成了一條裸露的河床,只有下大雨的時候,河床里才有洪水,像今天這樣的小雨,河床里是沒有水的。挖煤把地下水脈挖斷了,地上就缺水了。山下的自來水管是星期一三五送水,說是一三五,其實并不準(zhǔn)確,有時候來一會兒就沒水了。男人們出了井,挑著兩只桶,到處找水。特別是住在山上的人家,挑一擔(dān)水到山上去,那可真是太艱難了。有一次,是大年初一晚上,家里連煮餃子的水都沒有了,張小碗就挑著水桶下山了。自來水管斷斷續(xù)續(xù)地流著,比尿還細(xì)。排隊的水桶望不到頭兒。礦上說,大年節(jié)的,一定要保證人們吃水,不停水了。張小碗排了一黑夜,也沒接到水。早晨,張小碗老婆來了,張小碗老婆說,你到了上班時間了,你趕快去上班吧,我接著排。張小碗說,好好好,接滿了水,你要是挑不上去,就把水寄放到苗三滿紅家里,等我出了井,把水挑回去。女人說,你放心的下井吧,初一沒讓你吃上餃子,初二晚上保證讓你吃上餃子。旁邊的人們就開玩笑說,吃了這個餃子,不是還得吃那個餃子嗎?大家就哈哈哈地笑開了。煤礦人,活得粗糙爽快,不是那種膩膩歪歪的樣子。他們從來都是以開玩笑的方式來對付苦難和艱難的。
想起往事,她是有苦有樂,但只要男人活著,她就有苦也不覺得苦了。她晃晃悠悠地過了吊橋,急急忙忙地跨過鐵道,走到了井口。仰起頭看井架,雨水就掉到她的臉上,她覺得火燙的臉涼一下涼一下,那種感覺挺好的。井架的頂端有一個大輪盤在不斷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的鋼絲繩把罐籠提上來,再送下去,上井和下井的工人就是乘坐罐籠上來下去的。
礦工們從井口出來,滿臉煤黑,只有白眼仁兒是白的,只有嘴里含的煙卷是白的,雪白。下井工人上井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抽煙。井下是不能抽煙的,會引起瓦斯爆炸。下井工人出了罐籠要走著去工作面,近的要走四五十分鐘,遠(yuǎn)的要走一兩個小時,在工作面干六個小時活兒,全程下來,咋也得十多個小時。不吃飯能抗過去,不抽煙可真是難受。所以,一旦走出井口,第一件事就是抽煙,他們會連續(xù)抽三四根煙,過足了煙癮,扔掉煙頭兒,然后去澡堂洗澡。
“偷著樂”眼珠子不轉(zhuǎn)地盯著每一個黑糊糊的人,她相信自己能從那些黑糊糊的人里邊分辨出誰是張小碗。
一撥一撥人都從她的眼前里走過去了,最終沒有看到張小碗。
她想她應(yīng)該到醫(yī)院去看看,看看醫(yī)院里有沒有自己的男人張小碗。醫(yī)院就在井口西邊二百多米的地方。當(dāng)年建礦時,人們就估計到了煤礦醫(yī)院的重要性,所以煤礦醫(yī)院就建在井口不遠(yuǎn)的地方。煤礦的山溝里,平地不多,醫(yī)院就建在不多的平地上。山溝里的那點兒平地,是礦山的黃金地段。井口、醫(yī)院、辦公樓,還有一條運(yùn)輸煤炭的鐵道,幾乎把那一溜黃金地段全占去了?!巴抵鴺贰绷髦蹨I往醫(yī)院走,或者是,雨水流進(jìn)她的眼里又從她的眼里流了出來。她進(jìn)了醫(yī)院急診室,看見一個黑糊糊的井下工人,正齜牙咧嘴地呻吟著。她急忙跑過去喊自己男人的名字,那個人不答應(yīng),她湊近前仔細(xì)看,那個滿臉煤黑的人不是自己的男人張小碗。那個人本來是穿著藍(lán)色勞動布工作服,但工作服卻是徹底的黑,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那是藍(lán)色勞動布工作服。露出來的手和胳膊全是黑的。聽說是腿被砸斷了,黑糊糊的褲子上粘著黏糊糊的血跡。醫(yī)生說,股骨已經(jīng)砸碎了,只能從大腿根兒鋸斷了。煤礦人鋸胳膊鋸?fù)仁浅S械氖虑椋W∶亲钪匾?。那個黑糊糊的人,疼痛號叫。他的聲音是那樣粗壯,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他嘶啞的喊叫聲:我不鋸?fù)?,我不能鋸?fù)龋徚送任乙患胰藢碚钛?!他讓工友們趕快去叫他老婆,他要跟老婆商量商量。醫(yī)生說不能再耽擱了,再耽擱下去周圍組織就會嚴(yán)重壞死,是會要命的。
醫(yī)生抖著鉸開的褲子說,你們看看,腿都砸黏了,不鋸有啥用?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黏成啥樣了?就像一攤爛泥。
又黑又黏的一攤骨肉,看上去真是恐怖。
“偷著樂”突然打了個哆嗦,感到渾身發(fā)冷,想嘔吐。她確信那個受傷的礦工不是自己的男人張小碗。她趕緊往后退,急急忙忙的走向住院區(qū)。一個病房一個病房的推開門往里張望,看到認(rèn)識人也顧不上打招呼,就又去看下一個病房。她要挨個兒看,要看遍所有的病房。
“偷著樂”在走廊里看見了坐在輪椅里的張小二,張小二住在她家西邊的山坡上,離她家不遠(yuǎn)。張小二正在跟一個左腿骨折的礦工說,你別叫他給你做手術(shù),他技術(shù)不行。張小二瞅著那個走過去的大夫悄悄地說,我的腿就是他給做的手術(shù),兩年做了兩次手術(shù)了,到現(xiàn)在我還站不起來呢。你別叫他給你做手術(shù),叫他做手術(shù),好腿也得做成壞腿。
“偷著樂”跟張小二打了個招呼,摸了一把張小二的頭頂,這一摸,就讓她突然想起了苗三滿紅。好像苗三滿紅是個復(fù)姓,其實不是,苗三滿紅大哥的小名叫滿紅,二哥就跟著叫二滿紅,輪到他了,就叫三滿紅。他們弟兄三個,只有大哥是三個字,叫苗滿紅,老二和老三的名字都是四個字,一個叫苗二滿紅,一個叫苗三滿紅。他們是山西河曲縣人,家住河曲山里,也不知道農(nóng)村人上戶口的時候是不是想咋上就咋上,怎么就上成了那樣的名字。苗二滿紅和苗三滿紅同時被招到礦上當(dāng)了下井工人,后來苗二滿紅被嚇跑了,又跑回農(nóng)村種地去了。有一回,井下工作面發(fā)生了透水事故,苗二滿紅被水沖到了高處,井下救護(hù)的人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尋找才找到了他,他的下半身埋在煤泥里,動不了了,他趴在那里等死。井下有大頂塌落、瓦斯爆炸、透水事故,被稱作三大自然事故。苗二滿紅被救時為什么是半個身子埋在煤泥里?因為井下一旦發(fā)生透水事故,地下水就會沖進(jìn)工作面,水里夾裹著煤塊兒、石頭還有煤面子,就像泥石流一樣,會淹沒工作面和工作面里的人和機(jī)械設(shè)備。苗二滿紅被救援的人找到的時候,他的胸部以下都埋在煤泥里,只露出胳膊以上的部位,伸著頭在那里等死。苗二滿紅被救活以后,說啥也不當(dāng)工人了,卷著鋪蓋回老家了。苗三滿紅沒有走,他走不了了,他下肢癱瘓,坐著輪椅在礦上活著。苗三滿紅不是在礦井下砸癱瘓的,他是在家里睡覺的時候被砸成了下肢癱瘓。有一年秋天,連陰雨下了五天五夜,礦上的人們都拿著油氈、塑料布、井下用過的舊風(fēng)袋、還有人干脆把炕上鋪的油布拿到了房上苫房頂,自建房的房頂只是抹了一層大穰泥,泥上再抹一層水泥,這樣的房頂其實是兩層皮,一旦有水滲入,就變成泥是泥,水泥是水泥,水把水泥下的大穰泥泡開,房梁的承重量就會越來越重,這樣的房頂根本經(jīng)不起五天五夜的雨水浸泡。有些房子,人們是眼看著就塌了。房頂從中間突然折斷,變成了一口巨大的鍋,接著天上掉下來的雨水。那些天,家家戶戶的房頂都開始漏雨,人們把家里的容器都用上了,把鍋碗瓢盆等等擺在家里的各個地方,接著滴滴答答掉下來的雨水,全礦的人都心神不安起來,都覺得要發(fā)生天塌地陷的災(zāi)難了。一天半夜,苗三滿紅一家人正在睡覺,房頂突然發(fā)出咔嚓咔嚓的巨響,驚醒了睡夢中的夫妻二人,跑已經(jīng)來不及了,苗三滿紅猛一下趴到妻子身上,弓起脊背,房頂就轟隆一聲塌下來了。當(dāng)人們把兩個人救出來的時候,苗三滿紅昏迷不醒,身下的妻子沒有受傷,被人攙扶起來還能走路。苗三滿紅的老婆瘋了一樣哭喊起來,讓人們趕快去救她的兩個孩子。值得慶幸的是,孩子的房子沒塌,孩子是安全的。當(dāng)她知道了兩個孩子沒有危險的時候,她又哭喊著撲向苗三滿紅,人們把她揪扯開,以最快的速度把苗三滿紅送進(jìn)了醫(yī)院。經(jīng)過醫(yī)院搶救,苗三滿紅被救活了,但是腰椎砸壞了,下肢癱瘓。從此,苗三滿紅就過上了坐輪椅的日子。天氣好的時候,妻子會推著苗三滿紅出來曬太陽,推著他到處走走,到別人家去串門子,說笑話兒。說笑話兒的時候,有人就問苗三滿紅,你還能不能跟你老婆干那個了?他說能啊,咋不能呢?你說奇怪不奇怪,咱們礦上砸壞腰的人多了,他們跟我一樣都坐著輪椅,可他們不行,我行。人們就說,你就吹吧,你就過嘴癮吧。人們笑過之后,就覺得心里有點兒難受,替他女人難受,好端端的一個女人,正值中年,就開始守活寡了。平常,人們開玩笑地說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可礦上有太多的中年婦女在守活寡,這怎么能不讓人心里難受?
苗三滿紅的老婆可是個好老婆,平時不舍得吃不舍得喝,有點兒好吃好喝的,都盡著苗三滿紅和兩個孩子,她自己連塊糖蛋蛋都不舍得往嘴里填,人們都說苗三滿紅娶了個好老婆。苗三滿紅的老婆剛到礦上來的時候,扎著兩根小短辮兒,整天笑嘻嘻的。那時候苗三滿紅還沒有房子,喜房是租來的一間自建房。那時候小兩口兒的最大心愿就是能有一間自己的房子和一處小院兒。苗三滿紅說,不著急,我有力氣,我蓋房,蓋一間咱們自己的房子。苗三滿紅的老婆說,蓋一間不行,要蓋至少蓋兩間,等孩子長大了住。苗三滿紅夸獎老婆有遠(yuǎn)見,比他想得遠(yuǎn)想得周全。苗三滿紅物色到了一塊兒山坡,就在那里開山采石。苗三滿紅的老婆比丈夫更有積極性,每天早晨伺候丈夫吃完飯下井以后,就來到那山坡上挖山采石,石頭也攢多了,她的肚子也鼓起來了。苗三滿紅說,你不能再干這種體力活兒了,你得好好的懷孩子,不能再這么干了。苗三滿紅的老婆笑著說,我沒那么嬌氣,我得抓緊時間干呢,我得把孩子養(yǎng)在自己家里,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出生在租來的房子里,我得讓我的孩子有個自己的家。他們蓋起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苗三滿紅的老婆在家里生下一個胖小子。煤礦女人生孩子是不去醫(yī)院生的,她們都是在家里生。除非遇到難產(chǎn),接生婆說她接不了了,得趕緊送醫(yī)院,人們才趕快把產(chǎn)婦往醫(yī)院送。煤礦上有幾個接生婆,人們都認(rèn)識她們,誰家的女人快要生孩子了,就到接生婆家去打招呼,接生婆就應(yīng)承下來,說是到時候一定去。接生婆覺得女人生孩子難是難,但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情,也就是女人自己多使勁,把孩子努出來,她用剪子剪斷臍帶,拿碘酒棉球消消毒,就完事兒了,別碰著難產(chǎn)的就行。她的剪子就是平常做衣裳時鉸布用的剪子,剪臍帶前,在開水鍋里煮沸消毒。苗三滿紅的老婆生第一個孩子時,還懵懂無知,還不知道害怕,就把孩子生出來了,到了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就覺得已經(jīng)生過一次孩子了,這次就無所謂了,到該生的時候生就是了。其實,礦上的女人都是這么想的,也都是這樣過來的。粗糙的生活,磨礪出了煤礦人的無畏性格。苗三滿紅的老婆本來還想生第三胎,可沒有想到的是,男人為了保護(hù)她,把腰砸壞了,這讓她一直耿耿于懷,她總是想,男人砸著了后背,可前面怎么卻不能用了呢?這可真是奇怪的事情啊。不能生孩子了,她就養(yǎng)豬。過去男人下井掙錢比井上工人掙得多一點兒,生活不算困難,自從男人下肢癱瘓以后,掙點兒勞保的錢,又得生活又得吃藥,錢就不夠花了,生活就緊張了。怎么辦?養(yǎng)豬。她從山坡上刨出些片石,搬回家蓋豬窩。她跟著丈夫蓋過房子,有經(jīng)驗,蓋豬窩就覺得很容易。她每天給一家人做飯,給丈夫熬藥清洗大小便,給兩個孩子縫縫補(bǔ)補(bǔ),給豬出食,還要出去撿菜葉子,累得昏頭昏腦,每天晚上,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也就顧不上男女人那點兒最快樂的事情了。
“偷著樂”一邊找張小碗一邊想,自己的男人可千萬不能悄悄地走了啊,哪怕他像苗三滿紅那樣不能動了,她也不能沒有他,她會好好伺候他的。
張小碗早晨出門的時候,妻子說,你下了井,可得注意安全,可千萬千萬得注意安全??!其實,妻子不只是今天這么說,每一回丈夫要去下井,妻子都要這么說。別人家的女人也是那樣說的。男人去下井,女人就趕緊追出門,對著丈夫的后背說,下了井,可千萬千萬得注意安全??!就好像去參加戰(zhàn)爭,就是那樣一種生離死別的情緒,就是那樣一種生離死別的叮囑。這是其他人和其它工種不能理解也不能體會的情結(jié)。
煤礦有句俗話:睡不醒的窯黑子,吃不飽的討吃子。這話怎么說?意思就是,下井工人睡多少覺都睡不夠,討吃子吃多少飯都吃不飽。
下井工人下了夜班,回到家吃口飯就趕緊睡覺,有時候連中午飯都不吃,就那么一直睡,一直睡到黑夜,爬起來吃了飯,又去下井。兩頭不見太陽。下了井,一邊干活兒,一邊還得防著頭頂上掉下東西,那種高度警覺的樣子像什么?像老鼠。那是從體力和腦力上不能有一刻放松的,所以就過分緊張,就過分的累,就緩不過來。男人在家睡覺,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是絕對不能被打擾的。你知道睡不好覺會有什么后果嗎?井下是幾百米深的地方,是黑咕隆咚的地方,人在黑暗中待久了,本來就容易瞌睡,如果下了夜班再沒睡好,到了井下就更抗不住瞌睡了。有好多人,都是想靠著柱子或者是煤壁打個瞌睡、緩一緩馬上醒來,但是,上眼皮一挨下眼皮,就睡著了。有好多人,就是因為那樣而出了事故,有的被頂板上掉下的煤石砸傷了,有的干脆就在睡夢中永遠(yuǎn)的醒不過來了。睡覺,在煤礦工人來說,那可真不是別人能夠理解的事情,睡不好是要殘廢要死人的。
“偷著樂”非常重視男人睡覺的事情。丈夫下夜班在家睡覺的時候,她就站在家門外面,只要發(fā)現(xiàn)有孩子們過來了,就趕快迎上去說,你們快到別處玩兒去,你大爺在家睡覺呢,快快快,快到別處玩兒去。她看見狗過來了就打狗,看見雞過來了就攆雞,看見麻雀飛過來了就趕緊揚(yáng)起褂子旋轉(zhuǎn),她決不允許有一點兒別的什么東西來影響她的男人睡覺。為了守護(hù)丈夫睡覺,她給丈夫站了大半輩子崗。過去,孩子小的時候,她怕孩子哭,往往是抱著孩子鎖上家門到別人家去,或者是抱著孩子在外面瞎溜達(dá)。到了冬天也是盡量躲在外面,給孩子多穿點兒衣裳,捂上棉帽子,在街上溜達(dá),到商店里去烤火,看看誰家能進(jìn)去就進(jìn)誰家,那樣的日子,讓她覺得丈夫是越來越重要了。人下了什么辛苦,就更懂得珍惜什么了。沒有丈夫,不行,真不行。
有人看見她跟她說,你看你,曬成個啥了,黑的。
她說,有他們黑嗎,有他們黑嗎?她指著走在山坡小道上的幾個工人說。她還說,你們再看看那個背著炭塊子的人,黑不黑,我有他黑嗎?
住在山坡高處的人家,燒煤困難。山下人家燒煤,有毛驢車或者是小平車把煤送到住戶門前,可山上不行,沒有行車的路,即使有路也上不去。人們燒煤,都是靠男人一擔(dān)一擔(dān)往山上挑。人們買了煤,送煤的小車每次拉六百斤,送到再也不能往高處去的地方,就走到那戶人家,通知一聲,跟家里人要上買煤的條子,作為運(yùn)費依據(jù)。有的男人從井口出來,回家的時候就到煤場去偷一塊牛頭大的炭塊子,喘著粗氣往山上背。說是偷,其實也不叫偷,沒人管,所以不叫偷。人們往家里背塊煤,已經(jīng)夠辛苦了,管他干啥?男人們那么辛苦,死傷又不由自己,女人們?nèi)羰抢斫饬诉@樣的男人,怎么能不對男人好,怎么能不珍惜自己的男人?
“偷著樂”在一間病房里看見了姚水魚,就打算跟姚水魚拉呱一會兒,順便緩一緩。姚水魚患了急性腸胃炎,就是拉肚子,本來拉肚子是不需要住院的,礦上的人們要是聽說誰因為拉肚子去住院,就會笑話誰。人們會顯出嘲笑的樣子說,嗨,就一個拉肚子,還要住院???你真是太嬌氣了吧??梢λ~這回不一樣,她是上吐下瀉,還發(fā)高燒,居然還昏過去了,這才被男人送進(jìn)醫(yī)院住了院。煤礦人平時不咋用藥,用點兒藥就管用。姚水魚只在醫(yī)院住了兩天,就說自己好了。她看著“偷著樂”說,你來做啥,來看你男人,他出工傷啦?“偷著樂”說,她是來找她男人來了,她說她先是在井口那邊找她的男人,沒找到,就找到醫(yī)院里來了。她問姚水魚聽沒聽說張小碗他們隊里出了事故,有沒有工傷被送進(jìn)病房里。姚水魚說,沒聽說今天有大的工傷事故,沒聽說。至于有沒有工傷被送進(jìn)來,估計應(yīng)該有,下井工人砸著腳碰著手,被頂板上掉下來的東西打破腦袋的人天天有,被送進(jìn)醫(yī)院來,那是太平常的事情了。姚水魚看見“偷著樂”愁眉苦臉的,就給“偷著樂”解心寬說,你別太緊張了,要是張小碗出了工傷,他們隊還不派人通知你?也許他是加班了,可能一時半會兒還出不來,你別這么自己嚇自己了。煤礦工人遲出井,或者是連班干,那是常有的事情,有時候,工作面突然遇到了需要及時解決的問題,因為當(dāng)班的人熟悉,就需要留下來繼續(xù)工作,這真是常有的事情。姚水魚想給“偷著樂”解心寬,就笑著說,我明天就出院,你看看,好的啥也沒啥了。她用眼睛掃了掃“偷著樂”,意思是也讓“偷著樂”也用眼睛掃掃她,看看她真的是啥病也沒有了?!巴抵鴺贰闭f,你真不簡單,你住過院了,你看咱們礦上的女人誰住過院,有病都是在家里扛著,誰住過院?住一回院,死了也值了。兩個女人就笑開了。煤礦女人負(fù)擔(dān)重,除了心理負(fù)擔(dān)就是生活負(fù)擔(dān),每天給男人換著花樣做飯,嚴(yán)嚴(yán)實實地看護(hù)孩子,那種坡上坡下的環(huán)境,容易摔傷孩子,有的孩子甚至?xí)さ缴綔侠锶?,那么多事情要做,有點兒小病哪還顧得上去住醫(yī)院?所以“偷著樂”才說姚水魚能住醫(yī)院是有福氣。其實,姚水魚沒福氣,姚水魚能有什么福氣呢?姚水魚的第一個男人在井下砸死了,又找了第二個男人,還是個下井工人。這個男人四十多歲才娶老婆,原來他以為他這輩子是打光棍打定了,可沒想到姚水魚突然變成了寡婦,還帶著兩個孩子,經(jīng)人介紹,姚水魚就帶著兩個孩子嫁給了一個光棍漢。把個光棍漢高興的呀,說一定要對姚水魚好好的,可姚水魚卻聲明說,我提前聲明,你對我好不好都行,但你必須得對我的孩子好,要是你對我的孩子不好,那我到啥時候也是說走就走。光棍漢說,那還用說???兩個孩子沒了爹,已經(jīng)夠可憐了,我再不對他們好,我還算個人?他爹死了,我就是他爹,你放心好了,兩個孩子將來管我叫爹更好,不叫呢,我也要像爹一樣對他們好,你就放心好了。姚水魚又給第二個男人養(yǎng)了兩個孩子,一家人過得很好,沒因為你的呀我的呀鬧過意見。姚水魚有時候覺得自己命好,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命不好。要說命好呢,第二個男人就知道下井掙錢,就知道受苦,一點兒也沒嫌過她帶著兩個孩子嫁過來;要說命不好呢,還真是不好,自己的第一個男人,突然就死在井下了,回憶起來,好像連一點兒預(yù)感都沒有。那是十多年前一個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男人要去上夜班,臨出門時,男人一只手抓著門把手,回過頭對女人說,你明天早晨給兩個孩子穿點兒好衣裳,等我回來,咱們回老家過八月十五去。男人的爹媽住在大同縣的農(nóng)村,女人的家也住在大同縣的農(nóng)村,兩個村子離著二十多里地,不算太遠(yuǎn)。他們那里有很多死火山,城市里的人經(jīng)常去那里旅游,去看死火山。他們那里的人也是用石頭蓋房子,只不過用的是火山石,不像煤礦人用的是片石。但兩個地方的房子都是石頭房子。
姚水魚的第一個男人叫陶祝,是個小組長。陶祝從家里出來,礦山已經(jīng)漆黑一片。他走在漆黑的小道上,完全是憑著經(jīng)驗往山下走。夜班的上班時間是晚上十點鐘,陶祝是晚上八點四十分出的家門。如果路上正常的話,他是不會遲到的。這天早晨,他下了夜班回到家里,吃了早飯,倒頭就睡,中午吃飯的時候,老婆叫醒了他,吃了午飯繼續(xù)睡。上夜班的煤礦工人,就是這樣打發(fā)每一天的,他們幾乎看不見太陽。在他睡覺的時候,老婆在家里盡量少走動,盡量少點兒動靜,就像貓一樣輕手輕腳。男人不睡好覺不行,不睡好覺到了井下那個黑乎乎的地方就更容易犯困,犯困的時候,警覺性就低了,頭上有什么東西掉下來就不容易發(fā)現(xiàn),就會出現(xiàn)危險。男人在家里睡覺了,女人就不遠(yuǎn)不近地守著。為了讓男人多睡覺,安心的睡覺,女人就得讓男人知道女人是在守著他睡覺,那樣他才會睡得踏實。女人可能會做點兒家務(wù)活兒,但時不時的要看看時間,就那樣很壓抑地度過一個白天。女人把晚飯做好了,掐著時間,絕不能讓男人少睡五分鐘或者十分鐘。女人給男人空出穿衣裳的時間,空出洗臉的時間,空出吃飯的時間,再空出路上的時間,唯獨沒有空出談情說愛的時間。艱難的生活好像不給他們留出那樣的時間。男人吃完晚飯,當(dāng)然晚飯要多吃,下了井以后,就是再餓也沒地方去吃飯了。跟井上工人不同,井上工人上四個小時班,就到了吃飯的時間,再上四個小時,八個小時的一個班就上完了。井下工人雖說也是八小時工作制,實際上上一個班根本不是八個小時。他們從家里出來,走到井口澡堂,換上下井的衣裳,穿上黑色長筒大雨靴,進(jìn)入井口罐籠,罐籠把他們送到幾百米深的地層深處,走出罐籠,再往工作面走,這一趟下來,就得一兩個小時甚至還多。他們在工作面要干六個小時。實實在在的干夠六個小時以后才開始出井。這樣下來,一個班得十多個小時。上了井以后還要洗澡換衣裳,這洗澡換衣裳,一天兩回,真夠麻煩的。沒有耐性真是不行。煤礦人,要像騾子一樣有耐性,架起轅來就一直負(fù)重,不卸轅就一直走,他們就是那樣扛著生活重?fù)?dān)的。
陶祝走到工作面,走出一身汗。雖然是夏天,但他是穿著棉襖走進(jìn)工作面的。井下和井上不一樣,沒有春夏秋冬那種說法。礦上有風(fēng)機(jī)房,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往井下送風(fēng),大巷里風(fēng)大,是呼呼的大風(fēng),不穿棉衣不行,從大巷走進(jìn)工作面就像突然從冬天跨進(jìn)了三伏天,就趕緊脫棉衣,只穿個褲衩背心也覺得熱得穿不住。往溜子上鏟煤的時候,汗水不停地流進(jìn)眼里,蝕得眼睛難受。礦燈的光束里,翻飛著亮晶晶的煤面子。煤面子吸多了,人就得了矽肺病。矽肺病人呼吸困難,生不如死。煤礦那些站在高處拔氣的矽肺病人,盡管他們是想站在高處多吸進(jìn)一點兒空氣,但事實上是,他們即使站到天上也氣不夠用,因為他們的肺已經(jīng)被煤面子糊死了。醫(yī)生們說,那叫肺不張,就是肺細(xì)胞被煤面子堵死了。
下井工人有多難?大概世人不能準(zhǔn)確的知道他們有多難。但不管有多難,他們每天都要去下井。
陶祝跟兩個工人說,他們這個夜班要完成的任務(wù)是工作面切巷貫通。下井工人喜歡把要干的活兒說成是任務(wù),采煤的時候也是那樣說,我們這個班,每個人要完成幾噸幾噸采煤任務(wù)。任務(wù)是工作,但又有著某種不同的含義。三個人明白了這個班要完成的任務(wù),就抱起電鉆,在煤壁上突突地打眼。電鉆的鉆桿兩米多長,打到后來,需要兩個人抱著電鉆打。打好炮眼,往炮眼里裝炸藥,再然后是聯(lián)炮,炮線放長至三百米左右,就差引爆了。引爆后是有危險的,另一個工作面的水可能會沖過來。陶??紤]到了這種危險,他對兩個工人說,你們倆先撤出去,等你們撤出去以后,我再拉炮。拉炮就是引爆炸藥,就是放炮。陶??粗鴥蓚€工人向外面走去,兩束礦燈的光束在黑暗中左晃右晃,說明兩個人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遠(yuǎn)處走。黑暗的礦坑里回響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后來,燈光不見了,走路的聲音也聽不見了,工作面就變得奇怪的寂靜,死寂。靜得人有點兒憋得慌,有點二沉不住氣。要是有支煙抽就好了,陶祝想。但是,井下不能抽煙,不能有明火,明火容易引起瓦斯爆炸。一旦瓦斯爆炸,那些飄蕩的煤粉就會隨之爆炸,就叫煤塵大爆炸。一九六○年五月九日,山西大同局白洞礦就發(fā)生過那樣的井下事故,一場事故死了六百八十二人,大約是當(dāng)時職工人數(shù)的三分之一,你想想,在你身邊,三個人中突然就有一個人死了,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可怕不可怕?比戰(zhàn)爭的死亡率都高,能不可怕?白洞礦就在陶祝他們礦十里地左右的山溝里,是他們的鄰礦,他們經(jīng)常說起那場事故。
陶祝坐在黑暗中,在又黑又靜中,他真的是想抽一支煙來排解這種死寂,但根本辦不到。想抽一支煙,在此時此刻,就變成了最高的奢望。他想,要是能喝點兒酒也行。但是,喝酒也不行,下井是不能喝酒的。喝了酒,人就膽大了,就天不怕地不怕了,盡管礦井里沒有天地,但酒膽壯人心,容易放松警惕,容易出事故。他想,等下了夜班,正好是八月十五,領(lǐng)著孩子老婆回到父母身邊,正好是八月十五團(tuán)圓夜,坐在父親家的炕上,跟父親好好的喝頓酒,喝個一醉方休。到時候,煙也能抽,酒也能喝,多好,多快樂。他已經(jīng)三四個月沒回老家了,上次回去,還是初夏,他們那個地方莊稼還沒有長出來,這回回去,就能看見遍地的莊稼金黃燦爛了,那是多好的景色,是多么令人高興的豐收景色??!上次是回村去背糧食。他的老婆孩子是臨時戶,他一年得回村子三四回,回去背糧食,背回來給孩子老婆吃。想著想著,他高興地笑了。他用礦燈這里晃晃,那里晃晃,光束里翻飛著亮晶晶的煤面子。這里真靜啊,好像能聽到煤面子飛動的聲音。他豎起耳朵聽了聽,能聽見頂板上掉下煤石的聲音,不管是煤還是石頭,突然就從上面掉下來了。再聽聽,的確聽不到那兩個工友的聲音了,他知道他倆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剛才對那兩個人說,你們先撤出去。這個撤出去,怎么像打仗的用語?其實,在井下,人們是經(jīng)常使用這樣的用語的。有時候,突然頂板來壓了,有經(jīng)驗的老工人就會說,大家先撤出去,撤出去等一會兒,看看情況再說?;蛘呤枪ぷ髅媾龅矫罕谥鸬那闆r,也有人會說,留下誰誰誰跟我一起滅火,其他人全都撤出去。在井下工作,像不像是在打仗?
陶祝確定那兩個人已經(jīng)撤出去了,他開始操作拉炮器,引爆了炸藥。那時,炮線長度是三百多米,他以為放炮以后,即便是出現(xiàn)什么意外情況,那三百多米的距離也能夠讓他跑得更遠(yuǎn)一些,但沒有想到的是,放炮后沖過來的地下水竟然那么快,就像飛射的導(dǎo)彈,刷一下就沖過來了,一泄而下,想都沒想到能有那么快。盡管拉炮前他曾經(jīng)想到過可能會有地下水會沖過來,但他真的沒有想到水的速度會有那么快。在此之前,陶祝確實是想到過放炮后會有危險,否則他怎么會讓那兩個人先撤出去?他只是吃不準(zhǔn)水的速度啊。采煤本來就是伴隨著危險的,這是煤礦人都非常清楚的事情,但他們只能是冒著危險去采煤。
提前撤出去的兩個工友,聽見了炮聲,他們估摸著組長該出來了,可組長卻一直沒出來,左等右等,毫無音信。他們開始喊,沒有回音。兩個人突然預(yù)感到了什么,趕緊沖向工作面。他們發(fā)現(xiàn)工作面透水了。拉炮前,他們?nèi)齻€人討論過透水的事情,但那只是一種估計,他們估計兩個工作面貫通的時候,可能另一個工作面會有水,但他們真的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大的水。工作面被水淹了,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地下湖。他們趕緊給調(diào)度室打電話,報告工作面發(fā)生了透水事故。全礦立即投入搶險急救,調(diào)來水泵抽水。兩天兩夜后,工作面的水只有沒到膝蓋那么深了,人們早就等不及了,都急急忙忙的往工作面走,去尋找陶祝。人們找到了陶祝,他已經(jīng)被地下水淹死了。
陶祝是從大同縣招來的井下工人,死亡時不到四十歲,留下了老婆和兩個孩子,他年輕的生命就被定格在了地層深處。
在清理陶祝的遺物時,在澡堂的更衣箱里,人們看到了一個塑料袋,袋子里裝著五個月餅。陶祝是想下了夜班以后,帶著那五個月餅和老婆孩子回老家去和父母一起過八月十五團(tuán)圓節(jié),但他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和家人團(tuán)圓了。從此,他在地下,他的親人在地上,永遠(yuǎn)的分開了。
“偷著樂”每次看見姚水魚的時候,都會想起陶祝死后的情景。礦工們陰沉著臉在陶祝家?guī)兔?。人們把黑糊糊的尸體清洗干凈,給陶祝穿上新買來的衣裳,他活著的時候,總是穿著黑不溜秋的衣裳,這回工友們要給他全身從里到外都穿上新衣裳,讓他體面地到另一個世界去。人們把陶祝裝進(jìn)棺材里,把棺材抬到大卡車上去。大卡車?yán)撞?,拉到后山坡上去。后山坡上有一片自然形成的墳地,煤礦的人死了,都埋在那片墳地里。汽車走的時候,姚水魚就像瘋了一樣往前沖,人們揪扯住姚水魚,不讓她往前沖。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是,埋葬死人的時候,女人是不能到墳地去的。當(dāng)然這只限于老婆,母親和女兒是能跟著去的。陶祝的母親坐在兒子的墳頭前哭,沒完沒了。老人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飄蕩。
在陶祝喪葬的日子里,“偷著樂”每天都在陶祝家?guī)兔?,給孩子縫孝衣,幫助做飯。在埋葬了陶祝以后的幾個晚上,“偷著樂”去和姚水魚作伴,一起睡覺。姚水魚那會兒總是說,她不想活了?!巴抵鴺贰本蛣袼?,你可不能死呀,你死了,兩個孩子咋辦?看在兩個孩子的分兒上,你也不能死呀。后來,姚水魚說,你以后別來陪我了,你男人和孩子都需要你照顧,你就別在我這兒費心了,我想通了,我不死,我得活下去,我得把我男人留下的兩個孩子拉扯大,他的一兒一女,我都要給他拉扯大。咱們煤礦人不怕死,但是自己不能死,我要活,我還要活出個鋼骨勁兒來。多少年以后,每當(dāng)“偷著樂”遇見姚水魚的時候,她總要想起同一個問題,她總想問問姚水魚,這些年來,你想沒想過陶祝,你想他嗎?她每次都想那樣問,但一次都沒有問過。這次,在病房里,“偷著樂”又想到了那個問題,她想問,但還是沒有問。她對姚水魚說,你住過醫(yī)院了,礦上的女人住過醫(yī)院的可真是不多啊。姚水魚笑著說,出盡洋相了,真是出盡洋相了,不過那天我昏過去了,是我男人把我送進(jìn)醫(yī)院的,我可是啥也不知道啊,要是知道的話,我才不叫他送我進(jìn)醫(yī)院呢,我才不出這個洋相呢,都怪我男人把我送到這兒來了。
說到男人,“偷著樂”就慌了,就跟姚水魚說,我不跟你說了,我趕快去找我男人去呀。她急急忙忙地走了。
她又在病房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沒有看到張小碗。有人挎著打了石膏的胳膊,有人躺在床上,石膏腿被鋼架上的鋼絲繩吊著。慘白的石膏令人恐懼。那個躺在床上,被吊起一條石膏腿的人,一定很痛苦。當(dāng)她確信他的男人沒在醫(yī)院的時候,她決定回家去看看。這就又有了恐懼心,她害怕這個時候有一個人或者是兩個人,正在家里等著她,要告訴她一個不幸的消息。不管幸不幸,我都要趕快得到一個結(jié)果,這樣糊里糊涂的害怕,真是太折磨人了。她對自己說。
雨下大了,水從她的前額流下來,流到眼睛里,又從眼睛里流出去。彎彎曲曲的小道泥濘不堪,真是不好走,有時候,她就像狗一樣,四肢著地往上爬。她沒往好處想,她想著她剛一進(jìn)門,就會有人告訴她一個不好的消息。這樣的結(jié)果最不好。最好是,她回到家,看見男人在家里躺著,或者坐著,受了一點兒輕傷,哪怕是砸斷了一條胳膊,她也要謝天謝地呢。她想象著,想象著他的男人可能會出哪種事故?煤礦人,不出事故可能嗎?不可能。出的事故小一點兒,就謝天謝地了。她心里念叨著,張小碗,你可以出事故,但你千萬別出大事故啊!你答應(yīng)過我,我也答應(yīng)過你,咱們倆是要一起老死的,誰也不能半路扔下誰??!
山坡街上沒有人,雨水把人都堵回家里去了。
安靜的礦山,只有沙沙的雨聲,像有人在偷偷的哭泣。
她終于走進(jìn)了家里。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男人張小碗。沒有別人跟回家來。再看,男人完好無損。她哈的一聲大笑起來。笑聲是那么響亮,把張小碗嚇了一跳。張小碗說,你她媽的咋這樣笑,咋跟個瘋子似的?
她還在笑。
男人說,你能不能也像城里的女人那樣,也給我來個含情脈脈的笑?你也給我那樣笑一下,就那樣笑一下?男人歪著頭,做出撒嬌的樣子。
女人還在張開嘴大笑。
男人真的有點兒生氣了,吼道,你是不是瘋啦!
女人聽著吼聲,哆嗦了一下,突然不笑了,突然哭起來。女人哭著走到墻角,面對墻角,好像怕人看見,對著墻角又笑起來了。
男人說,這女人,咋突然瘋啦?
張小碗把女人抱到炕上,脫去女人身上的濕衣裳。他看著女人冰清玉潔的身體,馬上就來了情緒。但兩個孩子還沒吃飯呢,得伺候兩個孩子先吃了飯再說。飯是現(xiàn)成的,女人早給準(zhǔn)備好了。
第二天早晨,女人穿好衣裳,又開始給男人做飯了。女人一句話也不說,好像睡了一夜把嘴給睡住了。男人急著去下井,也沒顧上跟女人搭話,吃了飯就匆匆的走了。下井工人到了井口澡堂,各自在更衣箱前換衣裳。早晨剛穿的衣裳,現(xiàn)在又要脫下來換窯衣了。他們說,一換上窯衣,人就不由自己了,就開玩笑地說,該死面朝天,不該死又一天。他們是用天來計算死活的。這就有了戰(zhàn)爭的意義。
張小碗的女人,總是無緣無故的笑一下,常常是沖著墻旮旯兒笑一下,是笑瞇瞇地笑,露出左邊的一顆小虎牙。漸漸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張小碗女人的這個秘密,就傳開了,就傳得礦上的人都知道了。不知道是誰給她起了個外號:偷著樂。這個外號一下子就被人們認(rèn)可了。從此以后,人們都管張小碗的女人叫偷著樂,偷著樂就成了礦上一個有名的女人。人們說起她來,就有點兒那樣的感覺。
說不清的感覺。
黃靜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大同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在《長城》《黃河》《雨花》《陽光》等雜志發(fā)表小說和散文一百余萬字。作者曾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選載。出版小說集《走向遠(yuǎn)方的河》等3部。